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姚,过来给梁先生赔个不是,你也不小了,做事怎么还这么莽撞呢?”

她只得走过去,在离梁钟鸣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垂着头,踌躇半晌,终究低低地嗫嚅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自酒吧分开后他们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即使并非出自她的意愿,但对于他的态度,她多少还是心怀期待的——虽然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她已经单方面宣布断绝来往了,但她其实一直想知道在那之后,梁钟鸣究竟会怎么看自己。

此刻,无论他开口说什么,她都相信能从他的话语里得到一些反馈,于是,她半垂着眼帘,紧张而窘迫地站在他面前静静等候。

梁钟鸣坐着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文件上,仅是笑了一笑,淡然道:“没什么。”

没有责备,没有宽慰,仅此而已。

在短暂而尴尬的沉默过后,李岩立刻识趣地朝伊楠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伊楠却象被定住了似的没有立刻转身,梁钟鸣口气里的疏淡再次把她打入冰窟,心底涌上来的寒凉让她生生打了个哆嗦。

原来,从前那些亲切的关怀全都是假相,一旦意识到她有可能成为一个甩不脱的麻烦或负累,他就可以象抖落身上的一粒灰尘那样轻而易举与她行同陌路!

她终于明白,一直以来,自己在他的世界里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一个他疲惫无聊时可以逗趣开怀的工具。而她竟然傻到向这样一个人袒露心迹!更令她觉得羞耻的是,他的态度其实早就摆明在那里,而自己,居然到这一刻才真正粉碎掉了所有的幻想和期待!

伊楠的眼圈倏然间红了,她只觉得无地自容,她的自信和年轻的骄傲在这个人面前被彻底击毁了!

可是她不能哭,绝不能在他面前哭!

她轻轻抽了抽鼻息,努力吞咽掉那一丝已爬至喉咙口的啜泣,抬起头,居然还能挤出一个微笑!

在众人诧异而不解的目光中,她隐忍地走上前,将手里的药品递向坐在梁钟鸣身旁,始终面色叵测的冯奕,哑声道:“麻烦您给梁先生用一下,谢谢。”

冯奕略微一怔,还是很有涵养地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伊楠出人意料地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扭头径直走了出去。

在门阖上的那一刻,她已经做好了辞职的打算。

既然傻事已经做下,后悔于事无补,就让她勇敢地承担这难堪的后果吧!

22岁的伊楠在走向自己座位的时候,心中涌动起来的是因为悲怆而产生的豪迈!

不要紧,她还年轻,还可以重头再来,无论是工作还是爱情!

然而,她又怎会料到,一切,才刚刚开始。

28. 爱意,在较量中飘摇(二)

第二天,伊楠就将一纸辞职书直接递到上司刘涛的手里。她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刘涛颇感意外,很自然就联想到了泼茶事件上。

以刘涛的眼光来看,伊楠虽然初出道不经事儿,但性格绝不至于如此脆弱,否则当初也不会在五名高材生中脱颖而出,被他相中了。

然而,毕竟人不可貌相,没人能百分之百把握准另一个人,时间是最好的检验器。昨天的意外其实远大的几名高管压根就没把它当回事,可伊楠杵在总经理办公室时那副惶惧委屈的模样实在令刘涛失望,如果她连这点小事都经受不起,此时主动要求离开,对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只是眼下远大的审核才刚开始,他根本没时间分神,于是打算暂时将此事压下,容后再说。

伊楠眼看着刘涛的神色从最初的惊讶到短暂的踌躇,最后又很快恢复平静,“小姚,辞职不是件小事,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这样吧,你先冷静几天,等远大这档子事过去了,咱们再好好谈谈,啊?”

未等伊楠张嘴申辩,他已经很快转到正事上去,又是打电话又是传人来,彻底将伊楠晾在了一边。

走出办公室的伊楠怏怏不乐,着实郁闷,她本想来个快意恩仇,没想到一掌击在棉花上,自己使那么大的劲儿,别人根本没在意。

目光横扫整个大厅,同事们忙忙碌碌地穿来梭去,心里又止不住涌起眷恋,她才刚刚适应并熟悉了这里,却因为一个看似莫名的理由要走,究竟是否值得?

