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连康笑了。

第463章 开口(月票930+)

庄珂听闻御医来了,把孩子们交给了洪金宝家的,自个儿过来看状况。

邢御医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去,见那年轻妇人推门进来,背着光,他隐隐约约看清了庄珂的样子,一时愣住了。

穆连康把邢御医的反应看在眼中,道:“大人,这是内子。”

庄珂给邢御医见礼。

等迎着光,邢御医看清楚了庄珂的眼睛,碧色如湖水,他恍然道:“这是有胡人血统?”

庄珂颔首,解释道:“我的母亲是胡人,父亲是汉人。”

邢御医缓缓点头:“看着有那么一点点眼熟。”

只是有一点眼熟,具体像谁,又是在哪里见过,邢御医已经想不起来了,即便知道庄珂姓庄,他也没有半点印象了。

唯一知道的,是庄珂的五官与邢御医曾经见过的一人有些相似。

那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邢御医苦思冥想也没有结果。

庄珂自个儿并不在意,比起她父亲的身份,她更想知道,穆连康的记忆能不能寻回来。

邢御医让穆连康散了发髻,双手插入他的长发之中,一点一点按压着脑勺。

他查得仔细,没有放过一寸一毫。

等查完了,邢御医道:“就算以前脑袋受过伤,现在也已经好了。

记忆是很奇怪的东西,它就在脑子里,但是想不起来的时候,你拿脑门子撞墙,也想不起来。

就像这位娘子,我分明是见过与她容貌相近之人,但我回忆不起来。

大公子能不能想起,很难说。

也许一辈子不能,也许明日里就突然明白了。

强求不得。”

庄珂颇为遗憾,穆连康反过头去安慰她:“记不起来也无妨,比起从前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时候,好歹现在的我,有家可归。”

穆连潇向邢御医道谢,让九溪送邢御医回甄家。

晓得他们兄弟要上青连寺,邢御医睨了杜云萝一眼,见杜云萝冲他颔首,邢御医唤住了穆连潇。

“那位空明大师,他不是哑巴,他没有哑。”邢御医道。

穆连潇愣怔。

他还未拜托邢御医给穆堂诊断,为何邢御医已经知道了?

穆连潇看向杜云萝,杜云萝浅浅笑了笑。

因着穆连潇的背伤,他们兄弟上山不是骑马,而是坐马车。

抵达青连寺时,穆连潇带着穆连康去了后山竹林。

林子深处,空明大师苦行的屋子比前回来时更加破烂,这些年,穆堂似乎无心修缮,由着这屋子越来越破。

苦行僧,他是一个真正的苦行僧了,劳筋骨、饿体肤。

空明大师站在屋前,双手合十,他背对着穆连康和穆连潇,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神色。

“穆堂。”穆连潇唤他。

空明大师没有动。

穆连康看了穆连潇一眼,唤道:“穆堂。”

声音如一把尖刀,一下子撕裂了空明大师的神经,他的身子一怔,僵硬着转过身来。

已经九年,就算穆连康的声音与九年前有了不少变化,但穆堂还是听出来了,他瞪大眼睛看着穆连康。

“我想知道来龙去脉。”穆连康问道。

穆连潇静静盯着穆堂的反应,最初的惊讶过后,他在穆堂眼中读到的不是惶恐,而是庆幸,仿佛穆连康活着站在穆堂的前面,对穆堂来说,是一件盼了又盼的事情。

穆堂只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穆连康,却没有说一个字。

穆连潇沉声道:“我知道你没有哑,这几年间,我问过你许多次,你都不肯开口,现在大哥已经回来了,你也不说吗?”

穆堂嘴唇嗫嗫,眼角的纹路被泪水浸湿,他还是摇了摇头。

“你在怕什么?”穆连潇问道。

穆堂这一次出声了,给他们的是一句“阿弥陀佛”,他常年不曾开口,突然说话,语调奇怪,咬字模糊,若不是这句佛号简单,穆连康和穆连潇都听不懂穆堂在说什么。

穆连潇暗暗松了一口气,能有一句佛号,已经是往前迈了一大步了。

之前在穆堂“哑”后,这几年里,他就没听过穆堂说一个字。

他看得出来,穆堂有所动摇,起码在看到穆连康的那一刻,穆堂动摇了。

“我们从岭东回来…”穆连潇仔仔细细说起了他和穆连康重逢的经过,说山峪关,说鞑子,说古梅里。

穆堂的眼中泪水越积越多,最后重重砸下,无声痛哭。

他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哆哆嗦嗦道:“鞑子大败了吗?”

