有眼尖的便道:“那不是韩府的张队长吗!”

几人暗暗叫苦,来之前自然卸掉了韩府的标志,但昌平小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会有人认得自己的。

人一认出来,怎么回事也就水落石出了,当即有人怒道:“韩府还要不要脸了!”

更多人上去就打,有人大骂,“我求爹爹告奶奶才让我娘把全家的旗都给了我,就给你们烧了!你们居然敢烧!”

“为了拿回我的旗我和我发小打了一架!娘的给你烧了,你烧,叫你烧!乡亲们,这几个混账行子忒过分,不配咱们救他,扔回火场去!扔回去!”

“对,扔回去!”

韩府护卫们砰砰砰磕头。

“各位乡亲各位乡亲,我们也不想来烧啊,我们也是吃韩府的饭,上头的命令违拗不得啊,不然我八十老娘七岁孩儿谁来养活啊…”

“乡亲们真是爱憎分明义薄云天!”眼看那些人真拖着韩府护卫要走,文臻忙上来拦住,“只是这一扔回去性质就不同啦,就是杀人哪。为这么几个腌臜人物担上官司可不值。要我说,就该交给官府,按律治罪也就够啦。”

“姑娘一看就是天京上都那边的人吧?奉公守法,规矩得很,却不知道咱们这小地方啊,官儿可没天子脚下那么规矩。咱们的府尊老爷,和韩府的老爷,好得就快穿一条裤子啦。”

文臻摆手,“不至于,嘿嘿不至于。”

她才不管至于不至于,就是要扔给府尊。这么多人押送过去,群情愤怒,府尊是管还是不管?管,得罪韩府;不管,得罪百姓。无论哪头,都必定落不了好。

敢打她主意,不给你剥一层皮她不姓文!

既然苦主坚持,别人也不好多说,当真便捆了几人要送去官府,人被推走之前,文臻忽然一拍脑门,恍然道:“哎呀刚才忙着抓贼,倒忘记和父老们说一声。”说着一拍掌。

那失火的房间隔壁的门开启,几个护卫搬了几个大筐出来,里头满满的旗子。

“一个都不能少。”文臻笑吟吟地道。

韩府护卫:“…”

来帮忙的百姓们十分意外,都纷纷拍手庆贺,便有人将那几个韩府护卫给拖到官府,人来的多,鼓敲得急,府尊不能不接,等人到了手,下头焦头烂额的就是赵府尊了。

文臻这边,人们经过这夜诸般精彩刺激,余兴不休,竟然就这么狂欢了一夜,吃空了文臻周围所有粮油店的米面,连带周边其余商贩的生意都红火了一整晚,那位最初给文臻提供面粉的店老板一晚上清空了所有库存,笑得见牙不见眼。

天快亮时候,文臻统计了一晚收获,去掉分给粮油店老板的旗,她这里还有一万二千三百四十一面旗,如果不是后来实在调不到面粉,大家也太累了,时间也不够了,还应该更多,毕竟后半夜还有很多人挥舞着好不容易弄回来的旗,要尝上一口美味又奇妙的火面。

韩府消息很灵通,几乎在那几个人被抓获送往官府不久,就得到了消息。

韩芳音一直没睡,在等那边的消息,听见这个出乎意料的后续,怔了很久。

等她想着再派人去,想办法控制事态的时候,文臻所在的那条小街灯火通明,百姓遍布,已经无法混进去了。

韩府老爷为此大骂了韩芳音一顿,并和匆匆赶来的赵府尊商议了半夜。

天快亮的时候,文臻已经带着旗和百姓,等在了韩府的门口。

今天也是丰馔节的最后一天,文臻原本根本不打算参加这最后的比试。但现在不同了,很明显韩府对长川易家有人员输送,她想要这个名额,也想帮石头惩治了韩府和他那朋友,卖足了人情,将来如果自己真能混进去替代石头最好,不能混进去替代,石头肯帮忙,也有助益。

