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麒军的军营里,众目睽睽之下,他走不掉,这样的罪行会令他立刻丧命。

这对于常人来说,自然是先把虎符拿出来,易云岑未必立刻打开看,趁这个空档溜走也不是没机会。

林飞白瞬间便下了决定。

他起身,去拿那外衣,手指一振,外衣重新展开,将那装虎符的盒子遮住。

随即他穿起衣袍,黑色长袍飞云般一卷,遮蔽了众人的视线,这一瞬间林飞白一脚将那盒子盘到脚下,脚下用力,生生将地面绷紧的帐篷布踩破,装虎符的盒子被踩入泥土之下。

他脚再一勾,将一个凳子勾过来,挡住这处破裂。

这几个动作都在瞬间完成,于众人不过看见袍子一展挡住视线,再睁眼面前便是穿好衣服的林飞白,正在伸手摸索自己的衣袖,随即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

他这神情动作,看得易云岑倒吸一口凉气,惊道:“不会吧…不会是虎符找不到了吧?”

林飞白又在案上找,声音惶急:“我就放在袖囊里的!”

易云岑急得跺脚:“范不取本就阴阳怪气的,有虎符都未必肯出兵,没有虎符他更有借口了!”

林飞白用眼角余光扫着他。

他不能不怀疑易云岑,可这如果是装的,也未免太令人迷惑了。

到底是范不取自个搞鬼,还是两人勾结?

搞这一出目的是为了什么?如果是对他产生了怀疑,为什么不直接下手?他身在大军包围之中,无论如何都抵抗不了。

林飞白一边思考,一边不动声色借寻找上前一步。

他打算不管是谁搞鬼,先挟持易云岑再说。

如果此事易云岑有份,挟持他自然有用,自己就算闯不出去,饶上一个易云岑也不亏。

如果此事和易云岑无关,他确实就是个傻白甜,但好歹也是易家新家主,除非范不取拥兵自重背叛易家想自己占领一块地盘,否则总要投鼠忌器。

如果范不取连易云岑也不顾,正好可以试探出易云岑无辜,易云岑的护卫队总要保护他的,到时候混乱中一起冲出去便是。

林飞白一霎想定,正好易云岑在他对面翻着书案。

林飞白手一抬,忽然对面易云岑抬起头来,目视他背后,露出骇然之色,道:“小心!”

与此同时林飞白感到身后起了一阵风,颈后汗毛猛地一竖。

他身子猛地一矮,准备抓向易云岑的手掌往后猛劈。

他动作不可谓不快。

但是竟然慢了一步。

颈后一麻,眼前一黑。

倒下去之前,林飞白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

果然和易云岑无关…

林飞白醒来时,感觉自己还是在帐篷里。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不是自己的帐篷,从形制装饰来看,这应该是主帐或者贵客的帐篷。

他并没有被捆绑,好好地躺在床榻上,但是动弹不得,脸上有种绷紧感,仿佛戴上了什么面具。

四面很安静,先前惊扰喧嚣之声竟然都已经没了,整个营地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只留篝火的燃烧之声和四处走动的巡哨的脚步声。

林飞白的心沉了下去。

他嗅见了阴谋的气息。

他努力了好半天,才挪了挪脑袋,眼光对上了对面桌子上一面黄铜镜。

黄铜镜正对着他的脸,然而镜中依稀映出的,是易云岑的脸。

林飞白心中轰然一声。

帐篷不知何时被风掀开一条线,他看见属于后半夜的月色。

他已经明白即将发生什么。

他的行动被范不取猜到了,现在他被扮成易云岑,呆在易云岑的大帐内,之后就会有人把他扛出去,交给营地边前来接应的人,大家会以为顺利掳到了易云岑,然后范不取会佯装追击,邱叔叔的兵自然要在陷阱处等着围剿。但范不取一定会分兵绕路,从背后袭击邱叔叔的精锐,到时候徽州军一定会死伤惨重。

而他自己,如果没猜错的话,范不取一定会想办法令他死在被掳的半道,死在邱叔叔军中,那么当他身份被发现,邱叔叔就无法向父亲交代,神将林擎和他的左膀右臂就会产生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

更不要说父亲和邱叔叔对峙西番,偷偷分兵这种事,成功了自然无事,一旦损失惨重,朝廷难免问责,连带着,燕绥也要倒霉。

这一手实在一箭数雕,相当狠毒。但林飞白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行动是怎么被发现的,如果自己的计划被发现,便意味着燕绥文臻在易家的举动也很可能被人窥知,那么一旦被窥知,何以还会容他们进行到现在?