既然暂时走不了,活儿还得照干,伊楠再觉得别扭,在刘涛手下做事,她也不敢造次。

只是没想到,这一等竟是半个月。

这期间,全公司的工作重心自然是应付远大的审核,梁钟鸣除了首次出场后就再没露过脸,倒是冯奕时不时来点个卯儿。

这位远大的总裁特助看着面和心善的样子,其实比总裁都难对付,但凡被他揪到破绽的地方,必定是要刨根问底,穷追不舍的。找出问题后,如果不按他的意思解决,远大没人敢在审核栏里签字。一来二往,同事们都摸到了点他的脾气,分外忌惮起来,私下里称他是笑面虎。

然而,大家又很快发现这位人人头疼的笑面虎对伊楠却格外客气,只要是她递过去的资料,他几乎不怎么为难就直接pass了。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渐渐地,不管是本部门的,还是别部门的,找伊楠递资料的同事越来越多。

他们公司小,同事之间关系都不错,拂了谁的面子都不好,况且伊楠也无非是跑个腿儿,只要客户收,她就送吧。

刘涛何等聪明的人,冷眼旁观,就觉察出这其中必有奥妙,当然,热衷八卦实非他本意,哪怕冯奕真的看上了伊楠,与他也没多大关系,他的目标是能顺利通过审核,把远大拿下。李岩跟梁钟鸣在国外读书时有过几面之缘,他借着这层关系,前一阵又全副身心地努力了一把,恒久才得以跻身远大供应商竞标的行列,但毕竟产品本身最有话语权,接下来能不能真正入围还得靠恒久自身的实力,因此,只要有一线可能性,刘涛都不愿意放过。他果断地遏制住了公司内部关于伊楠与冯奕关系的各种猜测,还格外提拔伊楠做了远大项目的特别助理,逢个大会小会都拉着她一起去听,对她辞职的事更是只字不提。

伊楠对自己的处境唯有用哭笑不得来形容,一个即将要离开的人,居然在最后时刻受到重视,而归根结底的原因竟是远大。

伊楠对冯奕并不陌生,但也谈不上熟悉,在以往接触的时间里,大多数时候他都象一件摆设,隐没在梁钟鸣的身后,从不突出自己,惹人注意。如今,她看着冯奕彬彬有礼,笑容可掬地对待自己,实在猜不出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作为梁钟鸣最亲近的下属,她跟梁钟鸣的“决裂”,冯奕想必是清楚的,但他从来没在伊楠面前提过一个敏感字眼,而从他的笑容里,伊楠也找寻不出一丝嘲讽或是耍弄,这让伊楠心上盘桓良久的难堪和别扭逐渐淡化下来。

她对冯奕本来印象就不坏,再加上恒久这边的推波助澜,审核接近尾声时,伊楠几乎成了冯奕在恒久的临时秘书,只要是他来,很多协助工作理所当然就由伊楠来承担。

在半个月的共同努力中,伊楠也有了莫大的成就感,但她并未忘记自己辞职的事,对她而言,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去的水,没法轻易收回,而就眼下的局势来看,远大迟早会成为恒久最大的客户,这也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她很有可能与梁钟鸣再度“狭路相逢”,即使这种可能性极小,但它毕竟存在,伊楠不想被这股无形的压力所干扰。

因此,走,是她唯一的出路。

当形势越来越明朗时,伊楠觉得是时候跟刘涛好好谈一谈了。

从她一脸凝重地走进来,刘涛就隐约明白了她想谈什么,特意放下手里的事情,客气地给她让了座,还主动亲切地拉了几句家常。

伊楠单刀直入地再次提出要走,刘涛早已准备好了一套挽留之辞,在试探,规劝和利益诱惑三管齐下中纠缠了一个多小时,却惊异地发现,这女孩还真不是一般的固执,他说得滔滔不绝,她也诚恳地听了,末了还是摇头。

由此刘涛更加断定她离职的目的绝不像她表面所说的那样简单。就最近半个月来看,她的表现优异,且在同事与客户中间左右逢源,称得上顺风顺水,又何来“工作不适应”之说?!

