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个女子,似乎来者不善。”

“有府尊在,有我在,管她想要做什么。敢闹事,打出去就是!”

台上,文臻依旧笑嘻嘻地,回答那位疾言厉色的裁判,“不参加就不参加呗,我又没兴趣做厨子。”

众人都愕然。

八千旗忙了一夜,到头来不为争第一,那么跑来做甚?

“我只是来告诉你们。”文臻指指台上几人,“我做不了。你们更不配做!”

不等那几人驳斥,她已经走到第一张案几前。

“鲃肺汤。活水源地所产鲃鱼,常逆水跳跃,肺囊肥大鲜嫩,取肺切片以鸡汤汆制,细嫩鲜美,奇香适鼻。这一道菜,可谓选料奇特。”

那厨子收回了还未出口的叱骂,洋洋得意挺胸,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惊讶之色。

“别高兴太早。选料再奇,没手艺还是白搭。鲃鱼肺上有一小块拇指大的苦胆,摘取时候要极其小心,一旦弄破苦涩腥臭…”

“我挑了!挑得干干净净!”

“肺上的血筋你挑了吗?挑完之后你用吴州特产的吴绍黄酒浸泡三个时辰以上了吗?”文臻一嗅,“没有吧!血筋应该还剩一点点没挑干净,黄酒用的不是吴绍,应该是你们本地陈绍,有一点点的涩味,醇厚不足,时间也差了点,顶多两个时辰,所以这汤仔细品,一定会有一点点臊味。”文臻手指敲在碗边,当地一声。

“差评!”

“…”

两个裁判纷纷端过自己桌上那碗鱼汤,细细品刚才还赞不绝口的美味汤汁,半晌,王老先生点头,另一位老者皱眉。

文臻已经走到第二个案几前,“鸭掌,去骨去筋,以调料腌制之后再以鲍汁炖煮遍浇,鲍汁金黄粘稠,再配上腴厚油润的鸭掌…不觉得腻吗?”

“…”

“教你一个鸭掌最出名也最讲究的吃法,省得总用那种暴发户的做法叫人看着寒酸气。前头处理鸭掌方法一样,也是用吴绍泡到肥涨,去骨去筋,取云州最好的碎云火腿肥瘦各半,切手指厚片,再切冬笋片,把火腿片和冬笋片夹住鸭掌,以豆皮或者海带切丝卷起,铺在干菜上,小火蒸半个时辰就行。”文臻手指又当地一敲,“差评!”

“…”

底下王老先生眼睛发亮,找了纸笔来奋笔疾书,另一人眉头更深,看一眼韩老爷和赵府尊。

不过短短半刻钟,文臻已经走到第三家,正是最中间的府尊家厨刘厨子,他冷着脸看着文臻过来,生怕她又先声夺人,不等她说话,抢先道:“你算什么东西?我这菜不需要你点评!也轮不到你来点评!”

他这话说得狡猾,文臻却根本不理会,低头瞧一眼那菜,叹道:“真特么的恶心!”

“你说谁恶心呢!”

“我说你…这菜!”

“哎哎哎这位姑娘!”底下那裁判不乐意了,大声道,“你说话怎么这般没教养?刘厨这菜,叫爆炒山河肉。这肉吃在口中,鲜嫩香脆,宛如活物,滋味美妙难言,老夫平生从未吃过如此奇妙的肉。其火候、刀工、用料、摆盘…无一不完美尽善,当之无愧第一!”

这回他语气理直气壮,连王老先生都在连连点头,摇头晃脑道:“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虽说名额基本内定,但这两名裁判都是得过几大世家认可的前御厨,不得他们的荐书,没两下真才实学,也不敢送去那样的世家。

又有人将刘厨那菜端出去给前头百姓品尝,众人一尝,神情惊艳,有人忍不住喊,“这手艺不比那火面差啊!确实是好!”

“对,这肉,这肉感觉好特别,非鸡非兔,特别鲜嫩,吃着确实有种鲜活感呢!”

“宛如活物啊…”文臻轻轻一笑,“是啊,好活呢,是不是感觉活像一只小老鼠,在嘴里蹦啊蹦?”

“…”

两个裁判僵了脸,底下百姓傻了眼,有人张开了嘴,嘴里还有山河肉。

刘厨脸色一变,和底下交接了一个眼色。

“什么…什么意思?”