林飞白浑身的冷汗一阵接一阵,慢慢湿了身下床褥。

不行,不能困在这里,必须第一时间回去,告诉文臻燕绥这里的变故!

然而他绝望地发现,无论怎么挣扎,运气,浑身的麻痹都无法消解,甚至在渐渐加重。

很有可能,这是一种会慢慢发作的毒,被算好了时间,等到他被掳到邱同军中,便彻底爆发。

而他,连自杀都做不到。

帐篷外响起细微的响动,有人走了进来,来者身形清瘦,细腰长臂,黑巾蒙面,身形和自己很是相似,腰间的剑也是自己的。

而此时外头也有夜虫声起,声音细微,却是林飞白和邱同军中精锐接应的暗号。

林飞白咬紧牙关,看见那黑衣人没有回应外头的暗号,却微微掀开帘子,做了个可以的手势。

真是狡猾。

不知道暗号,就弄个人再假扮他,来和邱叔叔的人接头。毕竟他确实本来也应该是这身装扮,出现在易云岑这里,将他制住。

所以这时候在易云岑帐中出现一个像他的人,那边接头的人肯定会先入为主认错。

果然,片刻,几条人影掀开帘子,青烟般闪入。

扮成林飞白的人,当着林飞白的面,对着那些人打了个尽快的手势,几人一点头,看一眼林飞白的脸,确定这是“易云岑”,便有人上前将他负起。

几人一言不发,鱼贯而出,假林飞白施施然立在帐篷门口,看他们离去。

林飞白被扛在一个人肩头,事已至此,他只咬牙做一件事,拼命运气,冲击身体经络,期待着自己能动,哪怕动一个指头,都还有机会!

这样调集全部真气毫无章法地冲击自己经脉,难免会对内腑造成伤害,林飞白却顾不得,咬牙忍过一波波内腑一阵阵刀割般的疼痛,忽然手指一抽。

一只手能动了!

林飞白大喜。

此刻他们正避过一队岗哨,在一座帐篷背面潜行,旁边栓马柱上一个火把正在熊熊燃烧,林飞白在和那火把擦身而过时,忽然出手,一把抓住那火把!

火把猛地倒下,眼看那火把就要砸在他脸上!

林飞白手虽然能动,却并不灵活,无法调整角度,眼看那火焰竟然直冲着自己的脸,也避无可避。

忽然一样东西飞来,砸在火把上,将那火把砸得稍稍一偏,避过了林飞白的脸,一半火星落在他身上,一半落在帐篷上。

林飞白眼睛一掠,看见那东西仿佛是只绣鞋。

绣鞋?

但此刻也不是观察这东西的时候,火头已经落下,他身上和帐篷同时燃着!

背着他的人一惊,立即将他扔在地上,要将他身上的火扑灭。

但此时已经有一条黑影扑了过来,扑头盖脸将一件衣服在林飞白脸上身上猛拍,一边低喝:“快走!”

邱同属下也发觉不对劲,二话不说,电射而去。

林飞白心中松了一口气,此时觉得身体似乎又松动了一些,眼看营地因为火起已经骚动起来,而旁边帐篷在熊熊燃烧,他一咬牙,便往帐篷里滚去。

不能落到易家的手里!

哪怕死!

反正方才的掳人计划失败。那几位邱叔叔属下回去,邱叔叔就会知道情势有变,不会再给金麒军包了饺子。

他刚滚出一步,便被人拉住,那人气力不大,眼看林飞白只停了一停便继续往起火处滚,干脆整个人都扑了上来,抱住了林飞白,把他往旁边帐篷里拖。

这一滚,林飞白身上火也灭了,那人有点艰难地将他拖到旁边一个小帐篷里,里头一片黑暗,却有幽香隐隐,像是女人住的帐篷。

林飞白立即想到了先前那个来送姜汤的军中女大夫。

帐篷外忽然夺夺两声轻响,那救他的人掀帘出去,和外头人轻声说了几句,外面的火把很多都燃了起来,火光掩映里人影幢幢,好像很多人都起来,但却并没有太喧闹的声音。

林飞白看见帐篷上的影子十分矮小,像是孩子一样。

随即女子又回转来,手里拎着她先前扔出去砸火把的绣鞋。

林飞白还躺在地上,女子蹲下来,先取了一双鞋子换上,林飞白看着她裙裾微掀,裙角下绣莲花的绣鞋一闪,像一朵花在暗处摇曳,而衣角拂动间暗香浮动。

明明一个换鞋的动作,也能姿态美妙,且动作轻巧利落,连脚都看不见。

林飞白直到她换完鞋,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看什么,赶紧转过眼去。

黑暗中他的耳廓悄无声息地红了。

换鞋的女子坐在床边,似乎毫无所觉,却在他转过眼后,看他一眼,微微一笑。

随即她将裙子庄重地掩住。看看他又看看床,犹豫了一下,大概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本事把他弄到床上去,便从床上抱了被褥来,铺在林飞白身旁,又把他推翻了个身,正好翻到被褥上,背部朝上。