不过,人家要走,作为上级,挽留归挽留,也没必要死拦着,要找个助理哪儿不容易?

问题是远大的项目尚未尘埃落定,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是把伊楠放了,指不定到手的鸭子就飞了,谁说的清楚?这个风险他可不愿意担,此时此刻,一动不如一静。

刘涛的一番盘算自然没法向伊楠抖露,于是又开始玩太极,婉转表示会把情况向上面汇报,要等人事部核定,总经理批准等等。伊楠本就对这些流程不怎么熟悉,见老板言语松动,以为有了定论,于是见好就收。

起身离开时,一股酸楚之意又莫名地从心头卷过,伊楠觉得自己此刻真是无语话凄凉,虽然这凄凉纯粹是她自找的。

两天后,远大正式结束审核。当晚,由恒久作东,在大酒店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晚宴,除了梁钟鸣,几乎所有被邀请的合作人员都到齐了。

审核的具体结果还要等一阵才能出来,但宾主双方在席间把酒言欢的场景已经昭示了一个良好开端。

如此重要的场合,伊楠自然也在场,但她的心态则跟兴高采烈的众人不同,庆功酒也喝得少,想起自己不久就要离开这个热闹的组织,那笑容里就无端增添了几分勉强。

29. 爱意,在较量中飘摇(三)

散席后,冯奕主动提出送伊楠,她婉言谢绝,虽然与他合作默契,但私下里,两人却没什么交往,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梁钟鸣身边的人。如今,伊楠只要一想到那个名字,心里就会泛起难过。冯奕虽然在公开场合从不避讳对伊楠示好,旁人也没见他正儿八经约过伊楠,于是两人的关系又多了几分扑朔迷离。

关于自己跟他的传闻伊楠并非毫无察觉,谈不上有什么压力,但被人误会总不是件舒服的事。

冯奕对她的拒绝倒也不以为意,不紧不慢地随着她一起向外走,伊楠只得强打起精神来敷衍他,“冯助理这阵子辛苦了。”

冯奕笑道:“怎么忽然客气起来了。”

伊楠瞟了他一眼,正好撞上他含笑的目光,咧了咧嘴,转而问:“恒久这次审核应该能通过吧?”

冯奕自然不会正面回答她,沉吟着道:“恒久规模虽小,但胜在灵活,而且跟远大同城,在物流运输方面占很大的优势,相信上面会充分考虑的。”

泛泛的几句话压根没点出重心,伊楠也只是含糊地点头,不久的将来,这些都不再与她有关。

“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冯奕依然笑呵呵地,却话外有音。

伊楠也笑了笑,她以为他是指审核结束后他将不再频繁踏足恒久,孰料他却忽然道:“我听说,你打算辞职?”

伊楠顿时怔住,这件事刘涛还没跟她明确,也曾嘱她暂时不要急着外传,没想到冯奕却知道了。

她没好意思问冯奕消息来源,但既然自己主意已定,也没必要否认,当下郑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却不再象适才那样轻松自如了。

伊楠跟他相处了不短的时间,知道他为人城府很深,且自控力极强——但凡跟在高层身边的人物,嘴巴通常都很紧,试探旁人隐私更是最大的忌讳。因此,伊楠隐约觉得他提这个茬儿并不简单。

难道,是梁钟鸣的意思?!

这样想着,伊楠的一颗心就不自觉地怦怦速跃,她有点恼恨自己的神经过敏,却又对此无可奈何。

前方转了个弯,就进入一条步行街,冯奕却没有告辞的意思,反而与她相伴而行,伊楠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其他,脚下木然挪动着,脑子里各种念头风起云涌。

而冯奕接下去的那句话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这么说,你是真不打算再见梁先生了?”