对付敌人,本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

韩府大门叫了很久才开,门一开,就可以看见里头的护卫站满院子。

如临大敌。

韩府前来的管家,和他家小姐风格颇像,面带微笑,态度和蔼,意思坚决——只许亲手赢来旗子的厨子入内,其余无关人等一律不接待。

这让百姓们想要冲进韩府,大骂韩府无情,顺便把那个吞了好友银两的无耻朋友拖出来胖揍的美好愿望落了空。

韩府里面不仅护卫加派,外头也有整队的衙役守卫,摆明了你敢冲我就敢打。

寻常百姓敢打土豪,却不敢和官府对抗,只好都留在门外,用眼神给予文臻精神鼓励。

更多人忧心忡忡,韩府的意思就给那小姑娘一个人进去?一个弱质女流,孤身入虎穴,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管家冲着文臻笑了笑。

“这位姑娘,听说需要比试厨艺的是你?请进来吧。”

文臻瞟一眼那装旗的筐子,管家不仅没有点数,连看都没看。

她心中有数,笑一笑,招呼燕绥易人离林飞白,“走吧。”

易人离和林飞白一人拿了两个筐要进门。

门口护卫一拦,“只能这位姑娘进。”

“我得有人帮忙抬旗筐。”

“无妨。韩府自然有人帮忙。”便有两个护卫上前来要拿筐。

林飞白站立不动,两个护卫伸手去抓,没抓动,两人对视一眼,双腿下沉,双手用力抓住箩筐两边,吐气开声,“拿来!”

“咔嚓”一声,筐子断裂,林飞白还是一动不动,那两个护卫失手,踉跄后退好几步,嘭一声撞在门口石狮子上。

韩府管家脸色微微一变,怒道:“这位姑娘,你这是何意?”

“何意?就是不信任你的意思。”文臻笑道,“昨晚派人来我这烧旗,在场乡亲们都看见了。现在数都不数,就想叫我把旗交给你们?当我傻呢?”

“我不懂姑娘的意思,什么烧旗不烧旗。”管家板着脸道,“韩府何等声势地位,还会赖你们不成?”

这话引起一片嘘声。

“我一向比较相信白纸黑字。要么,当着所有人的面点数,白纸黑字写明你这位管家画押,我把旗交给你们。要么就我们抬进去,哦对了,提醒管家一句,不管需不需要人抬旗,这几位都有资格进府,因为我用以得旗的火面,是我们四人共同制作而成,在场百姓都可证明。”

“对!是他们四人合作的!缺一不可!”

“火面绝世无双,都赖这四人技艺非凡,我可是一步不挪看了一整夜!”

管家铁青着脸,退后一步,“那就进来吧!”

百姓欢呼声里,文臻四人进府,大门几乎立刻就重重关上了。

一进门,看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哪里像个厨艺比试,活像到了比武校场。

昨天的熟脸孔都没看见,四面来往都是满眼敌意,形容彪悍的人士。

走不了几步,便有人过来说:“听闻昨日火面十分惊艳,其中有位小哥的甩鞭干面手艺非凡,我们昌平面食联盟对此十分仰慕,请这位公子前去赐教。”

说着便有两三个人上来围住了易人离,面带笑容表达着滔滔不绝的赞美,并表示这也是厨艺比试的一环,既然做面食,就要先经过面食联盟的评判。

易人离也便面带笑容跟他们去了。

剩下三人再转过一个回廊,便有三五人上前作揖,道林飞白昨夜那飞剑凉面思路独特,昌平侠客联盟因此有所领悟,想要因此研究出一种武术和厨艺相互糅合相辅相成的全新大道,需要和这位首创的公子一起研究讨论,力争开辟美食和武侠结合的新流派。此乃造福百姓之创举,不过涉及武艺可能有刀剑切磋,公子如果害怕便请自便云云。

来人一改先前那一批的谦恭之态,显出几分轻蔑来,激将法用得溜熟。

林飞白冷冷听完,二话不说便和他们走了。

剩下文臻和燕绥走了又一个拐角,已经到了府中近中心的位置,又有人来,道府中厨神王老先生,听说燕绥能把面团揉得滚圆,分出的面条根根长短粗细完全一样,引以为奇技,想要一见奇人。老人家年纪大了,行路不便,不然是打算亲自来见公子的。想来公子人品高贵,尊老悯幼,定然不忍令我家长者奔波失望。

