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我现在给你们把票移出来?”

“不用了吧。”文臻沉思道,“在别人干坏事还没成功的时候就打断,显得不那么爽。”

易秀鼎:“…”

掌馈长老起身,俨然主事人般吩咐:“开箱吧。”

然后为了谁来开箱又吵了一架,都怕人开箱时做手脚,都不信任对方提出的人选,最后还是易云岑被吵得不耐烦,跺脚大喝一声:“既然谁都不相信,那就出门去,从站在门槛上的时候开始数,数到的经过的第七个人,过来开箱!”

这个胡闹般的提议最后获得了一致通过,而数到的第七个人居然是平云夫人。

她是出来找又跑丢的女儿的,结果被拖进了堂中。

掌馈长老看见她,脸色顿时和缓,毕竟两人关系一向不错。其余人也没话说。

平云夫人动作十分利落的开箱,捧出羊皮卷,摊开在桌上,瞄一眼,骇笑:“这么多空白票!”

这话一出,传灯长老等人顿时变色。

平云夫人数了数道:“易燕吾,得九人推选。”

然后她便不说话了,传灯长老等了一会,忍不住催促:“还有呢?我们填的易铭厉笑呢?”

段夫人许诺过他了。易铭厉笑进入长老堂,扶持易云岑为家主,他地位不变,为辅佐家主第一人,并且段夫人会将青螭刀在易云岑成年之前交于他保管。等于将对十八部族的管束权交于了他。

虽然十八部族桀骜不驯,段家的信物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威慑力,但是总归都在刀前发过血誓,拿着也是个凭仗。

传灯长老的合适人选已经没了,算来算去,目前也只有这样的安排对自己最有利,毕竟易修年和易燕吾上位,他必定没好下场。

他心中关切,目光灼灼,平云夫人脸上表情古怪,道:“没有了啊。”

“怎么会没有——”

传灯长老的话戛然而止。

不仅他,所有人都看见了平云夫人对众人展示开的一大堆空白票。

一霎寂静后,传灯长老咆哮:“怎么可能!我们明明填了——”

掌馈长老道:“空白票自然算弃权。传灯,你还算识时务。”

他挑着眉,微微冷笑。

全部弄成空白是显得很假,但是这时候也顾不得假不假。

赢了就行。

传灯他们如果不服,要动手的话,他的人也已经全部调集,理刑长老的黑狱掌握的一大批武器和毒物,都在这魁阁之外,严阵以待。

易家大院一直在他掌握之中,真要动起手来,死的绝对不会是他。

传灯长老气得脸发白,文臻瞧着他,心想易勒石当初抢夺大权,架空长老堂,着力将一群长老养成各种蠢材庸才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有一天当他自己陷入不利境地,这群人能不能撑起易家?

还是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倒?

还是他觉得自己就算出事了也依旧能掌控住易家?

这一群人还真把这儿戏一般的票选当真了?

她还没说话,忽然一人冲出来,一把抓住那些空白票,摸了摸,道:“你们作弊!这上面明明有字,被你们想法子消去了!作弊!你们作弊!”

燕绥眉毛一挑,嗤地一声。

掌馈长老嗤声比他更大:“云岑,眼看当家主无望,这就狗急跳墙了?这空空白白的,是什么睁眼瞎才会说上面有字啊?”

易云岑脸皮子涨得通红,大声道:“我手指能读字!只要写过字,我的手指都能摸出来!这羊皮卷上分明写过字!”

文臻对燕绥看了一眼,眼神有些惊异,燕绥轻轻点了点头。

东堂有异能者十中有一,但除了需要行走江湖卖艺不得不展露外,轻易不会展示。以此为防身保命挣钱之本,这是人之常情。尤其地位高贵的世家子弟,这更是秘密,看样子,连掌馈长老他们都不大清楚。

文臻还真不知道易云岑有这样神奇又鸡肋的技能,不得不感叹一下,世家子弟就是条件优越,啥技能都能冒出来。

那边,掌馈长老笑意更嘲讽:“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我们,那羊皮卷上的字就是易铭厉笑啊。”

寻常人给这么一堵,多半就硬气不起来了,易云岑却理直气壮:“正是!”

