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也不敢想,咱也不敢问。

他退了出去,片刻后又进来,殿下要付钱。

付了一笔令人咋舌的巨大银两之后,日语十分怀疑殿下是把这家店给买了下来,然而殿下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像是什么都没买。

日语的眼神一次次溜溜地往殿下怀里瞄。

他严重怀疑殿下把那玩意塞到他自己怀里去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为卿骨断犹不悔

满花寨子里,文臻将妙银放在地毡上,文臻招呼男子:“去床上睡会。”

男子不看她,手按在剑柄上,“你去睡。”

“我和妙银在地毡上休息。今夜可能不会安宁,睡床上可能目标更大,我需要你帮我挡一挡。”

男子立即起身去了床上。

文臻在屋中翻箱倒柜,似乎在找着什么东西,男子忍不住低低道:“你在找什么?我来帮你好不好?不要动静太大惊动敌人。”

“我找针线。”

“找针线做什么?”

“哦,你衣服撕破了,我帮你补补呀。”文臻一边找,一边漫不经心答。

“这个…那个…不用了…吧…”男子的声音越说越低,然后被文臻的欢呼声打断。

“…找到了!”

文臻翻出一盒针,不是普通绣花针,比较长,中间有点空,可能是蛊术要用的针。

文臻低头嗅了嗅,又命文蛋蛋在上头撒了尿。

她找出一块比较结实的布,将针均匀插在上面,然后裹在自己的脖子上和心口等要害。

床上的男子已经将自己的衣裳准备好,看见她此刻动作,不禁有些怔怔的,语气似乎有些失望,道:“你这是…”

文臻回首一笑,然后猛地将挡在窗口的老妇尸首掀开,自己站在了窗口。

男子大惊,立即扑下床,但窗和床有距离,一时哪里赶得及。只听见隐约“噗”地一声,和先前那个老妇受袭击时候的声音一样,惊得浑身一抖。

但随即他便听见文臻又爽又甜的笑声。

笑声里,隐约远处一声痛呼。

“第一个。”文臻笑眯眯对黑暗中点点头,啪一声关上窗户。然后取下了裹住要害的带针的布。

那些针上已经凝了鲜血。

果然猜中了。

之前她就怀疑,敌人中有人能隔空伤人,那个老妇就是这么被杀的。

但是异能也是有限度的,千里之外取人首级这种事不会发生,她试了一下,对方要想出手,必须没有物体阻挡,且限制在一定距离内。

这种异能,某种程度上是身体的分子在转瞬间散开又重组,也就是说,就算隔空杀人,也还是要用手的。

所以她打开窗户,以身为饵,对方果然出手,然后现在,手想必已经废了。

她没有回头,道:“你的箭呢?”

男子垂眼,从身后摸出弓箭。

“做好准备。等会我指向哪里,你射哪里。”

文臻一边说话,一边点燃了蜡烛。

此时点燃蜡烛是不明智之举,男子却没有问,对文臻十分有信心地,拉弓在弦。

文臻举起蜡烛,走到窗边,今夜无风,烛焰忽然一跳。

文臻辨准了那个方向,将蜡烛狠狠一扔,火焰割裂黑暗,画一条凌厉的红,虽然去势很快,却奇异地始终不灭。

“咻。”

利箭破空,追蹑火焰而去,比火焰后发先至,越过那一线红,将那火苗长长扯成一片血红的旗。

然后一声闷响。

爆开另一蓬红。

那是从胸口带出的鲜血。

黑夜中立在窗口的文臻,声音冷如长夜。

“第二个。”

随即她离开窗口,就在她离开的一霎,支起的窗板忽然落下,只差一点就撞到她的鼻子。

然后咔嚓一声,整个窗板脱离窗框,闪电般向文臻飞来。

文臻还没动,身后男子已经收弓飞扑而至,一把抱住文臻,向后猛地一滚,砰一声窗板撞在床栏上,碎了一地木屑。

他抱住文臻的时候,文臻还没忘记顺手拎起地毡上的妙银。

砰一声三人都跌撞在床上,文臻落下的时候将妙银甩到了床底,却没注意自己压着了男子的伤口,男子咬牙,一声不发。

文臻也没注意到此刻两人的姿势,她没有时间注意,她落到床上的那一霎,便一拳击打在床上,被子翻腾而起,展开,她又一拳送出,被子四角展开,平平搭在床架上。

“钉住被子!”