好半晌那个裁判才问出声来,眼角躲躲闪闪看着面前这一盘肉,像是生怕一只老鼠会从中蹦出来。

嘴里舌头一跳一跳的,好像一只小老鼠…哦这该死的丫头,有这么比喻的?

“什么意思啊?”文臻低头嗅了嗅,“这应该是一种地鼠,肥嫩香美,诸鼠中首屈一指,确实适合爆炒,所用诸料也十分到位精当,单从技艺上来讲确实当得起高手,只是为了取胜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用这种可能带有病菌的原料来比试…亲,我劝你善良。”

话音未落,吐成一片。

两个裁判翻江倒海,外头的百姓怒极捋袖子开始爬墙,还有远远砸石头过来的。

刘厨猛地掀翻了自己的案几,转头就往台下跑。

赵府尊霍然站起,大喊:“府丁!”

韩老爷也在喊,“来人!关紧门户,谁爬墙以私闯论处,尽管给我射下来!”

赵公子从他爹背后跳出来,一指文臻,“把这个女人拿下——”

在场的本地士绅们慌乱站起,韩府早已准备好的家丁半扶半拖把人往外撤。

更多的人跳上高台向文臻围过去。

忽然有一群人逆流而上,直奔高台,前头一人撒丫子快跑,后面一堆女人气喘吁吁地追。

“小姐!小姐!”

“小姐你慢一点!仔细摔跤!”

“快来人挡住小姐,来人——”

乱哄哄的人群一静,转头去看,最前面那个拎着裙子跑得钗横鬓乱,气喘吁吁的不是韩芳音是谁?

韩小姐向来矜持端庄,谁也没见过她撒丫子狂奔的模样,一时连手头任务都忘记,傻傻地看着她。

韩芳音一路狂奔,经过赵公子身边的时候,一个踉跄,赵公子急忙伸手去扶她,“芳音,你怎么啦!”

他扶她并无避讳,反正在场的本地人物,大都默认了韩芳音迟早要嫁入赵家的。

韩芳音一抬头看见他,蓦然跳起来,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呸!别碰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

赵公子,“…”

赵府尊:“…”

韩老爷:“…”

赵公子直接被打蒙了,捂住脸瞪了韩芳音好半晌,一开始想着是不是看错人了这不是韩芳音,确认没看错之后又想是不是自己出现幻听了,再多看几眼,忽然发现卸去脂粉,披头散发,又没了平日那股温柔优雅劲儿的韩芳音,原来长得并不怎么样啊。

然后忽然便觉得自己是个白痴。

他内心一瞬三变情绪复杂,那边赵府尊已经奔来,愕然道:“韩小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冲儿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老夫且让他和你赔…”

“呸!”韩芳音又给了他充满了鄙弃和力道的一唾沫,“什么府尊!什么大人!不过是个六品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口口声声折节和我家结亲,骨子里还不是冲着我家的钱!真当自己是个什么高贵货色了!天京一块砖头落下来,你这样的官儿能砸死三个!”

赵府尊踉跄三步,扶住了柱子才拯救了自己的腿。

听过讥嘲,还没听过这么狠的讥嘲。

这位韩芳音,平日里大方能干,八面玲珑,每次见了,执礼甚恭不说,那每句话,都贴心贴肺让人如沐春风,甜得像吃了一罐儿蜜糖儿。

原来心里竟然是这样想的?

“芳音!”韩老爷冲过来,脸色白得鬼似的,不顾一切去捂女儿的嘴,“你是失心疯了吗?你说的是什么浑话!还不快给府尊和公子请罪!”

韩芳音一甩头,避开她爹的手,“滚!”

“滚开!你当的什么爹!我娘死了你照顾过我一天?我要学画你不许,我要学琴你不许,眼皮子浅心倒大,王家发了财要我巴结王家,李家出了人才要我拜访李家,赵家当了府尊你就想当府尊的亲家,可恨我娘怎么就没给你生出一窝女儿,方便你拿去卖给你卖给他!”

“啪!”

