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让大哥回来,就让穆堂杀了大哥,穆堂下不去手,给了大哥一条活路。

二叔父也想这样对付我,我死在了大漠里,就算大哥回来了,大嫂有胡人血统,爵位还会是二哥的。

当年穆堂不敢说,说出来了,整个定远侯府都完了。

他一直在等,我若承爵,他就把真相告诉我,我若死在二叔父手上,他就把秘密瞒一辈子。”

周氏一动不动地听完了穆连潇的话。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晴天霹雳一般,她仿若是受了天劫,所有的雷电都劈在了她身上,让她浑身痛得喘不过气来。

饶是晓得穆元谋有野心,可周氏没有想到,他竟然可以狠到那一步!

他怎么能够对兄弟下手?对父亲下手?

周氏的胸口起伏,望着长弓的眼睛已然模糊。

她想起了小时候。

她和穆元策是青梅竹马,常常来侯府里做客小住。

穆元策胆子大,六七岁的时候就敢爬园子里的高树。

夏日里蝉声阵阵,当时还是大丫鬟的苏嬷嬷牵着她的手,跟着吴老太君逛园子,老远就看见那兄弟三人。

穆元策趴在树上,穆元谋在下面仰着头指挥着左右,年纪最小的穆元铭抱着小竹篓,紧紧掩着盖子,就怕里头的知了飞散了。

丫鬟婆子们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又拿这三个小祖宗一点办法都没有。

见了吴老太君过来,吓得她们赶忙跪下。

树上的穆元策一惊,往下滑到一半没抓住,摔下来与穆元谋和穆元铭摔作一团。

吴老太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周氏躲在老太君的背后捂着嘴,没敢笑出声。

幼年时,曾经是亲密无间的三兄弟,周氏只要闭上眼睛,还能想起那三个孩子的笑容,可转眼几十年过去,一切都变了。

“你父亲一直很关心你二叔父,一直很看重他…”周氏颤着声,她胸口闷得厉害,连呼吸都不畅快了。

咳咳…

周氏咳嗽了两声,杜云萝上前替她抚背,周氏却咳了很久。

张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红得灼烧了他们夫妻的眼睛。

第475章 争气

鲜血喷在了秋香色金钱蟒锦缎条褥上,刺眼极了。

穆连潇顾不上躺着,赶紧坐起身来,红着眼眶替周氏轻轻拍着背。

他见多了血腥,别说是敌人的,自己身上的血淋淋的伤口都不会让他皱一皱眉头,但周氏的这一口血,仿佛把穆连潇的心肝肺都给挖出来了似的。

杜云萝唤了苏嬷嬷。

苏嬷嬷进来一看,脸色苍白,也顾不上多问,急匆匆去寻大夫了。

杜云萝倒了盏热茶,伺候周氏漱口,又擦净了她唇边血迹,扶她躺下。

周氏睁大着氤氲双眸,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只是话语都堵在了嗓子眼里,火辣辣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周氏气急攻心到吐血的地步,杜云萝心里也不好受。

她突然就想起了从前。

在她昏厥后又醒来时,周氏曾经说过,说她在杜云萝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可这一刻,在杜云萝眼中,悲愤恨、各种情绪掺杂、痛苦难言的周氏,不也是年老时得知真相的她吗?

她与周氏并非血脉相连的母女,但杜云萝能深切体会周氏的心情。

丧夫多年,一直以为丈夫是战死的,从未有过半点怀疑,直到知晓真相的这一刻,所有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一下子击垮了心防。

周氏胸口闷闷,她含泪朝穆连潇挥了挥手,示意他躺好,莫要担心她。

穆连潇嗓子发苦,即便到了吐血的时候,周氏最关心的还是他的身体。

舍不得让周氏痛苦之余还放不下他,穆连潇乖乖躺了回去。

杜云萝也没让外头的人手进来伺候,拿着帕子把条褥上的血迹抹了抹。

也只能抹去一层罢了,血色浸透,回头要整条都换了才是。

大夫很快就来了。

见周氏吐了一大口血,那大夫也极为慎重,仔细请脉,又开了调养的方子,千叮万嘱着不许周氏再费辛劳。

苏嬷嬷送走了大夫,让人去抓药煎药,进来问道:“太太,怎么好端端地,又开始吐血了?”

