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大师燕绥教过她,再天衣无缝的机关,都会和真实的物品存在区别,比如这种床板机关,睡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轻微的边缘振动,那是因为两边床缘必须要留下缝隙的缘故,但只有用心感觉才能察觉。

就算床板没问题,床里头比较黑,也有利于干坏事。

她直挺挺在床里躺好,抬头看屋顶时,觉得那屋顶好像分外高阔。

身边微微一重,那男子也上床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别总对我的人献殷勤

文臻屏住呼吸,她没有洁癖,却不喜欢和人接触太近,生怕闻着什么不该闻的男儿味儿。

但这人没有,他身上的气息,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香气,乍一闻让人想起温暖阳光下河岸边的青荇,有种微涩的清香,随即便转为微凉而又清逸的香,似高山雪线上生出的新莲,莲花开到盛处,又转为幽淡温暖的香气,乍一闻清淡,仔细回想却馥郁。

简直像香水一样,还有前调中调和尾调。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简直要沉溺在这股奇特好闻的气息里,但她随即便反应过来,直挺挺躺着不动。

一开始她怀疑是那个一直和自己作对的幕后人出手,但现在她觉得不是。

从出天京开始,是有人试图对整个队伍下手,这是必然的,但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这回的对手换了。

如果是那个幕后人,一开始就会出手。

她唯一能动的手指,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慢慢地,从自己腰后,抽出一根针来。

她一直练武不辍,最近已经能抽出两根沾满她身体毒素的“针”,这也是她藏得最深的杀手锏,搜身的人本事再大,也搜不出这个。

只是抽针时的疼痛还是那么山崩地裂,她出了一身汗,眼前发黑,不由自主缓了好一会儿。

身边的人忽然侧身过来,文臻心中一紧,以为他发觉了,却见他抽出袖子里的汗巾,手在空中一顿,然后缓缓擦了擦自己的脸。

文臻有点诧异,心想戴个面具擦什么擦,随即忽然想,他那汗巾,不会本来想给自己擦汗的吧?

他闻见了汗味?

有点尴尬,但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出汗被发现,她有点心虚,对方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两人都躺着,中间隔着一寸宽的距离,文臻隐隐听见不远处开始喧嚣,敲门声呼叫声不绝于耳,整个城好像都将被渐渐吵醒。

她知道燕绥等人开始动作了。

这间屋子还黑洞洞的,她借着这吵嚷,悄然移动着手指,针尖向前,只要稍稍移动,就能扎到他肋下。

快了…快了…

针尖和他衣裳只差牛毛般的距离时,喧嚣声忽然增大,仿佛就在隔壁,而窗子也被人迅速敲响。

男子霍然坐起。

文臻落空,懊恼地咬住嘴唇。

窗外有人低低道:“老爷,外头有人在搜查,快到咱们家了。”

男子答非所问:“怎么不点灯?”