掌馈长老止不住的笑,理刑长老笑呵呵地摇头道:“云岑啊,你这话就不必说了。先不说羊皮卷上到底有没有字,单只手指读字,便十分荒唐,东堂天授者多矣,可没听说过这一种。”

“没听过就没有了?”易云岑冷笑,忽然一扭头对着一直没说话的易燕吾,“七叔,烦你拿一本冷僻的书来。”

他不叫自己这边的人,却叫旁观的易燕吾,易燕吾怔了一下,看向两位长老,掌馈长老阴阳怪气道:“去便去呗。”

易燕吾便出门吩咐人去拿书,不多时书拿来,文臻一看,险些要笑。

竟然是一本为明年新制的东堂历。

这种历书,由朝廷在当年年前颁布,内容是下一年的阴阳历干支历等多套历法,还含有节气,宜忌,冲煞,吉凶,干支星宿,月相流年太岁生肖合害方位三元九运六曜九星等等很多内容,指导人们四时耕种趋吉避凶。保证一年和一年不同,保证刚刚上市不会有人看过,保证买到家也绝对不会有人把一本书先看完。

文臻忽然觉得易燕吾也是个妙人。

这样一本书,谁都无话可说,易云岑大声道:“诸位都来翻翻这本书,好看看我有没有可能作弊说谎!”

他拿了书,往每个人手上塞,掌馈长老等人虽说书是易燕吾拿过来的,并无不信,但被易云岑烦得不行,都随意拿在手上翻了翻,道声好好好没问题。易云岑似乎和公平二字怼上了,又气冲冲拿过来,要递给文臻等人也看看。

他走过来时,燕绥袖子一摆,袖子里一块白绢落地,燕绥笑道:“我懒得弯腰,云岑你帮我捡一下。”

易云岑便将白绢捡起递给他,又把书递过去,燕绥拿着那白绢,象征性摸了摸书,道:“这历书印得倒精美。”又拿白绢缠在文臻手上,笑道:“绢脏了,拿你手擦一擦。”

文臻笑:“正好,我先前碰了那斜眼还没洗手。”此时易云岑把书递过来,她裹着白绢的手摸了摸历书,道:“你可别摸封面,这印的字油墨太浓,我都能摸出来什么字。”

易云岑骄傲地道:“自然不是。最轻的笔写出的字我也能摸出来!”

易燕吾拿过历书,随便翻了一张,易云岑蒙上眼睛,手指摸了一摸,果然准确都说了出来,连试了三张,都是如此。

易云岑解开布巾的时候洋洋得意,文臻捂着额头叹了口气。

果然掌馈长老立即道:“你便手指能摸字,能证明那羊皮卷上就一定有字?你是家主继承人之一,易铭厉笑是你的支持者,你为了能当家主,什么谎话不能说?”

易云岑张口结舌。

燕绥似笑非笑。

北派的图鲁族族长忽然站了起来,道:“可我明明写了名字!我要去瞧瞧这羊皮卷!是不是被人偷换了!”

这厅中大家原本相对而坐,箱子放在上首桌子上,图鲁族长身材魁梧,这一跨出座位,两步便走到了掌馈长老身边。

掌馈长老正在冷笑,说了声:“请便…”

“便”字还在口中,图鲁族长忽然手往肩后一探,寒光大盛,唰一声,伴随一声西瓜裂开一般的咔嚓脆响!

刹那间妖红冷白,火锦漫卷,热辣辣地溅了两边人一身。

“咔”又一声裂响,图鲁长老这一招用力过度,继砍裂了掌馈长老头颅之后,将他面前的几案也劈裂。

“嗤。”一声冷而锐。

坐在理刑长老身边的栗里族长一匕首捅入了理刑长老的肋下。

“砰”一声,传灯长老身后,原本挤过去也要看羊皮卷的力嘎族族长,五指张开,指上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尖锐的钢套,狠狠一抓,抓裂了刚刚震惊起身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的传灯长老的头颅。

南派一个族长踩着凳子飞身而起,半空中抓出两柄铁锤,狠狠砸向站在角落的易燕吾的后腰。

北派一个族长冷笑着,一把扼向段夫人的咽喉!

南派一个族长扑向已经向传灯长老冲过去,却又因为段夫人受袭不得不站住,平生第一次震惊而茫然的易秀鼎后心。

易云岑大叫着被一个北派族长追杀,刚才的偷袭因为他谦让地给族长们让路,反而逃过了一次杀手,但胳膊也已经受伤,他又惊又怕,在堂中叽里呱啦大叫,也不知道在叫什么。

易云岑大叫着被一个北派族长追杀,刚才的偷袭因为他谦让地给族长们让路,反而逃过了一次杀手,但胳膊也已经受伤,他又惊又怕,在堂中叽里呱啦大叫,也不知道在叫什么。

他在那叫,易秀鼎本已经扑过去将扼住段夫人的族长踢开,护着段夫人退到墙角,听见他的声音下意识要扑过去,顾忌到段夫人又不敢走,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燕绥文臻。