林飞白忽然觉得自己像只被翻背晒太阳的乌龟。

被褥上传来淡淡香气,他有点不适应,只得将脖子尽量昂起来,这下感觉自己更像乌龟了。

随即他看见帐篷上女子的倒影,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剪刀。

林飞白挣了一下,没挣动,便闭上眼睛,反正这女人救了他,再要杀他的话,也由得她。

紧接着嗤啦一声,却是背上衣裳被剪开了。

林飞白霍然睁眼,下意识要翻身,自然没能成功,火辣辣的背上,却忽然传来一片清凉感。

他方才撞倒火把,后背起火,虽然及时扑灭,也已经起了一大片水泡,翻滚中水泡有的已经破了,烧伤疼痛非同小可,他却素来能忍,直到此刻,清凉的药膏轻轻抹上,他竟激灵灵打个寒战,心间喉头那种火烧火燎的焦灼,顿时散去许多。

上了药肌肤敏感度增加,隐约能感觉到那女子的手指轻轻按在他背上,打着转儿敷药,动作轻柔,他忽然想起先前她端姜汤来时,白瓷碗边那比瓷还白的手指。

女子把他背上烧伤处理好,才转到他面前,跪坐在他身侧,低下头,轻声笑道:“林侯,别来无恙?”

林飞白一直对她有种熟悉感。此刻听这声音更加觉得耳熟,抬起眼睛,却看见对方脸容虽然陌生,一双眸子却顾盼生辉,眼眸里笑意从容,跪坐的姿态更是端正尊雅,从颈项到腰线,便如名家妙手绘就,流畅优美,哪怕此刻身处简陋军营帐篷,也似身在满园春色桃花席下宴群芳。

林飞白心中电光一闪,一时却又不敢相信。

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现在出现在这里?

女子眼眸弯起,知道他认出自己了,对不解风情的某人到现在才认出自己,欣慰中颇有几分无可奈何。

她轻声道:“林侯,我还以为你先前就认出我了…”

林飞白瞠目看她,她凭什么会认为自己会认出她,她不知道他从来不正眼看女人,也不正眼看女人给过来的东西吗?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德妃娘娘对他宠爱,德胜宫又煊赫贵重,别说逢年过节,就是平日也少不了命妇宫妃携家中少女们前来请安拜见,他又是神将之子,因此从小受女人纠缠也是家常便饭,从各种搭讪讨好旁敲侧击秋波暗送到投怀送抱自荐枕席…骚扰年年不绝,花样日日翻新。

翻得他免疫,厌恶,形成看见女人就避之唯恐不及的直觉反应。

便是当初第一次见文臻,也没少寒碜她。

但此刻,对上那双清亮眸子,他忽然有点心虚。

女子幽幽道:“当时外头有人在听,我不能说话…我敲碗,是叫你看碗,碗里有我用簪子刻的名字。”

林飞白:“…”

在下以为你逼喝汤。

女子道:“我开盖子看水位,不是看你喝了多少,是告诉你我的名字就刻在碗的边缘。”

林飞白:“…”

在下以为你逼喝汤。

女子道:“那汤里放了殿下给的药,喝了能令这世上大多数的毒药药效减轻,我以为你看见了我的名字,喝了汤。但看样子你并没有喝下去,不然现在也不会这个模样了。”

林飞白:“…”

不,我没看见。

想哭,想吐血。

血当然没吐出来,但是血在往上涌。

因为女子忽然又在他面前蹲下来,女子装束整齐,穿着时下流行的宽领交衽半臂,领口很宽,以林飞白的角度,能看见颈下一小片雪白脂腻的肌肤,也就小小一片,不能更多,偏偏在这黑暗的帐篷里,身后一抹淡色月光的朦胧光线里,那一片白如深渊雪色,亮到惊心。

而女子神情端庄,眼眸澄澈,显然毫无察觉。

林飞白眼神一垂,又锁死了面前一片地面,因此也就没看见对方唇角又微微一勾。

林飞白对着地面道:“周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沅芷轻声道:“家父在你们起行之后,便得了陛下之令,前往徽、隋、池三州之地巡察民风军情,暂领巡察使之职。我向往北地风光,也便跟着来了。”