一巴掌抽得韩芳音身子陀螺般打了个转,飞出一颗带血的牙齿,一头栽倒在地。

四面瞬间就安静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

赵府尊和韩老爷面面相觑。

赵府尊毕竟是做官的人,适应力比较好,尴尬了一会儿,便道:“芳音可能中了邪,还是赶紧扶回房去。当务之急,是把这里处理好。”

韩老爷一看,高台上厨子已经作鸟兽散,而两家护卫兵丁原本是逼着文臻去,把她已经逼到了后门处,此刻都呆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动作。外头一阵喧嚣,却是易家派来查看新任厨子的丘秋带人来了,那丘秋一脸愤怒,似乎也出了什么事儿,韩老爷一阵头痛,赶紧命人扶起韩芳音,结果韩芳音自己先爬了起来,那一巴掌打得不轻,她半边腮帮子已经肿起来了,一抬头正看见跑来的丘秋,立即口齿不清地叫:“还有你!装什么公子哥儿!不过易家的一个奴才,也敢人五人六地要我捧着你,还调戏我!赶明儿你们家主起了身,看不治你们这群狐假虎威的刁奴!”

文臻目光一闪。

韩芳音的最后一句话很有料啊!

朝廷邸报上的长川易家可没有任何动静,易勒石刚刚巡边一周回到主城,据说还亲自下令加强了和西川相邻边境的布防,长川易的金背黑腹麒麟旗在边界飘扬,甚至连掌握长川土著各族的易家姻亲之族段氏的雪鸟旗都插满了各村寨。怎么听韩芳音这口气,易勒石不能理事很久了?

大家族家主的健康和动向向来是绝密大事,关系到世家本身和朝廷的态度和决策,甚至可动摇国本,朝廷在长川也不是没有探子,朝廷探子都没探出来的消息,竟然被丘秋无意中泄露给了韩芳音?但丘秋一个奴才之子是怎么知道这么要紧的事情的?

如果是真的的话,那今日可算意外收获。

“我的姑奶奶你可闭嘴了吧!”韩老爷急得扑上去,亲自一把捂住女儿的嘴,几个孔武有力的婢子立刻上来,半拖半扶要把韩芳音拉了就走。

一旁赵公子丘秋脸色铁青,两人对望一眼,各自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赵府尊脸色也很难看,指着文臻,“这是个妖女!蛊惑了韩小姐!探听了几位厨子菜肴的秘密,又污蔑刘厨子的山河肉是老鼠肉,她就是来骗丰馔节的花红的!给本府拿下,严加拷问!”

文臻退后一步,撇撇嘴。

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她今日进韩府,其实就是想看看这位府尊的为人,如果是被蒙蔽的,比试也给她一个公平的机会,那她就老老实实展示厨艺,去争一争那个去易家做厨子的名额,这样也可以和赵府尊私下谈好,有利于迅速打入长川易家。

毕竟赵府尊也好,韩老爷也好,一直还未和她直接接触,都是韩芳音在搞鬼,这两人应该并不清楚情况,不能预设立场。

她也不想直接亮明身份要求赵府尊配合,那样就看不到对方的真实为人了。

但是一进门看那架势就知道,韩府和府尊高高在上,根本没打算去了解这所谓捣乱的人,绝不可能给她机会公平竞争。

争不到这个易家主厨的名额那就不争,她改变主意了,就让那个妄图鹊巢鸠占的刘厨去接李石头的班。等到李石头知道韩府和刘厨这样对待他,甚至易家可能都知道此事却不予理会,文臻很好奇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当然这样的前提是不能在赵府尊他们面前泄露身份,这样他们才能继续把刘厨送往易家。

赵府尊下令拿她,她便往后门处退,她的护卫们肯定会混在百姓人群中接应。

此时兵丁护卫都向她扑来,文臻退得更快,后背已经接触到后门,正要转身开门,忽然后门开了,文臻差点往后跌出去,身后伸出一只手,将她扶住,急速往后移动,带着她汇入人群,同时一脚将那门踢上。

那手过来拉文臻的时候,文臻忽然心中一动,隐约觉得有什么异样,但那感觉一闪而过,身后的力道很大,而四面百姓正围过来。

身后那人还在把她往后拽,不知怎的她那种异样感更浓——燕绥林飞白和她的护卫好像都不会这么做,她便微微转了身子想要去看。

此时正好有百姓涌过来,有人伸手去抓她,手指勾到她袖囊,啪地掉下一个东西,却是她的司农监的令牌。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捡起来,下意识就念出了上面的字,“永裕十七年将作监制司农文臻。”

四面忽然安静。

第一百六十章 夫人歇息吧

文臻苦笑。

坑啊。

刚说不要泄露身份的,一眨眼就泄露了。

那书生念了一遍,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喃喃道:“这名字好生眼熟…啊,文臻文大人!”