燕绥正拨开一个长老的铁链,并抢走铁链,将那沉重的东西狠狠抽在对方脸上,抽得一些红黑之物飞出,那人脸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之声。

文臻则抓住了一柄抽冷子袭来的短枪,轻轻一让再一送,就笑嘻嘻将那雪亮的玩意,送回了对方的肚子里。

提堂长老正将手中酒壶,狠狠砸在一个对他出刀的南派长老头上,酒壶就是葫芦,砸上坚硬的天灵盖,酒壶没碎,天灵盖碎了。提堂长老顺手在那人衣领上擦擦葫芦底的血,对一边打一边担心地看着他的呔族长老挑挑眉,仰头又是一口酒。

一时间鲜血遍地,惨呼震天,魁阁议事圣地成修罗场。

原本一脸不相干,甚至远远坐在角落的求文长老,反而是运气最好的一位,主要目标都集中在前面那几位长老身上,他中途又出去解手,回来后看了一眼堂中情形,没有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只靠在门边看书。

杀戮一发生,他便一个跟斗翻出了门。

易秀鼎看见燕绥文臻也受了攻击,倒松了口气,但一时之间,她自己也不知道,松的那口气是因为什么。

是怕这残酷杀戮,自始至终都是对方的筹谋?

还是怕眼帘开阖之间,染血的剑尖便已经隔开了两边?

南北两派的族长们暴起杀人,完全出乎长老们的意料——他们习惯了十八部族为附庸,目光从来只盯着大院和其余长老,盯着那最高权位,从没想过这里面有部族族民什么事。

没有自己的地盘,没有自己的军队,桀骜冲动一盘散沙,还多年不合,能成什么事?又哪来的心思成事?

掌馈长老的眼睛到死不闭,眼眸里散不去的不甘。

也因为太过出其不意,没有反抗机会,南北两派合力,迅速解决了长老们,随即开始追杀阁中几位长老的护卫和仆从,易秀鼎护着段夫人,拉来了易云岑,且战且退,却很快被逼到死角。

文臻正要出手,燕绥将她一拉,与此同时,混战中又一声惨嚎,呔族长老的长刀,血淋淋地从栗里族族长的腹中抽了出来。

这一刀,又开启了南北两派的混战。

北派有备而来,在提堂长老有意的帮助下,用刚才南派对付长老们同样的手段,迅速收割了南派好几位族长的性命。

反应过来的南派族长们,怒吼着抛下易秀鼎等人,开始反击出尔反尔背叛盟约的北派。

而北派自觉这不过是自卫之举,先背约的并不是他们,因此杀得也理直气壮,十分投入,并且迅速忘却了今日到来的初衷,全身心地沉浸入与南派延续了几十年的相爱相杀的节奏中。

已经拼杀得满头血汗气喘吁吁的易秀鼎,忽然就失去了对手,她茫然地站在角落里,犹自惯性地挥舞了几下剑。

她身后,段夫人闭目喃喃自语。易云岑盯着地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易秀鼎脸色惨白,看着地面的鲜血越漫越高,似无数条赤链蛇,逶迤至她靴底。

她从来都知道争权夺利为流血之始;知道长川易终将有这一日;知道这巨大战船之上人人别有心思,像无数支黑色的箭射向陈旧的帆;知道巨浪就在身后追逐,向高天矗立,扑来时必将卷灭一切。

却也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这么杀气凛然,风好像还没起,漩涡已经张开了巨口。

魁阁内的厮杀原本并不声响剧烈,但南北两派的族长们斗起来却动静越来越大。

外头已经起了喧嚣之声,各家长老的护卫们,遵令都在附近等候,此刻想必也都赶来查看。

提堂长老忽然起身,他身材颀长,袍袖一卷间便穿入了混乱的杀场,也不见他如何辗转腾挪,轻轻巧巧地便避过了各种洒血的武器,转到了呔族长老身边:“杀差不多就赶紧走罢,小心被外头的包抄。”

呔族长老一点头,道:“今日之后易家便是你我天下,等你收拢了易家这些属下,记得给我个信号。”

提堂长老顿了顿,忽然指着后堂,道:“不要从前门走,先躲进去罢。”

“你说什么?”呔族长老诧异地看他。

提堂长老眉头一皱,一转头看见燕绥遥遥投过来的目光。

那人就像随时长着千里眼顺风耳,无论身处何地,什么都能知道。

他挑挑眉,并不理会,拽着呔族长老要往里走,但他只走了一步,其余一些族长,有跟随呔族长老的,有敌对要杀他的,都跟着往后面走。

提堂长老停住了脚步。

有些事,终究是命运安排。

他可以一时心软,却不能给长川留下后患。

他忽然一笑,道:“我是怕外头的人追杀进来。”