文臻表示万分的钦佩,这些人眼力真神奇,一眼就看出来燕绥尊老悯幼。说真的她这么久都没看出殿下还有这么优秀的品质,倒是御史台那些七八十的老御史经常被他气得要触柱,他那些皇弟皇妹皇侄子看见他就四散奔逃。

当然现在殿下可不能这辜负这难得的吹捧,因此表情满意地也跟着走了。

以上三次,不管用什么语气方式理由,都有一个中心意思,就是这也是整个厨艺比试的一环,不去不行。

现在就剩下文臻一个人,跟着韩府引导的人前行,一路深入,走过的距离,感觉好像已经够把韩府来个对穿。

等到引路的人终于停脚,文臻就看见前方有高台,台上有人。

高台对着一道围墙,围墙上有门,那门的制式,像是出入宅院门户的大门,感觉像是韩府的后门。

高台上已经站了好几个人,都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高台之下还有一排椅子,昨天见过的韩绿茶小姐也在座,前头两位分别是两位中年人,应该就是赵府尊和韩老爷,其后那些老老少少的,应该就是这昌平有头有脸的人物。

见她来了,其余人都坐着不动,上首那两位尤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冷冷看她一眼便转过头。

倒是韩芳音,态度如常站起身,对文臻笑着一指,道:“比试还请上高台。说到底厨艺高下非一家之言,得千万人见证是不是?”随即又莞尔道,“只是我却没那眼福了,有事少陪,这位姑娘你且请吧。”

文臻也就对她多看了一眼,这位韩小姐不管人怎么样,也当得起能干精明二字。

按说此刻在场最该挂脸色的就是这位韩小姐,毕竟昨晚人是她派的,吃了大亏,如今这脸上可一点都看不出。

有事,有啥事,去撬俺的墙脚吗?

文臻看着韩芳音四面致意一番便匆匆离去,抬脚便上了高台。

易人离跟着那群人,去了一个单独的院子。

那院子里并没有所谓的面食联盟,也没人和他请教如何用鞭子就能甩干面条的水分。

只有一个华服少年,叉着双腿抓着个鞭子站在院子里,身后跟着一大群打手一样的人物。

只有一个青衣男子,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神情有些厌倦,气度却颇不凡。

易人离目光从那人身上掠过,那人却似乎在开小差,并没有注意到他。

那华服少年见易人离走神,顿觉不满,手中长鞭啪地一甩,对着易人离的脸就抽。

易人离猝不及防,百忙中团团一翻,衣袂飞舞间人已经转过一圈,长鞭游蛇般从他颊边掠过,鞭梢甩在旁边一棵小树上,咔嚓一声树断。

易人离落地,那少年鞭子一收,狂笑,“还说你鞭子出神入化,却原来也不过是吹出来的脓包,本来还想,如果真有点本事,要了来做个外院护院也可以,现在,啧啧…”

旁边的打手们也便笑了起来。

“秋少爷您开什么玩笑啊,易家护院何等身份,这小子哪配。”

“就是,使鞭也要看鞭在谁手中啊,鞭子在秋少爷手中是游龙,在这小子手中就是鼻涕虫。”

易人离眉毛一挑,“易家?”

“叫你小子知道。你面前的这位,是长川易家外院副总管丘老爷的独子。咱们的丘秋少爷这次亲自来韩府,监督韩府选新厨子。听说你昨夜使鞭使得不错,召你来瞧瞧,你赶紧给少爷好好使一遍,咱们少爷瞧着好了,说不定能给你个外院护丁干干!”

“怎么样,听见易家,腿软了吧?不过就你这种身份,可能都不知道易家是什么家族,咱们长川易家,祖辈从龙,分封川地,世袭刺史,独掌长川军政大权,长川八百里城池,千万百姓,尽归我易氏门下,易家,是长川无可替代的王!”