男子反应也快,嗖嗖嗖四箭,各自钉在上下左右的床架子上,将被子钉成一个厚厚的屏障。

屋子里此时已经乱了套,无数物体,烛台、镜子、墙上的兽皮、骨头,弓箭,盘碗,食物…所有室内的东西,都在呼啸飞舞,一次次撞击在被子上,奈何被子厚,又被钉得很紧,再加上东西大多不够重,因此都被被子屏障给稳稳挡了下来。

文臻探出手,抄住了一套弓箭,大概是妙银平时打猎用的,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男子的身高,这一看,才注意到自己的姿势,赶紧要起身,谁知男子忽然眼神一厉,猛地伸手,将她重重一按。

砰一声文臻被压在他胸膛上,嘴唇正贴在他锁骨上。

“嗤”一声响,就在她方才坐着的位置,一点刀尖刺破了被子,刀芒森寒地亮在她头顶,照亮两人幽幽的眉眼。

挂在墙上的腰刀,在飞舞中落了刀鞘,又刺穿了一点被子,如果她还坐着,脸就要破相了。

黑暗中两人双目相对,男子眼底光芒猛地一跳,似一簇烟火从天幕挣脱。

文臻感觉到了唇下的温热,肌肤的弹,和心跳的急。

还感觉到对方下意识抬起的双臂。

她猛然翻身,手肘按在床上,从对方身上凌空翻过,半点肌肤都不触。

随即她起身,将拿好的那副弓箭,架在床的上方,露出一点弓的形状,看上去像是有人在被子后架弓,随时就要击发。

随后她把妙银往床里再推推,在她身上又加了几个枕头防护,对男子做了个从侧面下床的手势,男子会意,拔剑,剑气凌厉如白练,一剑卷掉了侧面床板,同时那一面床靠着的竹墙也无声无息碎裂。

两条人影悄无声息从侧墙蹿出,文臻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光,向上一看,就看见对面一座竹楼顶上,一人正遥遥站着,双手挥舞。

她对着那人一指,道:“应该是最后一个。我去吸引他,你去暗杀。”

“我去!”

“争什么呀,我有你一击必杀的本事吗?”

不等他回答,文臻已经冲了出去,她一脚踏出,一手高举,比了个OK般的姿势。

果然她一出现,那高处的人立即注意到了她,手一伸,一柄刀已经破空而来。

文臻急退,却在退后的时候,一眼看见身边竹楼上,垂挂着很多的沉重的兽骨。

这让她不禁一怔。

既然是隔空控物,那自然是离她越近越有效果,为什么对方舍近求远?

然后她便见那人似乎是要追她,但在抬脚之前,却忽然反手一甩。

而那人身后那轮月色光影里,已经无声无息多了条修长的黑影。

那是去潜伏偷袭的男子。

这一甩,便有一道冷光,忽然从黑影身后出现。

文臻心中暗叫不好,她忽然出现,就是要吸引对方注意力,好让男子偷袭,但现在很明显,对方的注意力却不在她身上,反而反攻了偷袭者。

男子的身影在月中剪影柔韧,从头到脚的凌厉峻拔,如一支弦上将射的箭。

他背后长剑在月中光寒。

已经拔出的剑身一横,正迎上那道冷光,锵然声响里,剑光毫无阻碍,击飞那冷光后,便如星河倒挂而下。

血光爆现。

竹楼高顶人影坠落。

坠落时,那控物者的眼睛还紧紧盯着文臻,看见文臻一退便进,笑吟吟踏月而来。

听见她将一直高举的手摆了摆,那个奇怪的手势还在,道:“第三个。”

砰的一声尸体落地,男子也飘身而下,神态警惕,道:“都解决了?”

文臻道:“这是异能者,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天授者,这种人才,你应该知道,不会有很多。”

“你怎么知道有三个?”

“你猜?”

“从你最初遇刺,天外飞刀,你猜出有人能控物。之后那个老妇被隔空灭口,和我肋下的伤,你看出有人能隔空伤人。”

“然也。还有一个人,能控制火焰,我记得遇刺那一刻,篝火忽然爆燃,就是他在出手,以此掩盖第一个能控物的家伙的飞刀。如果不是你砸出酒壶,可能我就中招了。不过能控火者,必然体质吸引火焰,所以我抛出点燃的蜡烛,火焰不灭,便指明了他的所在。”文臻忽然上前一步,对着黑暗道,“天机府成立多年,至今精锐也不过数十,每个人都是千万人中苦苦寻觅而来,每个人都经过十年以上的训练培养,如今一下在这里折损了三个,我想请问黑暗里的这位大侠,你有多少库存,经得起这样的消耗啊?”