“怕什么,我们外头有安排人接应。想必现在城外也已经得手,早些出去里应外合,长川就是我们的了。”呔族长老心急,转身便走。

提堂长老护着他,率领残留的北派部族族长和护卫们向外走,一眼看见外头涌来的黑压压的人群,忽然笑道:“你说要信号…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信号。”

呔族长老愕然,回头看他。

此时燕绥忽然拎起掌馈长老尸首,向外掷出。

于此同时,提堂长老的声音,忽然变成了掌馈长老的声音:“十八部族叛出易家,伤我长老,罪无可赦,地火龙,放!”

对面,早已团团围住魁阁的易家护卫军们,齐齐高举手中的黑色长管,那些长管前端像个喇叭,此刻那些黑色的喇叭里,发出沉重的闷闷长音,无数灿红的火焰喷吐而出,漫天散开璨金的漩涡,瞬间将夜的浓郁的黑撕碎,一朵朵不祥而妖艳的曼殊沙华在苍穹之上枝叶舒展,所有人的视野都被这刺目逼人的光和热割裂,换了那狂烈却又暴戾的霓虹天地。

巨响声仿佛远古巨兽仰天怒吼,灌满了人的耳朵,以至于一时之间什么都听不见。

呔族长老身子不可控制地飘了出去,眼睛还回看着提堂长老,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然后感觉热浪和巨手同时扑来,将他瞬间吞噬撕裂…

神奇的是,在这充满声音又无声的最后一刻里,他竟然忽然听懂了提堂长老的话。

他说:

“抱歉,周堂已经先一步走了。”

“愿你们来生可以再遇,终成知己。”

第两百二十九章 林飞白的神秘艳遇

长老堂的新长老之选,最后成了易家长老堂最终的结局。

掌馈长老和传灯长老死。理刑长老和易燕吾重伤逃逸,唯一没受伤害的是躲在角落溜得最快的求文长老。

更重要的是,十八部族在对长老们动手之后,北派又插刀南派,将南派砍瓜切菜之后,却又被等在魁阁之外的掌馈长老暗中准备的火筒队收割了性命。

而此时,城外的十八部族战士亦入修罗场。

本该有更大的伤亡的,因为最后南北两派杀出了火气,反而是朝廷金吾卫按照燕绥的指示,将人群围住驱赶,困而不杀,只给他们留下了通往徽州大军方向的道路,南北两派的残余战士,不得不往那个方向冲。

燕绥一方面是留下部分十八部族力量,日后好收编为朝廷养马和放牧草场,让季家马场不能再形成垄断地位,一方面也要将十八部族用到彻底,留着给金麒军找点乐子。

在他的计划里,这一战过后,十八部族的野心家大多被灭,其余人将会被迁入长川城内过活,和长川百姓通婚,数代之后,想必也将全部融入长川,而草场全部收回。日后朝廷会抽调林擎的军队,在寿山至洪山一线进行布防。洪山背后的草原不能再留那些桀骜又善变的天生战士,否则朝廷军队将会背靠一个不稳定的后方。

这才是宜王殿下早已定下的国策,一指定草场不过是缓兵之计,想要长治久安,便得不惧青山之下,白骨成堆。

依着燕绥,原本是要将十八部族赶尽杀绝,文臻却劝他尽量留下有生力量。

当初出发前,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这次的任务,三千人对上十万大军十八部族和地头蛇易家,还要进入人家的地盘。这是与虎谋皮,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文臻甚至听说,姚太尉等一些老臣,还和陛下提出了不少顾虑,比如担心殿下在这样的重压之下,干脆选择暗中和长川易家合作,给朝廷带来后患等可能。

所以文臻希望少点戾气,在铲除易家死忠力量的基础上,尽量保留中立或者友好势力,一来方便和平过渡,二来将来少点弹劾,三来万一出现岔子,也可多点谈判砝码。

但是,该杀的,还是要杀的。

当日,易家大院近乎毁天灭地的动静,和事后源源不断抬出的尸体,令长川主城的百姓几乎做了一夜的噩梦,也因此这一夜被称为“断龙之夜”。

这所谓的断龙之夜,也不过是整个长川易家迅速垮塌的开始。

天亮后,冒着青烟的魁阁内,诞生了新鲜出炉的易家家主。

新任易家家主易云岑,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摒弃前嫌,与西川易家重修旧好。

第二件事是宣布理刑长老和易燕吾的七大罪,撤除刑堂,废除并封闭黑狱。

第二件事,就是把几位长老所藏的虎符碎片找出来,拼出了另一半。交于段夫人保管。

但是这一半虎符,其实早已被调换,在这段时间内,易人离靠着阳南岳在易家大院收拢了一批中下层人员,其中有不少护卫。

调换过来的半边虎符,再加上燕绥文臻已经制作好的易勒石那一半,终于将虎符拼完整。

林擎和化名童邱的邱同,不能久离大军,在魁阁事件结束后,便连夜赶回了边军,听说永王燕时信在徽州游历时失踪,怀疑是被前来劫掠的西番小股军队掳走,出了这事,总管边军的林擎和统领徽州边军的邱同自然必须回去处理。