他声音拔高,顿时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唰一下万众目光都瞬间砸在她身上。

在美食之都昌平,文臻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几乎是所有食家的偶像。

“厨神文臻啊!”

“原来是她!难怪点评那些厨子那么犀利!”

“哎呀昨晚难道我们吃的是文大人做的面吗!”

“一夜八千旗,一夜八千旗!果然只有文大人能做到!”

“啊昨天文大人是不是来我这买过菜?罪过罪过,早知道是您,那菜不要钱全部送您啊!”

文臻苦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边府衙的人已经追了出来,百姓们见状纷纷转身涌往那后门,七嘴八舌地道:“哎哎你们在干什么?这是文臻文大人啊!丰馔节说起来还和她有关呢,她能来亲自评判一回咱们十年都脸上有光,你们还想怎么?啊?想怎么?想对文大人不敬吗?走开!走开!”

府衙的人愣在那里,一时有点消化不了。

忽然哐当一声,文臻抬头,正看见韩芳音发直的眼睛。

她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丫鬟的钳制,追了过来,手里还拿了一把锅铲,大抵是想把文臻用锅铲给灭了。但此刻她的表情,好像被灭的是她自己。

她经过一番发泄,意识好像恢复了些,此刻脸上表情天崩地裂,呆呆看了文臻一阵,又慢慢转头,看那边被人群暂时挡住的燕绥。

听见文臻的名字,再想不到燕绥是谁,那她就不是韩芳音了。

果然…

那一线希望终究破灭,一切不过是痴心妄想,像猴子想捞取水中的月亮,再被现实的冷风,狠狠拍在隔岸的悬崖上。

多么,可笑。

她忽然捂住脸,啊地一声尖叫,转身就跑,跑得鞋子都掉了一只也不知道,半路被大怒的丘秋抓住,啪啪甩了两个耳光。

文臻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防备她忽然出手,因此也就没注意到,人群的涌动,已经慢慢将她带向后方,同时也堵住了从韩府内各个方向赶来的燕绥等人。

文臻正要转身和拉住自己的人说不用再走了,在这里等燕绥等人就行,她刚转身,眼角只掠到对方黑色的衣角,忽觉腰间一紧,身子已经腾空而起。

文臻“哎”地一声道:“哎呀咱们不必跑这么快嘛,有百姓在那挡着,府衙的人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啦…”

忽然她发髻一紧,手指一颤,袖子一抖,腰间一送,靴子一震…

一双手分花拂柳般从她的发髻一直照顾到她的靴尖,叮叮当当哗哗啦啦一样细碎响动,一路走一路落了各种针勾刀刺药粉药丸纸片…连她头顶上的簪子发钗的尖端都全部被截掉了。

文臻目瞪狗呆,然后苦笑。

好吧,她先前就发现人群里拽住自己的人不对劲,装作没发现,一边虚以委蛇一般准备下阴手,结果这人对她竟然好像无比了解,抬手之间,从头到脚,瓦解了她全部的武装。

那双手极轻,当真春风细雨也似,却雷霆霹雳瞬间解除她从头到脚可以令一百个壮汉死一百次的武装。

他的手从她耳垂上掠过,一对珍珠耳环落入他掌心,文臻还没来得及欢喜,他手指一弹,那对耳环里爬出一只小虫子,滚出几个芝麻大的丸子,掉下一段细细的金丝…

那雪白又可怕的手指最后掠过她的手背,然后她掉了一层假指甲…

最后的手段也被搜出来,文臻真的笑不出来了。

这人手指间的动作给她一种分外温柔的感觉,这令她有种奇怪的错觉,想到了某些人某些事,然而他动作的风格和代表的意义又特别霸道决断,令她瞬间生出迷惑,无法判断这会是个怎样的对手。

那人将她揽在怀里,眨眼间搜遍了她身上的鸡零狗碎,顺手还给她罩了个当地人都常穿的灰扑扑的罩衣,一只手揽住她,一只手散开她的发,文臻此时已经动弹不得,正觉得这个举动奇怪且暧昧,他那单手却已经抓住她的发,灵巧地三绕两绕,竟然又盘成了一个发髻,还是不大好盘,她也很少盘的灵蛇髻。