外头人愣了愣,片刻,嚓一声火镰响,外头点起了灯。

又有人开门,送了一盏灯进来。

男子似乎叹了口气。

文臻趁着这送灯进来,灯光闪动,男子注意力在灯上的时候,手指猛地一弹。

那针直射男子腰侧。

男子猛地向后一躺,避过那针,文臻的尖尖十指却先一步搁在了男子那边的床面上,男子一躺,便要戳上她的指尖。

男子却像早有准备,躺下的同时已经拽住了她的臂膀,猛地抬手一抡。

呼地一声文臻整个人被甩出去,飞出床外,那拿灯进来的人下意识伸手一接,文臻半空中一偏头,撞上那盏油灯,灯砸在窗棂上,顿时将窗纸燃烧起来。

那人哎地一声便要去灭火,下一瞬那根针扎入了他的脖颈。

噗通一声闷响,文臻栽在地上,撞得屁股生痛。

床上那家伙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扔出来的力道好大。

她也顾不得疼痛,刚才这一撞,也不知道撞开了哪里的禁制,她身体能动了一点,但是门槛很高,她滚不出去,也没打算滚,抬头看见窗纸上的火,已经被灭了。

也不知道方才有没有人在高处查看,有没有看见这一霎燃起的火头。

她百忙中,只来得及在门槛上刻下一个“文”字,身体便腾空而起,又回到了床上。

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觉得肋下刺痛,不禁心中一沉。

肋下那里的那根针,好像快要发作了。

而此时,大门也已经被敲响。

外头如同每户人家一样,老苍头嘟囔着“谁啊,夜半这样敲门,还让不让人睡了…”一边踢踢踏踏地去开门。

里头她又睡回了那男子身边,忽然床顶轧轧一响,两人整个身体开始缓缓向上移动。

这床竟然是个吊床。

这床板竟然有两层。

看起来普通但其实非常结实的帐子兜住了底,连带着一层床板,四柱是可以活动的,连根拔起,带着整个帐顶都开始上移,一直移到分外高阔的横梁之下,然后咻咻两声,从屋子的四角伸出四根柱子,托住了这个小帐篷。

这帐篷底下是有床板的,床板的颜色和这屋顶的横梁承尘是一样的,从底下看就是屋顶。

屋顶上唰唰两声,降下两块木板,将左右两侧也挡住了。

现在就相当于在屋顶上建了一个四面悬空全封闭的阁楼,文臻和男子就在阁楼中。

但是从底下看上去,这就像普通的富户人家做的屋顶花样,时人喜欢在屋顶做出各色承尘,并不奇怪。

文臻想难怪刚才看屋顶感觉特别空,原来故意留着做机关的。

这想法也是够巧妙的了。

一般人都会认为床下有地道,谁想到抬头去看?

不对…床下可能真的有地道!

文臻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浑身一冷,但她此时又动弹不得了,而那男子也静静躺在她身侧,似乎在享受此刻的睡眠,那股幽幽香气弥散得越发无处不在,文臻闻着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然后她隐约听见底下有声音,咔哒咔哒一响,再然后有人进门,进屋,似乎有惊呼,声音听来熟悉,有拔剑铿然声响,砰的撞击声…

她木头人一样,在顶部的黑暗里心急如焚。

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她忽然听见,一声轰然巨响。

底下,一开始敲门的还只是德语,随即后面便多了燕绥和林飞白。

院子里的人的表现,和其余人家似乎没什么两样,有人惊诧,有人呵斥,还有人赶紧穿衣,去报主屋里的老爷夫人。

主屋里的灯亮了,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问:“这深更半夜的,怎么了啊。”

外头德语大声回答:“韩府小姐的奸夫跑了!现在要搜人!”

里头似乎呛了一下,随即门开了。

德语抢在燕绥前面,先一步进了门,燕绥在他后面,看了一眼门边的窗户。

窗户的窗子有点新,窗棂上有燃烧的痕迹。

林飞白的目光却落在地下,那里有一道擦痕,是先前文臻一路撞过去擦出来的灰迹。

简单清扫过,但时间匆忙,逃不掉林飞白这样的利眼。

他顺着那痕迹往前看了看,退后一步,脚后跟碰着了门槛。

他就势蹲下身,看见那个字,对回头的燕绥点点头。

燕绥一眼掠过,并没有上前察看。屋子里没有人,刚才那个苍老的声音的主人并不在,床上黑沉沉的,被窝凌乱,像是裹着一个人。

林飞白忽然眉心一跳。

一股熟悉到令人惊心的血腥味。

德语还在步步试探,忽觉身边一阵风过,林飞白已经抢上前,一把掀开那被窝。

被窝里滚出一个娇小的人影,灯光正正照上她的脸,弯眉笑眼,唇红如樱,赫然正是文臻!

但再仔细一看,那眼眸无光,那红唇不过是因为染了血,而躯体僵硬挺直,赫然已经死亡!

林飞白身子一僵。

在他后一步的燕绥眼神一凝。

那床上女尸忽然猛地一弹,双手伸出,看上去像是求救一样,林飞白下意识伸手去接。

燕绥喝道:“别!”