“哦,原来这位丘秋公子家是长川王啊,了不得了不得,失敬失敬。”易人离一抱拳,笑得流里流气。

“你这小子耳朵怎么长的,我们说的是易家!”

“啊,是易家。那这位丘公子神气什么?方才怎么说的…易家外院副总管的儿子?那不就是个不姓易的奴才?啧啧,白瞎了我的景仰,差点以为易勒石是你爹呢!”

“你!”

那一边一直神游的汉子听见易勒石的名字,才转头看了易人离一眼,这一眼,便一怔。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我家夫人会心疼

那个心不在焉的护卫,正要走近了再看,那边气得发抖的丘秋已经厉声道,“不识抬举是吧!那就打,打出去!敢在本少爷面前大放厥词,刚才说了几个字,就抽他多少下!”

“说了几个字啊,你们不记得吧?要不要我帮你们数一数?嗯我也不大记得了,最后一句好像是,差点以为易勒石是你爹?几个字?来来来,快抽,一边背,一边抽啊!”

“你找死!”

丘秋的长鞭如蛇般昂起头,但蛇头还没吐信,就被易人离一手抄住,丘秋大惊猛拽,拽不动,易人离嗤笑一声手一抖,长鞭一阵急速抖动,丘秋手臂被猛地弹开,尖叫一声整个身子倒飞而起,哗啦啦一阵乱响,嵌进了身后一丈远处一棵树上枝叶间。

这不过刹那之间,那些打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此时才纷纷惊叫,去那树下接丘秋,那树不高,枝桠也细,丘秋受惊一阵乱挣扎,树叶纷飞吱嘎乱响,咔嚓一声,连着一根树枝坠落,完美避过众人仰头来接的手,重重摔了一个屁股蹲。

丘秋惨叫:“啊啊啊啊我腿断了!啊啊啊啊阳南岳你就干看着!我爹平日里给你的好处是太少了吗啊啊啊快来救我,不不不快来杀了这个小兔崽子!”

易人离笑着叹气,“啊啊啊你好吵。”

他上前一步,长鞭弹起,精准地绕过那群打手,霍霍缠向人群中丘秋的脖子——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鞭梢。

易人离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那是只中年人的手,手上青筋凸起,青筋的颜色呈现诡异的深蓝色,显然是双练毒的手。

抬起眼,迎上阳南岳微带思索的目光。

易人离使力,阳南岳也使力,双方僵持不下,鞭子渐渐绷得笔直。

丘秋在众人搀扶下爬起身,看着两人角力,脸色忽转狞恶,悄悄转向易人离背后,慢慢拔出了靴筒里的匕首,慢慢举起——

他正对着阳南岳,阳南岳看见他动作,目光微微一闪,不知怎的有些犹豫。

丘秋的手已经缓缓高举到易人离的头顶,嘴角一咧,眼神一恶,飞快插下——

易人离忽然松手。

阳南岳正准备呼喝,不防易人离来这一招,收力不及,踉跄后退。

易人离身子一倾手一抄,将鞭子抄到手,正好避过丘秋对准天灵盖的这一插。顺势右腿向后猛弹,当地一声匕首落地,易人离足尖如刀尖反撩而上,以一种人体几乎达不到的角度,狠狠点向丘秋咽喉。

这一点点实了,那喉结非碎不可。

他这一脚反撩的力度太狠,长发飞起,露出里头隐约几根白发。

对面,踉跄落地的阳南岳,一抬头看见这一幕,忽然眼神大悟,随即转为大惊。

他扑上去,大叫:“少主住手!”

易人离微微一震,反撩的足尖便换了方向,刷起弹起,擦着丘秋咽喉而过。

死里逃生的丘秋连滚带爬地被那群打手扶起,愣了一会才想起刚才听见的那个词,抚着喉咙怔怔地道:“什么…你喊他什么?”

易人离对着阳南岳拍拍手,“看在你方才好像想示警的份上,饶他一命。”

阳南岳却好像根本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道:“少主人…”

“我叫易人离。”易人离眯眼注视着他,“我瞧你有点眼熟,但记得你以前好像是内院天星台的人,怎么越混越惨,都沦落到给外院一个副管家的儿子当打手了?”

