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可以等,有些不行。

子欲养而亲不待,他的祖父、父亲,都不在了,他们没有看到他建功立业,看到他迎娶娇妻。

这样的遗憾,他想越少越好。

桐城那里,甄老太爷的身子虽有邢御医照顾,可毕竟得过偏枯之症,往后的事情说不准。

若今年不去,等上一年两年的,兴许…

他不希望让杜云萝哭着后悔。

“我尽量。”穆连潇道。

这三个字简单,但杜云萝很快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穆连潇越发的早出晚归,他很忙碌,除了夜里相拥而眠时说上几句话,其余时间,两人连交谈的机会都没有了。

杜云萝清楚穆连潇的难处,自不会抱怨,从周氏手中慢慢接管了长房上下事务,空闲时便纳鞋垫做中衣,日子踏实极了。

这日去柏节堂里请安,便陪着吴老太君用午饭。

芭蕉摆了桌,杜云萝扶着吴老太君坐下。

老太君执筷,刚想下筷,转头又看芭蕉:“今儿个是元安媳妇生辰吧?”

芭蕉思索着道:“是四太太生辰。”

“使人去厨房里问问,长生面可有送过去了?别稀里糊涂地给忘了。”吴老太君吩咐道。

芭蕉应下。

待用完了饭,回话便来了,说是已经送过去了,叫老太君放心。

吴老太君点头,叹息着想与杜云萝说什么,可最终还是一字未吐。

等杜云萝回去了,吴老太君便让单嬷嬷随她去了小佛堂。

单嬷嬷点了香,吴老太君在佛前跪下,叹道:“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可我想起来,还跟昨天一样。

我自己生了四个,对生孩子早就不怕了,却是叫元安媳妇吓得魂都飞了。

成了形的男孩啊,就这么没了,要不是菩萨保佑,险些就一尸两命。”

单嬷嬷垂手,睨了吴老太君一眼,她明白为何老太君刚才不与杜云萝说了。

陆氏是因为穆元安战死而失了遗腹子的。

这种话题,无论是如今挺着大肚子的蒋玉暖,还是为了香火在努力的杜云萝,还是不听为妙。

单嬷嬷垂眸道:“还好四太太是挺过来了。”

吴老太君无声诵经。

过了两刻钟,芭蕉来寻,说是陆氏来了。

陆氏入了小佛堂。

单嬷嬷问了安,看了一眼陆氏的装扮。

虽是生辰,可陆氏依旧穿得素净。

穆元安去世十多年了,这十几年间,陆氏的身形也有了不少变化,这几年的新衣具是素服,从前的艳丽衣裳,已经不合身了。

逢年过节,府中办喜事时,陆氏也只是添些首饰,让自己稍稍显得喜庆一些。

第299章 清明(月票170+)

婆媳两人在观音像前拜了拜,陆氏扶着吴老太君起身:“老太君还特特记着我的生辰,那碗长生面,我都吃完了。老太君中午用得好吗?”

吴老太君目光慈爱,道:“中午连潇媳妇陪着我一道用的。”

陆氏笑容温和,道:“我与她来往得少,倒是听底下人说过,说她常常来看您,如此孝顺的孩子,难怪老太君喜欢。”

吴老太君笑了,眼角皱纹深深:“是个晓事聪明的,你知道的,我最喜欢聪明人了,一点拨就明白了。”

“如此看来,从前石夫人夸她可真是没夸错,老太君这圣旨求得值得。”

“可不是,”吴老太君拍了拍陆氏的手,“你大嫂也夸她。”

陆氏颔首:“大嫂这几年过得辛苦,添了个好儿媳,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吴老太君看了她一眼,见她言语之中没有半点勉强,反倒是真心为周氏高兴,老太君的心又是一痛。

周氏这辈子还有盼头,能盼着抱孙子、抱曾孙子,陆氏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陆氏的日子和乔姨娘一样,没有什么念想了。