伊楠的脚步再也挪不开来,在某个僻静的街角停顿,她控制住心中所有的忐忑和紧张,目光牢牢锁定眼前这个高深莫测的男人,半晌,才哑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她忽然有种被人戏耍的感觉,自己在明处做着自以为是的傻事,而在她不知情的暗地里,有几个观众在津津有味地欣赏。

相对于她的慌张和愠怒,冯奕要放松得多,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脸上没有任何嘲弄,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连同他的声音。

“我记得自己刚毕业那会儿,在分配的单位里做得十分憋屈,干活的人拿不到多少钱,天天看报喝茶的老油条却混得比谁都滋润,没事还喜欢欺压一下新人。有一回,我实在无法忍受,终于爆发了一场,然后甩手走人。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却并不好过,工作不好找,没钱交房租,再后来,连饭都快吃不上,真可谓穷得叮当响。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梁先生,他教会我很多东西…”

伊楠懵懂地听着他云山雾海的一番话,完全不知所云,她一直以为冯奕会揭破她心头的疑虑,没想到他根本不按牌理出牌,一时愣在了原地。

冯奕对着怔忡中的伊楠报以善意地一笑,“我只是想告诉你,对于个人来说,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不要因为意气用事而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

“我没有意气用事。”伊楠喃喃地反驳,声势却软了下来,她又何尝没想过辞职以后的日子,光有豪情壮志解决不了温饱问题。

“真的?”冯奕关注着她的反应,不知不觉中,语气里含了些许笑意。

伊楠紧咬下唇,可终究没能忍住,直截了当地提出质疑,“是不是,他跟你说过什么?”

冯奕眼眸中有笑意堆积,他望着面前这个还不太懂得掩饰自己的女孩,挑了挑眉,淡然道:“你觉得他是这样的人吗?”

伊楠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有些话即使没有明说,可是彼此心里其实都清楚,谁也不是傻子!

她转身就走,却听到冯奕有力的一声叫唤,“姚小姐!”

她本该不理会他直接走人的,可是不知为何,他声音里有股慑人的力量,迫使她步子缓慢下来,又或许,她对刚才那番谜一样的谈话并没有参透其中的深意,而这深意对她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那就是——在这场角力当中,藏在幕后始终不置一词的梁钟鸣究竟对自己持什么态度?

伊楠并非没有想过,她跟梁钟鸣之间,无论过程如何,结果都是一样,即使他对自己也有感觉,又能怎样?她还没自信或者无耻到妄想他抛开家庭跟自己发展未来。

所以,曾有一度,伊楠也认可他对自己不闻不问的态度,虽然令她心凉,可亦是理性之举。唯一困扰她的,是自己飘忽不定的心,突然被吊起来,意识清醒地悬置在半空,如今想要归于平静,却始终不上不下。

人毕竟还是感性的动物,尤其是象她这样初涉情场的女孩,心头燃起了一把火,想要指望它迅速自行熄灭,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对于那个她耿耿于怀的答案,无论之前有过多少自我宽慰,她都无法否认,自己其实有多么渴望看清它的真面目,哪怕那答案并不像她希望的那样,但真能抓在手里,她也就安实了。

就这么一迟疑,冯奕再次来到她身边。

他们停留的地方,刚巧是一个茶馆,仿古的木质排楼,二楼的窗外飘着一面黄澄澄的旗子,上书一个大大的“茶”字,两边分别垂下一盏红艳艳的灯笼,里面当然是电灯泡,但因为有风,那光就显得闪闪烁烁,忽明忽暗的。

冯奕在她跟前站定,语气柔和而又深沉,“你觉得这样一走了之是最佳的选择么?这么做究竟对谁有好处?”

伊楠抬起头,迷蒙地望向他,冯奕转头望着那茶楼的入口,门边有个穿旗袍的姑娘专业守候着,笑容机械。

“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依旧是淡淡的口吻,吁了口气,才轻声道:“进去吧,他在里面等你。”

“谁?”伊楠震愕不已,以为自己没听清,直愣愣地瞪住冯奕。

可是他相信她明白。

“216包厢。”他简短地说,“有些误会,摊开来讲清楚比埋在心里要好,你说呢?”