阳南岳的脸色阵青阵白,低头不语,那边丘秋已经大叫起来,“什么混账话!我爹对他有扶持之恩!不是我爹的话,他现在还是个看守天星台不力被罚守骨牢的罪人!”他顿了顿,终于反应过来,瞪大眼睛道,“少主人?哪个少主人?阳南岳,他是你哪个少主人!”

阳南岳一声叹息,“我是易家的家奴,我能喊谁少主人?”

丘秋像被一道雷劈在头顶,猛然张大了嘴。

易人离这里上演一场尴尬认主,林飞白那里就比较省事。

说刀剑切磋就刀剑切磋,昌平武道联盟的一群“大侠”们,连装个样儿都不屑。

剑怎么能拿来凉面?拿剑来凉面就是对剑不尊重,这样的人怎么配站在他们面前?

和这样的人,自然也不用谈什么武林规矩,单打独斗,一起上给他个教训算完。

也就一起上了。

然后最后也就一起不配站着了。

昌平小地方,弄个武道联盟其实很喜感,究其原因,只是因为有人想当盟主,而这位想当盟主的人为何有此野心,因为他出身颇有些不同。

所以此刻他在地下抱腿乱滚的时候,也就将那不同给大声喊了出来。

“竖子狂妄!竟敢出手如此狠毒!你且等着,我表兄邱统领不会放过你!”

林飞白剑转入鞘,理也不理便走。

师兰杰顶天立地地出现,幽幽问:“哪位邱统领啊?”

“徽州驻军总统领邱同!咱们东堂神将林帅的最亲密部下!邱家军就驻扎在离此地七百里处,三日夜可至!你这等行事凶厉、欺压本地良善商户的恶徒,邱统领决计不饶!”

林飞白就好像没听见,笔直地走了出去。

师兰杰幽幽叹口气,拍拍那“盟主”的肩,诚恳地对他道:“上次我从文大人那里听来一个词,觉得很适合你——你好,猪队友。”

易人离和林飞白乒乒乓乓打架的时候,燕绥的待遇截然不同。

他自然没有去王老先生的院子,引路的人把他带去的院子,是一座十分精致的独院,无论从位置还是布置来看,很明显都是属于女子的闺房内院。

这位女子是谁,自然呼之欲出。

韩芳音抄近路等在了院子里,已经早早命人烹茶待客,从茶点的讲究细致来看,这准备是早就做好了。

也正因为那几样看起来还不错的茶点,燕绥便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韩芳音便提起桌上精致的白玉双耳小酒壶,亲自给燕绥斟酒,一边笑道:“文公子,昌平有酒名藏芳,以冬日梅上雪所酿,最是清冽醇美,您可千万别错过了。”

她旁边一个伶俐侍女便笑道:“这酒名暗合我家小姐闺名,最得我家小姐喜爱了。”

韩芳音笑叱道:“小玉莫要胡言乱语。”便微微红了脸颊。

她相貌不过中人之姿,却天生女子妩媚情态,脸颊微红微垂眼角时候,那情态里便多了三分婉转风流。

侍女当然不是真的被骂,这句话她已经接了无数次,正如她见着小姐这般情态也无数次,便笑嘻嘻瞧着,想着这位公子很快也要和之前那么多位公子一样,被小姐这样的姿态撩得心神浮动,如果再像赵府尊公子那样有几分才学,还可以笑着接一句,“藏芳藏芳,可是藏芳音之芳?以小姐美玉之姿,确实应藏之于金屋啊。”

侍女满怀信心地看着小姐给燕绥斟酒,然后燕绥忽然一弹壶嘴。

韩芳音手中酒壶被震开去,那一弹仿佛有回旋之力,里头酒液动荡不休,所以虽然韩芳音努力盖紧盖子,还是从已经变形的壶嘴里溅出少许酒液,湿了手指。

那点酒液很少很少,她也没在意,愕然看着燕绥。

“不喝。”

今天跟来的只有中文,木头一样站在他身后,扮演一个木讷且忠诚于女主人的侍卫,干巴巴地道:“韩小姐,我家公子不喝酒。我家夫人说了,男人不可以在外面喝花酒,不怕我家公子喝醉干坏事,就怕我家公子喝醉被人干坏事。”

韩芳音:“…”

小玉厉声道:“你怎么说话呢!什么乱八七糟的喝花酒!”