如此想来,倒还是徐氏好些。

穆连康失踪多年,虽然吴老太君自己都认为穆连康凶多吉少,可只要一日没有归灵,就能自欺欺人一日。

可徐氏并不是自欺欺人的性子,她在侥幸和死心之间来回纠结,数年如此,反倒是比什么都没有的陆氏还老得快些。

吴老太君想到这几个儿媳,又忍不住唉声叹了一口气。

“马上就是清明了。”吴老太君道。

陆氏垂眸,长睫颤颤:“我听二嫂说,做道场的师父们都已经请好了。”

“这是要紧事。”吴老太君叹息。

定远侯府中,每年清明、中元都会设道场,替逝去的亲人、战死的将士们超度。

杜云萝也是晓得的。

做法事的几日,府中人人着素衣,佛音不断,井然有序。

休息时,徐氏没有回自个儿屋里,而是就近去了韶熙园。

杜云萝在认亲时收了徐氏那般贵重的见面礼,前世今生与徐氏也没有大矛盾,自是欢迎她来的。

徐氏疲乏,合衣在西梢间的榻子上躺下,张了张嘴,犹豫再三,终是道:“连潇媳妇,把那只镯子拿给我再瞧瞧。”

杜云萝应了,亲自回内室里取了来,交到徐氏手中。

徐氏握着玉镯,来回不停地看,眼眶渐渐泛红,良久长叹一声:“每年祭祀时,我都稀里糊涂的。我不知道我的连康在哪里,该不该摆灵牌,该不该给他烧纸,我都不知道。”

徐氏说着说着,眼泪簌簌落下,玉镯被她双手握着,紧紧按在胸口:“若是他没有不见,我这镯子已经给了我的儿媳了吧?”

杜云萝的嗓子哽咽,她吸了吸鼻子,才没让自己跟着哭出来。

她不知道要如何劝徐氏,而徐氏此刻也不需要谁的劝慰,兴许大哭一场,会对徐氏更好。

徐氏无声哭了许久,直到眼角干得再也落不下眼泪来,她才把玉镯交还给杜云萝,声音沙哑道:“收起来吧,既然给了你,你就收好吧。”

杜云萝颔首,吩咐连翘去打水进来。

徐氏净了面,躺回到榻子上,闭目养神。

杜云萝起身想退出去。

“连潇媳妇,早些给府里添个男丁,一代传一代,也有人给连康上柱香。”

徐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杜云萝撩起帘子的手顿在空中,她缓缓转过头去,却只瞧见徐氏的背影。

杜云萝紧紧咬了咬下唇。

徐氏是怨蒋玉暖的,她甚至不想几十年后,蒋玉暖的子孙后代给穆连康磕头。

徐徐吐了一口气,杜云萝道:“婶娘,我知道了。”

徐氏没有回应。

杜云萝走出房门,站在庑廊下,抬头望着天空。

清明时节雨纷纷,淅淅沥沥的春雨连绵不断。

锦蕊回了趟前街,薛家也在祭祖宗,她回去磕了一个头。

锦岚亦是如此,韶熙园里当差的丫鬟婆子们都抽空回了家,匆匆走,匆匆回,不敢耽搁。

只有连翘,她无家可回,在园子里朝天拜了拜,也就算周全了。

掌灯时分,连翘左右寻了一圈,却不见苍术身影。

锦蕊道:“许是家里耽搁了?”

“许是歪在家里躲懒了。”连翘摇了摇头。

连翘原当苍术在落钥前会回来,哪知主子屋里都要吹灯了,苍术依旧不见踪影。

“你说她会去哪儿?”连翘低声与玉竹抱怨。

玉竹撇了撇嘴:“谁晓得她。明日一早就使人去她家里寻她吧。夫人那儿,定是瞒不住的,你也别想着帮她隐瞒。”

连翘眉头紧锁:“我岂会帮她瞒着。”

天蒙蒙亮时,连翘便起身了,见马婆子在庑廊下活动手脚,她走上前去,低声道:“苍术一夜没回来,妈妈辛苦一趟,去她家看看。”

马婆子愕然:“我昨儿个歇得早,不晓得这事儿,苍术竟然敢一夜不归?真真是要翻了天了哦。姑娘,我这就去她家寻寻,这要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按规矩办事。”连翘淡淡道。

见马婆子迈着脚去了,连翘便忙碌起来。

没一会儿,正屋里有了动静,穆连潇撩开帘子走出来,连翘福身问了安。

还未有一刻钟,马婆子喘着粗气回来了。

连翘一怔,上下打量她道:“妈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哎呦可不好了!”马婆子胖乎乎的身子随着喘息起起伏伏,她双手一拍大腿,“苍术没了!”