等到金麒军被打散或者调走,朝廷金吾卫进城,长川便正式入了朝廷之手。

金麒军一直是决定长川归属的关键,偏偏十分精明,一直盘踞在彦城,不介入主城之内的风云争斗,所有人只能被动地去打它的主意。

易云岑这个新任家主,不顾众人劝告,亲自携着半边假虎符,前往金麒军调兵。

因为丹崖居已毁,易勒石那半边虎符再也找不到,原则上易家无法再调动金麒军,但是,家主本人带着另一半虎符可以指挥金麒军。

但是易云岑得位的过程太惊悚,金麒军会不会承认他这个家主,还在未知数。

为此,易秀鼎劝易云岑不要冒险,手握大军的金麒军统领,面对当前局势,很有可能生出别的心思,更有可能不承认他这个得位不算正的新家主,那易云岑贸然前去,就是羊入虎口。

但易云岑依然的天真傻大胆,拍着胸口说自己已经是新家主,金麒军凭什么不认他这个家主?他们可是当初都在金麒旗下发过毒誓的!

再说就任新家主本就有一个就任后巡视金麒军的流程,如今正好履行,如果因为局势不明就不敢去金麒军,以后岂不是让金麒军,让这易家所有护卫从属附庸笑话?又怎么能在朝廷的进逼下,保住易家?

他振振有词,说话难得又如此在理,再加上这回段夫人奇怪的并没有说什么,她自从回到大院后,便对易云岑很少管束,大抵是觉得他总要担起这重任的,也无需多说,易秀鼎只得多多选了些护卫,随他去了。

但是刚刚上任胸怀壮志的易家家主,出门还抱着自己的套娃实在也是让人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易秀鼎拎着他的耳朵,硬生生把套娃塞在了随行马车里才罢休。

家主没什么家主的自觉,易秀鼎也没有因为易云岑身份变化而改变态度。

文臻在一边看着,心想如果易人离没什么执念,长川又能比较和平地过渡的话,易云岑继续做这个家主也不是不成。

昨夜那幕的杀戮,哪怕她已经见惯流血,也不希望再看见。

燕绥站在她身侧,看着易云岑,忽然道:“家主就这样过去,还是显得势单力薄了一些,要么我和内子也一起去吧。”

文臻一怔,转回头刚想提醒他,城内易家的势力依旧不小,理刑长老和易燕吾逃掉还是个变数,自己和他双双离开,又是去金麒军驻地,万一出什么岔子被大军包围,并不妥当。

但她一遇上燕绥的眼睛,便将自己的话咽了回去,笑道:“是啊,家主出巡,岂可不多几个喽啰,以壮行色。”

易云岑怔了怔,跳下车来拉她的手,兴高采烈地道:“好啊好啊,正想姐姐一起去。”

他的手还没碰到文臻指尖,燕绥的目光淡淡瞟过去,易云岑下意识缩手,手掌平平贴在了袍子边。

文臻忍不住想笑,调教成果显著。

段夫人忽然走过来,经过昨夜,她神色颇为憔悴,却仍勉力支撑,道:“易公子,方才听前院管家回报,说是城中有些骚乱,流言甚多,情形不大对劲…”

易云岑犹豫了一下,道:“还是烦请两位帮衬一下祖母吧…昨晚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你们再一走,祖母身边就没人了…”

他说着说着,情绪低落,文臻看一眼燕绥,他颔首,易云岑便怏怏走了。

他的卫队是易家大院配备的护军,两百人的精锐队伍,毕竟去调大军,并不是靠人多就行,只要保证路上安全就行了。

文臻向队尾看了一眼,林飞白作为提堂长老亲信,在这段时间已经接管了易家大院护军的一个小队,此刻顺理成章地呆在队伍里。

他的身上,带着完整的虎符。

林飞白熟悉军务,适合去做调军这事,但是金麒军很可能不会随便什么人拿了虎符过来就调兵,必须要易家有分量的人去才成。

而易家主事人们现在死的死逃的逃,要想顺利调兵,还只能新任家主前去,借易云岑的幌子,替朝廷调兵。

易家城门,现在在文臻建议下,严进严出,用文臻对段夫人的说法,是防止朝廷来人的渗透,但其实她和燕绥的人已经进来了一大批,该渗透的早已渗透完了,真正严守城门的原因,是防止金麒军本身还有探子在城内,将这里的变故提前传给金麒军。