她声音不高,却传得远,对着黑暗,像闲聊,也像宣告。

四面寂静一片,仿佛她真的只是对着空气自说自话。

文臻并不在意,又道:“不信邪,不怕没法和主子交代,尽管派人来,来一个我宰一个,来两个我宰一双。看是你们天机府的库存多呢,还是我的手段多。”

她说完,蹲下身,看了看眼前的尸首,是一张普通男子的脸,身材较矮,文臻瞧了一会,目光落在这人手上,感觉到了违和感,忽然伸手去揭这人面皮。

一层薄膜揭开,里头露出的脸,让她眼神一缩。

竟然是那晚燕绥床上的两女之一,长得有点像她的那个。

这个人,她原先就发觉了她们是天授者,猜想她们可能是燕绥要来保护她的,但季怀远想要讨好燕绥,授意她们用身体献媚燕绥。

以燕绥的性子,不相干的人他只会嫌脏,这两个女子一旦做了这种事,她又气走了,燕绥不会再留对方。

那这女子为何出现在留山?还参与了谋杀她?

文臻绝不认为这是燕绥要杀她,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但…

她忽然想起先前这个女子对上她的时候,那些有点奇怪的动作,以及最后对眼前男子的出手。

她的心,猛地一跳。

男子十分警醒,立即道:“你认识?”

文臻笑笑,将面具扔回去,道:“怎么会。”

她说完,拍掉手掌上的灰,道:“走吧,明早还要比试蛊术呢。”

男子也没反对,听着四面动静渐无,想来连杀三名天授者,以及文臻最后的威胁,让对方也感到了承受不起的损失,暂时撤走了。

两人往妙银的竹楼走,男子落后文臻一步,文臻知道敌人来自寨子外,他是用身体为她挡住可能的刺杀。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镀在地面一片汤汤的银白月色中,文臻看着对方虽然受伤依旧笔直的身影,心中微微叹一口气。

便在此时,她忽然心中一动。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对于想不起来的事情,最好的办法是一件件回溯,文臻便从方才的出手一步步往回走,杀掉控物者…偷偷出房…杀掉控火者…杀掉隔空杀人者…老妇的死…

老妇!

文臻忽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那个老妇,她查看过,是个普通的寨民,没有任何武功的底子,甚至连蛊术的气味都没有,她唯一适合对自己下手的原因,是当时她离自己最近。

那她为什么会对自己下手?

是不是因为最近,所以被选中?

用什么方法选中的?

脑中闪电豁喇而落。

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天授者!

这个念头刚起她便已经低喊:“还有一个!”

同时一个箭步猛蹿了出去。

但是已经迟了。

身后嗖一声疾响,身后一直保护她的男子,雪练般的剑光,向她当头罩下!

寒气瞬间渗骨,这速度和力量,又这么近,文臻知道自己绝对躲不了。

但她绝不放弃,头也不回,拼命前蹿,一边低喊:“林侯!林飞白!我是文臻!”

“我是文臻!”

像雪山忽然从头顶倾倒。

然后被天神之手倾力一挽。

那似乎可以笼罩天地的寒光似乎微微一顿。

随即文臻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像是骨头被生生打断的声音。

砰一声,她扑倒在一丈外,后心凉飕飕的,背后衣裳已经裂开。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声。

文臻还是没回头,再翻出一丈,才喝道:“文蛋蛋,唤小弟!”

文蛋蛋骨碌碌滚了出来。

刹那间嘈嘈切切,细细碎碎,似梦呓似低语似噩梦里发出的压抑之音,群山都似乎因这令人牙酸的声音而微颤,于风的乱和叶的颤中,无数细小的黑影,从寨子的各个角落游出来,爬出来,蠕动出来…

全寨的毒物和蛊虫,都在刹那被文蛋蛋催动。

文臻动了真怒。

这藏在暗中的最后一个天授者,无论他藏在这夜山中何处,她今日都要叫他来得去不得!