她和林飞白简单说了几句,林飞白才知道,这个巡察使是自己老爹的意思,林擎在来长川搞事之前,上书弹劾自己军中的监察使收受贿赂交结军官等罪名,在外统兵大将军中一般都有巡察使,当初皇帝原本没设,还是林擎主动要求的,如今他说这个人不行,证据确凿,皇帝也没话好说,正好周沅芷之父建州刺史任满入京述职重新授职,朝中暂时没有合适的缺,燕绥举荐他先代皇帝巡察边军,皇帝准了。

周刺史算是宜王门下,正常情况下,以林擎和燕绥的特殊关系,周谦不可能会派来林擎地盘,以免勾连,但是如今皇帝需要燕绥拿下长川,自然不得不答应他的一些要求。

林擎和邱同双双潜伏到长川的时候,周谦便代林擎监察边军和周边几州内政事务,维持周边诸州县的稳定。

周沅芷跟来之后,原本只是老老实实呆在徽州,但是前几天她听了宜王殿下麾下护卫和自己父亲通报信息,提到了希望能找到合适的人潜入金麒军,最好是女子,她便找殿下护卫询问,殿下护卫便说,因为统领范不取的身体不好,金麒军一直在招军中大夫,金麒军对士兵筛选管理严格,唯独对大夫,向来礼遇。

周沅芷不会医,但她知道殿下护卫既然这么说,自然有他的办法,果然对方问明了她有心帮忙,便给了她一些药丸,让她去军营毛遂自荐。也不必吹嘘自己的医术,只说家中有祖传秘方,专治范不取之症,并让专人试了药,果然效果极好,当即她就被延为上宾,周沅芷每次都只取一点药,让范不取的病慢慢好转却又不能迅速根治,如今在军营里已经呆了好几日。

因为她的重要身份,金麒军中对她极为尊重,但饶是如此,殿下也安排了人保护她,安全无虞。

林飞白沉默了一会,问:“那为什么不干脆毒死范不取?”

周沅芷笑着摇摇头:“范不取这样的人,怎么会让人下毒?他看病多,吃药多,手下有一整个大夫队伍试药辨药,有问题的药根本连辕门都进不了,我的药也是经过多重试验,好几天后才送到他面前。再说就算毒死范不取也没用,金麒军将领那么多,大多受范不取和易勒石恩惠,且每人都掌一部分军队,除非全部死了,否则都有人接班,殿下总不能将所有人都毒死。”

林飞白心中还有疑问,比如周谦这个职务明显是临时职务,将来还要回到天京重新授职的,那么周沅芷这样一位千金小姐,又何必跟着来回奔波?如今更是亲身潜入敌营,冒这么大的险?

还有燕绥是预见到了什么,所以安排了周沅芷混入金麒军?还是只是未雨绸缪?毕竟金麒军地位重要,这种时期寻常人也混不进来。周沅芷从未来过长川,又天生的大家闺秀气质,既有未经世事的清澈又天生聪慧缜密,还不会武功,能降低人的警惕性,又绝对忠诚不必担心反水,确实是绝好的人选,但是真要用心找,也不是找不到合适人选,为什么一定是她?

林飞白和燕绥斗了多年,很了解他,如果燕绥不想让周沅芷出面,周沅芷就不会有机会听说前方的消息。

但他没有再试图问什么。

比如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敢问,怕问了就是债。但不问本身也是债,林飞白转开眼光,不敢看周大小姐平静又微带笑意的目光,只觉得背上的伤更加火辣辣的痛了。

他忍着,听着外头动静,道:“你有办法把这里的情形传出去吗?”

出乎他的意料,周沅芷摇了摇头:“为了确保安全,殿下的人三天才来一次,我身边的两个侏儒扮成小丫鬟保护我,也是被军中记了名了,我们其实被监视得很紧。”

周大小姐还用一种十分悲悯的口气告诉他:“而你,因为你把那药倒了,而那药只有一份且只能提前用才有效果,所以你大概需要三天才能完全恢复。”

“三天…”林飞白额头上沁出汗,方才接应的人是邱同的人,只会回去通知邱同,就算邱同再派人去通知燕绥,一来一回时间也耽搁了,而他猜测,金麒军不会再去上邱同的当,却很可能立即直扑长川主城!

“周小姐,你来这里,是因为殿下已经知道金麒军有问题了吗?他已经做好防范了吗?”

“不,我不能确定。因为当初殿下的意思,只是说有备无患。毕竟往敌军中插探子是上位者的常见行为。”

“那三天才来一次,若有紧急军情,不就耽误了吗?他就没有安排紧急情况下的传讯方式吗?”