文臻叹为观止。

这髻她自己都盘不好,她就没见过一个男人能单手给女人盘髻的。

髻盘好后,他手顺势往她脸上一抹,她便觉得脸上好像多了一层胶质的东西,有点闷气,想来是面具了。

耳朵上微微一凉,却是戴了一对耳环,却不是原来她的由燕绥赠送的由玳瑁和珍珠制作的那对,感觉像个小管子,沉甸甸的,经常撞在她脸颊上。有时候还能听到隐约的液体流动声音,像那小管子里装了液体。

只不过一个转身的工夫,她已经被改装成了一个普通的妇人,她看不见自己现在的相貌,却看见耿光从人群中挤过来,四处寻找的目光毫无停顿地从她身上掠过。

此时这条街道上有太多的百姓,并且都陷入了发现她的兴奋和冲动之中,这使得人流分离变得分外困难,一些人兴奋完了,回头再找时才发现,“咦,文大人呢?”

文大人此时和许多结伴而行的夫妻一样,依偎在男人的怀里,天气渐冷,男子体贴地护住了她的头,携着她顺着散开的人流,渐渐走入了某个巷中。

此时便是登高远望,比如像燕绥一样,站在了韩府的院墙上,一样难以辨别。门口蜂拥着一团,还有很多人四面散开,三三两两,汇入周边四通八达的街巷,穿着打扮都差不多,也看不见有和文臻相似的人。

燕绥站在高处,目光只盯着三两成行的人,吩咐中文:“去看看所有两人或三人行,有搀扶动作,有衣饰遮掩的,不必管形貌和文臻是否相像。附近周边的屋子也都过去看一看,不能放过任何可疑。”

护卫们领命而去。

此时文臻已经进了一条小巷,那人从容地拥着她,轻扣门环,随即便有人开门,一个老苍头欢喜地招呼道:“公子和夫人回来啦。”

然后便有两个丫鬟迎了上来,从那男子手中接过她,一边笑盈盈道:“夫人今日瞧着丰馔节热闹吗?可尝着什么好吃食?”

另一人也笑,“听说街上来了个外地的名厨,一手火面妙绝,夫人可尝着了吗。真的好吃吗?”

两个人叽叽呱呱,言笑晏晏,真像是去迎自家出门看热闹的夫人,语气神情自然流畅,哪怕这院子里都是他们的人,也感情投入真实,绝看不出一丝异样。

文臻想奥斯卡欠你们一座小金人。

忽然能说话了,她也便笑答:“当然尝到了啊,那就是我做的嘛。”

话音未落,她感觉自己又不能说话了。忍不住用力地冲前方男子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丫鬟们笑成一团,道:“夫人依旧如此顽皮。”

那男子像背上有眼睛,忽然转过头来。

文臻屏住呼吸。

然后她看见了一张平常的脸,平常到掉进人堆里眨眼就找不到了。

唯有那双眼睛,分外清透明澈,似明月之下一泊雪湾,汇聚了这世间的亮,近乎璀璨。

这眸子如此夺人,以至于她仿佛瞬间被吸进那目光,脑子一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结果更加记不得那人的容貌了。

只记得这眼睛漂亮,眼神也冷,寒气幽幽,令人不敢造次。

他开了口,声音却很好听,如风吹玉竹琅琅,听得人耳朵都似在微微发痒。

他道:“夫人逛街累了,早点安排歇下吧。”

摆着一张冷漠的脸,却也是深情款款夫君口气,文臻听得满身不适,这些人都是东堂演艺学院出身的吗?

那俩丫鬟娇声应了,簇拥着文臻进屋,两人一左一右,攥住了她的手腕,文臻已经被那男人制住,这两人依旧很是小心。

进屋之前,那丫鬟还对外头喊了一声,“伙房水烧好了吗?等会夫人要沐浴!”

一个小厮的声音立即接上,“好咯!夫人想要,随时都有热水!”