黑暗深处,忽然爆发一声惨叫。

文臻没有去看。

不用看了,所有毒虫被催动,那个人活不了,而刚才杀掉的那三个,也肯定留不下尸首。

倒省了她处理尸体的麻烦。

文蛋蛋大范围催动毒虫很耗它的体力,文臻轻易不愿使用它,就是不愿意让自己对文蛋蛋太过依赖。

但终究是大意了。

居然还漏了一个控人心神者,这人控制老妇刺杀她不成后,便隐在暗处,一直等到林飞白和她同时出现,杀了他其余三个同伴,放下心防之后,才悍然出手,一出手便控制住了林飞白,对她下了杀手。

她转头,看向林飞白。

早就认出他来了,但既然他要装样,她也懒得揭穿。

但刚才生死之间,再不叫破,小命不保。

一回头,她脸色就变了。

林飞白站在当地,剑落在脚下,持剑的那只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软垂着。

一看便知道,那是断了。

文臻忽然明白了。

林飞白练的剑,和他的本人风格一样,一出必定见血,一往无悔,要的就是那样的破釜沉舟的杀气和烈性,因此他剑一出,自己也收不回,那一霎为了不伤害她,他折断了自己的手臂。

那一声骨断之声,是他自己,生生砍断臂骨发出的。

第三百二十三章 我信他

文臻怔了半晌,揉了揉脸,心底叹息一声。

那么能撩的周大小姐,怎么还没收服这头神兽呢。

看她家饕餮,都被她搞定了,明明她段数比周大小姐差远了。

果然心志坚定的人,一旦冲进牛角尖,那就死死嵌在那里,果然九头牛都拉不出来。

她扶着林飞白回到一片狼藉的竹楼,拆下被子,将妙银挪出,扶着林飞白在床边坐下,便急着去找夹板等物。

林飞白一直凝视着她,道:“别忙了,这都快天亮了,天亮后还有事,你赶紧休息一会儿,我看你气色不是太好。你今天吃得很少。”

文臻端着东西过来,一把撕掉他的面具,果然看见他额头冷汗一片,却强撑着不露半点疲弱口音。

“自己更难看就不要说别人了。”文臻给他包扎,“你怎么会来这里?师兰杰他们呢?”

“近期陛下让我去军中历练。父帅接到密报,说西番大将耶律靖南潜入东堂境内,往南一路来了,怕他心怀不轨,父帅命我一路追踪,一直追到留山附近,我无意中发现了你的踪迹。师兰杰他们跟踪另一路,很可能是已经被耶律靖南发现,派人引到了别处了。”

“这个耶律靖南是谁?”

“西番重臣家族耶律家族的人,前阵子曾进攻南齐,据说大败而归,小命都险些丢了,因此很受了一阵冷遇,大抵不甘心,又想在东堂作妖,换取功劳做进身之阶了。”

文臻抬头,和林飞白对视,两人在一瞬间心中都想到了一个人。

西番的大将,乔装改扮,出现在大皇子的势力范围…

联想到现今的海战,和留山的诡异动向,大皇子这是想做什么?

文臻忽然道:“安王殿下拥海军守东南,有军权,又远离中枢,看上去很安分。”

林飞白:“大皇子所统带的海军虽然号称二十万,但面前有连绵三千里大山横亘,侧方就是林帅所带的边军,海军无法涉山地,父亲随时可以越徽州一线钳制他,海军再多,想从斜月海峡一路打到中原腹地,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文臻:“但如果大皇子拿下留山,以留山土著为先锋,开拓出出山道路,再勾结西番,由西番出兵牵制林擎,再借和南齐海战之机,出苍南一路挥师北上…”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都觉得心中有寒意泛起。

“你刚才说了,大皇子多年都很安分,为什么忽然动作频频?还有太子,近期我觉得也很是怪异,居然失心疯地要招惹我们。”

文臻对这位大皇子安王殿下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是一个普通嫔御之子,那位嫔早已死去,娘家式微,一个嫔位还是在大皇子封亲王之后追封的。那位嫔在世的时候,是容妃宫中的低等嫔御,因此大皇子和容妃关系不错,大抵也是受了容妃嘱托,驻守海峡之后对季家很是照顾,麾下有不少季家一系的将领。

林飞白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听说,陛下的身子…”

话到了这里,也就明白了。文臻皱眉,忽然道:“我给你一个建议。你这就写一封信给林帅。请他无论听见了什么消息,遇见了什么事,受了什么言语诱惑,都不可轻举妄动,不可随意调拨大军,自己也不要离开大军。也不可尽信身边人,如果一定要动,一定要等到殿下的建议。”