直到此时,伊楠才明白冯奕之前费这么多周章,无非是奉命拉自己去见梁钟鸣一面,可是他也清楚,如果直接提出,出于面子,她一定不肯,所以才会如此迂回曲折。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心理较量,而伊楠,显然跟他不在同一道水平线上。

从头至尾,冯奕都没有捅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究竟他对伊楠与梁钟鸣的事把握了多少,这在无形中给伊楠留足了面子,至少她可以往好的方面去寻找合理的逻辑:因为泼茶事件,她跟梁钟鸣产生了一些不快,为此她要离开,而冯奕出面调解。

虽然这是一个牵强的逻辑,但此时此刻,伊楠却是如此需要它。

对着伊楠仍犹疑不定的神色,冯奕最后道:“梁先生是个重情义的人——对你、对我,都一样。”

30. 爱意,在较量中飘摇(四)

即使已经坐在灯火通明的包厢里,伊楠仍有些恍惚和犹疑,她是否不该来的。但是,这世上的事似乎总是遵循“一物降一物”的规则在行进,她是谁命中的劫,她尚不清楚,可是如果说梁钟鸣是她的劫,她一点儿都不觉得言过其实,更何况他的出现令她如此震惊,完全无法抗拒——他不去出席公司的晚宴,却在这里专门等候着她!

对面的梁钟鸣依旧风度翩然,沉稳笃定,唯有她自己,紧张到难以自持,脸上连一点自信的笑容都保不住。

从她傻乎乎地将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捧到他面前时,她就已经失去了任何谈判资本。

梁钟鸣给她斟了杯茶,这才温和地开了口,“前一阵有事脱不开身,一直没能过来,你还好吗?”语气波澜不惊。

伊楠面色僵硬地盯着手上的茶杯,默然无语,倔犟的面庞上却掩饰不住仓惶和戒备,梁钟鸣看在眼里,怜惜油然而生,轻轻叹了口气。

本来他准备了不少婉转的托词,然而,看着眼前这样的伊楠,他忽然不想跟她耍任何花腔,那些都是生意场上应付狡诈的对手用的,而伊楠显然不是。

“伊楠,你了解我吗?”他低声问。

伊楠心头一凛,他终于切入主题了,可是自己,之前打的那些腹稿居然毫无用处,对于他如此简单的一句问话,她竟然无从回答起。

是呃,她了解他么?

她认识了他两年,从最开始对他有好感到后来情不自禁地逾矩,她看到的永远是这样一个梁钟鸣:彬彬有礼,和蔼亲切,容忍她,甚至宠溺她。

可是,她所看到的梁钟鸣是真实的那一个么?

梁钟鸣见她犹豫着回答不出来,遂轻笑了一声,“你看,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怎么会真的喜欢上我呢?”

伊楠的脸蓦地红了,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这个尴尬的问题,可她心里却没有适才那样慌张了,反而逐渐平静下来,她明白,只有彻底跟他谈一次,自己才有“治愈”的希望。

于是,她收起赌气的成分,打算认真回答他每一个问题。

“你…是好人。”她斟酌再三,如实说道。

梁钟鸣唯有苦笑,这是他迄今为止听到的最令他悲哀的评价,“好人”在另一个世界,意味着懦弱、无能,在他看来,这绝不是对他的“夸赞”。

他深吸了口气,幽然道:“我24岁涉足商界,到今天已经超过十个年头了。这期间,有过成功,也有过失败;遭过别人暗算,也算计过别人…所以,我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

“不!”伊楠冲口而出地辩驳,只因为她始终记得那晚在车上,他对黑风衣说过的那句话,“不要为难一个女孩子!”

如果他不是好人,怎么会说得出那样的话来?!

梁钟鸣定定地注视着她,逐渐收起笑容,他挺起腰板,向椅背靠去。他的目光并不严厉,却深沉似海,任你怎么揣摩,都无法明白那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而在这样的目光凝视下,伊楠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竭力控制住慌乱,唇角抿得紧紧的。

他对伊楠摇头,“不,我没你想得那么好。事实上,对你来说,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幻影。”

“幻影?”伊楠迷惘地瞪着他。

梁钟鸣扭过脸去,不再直视她,却继续缓缓道:“伊楠,你只是太寂寞了,从小到大,没有人守在你身边听你倾诉。你的爷爷奶奶即使愿意,他们也不会懂你的心思。而你恰好遇到了我,于是,你得到一个耐心的听众,仅此而已。”

伊楠愕然听着,似乎有道理,又似乎不对劲,难道她连对自己的感觉都把握不准,需要别人来指点了么?