“有。这营地后有条小溪,我把消息装入小瓶中顺水而下,有人等在下游收信。但是最近范不取军营守卫越发严密,看守越发紧,我可能走到一半就被拦下了。”

“不,今晚金麒军营地守卫一定是最少的,我们现在就去!”林飞白猛地抬头,正好周沅芷低下头,道:“你额头上怎么这么多汗,我帮你…唔…”

她的唇,落在林飞白微汗的额上。

第两百三十一章 你为何蓄意亲我?

周沅芷眼睛张大,微微茫然。

林飞白眼睛上翻,接受不能。

额头上微软的触感鲜明,他觉得自己的汗唰一下都缩回体内了。

那一处竟然开始灼热,他像被扎了一下猛地向后一退,他还是趴着,猛仰之下,腰骨都因这大力发出嘎吱之声。

然后他看见周沅芷的脸,慢慢红了。

这大家闺秀,脸红也和别人不一样,那一线红从眼下慢慢漾开,一片胭脂桃粉色,像孤鹜翅尖上牵着的一抹落霞,点染最娇艳的西山茜草,遥遥掠过如秋水的明眸,在晶莹如玉的额角婉转地收束。

让人想起莲塘里风过亭亭俯首的荷。

可这朵一低头不胜温柔的荷,说出口的话却像那乱摆莲尖的风,把林飞白刮的鼻掀嘴歪。

“林侯,你为何蓄意亲我?”

林飞白:“…”

他有点艰难地想,为什么这句话每个字都懂,组合在一起就让人没法明白呢?

为何周大小姐看起来规行矩步,时时刻刻都可以推出来作为大家闺秀操守准则典范,干起事说起话儿来却这么疯呢?

他恍惚想起,好像第一次知道这位大小姐,就是因为她率全建州小姐追星追出海来着。

“我…”周沅芷泫然欲泣,“我还没议亲…”

“我没有,我不是,我只是…”林飞白的“拒绝三连”还没说完,帐篷外忽然起了杂沓的脚步声。

不是周沅芷的贴身护卫侏儒,侏儒的脚步声很轻。

一个男子声音在外道:“周大夫在吗?方才营中出现刺客,正在逃逸,我等奉统领命,在营内搜查,请周大夫回避一下。”

周沅芷方才眼中盈盈欲滴的泪水瞬间就没了,那把娇滴滴的嗓子也没了,十分冷静地伸手一按,将听见声音肩头一耸就想起身的林飞白按住,道:“别动,我来。”

随即她伸手一扯,将一块黑布盖在林飞白身上,顺手拿起桌上的两块黑色的石头,用力一摩擦,帐篷里顿时多了一种腥臭难闻的气息,那味道熏的人眼前发花,脑海中能顿时联想到一万种最可怕的毒药。

周沅芷戴起一边的斗篷,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走到帐篷口,道:“好,各位军爷,不过小女子这里正在试药炼药,略有一些不妥气味,这气味可能对身子也有些不好…”说着掀开帐篷。

帘子一掀,那气味冲出,将毫无准备的众人熏得齐齐往后一退。当先一个将官脸色难看地看着周沅芷,心想这位娇滴滴的女大夫又开始玩她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了,上次有人想要看她的脸闯入帐篷,生生被熏晕了现在还在吐呢。

林飞白趴在地上,原以为周沅芷不会拉开帐篷,毕竟就这么点大地方,拉开了一览无余,一块黑布哪里挡得了?想要挣扎躲藏,偏偏能动的只有一只手,心急如焚,后背伤口又开始火烧火燎的痛,只得咬牙忍着,一只手紧紧攥住自己的剑。

他听见那几人站在帐篷口,因为这毒气一般的味道不肯进来了,就左右探头看了看,随即道:“咱们也是例行公事,姑娘是咱们统领的救命恩人呢,怎么会窝藏刺客?打扰了打扰了。”

脚步声远去,周沅芷放下帘子,长出一口气,快步过来,掀开黑布,林飞白头顶一亮,正对上她分外闪亮的眼睛。

想必也是被臭得不轻,她整张脸都微微皱着,却并不难看,一朵花儿因风楚楚大概也就是这模样。

林飞白心中诧异,那几个人又不是睁眼瞎,怎么就看不见地上那起起伏伏一个人?但他转动眼珠四面看看,才发觉这帐篷的地面是处理过的,他所在的半边被挖得塌陷了下去,又堆满了东西,很容易造成错觉,别说夜间,就是白天从帐篷门口看进来,很可能也只是看见地面上掉了一块黑布而已。