但已经迟了,嗤一声轻响,一道黑光破那女尸身体而出,直奔林飞白前心,林飞白猛然后退,与此同时后一步的师兰杰进来了,一进来就看见主子受袭,想也不想便拔剑掷出。

长剑如电,铿然和那黑光相撞。

燕绥又一声“别!”根本来不及出口,只得一手抓住身边的德语向后掠出。

轰然一声巨响,伴随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黑烟滚滚而出,几乎将整间屋子都遮蔽了。

四人掠出屋外,各自看一眼,燕绥德语本就后一步,师兰杰刚才刚进门,都没事,只有林飞白,胸口位置钉着一颗黑色的铁蒺藜。

那东西扎在肉中,每根尖刺都泛着蓝光,显见是有毒的,师兰杰一脸惶愧,急忙上前来要帮林飞白给拔了。

燕绥一直站在一边,没有看林飞白,忽然仰头向天,似乎听见了什么,想要耸身欲起,正看到师兰杰的动作。

他忽然停住,拨开师兰杰,一转身,从德语身上拔下一柄匕首,顺着林飞白铁蒺藜边缘往里一插。

这一插入肉甚深,匕首入了半截,师兰杰大惊失色,德语也十分惊讶——文姑娘出事,大敌当前,怎么这个时候内讧了?

不等师兰杰质问也不等德语转圜,燕绥手中匕首轻轻巧巧转了个圈,硬生生将林飞白胸口一块肉连同那个铁蒺藜一起剜了下来。

为了完全不碰到铁蒺藜以及将铁蒺藜刺入的部分都挖下来,这一道口子挖得很深,几乎可见白骨。瞬间血流如注。

林飞白除了匕首剜一周那一瞬低低哼了一声,便一言不发。

此刻他胸口生生开了一个洞,离心脏也就毫厘距离。燕绥手中多了一团带着铁蒺藜的肉,但拿起来看便知道,燕绥手劲巧极准极,一分也没多挖。

师兰杰急忙寻金疮药给林飞白包扎,奈何伤口太大,血流太猛,药粉刚抖上去就被血冲散,师兰杰又急又气,怒道:“殿下你何至于下手这么狠!”

燕绥理也不理他,匕首平端,四处打量,好像在考虑该把这颗铁蒺藜扔哪里合适。

片刻后墙头人影一闪,燕绥手中匕首一弹,铁蒺藜飞出,轰地一声又一声炸响,那边墙塌了半边,一条人影从墙上栽下。

师兰杰怔住。

这铁蒺藜里竟然也藏了火药!

方才如果他冒失去拔,别说林飞白必死无疑,在场的几人个个都要遭殃。

德语的小胖脸也吓得发白,觉得设计这个连环坑的人实在是心思太恶毒了,先弄个和文姑娘相似的假尸体夺人心神,然后炸了一个暗器之后,暗器里头还有暗器,里头的暗器其实也是炸弹,偏偏淬了毒,人都有个思维习惯,看见是有毒的暗器,自然想不到其实还是火器,心思都在那毒性上,然后必然要赶紧去取,轰地一声,又炸了。

如果不是殿下警醒…

如果不是殿下,可能刚才在那屋子里他德语就要成为四大护卫首领中壮烈捐躯第一人了。

德语深感惭愧,在殿下这样的人身边做护卫日子其实不大好过。会发觉自己除了给殿下充人数之外并无大用,不危险的时候用不着自己,危险的时候还是用不着自己。动不动还要被鄙视智商,能做的只有端茶倒水搞对齐,时间长了容易陷入长久的自我质疑之中。

为了找到点存在的意义,德语睁大眼睛观察四周,忽然惊咦一声道:“那屋子里的女尸好像不见了!”

此时窗户都被炸坏,屋内一览无余,正看见床上空荡荡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燕绥抬手锁了林飞白胸口几处穴道,止住流血,示意师兰杰带他回营地疗伤。

林飞白笔直立着不动,师兰杰一脸为难,燕绥看也不看身后两人,道:“我救了你一命,也不用你回报我什么。只求你别总对我的人献殷勤,成吗?”