“花下喝酒啊。”中文慢吞吞地道,“不然是什么?”

小玉:“…”

“我家公子家教严,没有些人懂得多。”

韩芳音咳嗽一声,已经恢复了笑容,一边道:“小玉退下,怎可对贵客不敬!”一边又命人换茶。

茶立刻便上了来,青瓷茶盅一般的雅致精美,韩芳音让人把那酒壶撤下,换了茶壶,正要斟茶,燕绥又一弹指,茶水便倒不出来了。

“茶也不喝。”

女主人忠实拥趸*中文:“茶水使人羸瘦。公子瘦了我家夫人会心疼。”

韩芳音:“…”

你家夫人你家夫人,你家鬼来的夫人!

她有些绝望。

柔情攻势看来没什么用。

那就只好使杀手锏了。

她手上有一种药,是丘秋给她的赠礼,丘秋是长川易家的家生奴才,长川易家最喜搜罗各种奇奇怪怪的药物,这次就赠了她一种,叫“密罗香”。

这东西说是香,却并不是用来点燃发出气味的香,相反,这是一个透明的宛如水珠,无形无质的东西,如水一般的柔软,可以随着任何物体的形状改变,适合下在任何液体里,除了有一点点的香气之外,神仙也看不见。

这东西也谈不上毒,只是会引发人更为暴烈的情绪,将人内心深处的所有不甘愤怒都点燃,再像火球一样猛烈地砸出来。

是人,就一定有深藏于心的憾与怒,平日里紧密收藏,不示于人,一旦开了空隙,哪能不瞬间燎原?

这像助燃的油,哪怕只是内心一丝火种,都能烧个天崩地裂。

如果他的面前有那所谓的夫人,那两人之间哪怕是一点点过去的小龃龉,今日也会劈头盖脸砸到对方脸上,砸出情谊的裂痕。

就算没有,他发怒,暴躁,总会泄露一些关于身份的内容,甚至还有一些不能说的机密。

那么她一来可以验证心中疑惑确定他身份,二来可以掌握秘密,三来如果他真的身份尊贵,那么现在只有这药还可以帮她挽回。她可以安慰他,抚慰他,安抚他发泄过后的懊悔和疲惫。

一个男人,在狂暴发泄过后的疲惫和懊恼中,乍遇温柔如水,心态自然不同。

只是那药是一块整体,无法割裂,正如水也是无法割裂的,所以一开始下在酒里,结果燕绥不喝酒,那就转战茶,她在取走酒壶换成茶壶的那一瞬间,借着转身的掩护,从酒壶里倒出密罗香,转入茶壶里,结果茶,他也不喝。

只好再转。

那一小块密罗香,像一块滑溜溜的胰子一样贴着她的袖口,她举着手臂,不敢往下垂手,怕沾着肌肤,一边笑着给燕绥介绍一盘点心。

说了半天,燕绥终于勉为其难地拈了一块,慢慢吃了,韩芳音心中慢慢松口气。

吃了就好。

点心自然没毒,但是做法无水,盐重,很干,吃了以后会特别容易渴。

所以,可以上汤了,这回,他一定会喝。

一个侍女端来一盆汤,汤非常清爽。咸菜豆腐豆瓣羹,咸菜用特殊的方法腌制保存,不似一般咸菜老黄色,青翠欲滴如刚从菜地里拔来,仿佛还点着清亮的露珠,豆腐切成如指甲大的小薄片,细嫩如玉,豆瓣也是春天里采摘晒干保存,嫩绿里浅浅一点黄,依旧蕴藏着满满的春天的清新味道,入汤之后清香扑鼻,是一道简单却暗藏心思,平凡又惹人食欲的汤。

韩芳音亲自去接那汤,如法炮制,衣袖一垂,那一小块透明软滑的东西便滑入汤中,消失不见。

那东西滑落的时候,韩芳音隐约觉得,好像形状有一点不一样,但随即觉得自己无稽,这东西如水无形,只能逐渐在水中化掉,根本谈不上什么变形。

她使个眼色,侍女便走上前,笑道:“婢子僭越,尝尝这汤还烫否?”