文臻和燕绥回到自己小院,文臻此时才有时间,用之前派人搜集来的药物,配了一个药方,给平云夫人送去。

她答应过治一治平云夫人女儿的病,自然要履行诺言。

平云夫人亲自送出门,跨过门槛的时候文臻笑道:“夫人地位尊崇,访客不少啊。瞧这门槛都被磨平了。”

平云夫人道:“易夫人说笑了。我一个未亡人,深居内院,哪有什么访客,便是有,也留不得多久,左不过是一些闺阁怨女,虚应着罢了。”

两句话说得有点不搭,两人却似都不觉得,相对一笑。

有些人阴沟地鼠一样,总在背后作祟,是时候拎出来晒晒了。

快马驱驰一日夜,第二天午后,离彦城还有三里,易云岑的车马便已经被金麒军的前哨拦住。

易云岑作为易家继承人,金麒军自然都认得,得报后,金麒军统领范不取亲自出城迎接,将队伍接入城中,并设宴招待新任家主。

这位低调的金麒军统领,貌不惊人,甚至还面有病容,长川人都知道,这位当年病重垂死,被易勒石屡次以灵药救护,为此戮力效死,人虽然病歪歪的,作战却是个不要命的,因为忠心和勇毅,最终成为金麒军统领,传说中易勒石最信任的人。

不过如今看他,虽然气色不佳,精神却不坏,倒并没有传闻中那么衰弱,席间范不取态度热情,频频劝酒,易云岑十分欣喜,不住举杯。

易云岑事先有派人去打前站,说清楚了家主变动事宜,提及几位长老叛变之事,范不取席间便提起此事,和陪客的手下诸位将领,便大骂传灯掌馈几位长老,说这几人包藏祸心,以往没少拉拢金麒军,果然心怀不轨,活该如此下场。

林飞白站在一侧看着,心中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虽说城内消息封锁,城外十八部族作乱被朝廷护卫队围剿的消息也封住了,金麒军不知变故,态度如常说得通,但是毕竟朝廷来使已到,接下来总有一番交涉和动乱,为什么范不取的神色之间,还是如此轻松?

也许是觉得朝廷来使几千人,在林擎和邱同军队不能参与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他们十万人?

但这营中,一路走来,军纪森严,人人来去匆匆,神色肃然警惕,口号军令之声不绝,从入辕门到进入主帐,不下七处关卡暗哨,明明是一触即发的战前准备。

林飞白每年总有一段时间在军中历练,对军营和军队情况向来熟悉,窥一斑而知全豹,金麒军的军营安排,士兵状态,关卡暗哨,各方面都算精锐。

这样的一支军队,主将不管什么性格,遇上军务都应该是警惕戒备的,如今所有人的状态,却都显得散漫从容。

十万大军,就能让他们,在面对宜王燕绥,和已经生变换了家主的易家,始终从容笃定吗?

他在那思量,席上的谈话却越来越无拘,不知怎的居然说到中年谢顶的问题,已经半醉的易云岑哈哈大笑,把脑袋凑过去给范不取看,调侃他道:“老范,管军累的吧,这么早就牛山濯濯了,你看我,这头发厚得,经常梳不通。”

范不取也有点醉了的模样,还真凑近去眯眼看,还翻了翻易云岑头发,啧啧称赞:“是啊,家主心思开阔,性格疏朗,自然不似我们无事忧烦,频频落发,瞧这一头乌发!”

林飞白瞧着,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更浓了。

易云岑对范不取道:“闲话说完,便道正事。今日我亲自来,便是要来调金麒军,将朝廷来使驱出长川。”

范不取笑道:“一直在等家主召唤,金麒无有不从。只是家主打算到底怎么做?是直接杀了那群人,还是只是驱逐?如果是驱逐,那就是不打算和朝廷现在撕破脸皮,那又要如何同朝廷交代?”