杜云萝一怔,穆连潇也皱紧了眉头,什么叫“又”?

周氏不赞同地看了苏嬷嬷一眼,有气无力地道:“陈年旧事了,提起来做什么?平白惹他们两个担忧。”

穆连潇见周氏不肯细说,转头看着苏嬷嬷。

苏嬷嬷话已经出口了,又觉得周氏这般瞒着也不是个事儿,道:“太太原是操劳,断断续续吐了一个月的血,老太君就把中馈交给了二太太,让太太静养。

如此养了几年,这几年身子虽比不上做新媳妇的时候,但好歹还算平顺。

世子,太太一直没有告诉您,是怕您担心。”

如此一说,杜云萝心里也有数了。

周氏是在穆元策死后的头两年,一人操持中馈,身子大损,才有了后头的静养。

不过,吐血这种事,毕竟是伤了底子根本,不是调养个几年就能彻底好转的,周氏这些年是不再吐血了,可刚才的讯息对她的打击太过沉重,这才会一口气屏不住,里头翻滚起来。

只是,周氏当初的病…

穆连潇也是这么想的,追问了周氏一声。

周氏摇了摇头:“当时请了好些大夫来看,老太君甚至想法子请了御医来,都说是操劳所致。”

杜云萝抿唇,她并不全信。

邢御医说过的话,依旧在她的耳边,这种牵扯上侯门后院女眷们的争斗纷争的,有几个大夫会来蹚浑水?

就算是太医,也多是明哲保身。

只可惜邢御医的腿废了,要不然请他进京来,替周氏诊一诊,也好让大伙儿安心。

周氏拍了拍穆连潇的手,喘着气,笑着与他们道:“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有数了。这一口血瞧着是骇人,可总比这口气憋在心里强。

这事体,我们心知肚明就好,老太君那里,还是莫要透了风声。

老太君年纪大了,我怕她一时半会儿扛不住。

连潇,我知你恨他,我也恨,杀夫之仇,我恨不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可是,你是世子,你很快要承爵,这定远侯府是压在你身上的,你不能为了复仇就把侯府、把你自个儿给赔进去。

若是那样,老侯爷和你父亲在地底下都不会安生的。”

周氏疲了,歪在引枕上,良久都没有再说话。

就跟她自己说的,那一口血吐出来,心中总算没有那么闷闷的了,只是闭上眼睛,想起穆元策的音容笑貌,周氏的心还是一阵一阵的痛。

青梅竹马,十几年夫妻,周氏以为他知道穆元策的一切,可到头来,最最要紧的事,她一直被瞒了九年。

穆元策战死的真相,她竟是在九年后,才窥得其中一角。

若不是穆连康归来,若不是穆连潇身上累了战功,也许周氏这一生都不会知道答案。

可周氏无法责怪穆堂。

穆堂的选择是人之常情,是一个定远侯府的忠心老仆必定会走的路。

当年在北疆,若换一个完全听命于穆元谋的人,穆连康早已经死了。

穆堂无可奈何,回京之后不吐露一个字,也是为了这穆家满门。

穆元谋设计,在战场上害死了穆世远、穆元策和穆元铭,谋危社稷的罪名足以诛九族。

不仅仅是定远侯府,穆家族中、姻亲,九族之内,一个也躲不过。

就算穆连潇当时未满十六岁,圣上也极有可能在盛怒之下一并处死,就算留下一条性命,流放三千里,亦或是与女眷一起充入官宦人家为奴,这一辈子,是无法翻身的了。

周氏能让穆连潇在战场上与鞑子殊死相搏,但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为奴为仆。

穆堂的沉默,好歹给了长房喘息的机会,给了穆连潇长大成人的机会。

至于穆连潇能不能抓住,能在二房的虎视眈眈之下,取得何种成就,那就跟被留在北疆雪地里的穆连康一样,一切都看造化。

好在,她的儿子很争气。

“明日里还要进宫面圣吧?”周氏柔声与穆连潇道,“你背上有伤,自己当心些,能休养的时候莫要逞强。”