“没了?”连翘惊呼一声,瞪大了眼睛,“没了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吧?

马婆子念了声佛号,道:“就是死了!”

这一句没压住,声音有些大,边上的丫鬟婆子都听见了,白着脸围了上来。

穆连潇也听见了,抬声问道:“刚说谁没了?”

马婆子咽了口唾沫,颤声道:“世子,就是咱们院子里的苍术没了。

她昨夜一夜没回来,天一亮,连翘姑娘就让奴婢去她家问问。

奴婢还没出二门呢,就见小花园的水井边凑了不少人,一个个都慌慌张张的。

奴婢过去问了声,才知道井里淹了个人,奴婢大着胆子看了一眼,那衣裳是苍术昨儿穿的。”

第300章 询问

连翘觉得脖颈后头冰冷一片。

她愕然看着马婆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苍术竟然死了?

昨日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还是死在了水井里,是失足还是…

连翘打了个寒颤,她看了周围一眼,玉竹她们的脸色也都难看极了。

穆连潇神色凝重,又问:“人捞起来了吗?”

马婆子支吾道:“奴婢一看那场面,吓得脚都站不稳了,没敢再待着,就回来报信了。奴婢听她们说了,刚发现的时候就使人去请二太太了,想来这会儿二太太应该到花园里了,在捞人了。”

出了这种事,马婆子慌乱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穆连潇微微颔首,道:“再过去一趟,把事情弄弄明白。”

马婆子含糊应了,硬着头皮要去,还没走出韶熙园,就有两个婆子迎面而来。

正屋里,杜云萝刚刚起身,外头动静她听得并不清楚,一时也没放在心上,直到锦岚跑了进来。

“怎么了?”锦蕊皱着眉问她。

锦岚道:“夫人,马妈妈说,苍术死在小花园的水井里了。”

锦蕊正替杜云萝梳头,闻言一惊,手上力道没有控制住,痛得杜云萝倒吸了一口冷气。

“奴婢…”

“不要紧,”杜云萝打住了锦蕊,盯着锦岚道,“你说什么?苍术死了?”

杜云萝一时难以接受。

从前是没有出过这样的事体的。

今生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杜云萝也知道,一定还有别的意料外的变化会出现,可她没有想到,突然之间让她大吃一惊的是一个丫鬟的死讯。

而且还是死在了水井里。

“夫人,”连翘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二太太身边的董妈妈和朱妈妈来了。”

杜云萝让锦蕊梳好头,起身到了明间里。

她扫了一眼恭谨问安的两位嬷嬷。

这两人都是练氏身边得力的心腹嬷嬷。

请了两人坐下,杜云萝便道:“我听说了,井里捞起来的是苍术吗?”

朱嬷嬷暗暗松了一口气,杜云萝开门见山,也省了她们不少事,她道:“夫人,是苍术没错。我们太太说了,府里后院里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事了,不管是失足还是…总要弄明白的,若是没个说法,后院里人心惶惶的。

这等大事,老太君那儿是瞒不得的,等下还请夫人过去柏节堂,我们太太去唤苍术的老子娘了。”

杜云萝半垂着眸子,沉沉应了一声:“毕竟是我院子里的,这事儿是要弄个明白。妈妈们回去跟二婶娘说一声,我这儿收拾好了就去柏节堂。”

朱嬷嬷和董嬷嬷告退了。

等那两人走远了,杜云萝才冷冷哼了一声。

府里后院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事…

这话也只有练氏说得出来。

人都叫二房害得死在外头了,当然没后院里什么事体了。

穆连潇撩了帘子进来,见杜云萝面色不虞,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安抚似的按住了她的掌心:“吓着了?”