吱呀一声,门关上。

此时林飞白麾下一名护卫正飞身掠过墙头,听见这句,犹谨慎地停了下来,伏在屋顶上,掀开瓦片向下看。

底下,灯光明亮,热气腾腾,满桌佳肴,一个女子正垂脸吃饭,两个丫鬟不停给她布菜。女子对面的男子,在慢慢喝茶。

非常常见的居家景象。

那护卫轻轻盖上瓦,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屋瓦下,文臻搁下筷子,无声地叹一口气。

面前确实是一桌饭菜,且整治精洁,茶汤俱备,两个丫鬟像真的是她的丫鬟,尽心尽力布菜,连虾壳都替她剥好。

文臻手腕能动,看样子是留给她吃饭的,她就老老实实吃饭,人真要害她用不着费这么大心思,吃饱了饭才好作妖。

男子坐在对面,已经换了一身黑色镶银边的锦袍,色调和人一样冷肃,却又和林飞白那种薄雪飞剑一般的冷肃不一样,他给人感觉很稳,很远,像看见前方巍巍大山,在冷月青天之下起伏,但往那里行去,却路途遥迢。

文臻忙碌了一夜,本就饿了,这桌上的菜居然还算对胃口,她也就多吃几筷,趁着这吃饭时间,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和对策。

看对方这风格,不像要对她不利,也或者是暂时不打算有所不利,想要稳住她,另外做些什么。

要么,就是这一批人只是个执行者,只需要困住她,在等待真正要对付她的人到来。

要么,就是这些人就是主谋,困住她利用她,真正的目标是别人。

但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不能留在这里。

对面那男子,并没有吃饭,在缓缓喝茶,看着一卷书。

文臻想看他在看什么,也不掩饰,伸长脖子一瞅。

《石猴传奇》

文臻:“…”

还挺接地气的。

一个看西游记的绑匪,总让人感觉好像安全一点,她却没了食欲,将筷子一搁。

一个看西游记的绑匪,说明对自己做的事成竹在胸,无所畏惧。

她直觉,这是个难斗的敌人。

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山水相逢过。

这一搁,下意识看了一眼桌上菜色,她忽然觉得不对。

油爆虾、辣子鸡、辣炒肉片、蒜油鳝丝、咸肉白菜煲…

都是浓油赤酱,味道猛烈的菜。

她自从味觉受损之后,确实比较喜欢这种口味。

这是对方知道,还是巧合?

应该是巧合吧,毕竟家常菜式,本就这些做法。

她放下筷子,便有人收拾桌子,有人打水来给她洗脸洗手,丫鬟去里间铺床。又请老爷去洗漱。

文臻受到了惊吓。

干嘛,做戏还要做全套,难道夫人还要和老爷睡一床吗?

就方才吃饭那一阵,这头顶屋瓦已经被掀开三回,她算过了,林飞白护卫一批,燕绥护卫一批,她自己属下一批,齐活了。

之后就没有动静,想来找不到她一定会扩大搜索范围,不会总停留在附近。

这里离韩府其实很近,灯下黑。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疑惑,韩府,真的只是因为给世家选厨子而发达的吗?真的和世家没有更深一层的联系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爷”一身清爽地进来了。

当真洗漱过了。

文臻瞪着眼睛看他。

他进来,很随意地吹了灯,道:“夜了,夫人,歇息吧。”

夜了,找人的人还没停。

燕绥和林飞白在昌平城中心一座酒楼的屋脊上再次碰见,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一无所获。

燕绥原先一直在韩府附近,第一时间传令昌平城外的护卫队伍,秘密包围昌平城,务必让任何人不得出城。

然后又让中文安排一批护卫,在昌平三处城门前布防,严控所有出城的人。

他已经对赵府尊亮了身份,浑身大汗的赵府尊按照他的要求,下令城内所有的兵丁衙役俱留在原地,并控制了韩家所有人。

当晚实行宵禁,所有人等不得外出行走。

韩府灯火通明,所有人拘在一个院子里。

以韩府为中心,已经经过了一轮秘密搜查,每家每户都不会放过。

所有事情几乎都在文臻刚刚被掳就已经进行。

赵府尊战战兢兢,从知道文臻身份起就已经腿软,彷如被雷劈了一道,接着便听说文大人被掳了。

下一瞬间朝野闻风丧胆的宜王殿下,便站在了他面前。

看着殿下淡漠却又散发无穷冷意的面容,他便觉得那寒气直渗入了骨髓里。

赵府尊再三请求调动全城兵丁衙役来寻找文臻,想要将功赎罪。燕绥却没理会。甚至直接下令将赵府尊控制在县衙里,连同他所有家属亲信。并让人传令留在昌平城外队伍中的书记官,直接上书朝廷请罢赵府尊。