月色下林飞白本就失血苍白的脸,僵硬得似忽然挂了一层冰壳子。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着燕绥又进了屋子,半晌抬手缓缓捂住胸口,空洞地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

每一声咳嗽,指缝间便洇出血来。

师兰杰垂首立在他身后,不敢劝也不敢说话。

这么多年来,殿下的每一句话,他们都不能接。

因为无论是玩笑还是戏谑,都深深寒凉,自高处掷下,藏着多年来无可化解越发深重的怨气,接了,便是接带血的刀落雪的剑,不是伤了自己,就是伤了别人。

他只得低着头,沉默着,将面如金纸的林飞白扶住,缓缓向外退去。

而燕绥再次进了屋,德语抢先一步远远击了颗石子在床板上,果然床板一翻,露出底下一个洞。

德语这回很谨慎,再次投石探路,确定没问题了才上前看那洞,道:“殿下,这有个阶梯下去。”

他做好了下洞的准备,毕竟绑匪也没地方去,上头方才他们一直监视着,直到这边爆炸声起才都下来。

燕绥却道:“先别下洞,搜一下整间屋子。”

此时中文英语日语等人也赶来,将这屋子上下都细细搜索过,一无所获。

那自然是在床板下了。文大人肯定在这屋子里呆过,然后不见了,从时间上来讲,也必然是在这屋子里走的,现在只剩了这一个出口。

德语和中文正抢着要下,忽见殿下忽然又抬头,看着屋顶。

护卫们也跟着傻傻地看屋顶。

这房子屋顶没什么好看的啊,特别的空荡,比一般人家的屋顶还空,一览无余的那种。

日语是个急性子,忍不住道:“殿下,情形紧迫,咱们是不是该早点下去?”

燕绥不理他,转头对德语道:“德语,先前你进屋,可还记得这屋顶什么模样?”

德语怔了怔,他先前进屋,主要注意力都在屋子里和床上,哪里会注意到屋顶的式样?

眼角余光是有瞟到,但是好像…

德语忽然皱起眉,半晌才期期艾艾道:“没印象了,但是却觉得…好像此刻的屋顶特别的空。”

燕绥垂下眼睫,似乎在思考什么,护卫们都焦灼地看着他,不明白主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觉得此刻的屋顶特别空…那是因为之前的屋顶,是满的啊!”

这话一出,德语浑身汗毛一炸,其余人不明所以,但也觉得莫名心惊,都对上头看。

燕绥已经飘身而起,落在横梁上,细细查看了一圈后,竟笑了一声。

“好,好。”

语言护卫们看着殿下那笑,又打个寒战。

这是多久没看见过殿下这样的笑容了?有微微怒气,更多的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不用看那个洞了,那还是障眼法,人已经从上头走了。”

在护卫们意外的眼光里,燕绥已经上了屋顶。语言护卫们急忙也跟上。

他们都离开了屋子。

那个地洞口静静地敞开着。

过了一会儿,咔哒一声轻响,那床板,自动轻轻合上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谁比谁更狠

文臻是在第一声爆炸响起的时候,发现整个吊床动了的。

很快那床便升起,穿出了屋顶,啪嗒两声,头顶和两侧的罩子自动散落,有等在屋顶的人迅速收走消失不见。

而此时,正是燕绥隐约闻声抬头,想要追去,却因为师兰杰冒失要拔林飞白的铁蒺藜而不得不先出手的时候。

现在文臻身下只剩下了一块床板,又听见咔哒声响,床板底下似乎伸出了什么东西,随即床板就在屋瓦上滑行起来。

屋瓦是很难滑行的,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设计的。

那玩意就跟雪橇一样,载着文臻和那男子在屋顶上滑行,这里的民居都是普通民居,大部分屋瓦相连,偶有成规模有围墙的,那床板底下就能伸出两根长长的勾索弹出,而那围墙上也会冒出人来,一般是两人,接住勾索一抡,就把这床板滑板给弹到了数丈之外的屋顶上。

便这么一程一程地接力下去,转眼便过了城中这一片。

说实在的,坐这床板滑板,在屋顶之上滑行,其实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四面畅朗,大风鼓荡,头顶星月相伴,身下万家灯火。床板像一个巨大的滑板,屋顶则成了波浪,高檐如波峰,低瓦似波谷,她迎风在波浪上起伏上下,时而俯冲向地面,时而奔袭向高天,午夜的凉气伴风近乎尖锐,有种微微的颤栗和穿彻肌骨的清爽。