说着便用汤勺取了一勺汤先喝了,道声正好,盈盈退下。

果然,这回侍女试毒了,那边燕绥才接过了韩芳音递过去的勺子。

韩芳音唇角一勾,笑容得体。

侍女中毒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又看不见。

燕绥似乎有些渴了,连喝了三口汤,韩芳音放下心,低头慢慢吃一块点心,心里盘算着等会他发作起来自己该如何表现完美。

忽听燕绥道:“韩小姐你掩唇低笑时,模样最好。”

韩芳音惊喜抬头。

这就发作了吗!

脑子一热,也没多想,下意识手指掩唇低笑,“公子…说笑了。”

她心中喜悦,想着丘秋给的东西果然有用。这不就开始发作了?

保养得细白莹润的指尖轻轻按在唇上,她撩起含羞带喜的眼波,脉脉对燕绥看了一眼,然后便是一怔。

对面,燕绥根本没有看她的掩唇风姿,早已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她惊讶且着急,赶紧站起,忽然脑中轰然一声,像一股烈火从天灵盖猛然蹿下,剑一般劈裂脑壳直穿胸臆,整个人瞬间崩散,只剩下了生来至此的无数愤怒、不甘、恼恨、憎恶…种种剧烈的、无法抑制的恶毒的情绪,如毒蛇般缠遍了全身。

她顷刻间忘记自己忘记燕绥也忘记了一切,嗷地叫了一声,便奔了出去。

她奔了出去,燕绥还留在原地,不急不慢地拿勺子往汤里一舀,准确地舀出了一勺汤,那勺汤在勺子里颤巍巍抖动,宛如一块凉粉,汤里的油和菜都顺着边缘滚下去,燕绥再一抖,那勺子里就只剩下小小的一块透明状物体。

燕绥这才拿出一个小小锦囊,将那东西装了。

密罗香虽然近乎无形无质,不可割裂,但也和水一样,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会被崩散。

他先前对酒壶那一弹,里头的酒水会接连三振,直到把密罗香振得脱离出来,涌出一部分到了壶嘴,滴到了韩芳音手指上。

再然后,便是那做作到让他每次看见都犯恶心的,经典捂嘴一笑了。

捂,捂,叫你捂。

那就一辈子别见人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绿茶翻车

文臻登上了高台。

台上有五张案几,每张案几后面都站了个厨子。

上了高台文臻才看见,这高台离围墙很近,围墙后就是一大片空地,此刻那空地上站满了人,正张嘴看着台上。

原来把围观的百姓给转移到这里来了。

这个位置距离,又安全,又能控制局势,只是这高台这么高,无论是出风头还是出丑,都能清晰入人眼。

五张案几上都有已经准备好的食物,香气馥郁,热浪蒸腾,案几后的人忙得热火朝天。

高台不是很大,几张案几加上诸般用具,已经挤得满满,文臻只能站在五张案几的中间,要么转身对底下百姓,要么回头看五位厨师。

这是一个充满恶意的安排,但恶意并不仅止于此。

最中间案几后,是一个高瘦的男子,算得上相貌堂堂,不大像个厨子,倒像个公子哥儿。此刻正冷冷打量着文臻,道:“听说这位姑娘凭旗过关,怎么,来参加比试了?食材便在那里,你且自己选择烹制吧。”

说着一指高台角落的一堆菜蔬,那里有葱蒜姜等物,还有一个大盆,里头多是海鲜水产,十分鲜活。

底下百姓都是先前吃过文臻面条的,原本都拎着一颗心瞧着,心想韩府吃了亏丢了脸面,不得已让这姑娘凭八千旗入了府,也绝不会允许她好好展示厨艺的,没想到如今这人虽然态度不好,但行事居然很在道理上,都有些愕然,又生出意外之喜。

当即便有人叫:“这位姑娘,你手艺精绝,今日便叫他们瞧瞧!”