杜云萝摇头:“我只是觉得很突然。”

穆连潇手上用力,把杜云萝一把抱在了怀中,顺着她的脊背抚着:“先用饭,等下我陪你去柏节堂。”

杜云萝浅浅弯了唇角。

他们到柏节堂时,吴老太君由周氏扶着到了花厅里。

穆连潇还有公务在身,给吴老太君和周氏、练氏请了安之后便先走了。

苍术的老子娘被带了进来。

“可怜啊…”苍术的娘扑通就跪到了吴老太君跟前,她想说什么的,可张了口,一个字又都说不出来,只有泪水簌簌落下,整个人蜷在地上痛哭起来。

苍术的爹抹了一把脸,重重磕了三个头:“老太君,请您做主。”

吴老太君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是过来人,知道突然之间失去了骨肉是什么滋味。

那是生生从身上剐了一大块肉啊!痛得整个人都要厥过去了。

周氏偏过头擦了擦通红的眼睛。

练氏见那两夫妻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便道:“老太君,昨天个清明,苍术回家去上香,门房上记了,是拿着对牌出去的,申初一刻回的府里,是还没回到韶熙园就落水了,还是回了韶熙园之后又去了园子里,这就不晓得了。”

吴老太君转头问杜云萝:“昨儿个下午,有瞧见苍术回来吗?”

杜云萝斟酌了一番,道:“祖母,我昨日下午倒是没留心,但连翘说一直没瞧见苍术的人影,晓得她一夜未归,今天天刚亮就让马妈妈去她家问问,结果在园子里…”

练氏皱着眉头问了一句:“连翘没瞧见,其他人有看到吗?”

杜云萝淡淡看了眼练氏。

苍术虽是韶熙园里的丫鬟,但这事儿其实牵连不到杜云萝,她从没有挑剔过苍术,为难过苍术,更别提打骂了,苍术绝不会是因被主子不喜而心神恍惚出了差池的。

除非是把这事儿往韶熙园的丫鬟内斗上引,倒是可以问杜云萝一个治下有失。

杜云萝答道:“我记得昨日送三婶娘走的时候,差不多是申初二刻,若苍术是一刻入府的,那时差不多也该到韶熙园了,可我和婶娘在院门上说了会子话,都没有见过她。

那之后,院子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要是苍术回来过,总不至于一个人都没瞧见吧。”

把徐氏搬出来了,自然是最好的解释。

吴老太君微微颔首,让人去唤了连翘来。

连翘的说辞无二,韶熙园里二十来个人,没道理会看漏了的。

周氏低声与吴老太君道:“看来,应当是一回府就出事了。”

“好端端的,怎么跑去水井边上了?”吴老太君看向练氏,“是二门边上小花园角落里的那口井吧?”

“是那口井,”练氏赶忙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那里除了白日里打水时,谁也不会去的,她跑那儿做什么去了…”

吴老太君又问连翘道:“苍术平日里与谁有争执吗?”

连翘犹豫了,她低着头没有应声。

练氏见此,忙道:“人命关天的事体,连翘,可别想着维护。”

杜云萝抬手按了按跳得厉害的眉心,她想起了锦蕊说的话,玉竹和苍术不和。

连翘沉默良久,终是吐了两个字:“玉竹。”

第301章 诛心

吴老太君的眸子倏然一紧,她偏过头看向杜云萝,沉吟道:“玉竹?是不是从前乔姨娘身边的?”

杜云萝颔首,余光瞥见了练氏。

练氏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若不留意,根本察觉不了。

那是欣喜之意。

杜云萝抿唇,若不是她知道练氏不怀好意,练氏眼底的这点变化只怕她也是抓不住的。

玉竹很快便来了。

哭得几乎断气的苍术的娘扑过去就要打,叫苍术的爹死死抱住了。

玉竹面无表情地给主子们问了安。

练氏打量了玉竹一番。

当时韶熙园里添人手时,练氏是准备了一个大丫鬟的,可偏偏杀出来了这个程咬金,与吴老太君指的连翘一起,占了两个名额。

练氏没想过收买连翘,只要有半点风声传到吴老太君耳中,这些年的辛苦都要付诸流水。

至于玉竹,练氏摸不透她,也不敢试探了。

如今韶熙园里四个大丫鬟,全是练氏管不着的,这叫她又是无力又是苦恼。

要是能趁此机会除了玉竹,那就能在杜云萝的屋里添个堪用的人手了。

“你和苍术起过争执?”练氏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