易云岑挥挥手,道:“如果顽抗,杀也就杀了,但祖母说易家元气大伤,最好不要做这个出头鸟,她怀疑唐家很快就要举事,让朝廷和唐家消耗一阵再说。最好是将他们赶出长川,至于理由嘛…想法子推给别的世家吧。”

他明明说了一段废话,偏偏范不取一脸精彩哈哈大笑赞叹了一通,又说今日已晚,等明日家主出示虎符,校场点兵,金麒军就由家主亲自率领,也好让长川军民,看看家主沙场风采。

易云岑自然大喜,带兵回去,解决朝廷的威胁,有利于他巩固地位,迅速俘获民心。

大家气氛融洽,喝着喝着兴致便高了,林飞白等人退出去方便他们喝尽兴,很快便有人捧酒出来,说家主犒劳各位跟随的兄弟们一路辛苦,众人自然不能辞,这些人也是段夫人刚刚选出来跟在易云岑身边的,易云岑原先的贴身小厮前不久急病而死,这些新人如今都想获得家主青眼,一个个喝得爽快,轮到林飞白的时候,他看了那酒一瞬,接过来,一饮而尽,还将杯底对着送酒人亮了亮。

送酒人怔了怔,也便大笑,说声兄弟痛快,回了帐。过了一会,易云岑跌跌撞撞出来,脸色酡红,一边拒绝着身后人的搀扶一边大声说我没醉,显然是醉了。

这模样不适合给士兵们瞧见,众人纷纷涌上前搀扶,易云岑一个踉跄,林飞白眼疾手快接住,就势扶着他往范不取安排的营帐走,一边走,一边低声道:“家主,家主!”

四面金麒军被易家的人隔开,易云岑懒洋洋嗯了一声,却悄声道:“小声些,仔细被听见。”

林飞白一怔,道:“家主是觉得…”

易云岑:“哪有准备打仗了还喝酒的道理。这群丘八,什么意思,想灌醉了我糊弄我吗?或者干脆想灌醉我找个理由弄死我吗?比如大醉酒后乱跑失足冻死什么的?呵呵,我是这么好对付的人吗?”

林飞白倒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一堆话来,心下一松,又一紧。

他原本今晚的计划,就是要趁易云岑喝酒了,制住易云岑,把他往外头接应的人那里一扔,把人带走。易云岑失踪,金麒军一定要寻找,带走易云岑的人会留下属于朝廷金吾卫的手法和痕迹,到时候林飞白再拿出虎符,以救主为名,要求金麒军统领大军前去追击金吾卫。

而在那里,有一座人迹罕至环境恶劣地形险峻多变的寒山,邱同悄悄派出的一支精锐,已经在那里安排好了各种陷阱,做好了准备,要把十万军陷在那里。

听易云岑最后一句,林飞白有点心虚。

“这个给你,你帮我保存着。”易云岑把一个小盒子从怀中取出,悄悄塞他袖子里,“这里是半边虎符,我有点怕今晚有人会来偷这玩意,我为了取信他们毕竟喝了些酒,万一疏忽了就麻烦了…你好好收着。”

林飞白正要拒绝,易云岑却已经到了他的大帐前,一个踉跄便跌了进去,金麒军的军士急忙跟进去,招呼洗漱醒酒一大堆的事儿,将易家来的人都挤到一边,之后直接灭了灯,关闭了帐门,又热情招待林飞白等人去休息,林飞白从头到尾,竟然没找到机会将这东西还给易云岑。

虽然这也没什么,但林飞白总觉得这是个变数。坐在营帐中思考着这件事,忽然听见脚步声,数人沉重,一人轻盈,随即帐帘被拉开。

林飞白抬头,看见范不取的一个参将站在门口,那人有点神秘地笑着,道:“刘兄弟,北地寒凉,帐篷湿气大,我们营中的大夫,给大家送姜汤来了。”

林飞白假托的身份是易家内三房护卫队的一个小头目,闻言他抬头,脸上堆出笑,眉头却不能自己地微微皱着。

送姜汤倒也不算奇怪,今日比前几日更加寒冷,但是笑这么神秘做甚?

那参将身后一条人影慢慢走出来,端着一个托盘,那身形,林飞白怔了怔。

纤细窈窕,竟然是女子。

他一霎心砰然一跳,险些以为文臻混进来了,再一看,这女子身量比文臻高,顿时目光一黯。

那女子将姜汤放在他案上,深色的托盘衬得手指细长莹白,林飞白垂下眼帘,站开一步,冲着那参将道谢。

那参将摆摆手,说声还有军务,自顾自走开,那女子却没随着离开,站在桌案一侧,忽然用指节敲敲那托盘。

林飞白皱眉看着,心想这是催促喝汤?这女人也太爱管闲事了吧?怎么不说话?这莫不是个哑的?