他心中暗赞周沅芷的聪慧,周沅芷走过来,将他扶起,道:“走吧。”

林飞白看着她,周沅芷道:“殿下派给我的护卫方才告诉我,营中走空了一大半,范不取和众位将领大多不在,显然已经悄悄出兵了。我们留在这里一来已经失去了作用,二来容易夜长梦多。范不取一定会留下一部分士兵来看守大营,也会不断巡察搜索,一旦被发现,我们还是有危险。”

说罢她便去扶林飞白,林飞白单手撑地,硬生生把自己挪开半尺,有点艰难地道:“你那两个护卫呢,让他们来应该方便一些。”

周沅芷也不生气,宝相庄严地笑笑,唤那两个打扮成小丫鬟的护卫进来,那俩人身量极小,扮成孩童倒也灵巧逼真,但是用来背身高腿长的林飞白,实在有点为难,两人合抬倒没问题,只是林飞白觉得这也太夸张了些,可能走出帐篷就得被逮住了。转眼一看周沅芷也在笑,不由又一阵难捱的尴尬。

周沅芷一笑便收,走过来道:“我并不是纤纤弱女,自从上次海上遇险,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强身健体,也有随着府内教头学些粗浅功夫,别的不行,林侯的分量还是担得的。”说着也不容林飞白再推却,将林飞白背起。

林飞白紧紧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敢看她还是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

周沅芷说得轻松,但终究是养尊处优大小姐,林飞白的重量刚上了身,便险些腿一弯,她身后的侏儒护卫机灵,立即一脚抵住她,撑住了她的身形。周沅芷站直身体,林飞白早已察觉,忍不住道:“周小姐,还是放我下来吧…”

周沅芷转头悠悠瞟他一眼,瞟得林飞白头皮一炸,顿时忘记要说什么话,随即听她不急不忙地道:“何必这么多话呢?难道我身上不香吗?”

林飞白:“…”

感觉自己好像又听错了。

再一偏头看见周沅芷依旧宝相庄严,端庄娉婷,随时可以入宫面圣的礼仪优雅,又觉得果然自己是听错了。

周沅芷吸一口气,一边想好歹撑住不然就辜负了自己这段时间的辛苦,也辜负了殿下难得的给她的这个机会,一边道:“我这个帐篷位置有些偏,从后头绕过去,能避开很多岗哨。”

林飞白含混地唔了一声。

他能说什么?他什么都不敢说。

侏儒先溜了出去探路,打手势示意无妨,周沅芷随即步出,帐篷外月色晦暗,巡哨队伍手中的火把光芒一闪一闪,还在远处,侏儒一人在前探路,一人在后警戒,周沅芷背着林飞白走在中间,营地里可以明显感觉到空荡了很多,一路走过的好些帐篷都安静无人,而光源渐远。

此刻走在黑暗中反而令人安心。林飞白警惕不减,心情却渐渐平复了下来,这时才感觉到身下女子的纤细柔软,感觉到她发丝柔软而颈间肌肤细腻,像一团软玉般近在咫尺幽幽生光,而香气自发间项间逶迤,似有若无,像八月夜里走在月色涂满的山道,远山深处一支桂花发出无言的邀请,寻那般幽淡而又浓烈的香气而去,误入荻花深处,以为邂逅山精野魅,却原来流云飞霞,天光正艳,琼楼玉宇,神仙洞府。

他有点僵硬,微微偏过头去,尽量避免任何的接触,奈何她一番折腾鬓发微乱,几缕细丝随着步伐动作不断撩着他的耳垂,他让了又让,只觉得耳垂渐渐也热了起来。

却听见周沅芷忽然悄声道:“林侯,这是我第一次背人呢。”

林飞白:“…”

他算是发现了,这位端庄优雅的大小姐,一开口,每句话都让人没法接。

周沅芷也不要他接,又笑着柔声道:“男女授受不亲啊林侯。”

林飞白痛苦地闭上眼睛。

是啊,授受不亲,您能把我从您背上扔下来么?