文臻笑笑,对底下拱拱手,去查看了一下那些菜蔬,肉有羊肉,水果有柑橘,作料有葱蒜辣椒,水产有鲜鱼海虾。还有酒。算是十分齐全。

几个厨子都目光灼灼瞧着她,看她选什么,文臻走了一圈,空手回来。

“怎么,这里的菜蔬,您都瞧不上?”那高个子厨师阴恻恻道,“还是您技艺太过高超,只有龙肝凤髓,才配得上您的手艺?”

“哦不不不,我不会烧龙肝凤髓,我只会炒恶人肝,炖卑鄙心,煎黑肚肠。将那些背信弃义贪人钱财的黑心烂肚,化腐朽为神奇而已。”文臻笑眯眯瞟着他,“刘厨子,你想试试这手艺吗?”

高大男人一张端正的脸扯得有点难看,底下百姓一片哗然。

原来这位就是那个拿了好友手艺还吞了好友钱财的府尊家厨子啊。

“我们现在是丰馔节选厨子!不是给你胡言乱语的地方!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滚下去!”不等那刘厨子发作,底下一个站在府尊身边的管家模样的男子已经厉声发话。

“我能做,也不能做。”文臻冷冷俯视他,“就你们特地留下的那菜色,我做了,立刻就给了你们理由淘汰我。当我是傻子呢吧?”

“…”

刘厨子和底下的几人都露出震惊之色。

她怎么知道的?

“丰馔节”原是本地传统,借丰馔节选拔大厨,一来显得隆重,二来有助名声,三来也是府尊政绩,最后才是选拔真正人才。而涉及到最根本的想给世家输送厨子这个目的,自然是早已内定好了人选,毕竟这个人选将来需要承担纽带的责任,不是自己人不行的。

李石头为人木讷老实,只会烧菜,在易家很受欢迎,却不会讨好主子,这种人对韩府的帮助有限,而刘厨子,承袭了李石头的手艺,和李石头有一层“托付老母”的好友关系,本身又高大英俊,韩府选中他,还有一层隐秘不可说的心思,所以对刘厨子的中选,势在必得。

而文臻横空出世,眼看要横生枝节,韩府自然不能允许。

所以留了菜蔬给文臻,但她如果真的做了,那就必输无疑。

长川易家有隐疾,不能吃鱼虾羊肉葱蒜等物,否则疾病会加重。

文臻如果拿这些食材做了菜,哪怕做出花儿来,一句“世家厨子不知主家忌口不合格”便可刷落。

但这姑娘竟然知道易家的忌讳,没上当!

不过,不上当也有不上当的做法。

高台下有一张小桌,桌后坐着两个老者,其中一个是王老先生,看来是裁判的身份。

此时另一位老者便皱眉道:“你既然不做,不管什么理由,便算你放弃,这是规矩。”

王老先生欲言又止。

从道理上讲,厨子不做菜自然算放弃比试。

底下赵府尊笑了笑,和韩老爷道:“令爱委实聪明。”

韩老爷捋须一笑,“自她长成,我确实省心许多。”

“我家定儿是个心实的,若是能有韩小姐这样的姑娘为贤内助,便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府尊谬赞,府尊谬赞。”韩老爷笑得脸上生花,“府尊不嫌弃我们商户人家,芳音才是真正的有福气。”

赵府尊又想起什么,皱眉道:“咱们去了城外营地两次了,都没见着人,你说,不会是殿下对咱们昌平有意见吧?”

“应该不会吧。消息一到咱们就出城去拜会了,哪有半分不恭敬处?说来也奇怪,殿下又不露面,又不离开,这是要做什么?不会…不会来咱们昌平了吧?”

“你说笑了。咱们不是和厉刺史身边的人打听了吗?说是殿下携文大人去游枫山了,这时节枫山红叶如火,自然不能错过。”

“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