林飞白是守礼君子,虽然心中不耐,便端起瓷盅,意思意思碰了碰唇,表示自己喝过了。放下碗,客客气气地道:“多谢姑娘,姜汤很好,这碗盘,便麻烦你收了去吧。”

那女子上前一步,竟然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又用手指比了一比,然后摇摇头,把碗往他面前又推了推。

林飞白瞠目结舌。

什么意思?是看水位下降多少,确定他没喝?

这还非得逼他喝不可?

少帅的脾气上来,也顾不得装样了,他坐在案后,双手据膝,冷冷看那女子,道:“实话和你说了罢,虽然说了你也未必懂。这非常时机,这姜汤,只要不是易家我的自己人给我端上来的,我都不会喝。姑娘不必费心了,请回吧。”

那女子穿着一袭斗篷,帐篷里也不太光亮,她抬起眼来,林飞白看不清她面容,只觉得那眼波流转,明光辉映,不由微微一怔。

那女子还是不说话,端起姜汤,喝了一口,又往林飞白面前一递。

林飞白瞪着她,她看姜汤,一个不接,一个不退,然而林飞白神情冰冷,那女子斗篷下的脸隐约唇角一抹微弯,竟是在笑着的。

帐篷里只余烛火轻微毕剥之声。

好半晌,林飞白接过姜汤。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接过的,明明心里满满恼火,换成平日,谁若逼他喝,大抵要被他勒着脖子自己喝下去。但不知怎的,对上那女子微笑的唇角,他便觉得动粗不行,不接更是一种要命的尴尬。

接下来了,他才发现那姜汤的碗筷勺都是银制的。

毒是肯定没毒的,仔细闻闻也没有奇怪的味儿,这一出送姜汤和喝姜汤都有些莫名其妙,他现在却只想把这女人赶紧打发了,垂眼刚要喝汤,却忽然看见碗边,一抹胭脂印如零落红樱。

不知怎的就想起方才那一抹微笑的唇角。

林飞白一顿,手一转,换了一边,象征性喝了一口。

他害怕这是一出色诱戏,这汤中没毒却有料,喝完一口,借着拿帕子擦拭唇角,全部吐了。

那女子仿佛没看见,满意地收拾碗筷,端着出去了。

林飞白不敢看她背影,垂眼看见她步伐姗姗,腿动裙不动,眉头不禁一跳。

他在仪态要求最严的宫中长大,见惯了姿仪美好的女子,眼前人的步伐姿态,别人看不出门道,他却一看便知道,此女必定出身大家。

长川易家军营的一个女大夫,这种身份,在别处,相当于军妓,一般都是由贫贱女子或者女俘虏担任,怎么会有这种出身的女子?

当夜他也没有睡,等到喧嚣渐收,万籁俱寂,营地中只闻哨兵偶尔来往的沙沙脚步和口号声,他开始换夜行衣,准备干活。

衣裳换了一半,忽然外头大亮,示警之声连响,夹杂无数脚步杂沓奔走之声,竟然是冲着自己这边来的!

第两百三十章 女追男,隔层纱

林飞白一惊,飞快地将夜行衣脱掉,外袍往桌上一扔,刚刚把夜行衣往被子里一塞,自己跳进被窝,哗啦一声帐门被掀开,易云岑带着一批人,脸色惊惶地闯了进来。

他的公鸭嗓子在这乱糟糟的环境里刺耳得要命:“有人袭营!可能是朝廷的人!”

林飞白只穿着中衣,从被窝里坐起来,一脸惊愕浑然天成,但心中也是乱糟糟的,下意识想,有人袭营,他跑我这来做甚?忽然想到什么,眼光往桌案上一扫。

然后心猛地一跳。

他刚才换衣服,把装两种虎符的盒子放在桌上,临时有人冲进来,来不及的情况下,把外袍扔过去遮挡,但此刻外袍滑落,露出桌子上东西,一模一样装着两种虎符的盒子,此刻只剩下了一个!

电光石火间,林飞白已经明白马上要发生什么。

果然,下一刻,易云岑急声道:“我给你的虎符呢?快拿出来,今晚来袭营的人数不少,很可能朝廷三千金吾卫都出动了,大概又想搞个奇袭,却不知范统领早有防备!快拿虎符,我要调全部大军,沿途追击,将金吾卫全军覆没,易家的危机便解了!”

林飞白盯着那盒子。

里面装的是半个虎符,还是整个的?

如果他没猜错,应该就是文臻千辛万苦去丹崖居,才弄到的完整的虎符。

这一遭,等于把完整的虎符又献了回去。

更糟的是,这东西拿出来,文臻燕绥辛苦白费不说,还会暴露他,进而影响整个计划。不拿出来,他就要承担弄丢虎符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