周沅芷侧眸看他,忽然噗嗤一笑,道:“和你玩笑呢林侯。所谓事急从权,咱们也算半个江湖儿女,何必那么拘泥。”

她一忽儿庄严端雅,一忽儿戏谑撩人,现在又玩英风豪气,而林飞白只想逃。

话都给她一人说了。

周沅芷瞄一眼他萝卜一样的耳朵,无声一笑,收了眼底的戏谑和怅然之意,忽然轻声道:“林侯,听说当初文别驾和宜王殿下遇险,和你们失散,殿下受伤昏迷,文别驾也曾孤身背着他,在大山中跋涉。”

林飞白心中一酸,勉强嗯了一声。

当初知道文臻那段经历后,他便很是自责。责自己无能,早早受伤,令她被掳流落,生死挣扎,受了那许多的苦。自责里也有几分不甘和郁郁——她的挣扎奔波,穷尽心思,那一路全部的勇气、智慧和力量,都献给了自己那个死对头。

不是不失落,不是不嫉妒,但也只能默默立在一边,看那天上月,阴晴圆缺,不由人说。

周沅芷的声音温柔,像一道絮风,拂在他耳侧。

“我很是羡慕呢。不离不弃,相扶相携,多么美好的情感。我之前总在想,文大人在背着殿下逃亡时,是何等心情。想必焦灼煎迫,度日如年。可今日我才明白,便纵那时焦虑无措,命运相逼,心内也必有一份安宁喜悦在,因为喜欢的人在,还在一起向前走,便是再黑暗,也是不怕的。”

她轻轻道:“多希望我也能有这样的一个人,和我一起,哪怕向黑暗而行,历险境磨折,只要在一起,不分开,便有勇气和力量继续…一生一世。”

林飞白默然,他为了下巴不靠着周沅芷的肩头,始终微微梗着脖子,此刻听着她这番话,和平日每一面的她都有些不一样,却分外诚挚动人,动人里却又隐隐藏几分失落,便知道以这位大小姐的敏慧细腻,已经察觉了他故意的疏离,这疏离对上她今日种种,便显得分外的无情,林飞白想要无情,却又觉得实在惭愧——人以坦诚热血待我,我却以冷漠回之。

然后又觉得,脖子真酸啊。

忽然周沅芷回手一按,硬生生将他的脖子按在自己肩上,林飞白高挺的鼻子砰一下撞在她肩膀上,鼻端都是少女细腻柔和的香气,他被这个动作惊得瞪大眼睛。

周沅芷回眸,却是和粗鲁动作截然不同的巧笑嫣然,“林侯,莫非我肩嶙峋支离,不堪你尊颌一搁?”

微笑优雅,斜瞟的眼神却满满“挺,叫你挺,你丫累不累?”

林飞白:“…”

心好累。

要嘴巴何用?!

他脖子僵硬地搁在周沅芷香肩上,不想埋进去,又怕再抬起来被她再按一次,那他也不大想活了。

正在纠结,忽然前头侏儒身影一闪,打了个手势后不见,周沅芷毕竟经历少,还没反应过来,林飞白猛地向前一倒,带着她滚倒在地上,倒下时怕压着她,林飞白还没忘记翻了个身。

他把周沅芷压在身下,悄悄探头,正看见一队巡哨士兵从隔壁一个帐篷旁走过。

哨兵过去,林飞白松了口气,一低头却发现自己压在周沅芷身上,而周沅芷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林飞白脸色一红,急忙要起身,结果刚才情急之下爆发的力气,此刻却没了,接连挣扎两次都没能挣起身,反而一次次落在周沅芷身上,每落一次他脑子便炸一下,还要努力不要砸在某些重要位置,而周沅芷竟然也不急不动,躺那里看他挣扎,虽然他每次落下来她都忍不住眨动长睫,但还是好整以暇地躺着,似乎完全没有也努力一把的意思。

林飞白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悄声道:“周小姐…我有点没力气,你要么…”

周沅芷眨眨眼,一脸无辜地也悄声道:“我也没力气啊…”

林飞白:“…”

刚才一巴掌按头的力气呢?

看不出你是这样的大家闺秀。

他最后只好以肘支地,侧身翻下,躺在泥地上,觉得自己像只翻肚皮的死狗。

此时周大小姐却灵活地翻身而起,伸手一把就将他拽了起来,轻轻松松又掂上了肩膀。

林飞白已经不想发表任何意见了。

惹不起。

受着便是。

好在自此以后便没遇上哨兵,营地果然空了许多,林飞白因此越发心急,怕文臻那边要是没有准备,怕就要遭遇夹击。

也不知道是他的心绪传染了周沅芷导致她也有点心急,还是这地面太难走,周沅芷忽然身子一歪,险些带着林飞白栽倒。

她十分能忍,脚肯定崴了,却一声不吭,林飞白反应也快,唯一能动的那只手将她一拉拉住,但这已经发出声响,远远有人大喝:“谁!”