“你什么意思?”林飞白剑眉一挑,灯光下目光慑人。

文臻沉默。

她没法说,她没有任何证据,她只觉得这些事情虽然都很合理,但是总让她心里有些不安。

不管出什么幺蛾子,林擎守住自己,守住大军是首要的。在外统兵大将,树大招风,太容易成为目标,也太容易给人钻空子了。

她手下一紧,林飞白眉头一皱,额上顿时又出一层汗,也就忘记继续追问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林飞白垂头,看着文臻细心地给他上夹板,微微翘起的小手指如拈花,他紧绷的心情渐渐松软下来。

一日之内,被她两次裹伤,竟也不觉得痛,或者那痛仍旧是在的,只是细细密密,骚骚扰扰,牵扯在了心上。

他细细看她眉眼,总觉得她每次相见,都和前一次容颜略有不同,她还在慢慢长开,如今眉端更宽展,双眸更明澈,肌肤更莹润,而红唇微粉,依旧的甜蜜颜色。但那甜蜜和初见的自然微甜已经不同,更多几分狡几分辣,几分深沉几分慧,几分朦胧几分…远。

最后一个字从脑海间浮起时,他忽然又想到天京府邸隔壁那个笑颜如花的女子。

想起那每天清晨练剑时,墙头都会准时出现的品种不同,但姿态都同样亭亭的花。那些花多半并不是华贵艳丽品种,却香气幽远,经久不散,他每日伴那香气舞剑,回屋后从飘散襟袖间拈下落花。

想起庭院里每夜变戏法般出现的汤水,天阶夜色凉如水,总有热汤在上头。

想起各种邂逅,偶遇,和邂逅偶遇之后的并无攀谈,一笑而过。

想起整座府邸的下人,也不知道是被燕绥威胁还是被谁收买,总在各种配合隔壁的动静,悄悄出卖他的行程。然而墙头那人,得知他的一切,却又并不大张旗鼓,也不惹人讨厌,只是幽幽静静,昙花一现,似那墙头桃花,轻轻摇曳,你知那花在那里,你知那擎花人在墙下,你看着那娇艳桃花便会自然想起那墙下人面定然也如桃花娇,可她不让你看见。

真见了,不过是别过眼,不得见,反而要多想一想。

那七窍玲珑心女子,就这么一日一日,一瞥一瞥,将自己的影子绵绵密密印在他所能及的每一处,直到他觉得那网越收越紧,快要不能呼吸,逃跑一般奔向了山**。

他不敢想,不愿想,想便是一种背叛。

对自己的背叛。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截然不同的类型,唯有眼底的灵动狡狯,似曾相识。

四面忽然变得极静,静到他能听见文臻睫毛缓缓眨动的声音。

像刷在了他心上,簌簌地痒。

他忽然就忍不住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一刻的痒。

他干咳一声,轻声道:“文臻,我…”

文臻忽然收手站起,笑道:“好了。”

酝酿好的话被打断,林飞白抬头看她。

文臻对他眨眨眼:“想不想知道我怎么包扎得这么熟练?”

林飞白下意识嗯了一声。

“最近照顾燕绥照顾习惯了。”文臻笑容加深,“殿下受了点小伤,非要赖着要我亲手包扎,每日换药,换成了熟练工。”

林飞白盯着她的笑容。

那是自然的,毫无掩饰的笑意。在说到燕绥的小伤时候,眼神关切,说燕绥耍赖的时候,微含无奈的宠溺。

那般意韵无限的流转眼神,他很陌生。

文臻永远甜蜜糖儿似的,可越是这样的人,越难见真实情绪,他在此刻忽然惊觉,原来他一直见到的,也只是蜜糖般的她。

而不是此刻提到燕绥,便眼眸丰富得如同星辰大海的她。

心间一层层凉下去,一层层乱起来,有些事从来都明白,也并不曾有过想往,但总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意难平。

他心底微微烦躁,忽然道:“这次我追踪西番大将而来,还有一个原因,是还查出那位西番将领,和季怀远有过直接联系。”

文臻脸色一变。

林飞白不会说重复的话,这时提到季怀远,指的是季怀远私下是燕绥的人。

他的意思是,林帅那边查到的,西番将领勾结的对象,也有可能是燕绥?