她仔细地思量,然后仰起脸,很坚决地否认,“不,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是真的…喜欢你。”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有所下降,因为羞涩,可她不喜欢他那种指鹿为马的说法,更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哪怕她爱上他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他始终侧着头,所以伊楠无法捕捉到她绝然否认的同时,梁钟鸣眉宇间轻微的一跳。

他很快转过脸来,平静地直视着她,“你对我有好感我能理解,但这跟你所说的那类感情无关…伊楠,你还年轻,并不懂得‘爱’究竟是什么,等你有一天真的遇上了,你会明白。”

伊楠迎视着他,直愣愣地道:“我知道我跟你没有可能,可这并不妨碍我对你产生感情,我只是,只是…”她尽力控制自己呼之欲出、狂烈跳动的心,却执着地要将最后那句话倾吐出来,“我想知道,你对我,是不是…”

那句在她心头盘桓困扰了良久的话一旦到了嘴边,她才发现将它轻松地说出来有多么困难,到了此时此刻,她已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而不管那答案是什么,结果都是注定的——正如她自己所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可能。

她在这一瞬忽然鬼使神差地想明白了,于是那句艰难的问话终于在临门一脚时被她咽了回去。

“我只是想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可笑?”

这是同样让她痛苦和难堪的一个问题,交付出去的真心得不到相等的回应,没有哪个女孩能在那之后若无其事。

梁钟鸣凝在她脸上的眼眸里逐渐注入温柔之色,“我从来没觉得你可笑…如果可能,我也希望能跟你一样年轻,能回到刚出校门那会儿…”

明知这不可能,他的眼里还是流露出向往,他心上的温柔如同这夜色般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连双眸都被渲染。

伊楠望着这一刻的梁钟鸣,忽然体会到一股绝望,不仅仅是她非但没能借助这一次会面彻底粉碎心中的念想,更因为她在他的脸上发现了另一个真实——他面庞上流过的是最令她痴迷的神色,可是,她如此清醒地知道,那种留恋绝不属于自己,透过她,他看到的是当年的另一番景象,即使他不说,伊楠也能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没有资格。”他终于喃喃地如是说。

伊楠猝然收回目光,在低下头的一瞬,眼角悄然湿润。

心头传来一声喟然叹息,就这样吧。

这也算一个答案,即使没有她料想的那么直接,却殊途同归。

伊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孩,更何况,梁钟鸣对于她而言,终究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割舍是迟早的事情。

心,依然是痛的,却不再似从前那般无着无落的煎熬,痛到最底谷,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她相信。

再仰起脸来时,她终于恢复了昔日明媚的笑颜,不是正午时分的灿烂光芒,却似雨后升起的那一轮钝钝的红日,还沾染着晶莹与湿润,似一抹婉转的凄楚。

梁钟鸣看得有些怔忡,竟觉得她陌生起来。

31. 试探

一觉睡到自然醒。

这天是周六,伊楠没有象往常那样反射弧一般立刻从床上弹跳起来。她仰面躺着,缓缓睁开眼睛。

上午九时的阳光灿烂如金,透过窗纱执着地射入眸中,她不觉眯起眼睛,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刺眼的强光源于阳台窗帘没有拉上。

不是忘了。

昨晚孟绍宇离开之前建议她就这样拉开窗帘睡一觉试试,他正经得像个心理医生,让伊楠好笑。

“如果没有安全感,就想想隔壁的我,你一敲墙我就过来了。”他微笑着如是说。

伊楠刚想反驳他——两家的墙根本不是共用的一堵,当着隔着五十公分的大空隙,她若真有什么事,把墙敲穿了他也未必能感知到,但转念一想,不禁哑然失笑,自己竟然会跟着他的逻辑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