她的发被风扯起,落在身边人的肩上,她伸手去挽,心中却憾然地想,如果此刻身边的人是燕绥便好了,他一定很喜欢这又畅快又有点刺激的玩意。

这么想的时候,便盯了身侧的人一眼,这一盯却不禁一怔。

身边人盘腿坐着,姿态很是端肃。微微仰着脸,鼻尖上一点星月之光。

文臻此刻才发现他的侧面,竟然骨相优美,月光镀亮那一抹精美的轮廓,隐约有点熟悉,但她还没来得及细看,他已经转过头来,将那张平庸至极的脸对着她。

文臻立即转开眼,她不想和这人对视。

先前那个小院远远被抛在身后,她记得在床板滑板的一个荡行中,似乎听见了那间屋子里曾经发出巨大的响声。

人因此都聚集到了那里,更方便这边的脱逃,她无法回头,心中难免担忧,害怕燕绥或者别人因此而受伤。

前方忽然没有了屋顶。

面前是一方水域,水平如镜。在水域的那头,隐约可以看见城墙巍峨的黑影连绵。

床板滑板此时正是一个下行的角度,直直向着那湖面猛冲过去,却在半空中咔哒连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收回。岸边依旧站着接应的人,手中勾索霍霍飞舞,勾住了床板,往湖中一送。

哗啦一声水响,床板已经到了湖中,接应的人臂力了得,生生将这床板顺水哧溜出很远,抵消了绝大部分的冲力,连溅起的浪花都不甚大。

而在浪花溅起的刹那,身边的男子有意无意换了个姿势,衣袖展开。片刻之后文臻看他又坐回原来的姿势,半边衣袖已经湿了。

而她自己身上,滴水也无。

文臻只能认为这是巧合。

这床板真是多功能,在屋顶上像个雪橇,进了湖水就是小船,小船无需用桨,划得飞快,文臻原还以为是不是又有什么自动桨,直到发现水下有黑梭梭的影子,才确定底下有东西在推动小船前行。

身边忽然有哧哧之声,她转头一看,竟然又有一个小船追了上来,船头上的人对着她身边男子躬了躬身,道:“先生,我们奉命来接应。”

男子点点头,却道:“无需,我带着便行。”

两名男子道:“后头的没有下洞,直接追来了,速度很快。二先生和您说,请您出手,挡上一挡,这里的,由我们先带出去。”

男子依旧端坐不动,道:“何必交错进行?你们去挡后面的便是。”

那两人对望一眼,神色有些为难,但却不敢再说,只得躬身应了,小船渐渐落后。

这湖不算特别大,但床板小船飞速横穿湖面而过,如果有人追上来,陆路必然要绕道,划船又划不过这自带天然动力的冲锋舟。

很快就到了另一边的湖边,一仰头已经可以看见不算特别高阔的城墙,文臻看那湖水的位置,心中一动,想着这湖莫不是通向护城河?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身边男子忽然伸手似乎要在床板下拿什么东西,但是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忽然咔嚓一声,床板裂成两半,两人同时落水。

哗啦声响里。文臻感觉好像那男子在落水的一霎,手忽然伸过来,在她肩膀上一拂,她胸口一痛,但随即消失。

她动弹不得,直挺挺沉落水中,眼角余光瞥到有什么黑压压的东西,在水下,一个翻身迎上了那男子,巨大的圆脑袋顶上了那人的胸口…

只一眼她就落了下去,这湖水临近岸边,并不深,她身上有避水珠,为了安全起见一直戴在头上,刚才那人闪电般的搜身,搜光了她所有的杀手,却并没有取下这颗只具有保护性的珠子,所以此刻还不至于窒息。

身后水浪翻涌,似乎那男子和水兽斗得正急,一时过不来,文臻有点诧异,想着这内陆城池里的小湖,何以会有这大江大河才会有的巨大凶恶水兽?

多半和大型水域连通,从别处来的吧?