穆堂说了三遍,穆连潇才听懂,颔首道:“大败了。”

“爵位是谁的?”穆堂又问。

穆连潇道:“我有妻有儿,也有战功,足以承爵。”

“世子,你能胜过他吗?”

他?

穆堂没有点名,但穆连潇已经明白,他指的是穆元谋。

穆堂会这么说,当年穆连康失踪的元凶已然浮出水面,但穆连潇想知道得更多,他想听穆堂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

穆连潇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道:“二叔父吗?我必须胜过。”

穆连康微怔。

穆堂垂着头一言不发。

良久,他道:“世子,其实你已经懂了,不是吗?”

话说到了这里,穆堂没有继续隐瞒,他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当年,穆元谋让穆堂在从北疆回京的路上杀了穆连康。

穆堂并不愿意,他父母双亡,又无妻儿,了无牵挂,原本是可以誓死不从的,可看着迎灵回京的随从们,穆堂明白了。

穆元谋说什么都不会让穆连康进入京城的,不是他穆堂动手,也会有其他人。

穆堂没有带着穆连康和穆连潇单独回到京城的信心,也无法那样做。

一旦那样行事,后果可以预见。

穆元铭断七之夜,穆堂敲晕了穆连康,把他远远带离了营地,扔在了雪地里,潜意识里,他还是盼着穆连康能够活下来的,活下来,躲开穆元谋的毒手。

事情他做了,内心煎熬却无法躲过,回京的这一路,穆堂饱受折磨,他唯一的念想就是给吴老太君和徐氏最后磕一个头,然后以死谢罪。

京城漫天白纸,多少人都知道去迎灵的穆连康失踪了。

穆堂在自尽时被青连寺住持大师劝下,住持说,赎罪不是只有自杀一条路。

第464章 残忍(月票960+)

醍醐灌顶。

穆堂跟着住持大师回了青连寺,出家为僧,法号空明。

“我一直在等,等到可以说的那一天,”穆堂的声音颤得厉害,一字一字都像是用劲了全身的力气,“我想过,也许一辈子都等不到,世子,若你一事无成,我老死在青连寺,都不会说出真相。”

穆连潇抿住了双唇,他突然意识到,穆堂想告诉他的,远比他以为的会更多,也更让他吃惊。

在说了穆连康失踪的真相之后,穆堂还能再说些什么?

穆连潇倒吸了一口凉气。

穆堂上前几步,目光在穆连康和穆连潇的脸上来回扫过,最后死死盯着穆连潇的眼睛:“老侯爷、大老爷、三老爷是战死,也不是战死。”

晴空霹雳一样的话,在穆连康和穆连潇的脑海里炸开了。

太过猛烈,太过突然,炸得两人都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望着穆堂。

是战死,也不是战死。

这句话,若是以前,穆连潇未必能够一下子领悟,可想到这一次他在古梅里城外的经历,他就懂了。

若他当时被那奸人从背后砍落马下,若他死在战场上,若他失踪在也回不来,那他就是“战死、却也不是战死了”,他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

穆连潇的身形晃了晃,倚着粗壮的竹子才站住了。

头皮发麻,穆堂的话反复在耳边响起,他用力掐了手掌,道:“你是说,祖父、父亲和三叔父,他们都是…

他们都是死在二叔父手上的?

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爵位,这个答案让人如坠冰窖。

“当年四老爷为救老侯爷而死,这给二老爷提了醒,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战死沙场,也不会让人起疑。”穆堂絮絮说着陈年旧事。

永安十三年,北疆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动的手,穆堂不知道,但他确定,是穆元谋的手笔。