他不信这人,也不认为人多就好办事。

人多只会更容易浑水摸鱼。

他立在午夜风中,微微闭眼,感受风里的气息。

他在文臻身上,留了引子,他送她的所有礼物,都用师门的独特香料熏染过,平常嗅不着太浓气味,但对他来说,却像是一缕细线,始终摇曳在他的天地里。

现在这缕线,也断了。

而被掳走这一路,以文臻的手段和才智,本该留下各种蛛丝马迹。

但是一点都没有。

对方很厉害,很了解他和她。

对面,林飞白沉声道:“全城人的墙头,几乎都听过了…”

他神情微微沉郁——今日本是说好的,燕绥的护卫在韩府里面,他的护卫在韩府外头的人群里,里外配合,随时准备保护接应文臻,结果百姓忽然涌上,将门边的护卫挤开,门又忽然开了,文臻瞬间被弄走,他的护卫当时惊鸿一瞥,看见站在文臻身后的人,穿着打扮赫然是三纲五常的风格,还以为是同僚,结果便错失了先机。

而更糟糕的是,文臻不是柔弱女子,她身上能够对付敌人的玩意花样层出不穷,又善于伪装,心思灵活,个人安全其实是有保障的。

但文臻硬是无法出手,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来,可见这出手之人,必定非常厉害且非常了解文臻。

甚至可能,也非常了解他和燕绥。

“那就直接搜。”燕绥回答还是他一贯的简单粗暴,像什么都不挂心。

“不怕打草惊蛇?”

“他们一定还没出城,就在这城中,我们搜寻开始得很快,他们来不及转移。”

“如果有地道呢?昌平有能力从城中挖地道直接到城外的,只有韩府和府衙…”

“如果这地道不在韩府,在别处呢?”

林飞白沉默。寻人如果没能抓住先机,后头便是大海捞针了。

“既然先前听遍了周围的墙头没有异样,那就还在装作寻常百姓正常生活。夜深已睡,可我还没睡,那就都起来吧。”

燕绥一声令下,底下开始砰砰砰敲门。

作风很凶悍,很霸道,冲进门,揪起人,翻开被子,一定要听见女人尖叫并怒骂,才唰一下飚走。

一时间底下鸡飞狗跳,沸反盈天,被这吵嚷所惊,一家家民居次第都亮起了灯。

燕绥和林飞白的目光飞快地寻找还没亮灯的民居。

在这种情形下,正常人都会点灯看看怎么回事,不敢点灯的,多半心里有鬼或者屋里没人,无论哪一种,都算有了目标。

也许有问题的屋子里的人,最终会反应过来也点上灯,但一定会先偷偷查看,会慢上一步。

想要在这如满天繁星次第点亮的灯火中找到没点的,以及点得比较慢的,其实非常难,黑夜里屋舍分布并不均匀,点灯快慢其实也没太大区别,需要非常强大的眼力注意力和观察力,燕绥和林飞白两人立在高处,各管一半,片刻后,燕绥目光落在西南角一处屋舍。

那里,附近已经响起了拍门声,但是那间屋子好一会儿没有动静,然后便燃起了灯火。

看起来没有异常,但是燃起灯火的时候非常快,突然燃起了两处火头。

然后一处火头一闪,分外地大,像是什么烧起来了,转眼又灭了。

几乎瞬间,燕绥便掠了过去,林飞白也迅速反应过来,跟了上去。

假老爷一脸从容说夫人歇息的时候,文臻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因为对方的态度太从容了,近乎温柔,她甚至能感受到一种隐隐的期待和欢喜。

这反而让她生出恐惧感,但是没有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温柔却无法抗拒地扶到床上。

还没到床边,她道:“我要睡床里!”

男子似乎愣了愣,文臻已经迫不及待往床上倒,男子只得弯身轻轻一推她肩头,文臻骨碌碌滚到了床里。

只这么一滚,她便确定了,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床板是机关。

按照正常逻辑,燕绥等人肯定要搜查全城,此时上床睡觉,大抵就是要从床下翻落地道,所以文臻要求滚床,测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