这附近倒确实有一道贯通东堂南北的水系,名唤寿江,是东堂第二大河流。

她缓缓沉落,眼见水底泥沙因为震动不断腾起,心中有些焦灼,希望这河底的淤泥不要太多太软,不然万一陷进去,埋住口鼻,不淹死也要闷死了。

这么想的时候,忽然觉得右臂一松,好像能动了,心中一喜,一抬眼却看见前方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水流在那里变得湍急,旋转着被吸入洞中。

这莫非是个水下漩涡?连通着城外?

她可不想被卷进去,急忙用能动的一只右臂划水,但身子刚翻腾起来,身后忽然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顿时身不由己一个前冲,一头撞入了漩涡中。

刹那间天旋地转,四面都是水流飒飒声响,人像进了滚筒洗衣机,浑身的肌肉骨头细胞都像旋转出了离心力要脱离身体而散进天地间,一片昏眩里肋下某处剧痛,像什么东西在那里横冲直撞要出来,她忽然想起那里有根针,咬了咬牙,用尽力气将身子略微翻了翻,将肋下那位置对着翻滚最剧烈处,一撞、二撞、三撞…

每一撞都脑中似有炮弹炸开,每一撞都痛不欲生,每一撞都要咬破嘴唇,和意识的怯弱抗拒和肉体的巨大疼痛抗拒,她死死抱着头,在翻滚中不断喷射状呕吐,直到吐到喉间一片腥甜。

忽然猛地一震,她觉得自己像个炮弹一样,又或者巨兽反刍出来的食物,被那个漩涡猛地喷出来,唰地一下弹射了好远。

浑身无一处不痛,痛得她简直想晕了算了,肋下有一处更是痛得天崩地裂,滋味十分熟悉。

针碎了。

她摊在水中,含泪吐一口气。

她练功化针的速度其实没有追得上针作祟的速度,但她也不知道是倒霉还是运气好,生死之险遇得多,所以方才,在那恐怖的漩涡里,她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以方袖客给的碎针法运气,撞碎那针。

宁可冒险撞碎,也不能让事态发展下去,肋下的位置碎针之后,碎片能化入肌体,但如果是整针逆转发作,那刺破的就是内脏。

现在身处险境,要想自救,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只是她之前都是被动碎针,从未自己自残一般地撞碎过,那滋味真是不想再尝第二次。

明明浑身疼痛,一点力气使不上,然而她还是立即咬牙勉强动了动手臂,惊喜地发现好像不仅手臂能动了,连双腿也能动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在那样剧烈的甩动中被撞开了封住的血脉。还是针的碎片撞开的。

她一喜还没完,忽然看见一片黑影迅速卷来,然后衣领猛地被揪住,那双手铁钳一般,她根本挣脱不开。

不知怎的,从这特别凶狠的一抓当中,她便能感觉到,对方不是先前那个黑衣男子了。

她现在这种情况,无法和人打斗,只得垂下手脚,装作还没解开禁制,死狗一样被拎着游动。

也不知游了多久,哗啦一下,头出了水,她装晕,垂头闭着眼睛。

那拎着她的人步伐稳定有力,不急不慢,文臻偷偷睁开眼,看见那靴子不大,形状纤细。

是个女子。

力气很大。

那女子对她毫无怜惜,拖着她在地面上走,地面的沙石草木,在文臻的手脚上很快磨砺出了很多细小的伤痕。

文臻不做声,顺手在地上捞了块石头攥在掌心。

那女子走了一段,停了下来,四面有围拢的脚步声,一个男声道:“小…二先生,过了这片树林,就是长川刺史出行队伍的营地。”

文臻刚心中一喜,就听见女子道:“那便绕过营地,不要惊动任何人。”

说着便夹着文臻往山岗下走,文臻心中默默计算着距离,在女子最接近营地却又打算绕开的那一霎,将掌心石头猛地往外一弹。

她双手垂下,这一弹用的是齐云深教的拳法,手掌不动石子已经弹出好远,给人感觉像是谁走路不小心踢到了石头,那尖石弹跳而下,正撞在营地的门口悬灯的立柱上,啪地一声响动不小。

女子及其护卫们都一惊,纷纷站定掩身屏息等候,好一会儿却并没有动静,女子从树后探头一看,却见营地安静得出奇,只远处隐约有几个影子晃动,不禁有些诧异,本想就这样离开,忽然心中一动,吩咐一名属下道:“去探探这营地,是不是没人,为什么没人。”

那人领命而去,片刻后掠回,道:“已经去看过营地了。确实没人,三千护卫大多被派出去,散开包围了昌平,营地里只有一些伙头兵和少量看守,现在正是防守最薄弱的时候。”

那女子唔了一声,声音冷沉,道:“那么,从营地横穿而过,最省时间。”

文臻一直仔细听她说话,但这声音并不熟悉,她想着二先生,那么就应该有大先生,大先生是谁?先前那个黑衣男子吗?