文臻心里清楚,林擎看似是燕绥的人,其实他这样潇洒任侠的人物,心底系的只是疆土百姓,或者还有秦侧侧,皇帝或者皇子,皇家的争权夺利,他定然没兴趣染指。

所以他其实是中立的。

线索指向谁,就查谁。

那么,消息灵通的燕绥,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燕绥知道…

文臻忽然想起先前看见的那个在燕绥床上碰见,刚才又死在满花山寨的能控物的女子。

她是天机府的人,是季怀远送给燕绥的人,但是她出现在满花山寨,参与了对她的刺杀,但这个女子放弃了对她下杀手的大好机会,却对林飞白出了手。

而最后一个能控制人神智的天机府中人,看似对着她出手,但最终伤及的,还是林飞白。

如果对方很了解林飞白,就会知道他宁可自伤,也不会肯伤了她。

联想到所有人的出手,她心中隐隐冒出一个念头。

会不会今晚的刺杀对象其实不是她,是林飞白?

为什么要杀他?

是谁要杀他?

大皇子有可能,燕绥…也有可能。

文臻不能否认这个可能,毕竟目前在苍南境内,能驭使天机府的,除了大皇子,就是燕绥。

林飞白忽然道:“还有谁知道你在留山?”

今晚对方有备而来,而她进入满花寨子是随机行为,对方除非一直追着她,否则绝不可能这么快找上她。

“不,不会是燕绥。”

“燕绥确实不会对你动手,但他不会对我客气。宜王殿下,从来不会允许任何人有任何不敬,哪怕只是怀疑。”

林飞白紧紧盯着文臻的眼睛,文臻沉默了一会,抬起眼直视他。

“他确实是这样的人。但是我知道,不是他。”

“文臻,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你知道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不是要你因为我被他刺杀和他决裂,我也不介意他的出手。但我希望你审慎一些,殿下这个人,心思如风云乱卷,难以捉摸,我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文臻站起身来。

“不,我信他。我信他不会伤害我,也不会对你下手,哪怕知道了你们在怀疑他。林侯,你不要忘记了,在这件事之前,燕绥就有一百个理由杀了你,但是他虽然对你冷若冰霜,时刻不忘踩一踩,却在你有性命之忧时,救过你不止一次。”

她语气平静,甚至还微带笑意,看人时的眼神却忽然卸去素日柔软,冷而坚定。

吐槽燕绥也好,毒倒燕绥也好,扔下他跑路也好,那都只是她能做的,别人,不可以。

林飞白的表情仿佛被人忽然扇了一下,白皙如冷玉的肌肤微微渗上一抹红。

“确实只有燕绥知道我来了留山,也只有他可能派人暗中跟随,甚至刚才死掉的一个杀手,我在他身边看见过,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还是有别人可能知道我的下落,能布置这一出离间计的。”

“谁?”

文臻不答,微微叹了口气。

“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最近不要动手了。等我回头联系上人,我让人护送你回你父亲那里,你不要呆在留山,你是林帅的儿子,身份太敏感,不能留在这里。”

“不行。我必须留在这里。”林飞白一口拒绝,“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你不要使用你的手段,你是能将我弄走,但我一定会自己回来。”

文臻瞪他半晌,最终放弃出手,林飞白既然这样说,就一定会做到。与其让他重伤再冒险,还不如留在她身边,她好歹能照应着。

“那就好好休息吧。”她伸手一按,将林飞白按倒在床上,林飞白反应不及,就那么被她按倒,怔了怔,方才有点薄红的脸上,越发色泽深重。

文臻就当没看见,出去将那几具啃得只剩骨头的尸首扔下了山崖,回来又休息了一阵,天便亮了,一大早就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传来,昨夜的女子们,已经在竹楼下聚集。

妙银也被惊醒,睁开眼一看见她还在,而天光大亮,大惊失色。

“你们怎么还没走!”

文臻笑得云淡风轻:“这不还要比试么!”

“比试什么!找死是吗?”妙银探头对底下看了一眼,看见黑压压一片人群,“糟了,现在走不掉了,你听我说!”她抓紧文臻的手,“蛊术比斗,并不是划开道儿,你来我往。而是从约定的时辰开始,大家各出方法,斗倒算赢。昨晚我醉倒了,不然昨晚我就可以帮你布置一些蛊术,好歹可以自保…所以你从现在开始,到今日天黑之前,不要喝水,不要吃饭,不要触摸任何东西,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要接受任何人的东西,熬到今天晚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