在老侯爷和穆元策、穆元铭死后,拦在二房路上的只有穆连康和穆连潇。

穆元谋选择先动穆连康。

穆连康年长,在没有嫡长房嫡长孙的情况下,穆连康是可以压在穆连诚头上的。

而若穆连康死了,穆连潇成了世子,他比穆连诚还小些,建功立业不会赶在穆连诚前头。

最要紧的是,安全、稳妥。

比起穆连康失踪,穆连潇下落不明,会叫外人起疑。

穆堂知道穆元谋的这一切计划,但他无能为力。

他赌了一把,没有要了穆连康的命,现在看来,他赌赢了,穆连康活下来了。

永安十四年抵京,圣上甚至亲自到了定远侯府封赏悼念。

穆堂什么都不能说。

若圣上知道他给与了无限荣耀的定远侯府,他赏赐无数的穆家,这鲜血换来的功勋背后,是穆家的内斗,整个侯府都完了。

内斗原本就见不得光,何况还是在战场上伺机谋害穆世远父子。

这是不把朝廷与鞑子的战争放在眼里,这是拿边关无数将领兵士、百姓的性命在争权夺利,这是赤裸裸的藐视皇权。

别说是整个侯府砍头了,以那几年朝廷和鞑子战争的牺牲,穆家诛九族都不为过。

到时候,定远侯府何在?穆连潇的命何在?

穆家没有翻身的路,穆家连一丝血脉都留不下。

说出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哪怕是偷偷告诉了吴老太君,在定远侯府被二房捏在手中的时候,根本瞒不过穆元谋。

一旦晓得事迹败漏,穆元谋就不会再小心翼翼徐徐图之,他会雷霆处置掉穆连潇。

定远侯府只余下二房这唯一血脉,吴老太君除了被动接受所有,她不会昭告天下,她不能让侯府亡在她的手上。

穆堂唯有等穆连潇长大,等他建功立业,承继爵位,等他立下赫赫战功,等他有能力关起门来把侯府的内斗理顺,他才能说出来。

“这是绝对绝对不能让外头听到一点点风声的事情,”穆堂盘腿坐下,他有些累了,“世子,即便如今你有战功,当年真相被呈到圣上面前,定远侯府一样不存,也许,看在奇袭古梅里的份上,圣上留你一条性命,可流放三千里,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穆连潇脸色廖白。

穆堂的话带给他巨大的冲击。

在知道穆元谋是害穆连康失踪的凶手,知道二房在谋划爵位,在穆连潇的心中,对二叔父的感情已经有了变化,不再是从前那般的信任和尊重,可穆连潇没有想到,连祖父、父亲和三叔父的死都是阴谋。

他的二叔父,别说是侄儿了,他是个连父兄都能下手的狠毒之人。

情感上,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他甚至想怀疑,穆堂的每一句话都是骗他的,可理智告诉他,穆堂说的可能真的是事实。

斜斜靠在粗壮的竹子上,穆连潇的背又痛了起来,他干脆沿着竹子滑下,坐在地上。

穆连潇死死咬紧了牙关,他的眼睛灼烧起来,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他仰起头来,以手覆眼。

脑海里,是小时候的一幕又一幕。

祖父和父亲教他习字,教他舞枪,教他骑射。

他的一身本事全是祖父和父亲一手教出来的,而他们,却死在至亲的手上。

何等残忍!

偏偏,为了定远侯府的荣光,为了传承,他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能大喊着报仇雪恨。

为了复仇,而赔上整个侯府,赔上穆家上下,这绝不是老侯爷希望看到的。

就像穆堂说的,关起门来。

他心痛,为了吴老太君,为了周氏、徐氏,为了被留下来的人心痛。

穆连康的神情也是痛苦万分,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可就算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真相也足够伤人,何况,他并不是旁观者。

被害死的是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他被迫失去记忆,而他的母亲,为了父亲的死和他的失踪,痛苦了九年。

心如刀绞,真正是心如刀绞。

“穆堂,”穆连康咬紧了后槽牙,他说得很慢,也说得很沉:“你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你留下了我一条命。若你当时执意救我,不只我,也许阿潇都已经死了。我回来了,你的罪赎完了。”

盘腿而坐的穆堂浑浊的眼中满是泪水,双手合十,一动也不动了。

穆连康蹲在他身前,试了试他的鼻息,伸手把他的眼睑阖上,沉声道:“阿潇,空明师父坐化了。”

第465章 沉重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撒落一地斑驳。地上影影绰绰,穆连潇靠着竹子,抬起头往上看,四季常青的竹叶在冬日里依旧碧绿。