这个二先生横插一脚将她弄来,相比于大先生,对她敌意更浓一些。

一个男子犹疑道:“二先生,咱们这样带她走,大先生那里…”

女子淡淡道:“想听他的,你便去找他。站在我面前,就给我少提他。”

那男子立即噤声。

文臻想,果然关系不好,且立场不大一样。

一个男人过来想要把她接过去,女子冷声道:“不用。这女人狡猾,你们看不住。”

一名男子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就地结果了她。”

女子目光闪亮,似乎对此提议很有兴趣,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道:“留着,做个饵。”

文臻心想以自己为饵是要钓谁?燕绥吗?

前方星星点点的灯火,灯火背后是莽莽大山,前往长川的队伍营地便在中间。

此时昌平内外都被包围,插翅难飞,唯独这营地,成了人的思维盲区,唯一漏洞。

只要穿过这片营地,进入大山,再想找人,就难了。

但文臻要的,就是那女人此刻横穿营地。

从营地走,她才有自救的机会。

女子背着文臻,快速地穿过营地,专门走那些已经黑下来的帐篷,借着帐篷的掩护,如蛇般灵活,很快便到了营地的边缘。

那里,停着两辆特别巨大,形制古怪的马车。

便是燕绥和文臻的两辆东堂版房车了。

本来以他们的身份,这马车属于主帐,应该位于营地的正中心,但因为这马车有接水的设置,需要靠着水源,因此一般都停在营地边缘,比较平直的山脚下溪水边。

此刻两辆车因为文臻和燕绥的冷战,并没有栓在一起。

那女子忽然停步,凝视着那两辆马车。

文臻无法抬头看她的脸,却隐约觉得她周身散发着浓浓的煞气。

跟在她后面的几人也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兼心急如焚,其中一人小心地悄声提醒,“小…”

女子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人连说话都结巴了,“二…二…二先生…人随时会回来,此地不可久留…”

女子本来已经要移动脚步,听见这句话反而冷哼一声,忽然抬脚上了一辆车。

那辆比较大一点,看起来更精致一点,一般人会以为是燕绥的车,其实却是文臻的。

那女子上了车,底下的人便也要跟着,女子却喝道:“不许上来!”

几个人只好停步,面面相觑。

那女子上车之后,左右环顾。

文臻隐约觉得她此时心情复杂,略带期待。

但随即,对方那微微有点雀跃的感觉便消失了,尤其是扫到车内明显华贵精美属于女子风格的陈设后,就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愤怒,怒火飚到极处,又冷沉了下来,半晌,一字字道:“原来是她的。”

她的手背按在车内的小而精致的洗漱台上,咔嚓一声响,那坚硬的玉石洗手台生生被她掰下一块来。

就在此时!

文臻忽然一跃而起,手中一根针猛地戳进她的后背,随即飞起一脚,啪地一下将那女子踹下了车!

那女子本就站在车门口边缘,这一滚直接滚落马车下。文臻早已扑到机关处,咔哒一下关了门。

她还想再开几个机关,蓦然一阵马嘶,车子剧烈晃动,随即猛地撞了出去。

在睡觉的拉车的马被惊醒,受到惊吓,向外狂冲!

马车在狭窄的山道上狂奔,两边都是挂满薛苈藤萝的山壁。

这马车需要最起码两个人控缰,文臻现在这种状态根本无法去驾车,她也不敢出去,扑到后窗一看,果然看见那女子已经爬了起来,带着那几个黑衣人追了上来。

隔着颠簸剧烈的马车,可以看见那女子一张僵木的脸,也是戴了面具,眼底火焰熊熊,那是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