后方忽然传来一声鸟叫,是侏儒发出的声音。随即身后大亮,空气中咻咻破空声响,夹杂着一道道的热力袭来,林飞白听惯了这样的声音,来不及细想,猛地将周沅芷一推,自己的外衫瞬间便脱了下来,呼地一声如黑云狂卷,将射来的火箭都兜在衣裳里,火焰立即燃烧成一个大火团。

周沅芷大声道:“往西南角扔!那里有火油桶!”林飞白抡臂一甩,那大火团便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飚射而回,熊熊烈火在空中拉扯出一道绚烂的长线,十分精准地落到西南角的那一片帐篷上,金麒军士兵们大惊失色,纷纷开弓拦截,可是论起拉弓射箭,谁也别想和林飞白争锋。他天生臂力强盛,更兼多年苦练,膂力惊人,寻常将军开八石弓便是武勇非常,他能开十二石,可谓军中传奇。那一团火箭到了他手里,速度和力量的反扑,凶狠非常。

轰然一声,西南角一个帐篷火光和黑烟同时炸开,随即便是一连串密集的爆响,有什么东西被撞了出去,带着一股火焰骨碌碌一阵乱滚,几乎瞬间,火线就如巨蟒一般顺着帐篷边缘游蹿,转眼升腾为巨大的火墙,地面上的火像红毯一般迅速蔓延,无数人从帐篷中冲出,在烈火中黑烟中狂呼乱叫。

很明显,林飞白卷回去那一大批箭,不仅点燃了油,甚至撞翻了油桶,那一处原本单独划开区域,甚至四周清了草皮,挖了沟渠,就是为了防止着火,但架不住林飞白太过凶猛的力量,将一个油桶生生隔空撞出了帐篷,越过了沟渠,点燃了附近的帐篷。

纷乱中周沅芷回望林飞白,眼神晶亮。林飞白看见这样的目光,也不禁心中一动。这般属于女子纯然的崇拜和欣赏,任何男人都不能抵抗,他抿抿唇,伸手去捞周沅芷,周沅芷咬牙站起,随即又是一歪,很明显不能走了。两个侏儒蹿出来,一个扶起周沅芷,一个拉住林飞白,林飞白经过刚才这一番气血流转,一条腿又松快了一点,便借着侏儒的力,拉住了周沅芷,单脚一蹿,带着她蹿出好远。

只是姿势难看了些。

周沅芷不觉得难看,两个人一个好了左脚,一个右脚没事,跳起来也跳得绝配,她陪着林飞白,一二三起跳,像一对美貌的青蛙带着两只小青蛙,渐蹦渐远。

林飞白在逃命中还不觉得什么,忽然听见周沅芷在某次跳跃奔逃的间歇,迎风感叹地道:“看,我们俩连蹦都能如此合拍!”

下一秒,她往上跳,林飞白往下跃,哗啦一声水响,两人跌进了一道溪水里。

林飞白抹一把脸上溅上的水,道:“我倒觉得我们挺没默契。”

“能同时跨进一条河里那也是缘分。”缘分大师周沅芷如是说。

林飞白再次不想说话了。

后头喧嚣声起,除了大部分留下来灭火,剩余的士兵都追了过来,林飞白把手浸在冰凉的河水里,这里是上游,水还比较浅,他的眸中倒映着火把的光影:“我在这里解决他们,让他俩带你逃往那边树林,等下我过来和你汇合。”

“请问林侯,你打算怎么解决这数百士兵?”周沅芷好奇地道,“用你半瘫的手和脚?还是用你虽然不瘫但是已经烧伤的这只左手?”

林飞白默默地把藏在水里的那只手拔出来,周沅芷伸手过来抓住,修长的手掌上起了一排巨大的燎泡,是方才火箭太多,林飞白收箭的时候,为了挡住一支从角落里射向周沅芷的箭,只得悄悄徒手抓住扔进了衣服里。

林飞白要抽回手,周沅芷不让,不仅不让,还用尖尖的指甲试探地戳了一下一个泡,林飞白嘶地一声猛地缩手。

周沅芷诧异地道:“还以为你是钢铁之躯,不会痛呢!”

林飞白咬牙,又咬牙,终于怒道:“快走吧!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用你不会武功的手对付敌人,还是用你已经崴了的左脚踢人?”

他毕竟自小和燕绥斗嘴,虽然很有风度地尽量不和女人计较,但是被怼了这么一整晚,不断地噎噎噎,此刻眼看敌人围来,终究烦躁得有点忍不住。

留在这里没用的周沅芷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抬起自己崴了的左脚,踢了他一脚。

林飞白:“…”

行行行,你能踢。

难受,想哭。

追兵越来越近,这里是靠着山壁的一条溪水,三面都快要被包围。

没法逃了,林飞白吸一口气,做好了死战到底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