若不是吹在身上的冷风,以及这丝毫没有多少温度的阳光,竹林里的季节能让穆连潇有一瞬间的迷茫。

他想起了这些年间,他每一次来竹林里的情景。

时而是春季,时而是秋季。

穆堂总是静静站在破屋前,无论穆连潇问什么,都不肯吐露一个字。

事到如今,穆连潇终于从穆堂嘴里听到了他所求的答案,却没有料到这答案太过沉重。

近十年间,穆堂背负着这样的秘密苦行,圆寂对他来说,兴许是一种解脱。

即便不能登西方极乐,起码不用再受筋骨体肤之苦。

不用再受这心灵负罪之苦。

穆连康见穆连潇没有动,他走过来,在同一棵竹子的另一侧坐下,学着穆连潇的样子仰望天空。

“阿潇,在你眼中,二伯父是那样的人吗?”穆连康沉声问道。

穆连潇微微一怔,复又苦笑:“大哥,有一些事情,我之前一直瞒着你。”

为了不让穆连康被穆元婧那些没有证据的血口喷人所左右,穆连潇本就打算在让穆连康见过穆堂之后,再把自己的猜测一一说出。

可穆连潇并没有想到,穆元谋不仅是当年害穆连康的人,连祖父和父亲、叔父的战死,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仅凭穆堂的这一席话,你以为能信多少?”穆连康又问。

穆连潇垂下眼帘,平静看着已经圆寂的穆堂,道:“我不愿意信,但又不能不信了。”

穆连康沉默。

对于家人,他一直很期待,但他的感觉又很模糊。

除了穆连潇和杜云萝夫妇,也只有吴老太君和徐氏让他念念不忘,想要见一见她们。

至于穆元谋,穆连康原本就谈不上亲近疏离,因而他对穆元谋的所作所为,愤怒心痛远胜质疑。

可穆连潇不一样。

他与穆元谋相处多年,亲人的刀子比鞑子的千军万马兵临城下都更让人动摇。

就算内心明白何为真何为假,要做到坦然面对,并不是易事。

穆连康很清楚这一点,他没有催促穆连潇,而是给了他一些时间去梳理穆堂死前的这一番话。

两人静静坐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泥土印子,不疾不徐出了竹林。

穆堂的后事交由青连寺来置办。

听闻后山的空明师父坐化,知客僧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眼眸之中满是怜悯。

离开青连山,回到桐城之中的驿馆里,杜云萝和庄珂便前后迎了上来。

庄珂很是关切,赶忙问道:“那位大师可有说什么?”

话音一落,见穆连康和穆连潇具是神色凝重,庄珂下意识地看向杜云萝。

杜云萝与庄珂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扑通扑通直跳。

穆堂这些年一个字都不说,穆连潇已经习惯穆堂的沉默了,若这一次穆堂依旧咬紧牙关,穆连潇遗憾之余,更多的应当是坦然。

而现在,杜云萝在穆连潇的眼底读到了沉重。

穆连康拉着庄珂先走了,杜云萝扶着穆连潇进了屋子,让他在榻子上躺下。

锦蕊去了外头守着,屋里留下他们夫妻两人。

杜云萝坐在榻子边,斟酌着道:“空明大师说了些什么?”

穆连潇抿唇,他握住了杜云萝的手,包裹在掌心里,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

杜云萝转眸看着穆连潇。

即便穆连潇半阖着眼帘,杜云萝无法再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什么,可穆连潇的情绪依旧透过指腹的动作传达出来。

疲乏,内心里透出来的疲惫不堪。

“穆堂坐化了。”良久,穆连潇沉沉道。

杜云萝怔住了,她难以置信,身子都不由发僵,颤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是在穆连潇他们抵达前,还是在那之后?

死前穆堂有没有吐露真言?

前尘往事证据难寻,若没有穆堂这个当事人,难道要把希望压在穆连康的恢复上吗?

穆连潇嗓音涩涩,道:“在我和大哥的面前,了断了心愿。

云萝,他说了很多,有一些是我们之前猜到过的,有一些,我全然不知。

原来,在背地里,为了爵位,我的二叔父竟然那般丧心病狂!”

杜云萝的心重重地,如擂鼓一般,跳动了一下,而后猛得一阵加快,快得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