进宫不比在家中,就算伤势未愈,也没有躺着进宫的道理。

周氏叮嘱了几句,让他们夫妻先回韶熙园去,换下身上沾了些血的衣服,等晚上摆宴时,才到柏节堂里去。

第476章 太平

徐氏和陆氏领着穆连康、庄珂和两个孩子去了收缀出来的兰语院。

一共两进的院子,左右带了跨院,并不算小了。

屋里的家具有一些是穆连康从前用过的,重新打磨上光,瞧着跟新的似的,余下的都是现打的,从去年夏天收到消息起,徐氏就在置办这些。

周氏见徐氏兴致勃勃的,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干脆把这些事体都交给了她。

徐氏乐得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地打理了。

“缺什么,要添补什么,尽管开口,”徐氏抱着洄哥儿,转头跟儿子儿媳道,“也没添什么摆设,不晓得你们喜欢些什么,回头我领你们去库房里挑。

院子里伺候的人手,我大致挑了挑,具体的还是你们自个儿来。

要是用着不习惯,就再换了。”

穆连康和庄珂在关外的生活很简单,身边也没有这么多仆妇随从们跟着,突然间要冒出这么一堆人来,一时也不习惯。

不过,这都是徐氏的一片心意,两人也不会特意推辞,笑盈盈应了。

兰语院里,有两个婆子是从前伺候过穆连康的。

见穆连康长大成人、平安归来,捂着脸哭了一场。

徐氏叫她们一招,嗓子又开始酸了,赶忙道:“都止一止,莫要再招了。”

那两个婆子一面抹泪,一面点头。

入了正屋,庄珂四处一打量,见这里处处都彰显用心,她垂眸谢过了徐氏。

徐氏满意庄珂的懂事和规矩,让他们先梳洗更衣,自个儿带着两个孩子耍玩。

陆氏先离开了,等穆连康和庄珂收拾妥当了,便提出过去看看徐氏住的地方。

徐氏领了他们过去。

院子离兰语院并不远,穿过穿堂就到了。

与兰语院里的热闹相比,这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院子里只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冬天有些光秃秃的,显得格外萧瑟。

进了屋里,地火龙虽然烧得滚烫,却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徐氏的屋里没有亮色,多是藏青、灰色,显得老迈又沉重。

博古架上也没有多少摆设,空荡荡的,又收拾得极其干净,越发冷清。

穆连康看在眼中,痛在心里。

徐氏这些年的生活,穆连康多少听穆连潇和杜云萝说过一些,可听到和亲眼看到,完全是两个感受。

母亲实在是太苦了。

在侯府之中,她在物质上完全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可徐氏的心灵荒芜了,对这些身外的东西也全然不在意了。

这落在当儿子的眼中,心中闷得厉害。

还好他回来了,他能让徐氏从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里走出来。

若不是他在这九年里的缺失,徐氏也不会这般辛苦。

思及此处,穆连康对穆元谋愈发仇视。

“母亲,儿子有话要跟您说。”穆连康沉声道。

徐氏一怔,抬眸见穆连康谨慎,便让底下人都出去了,庄珂聪慧,把两个孩子带去院子里耍玩。

屋里只剩下母子两人。

穆连康把穆堂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徐氏。

徐氏听陆氏提过,早已经把儿子失踪的帐算到了二房头上,这会儿听说穆元铭的死也和二房有关,她眼前一黑,大口喘了喘,这才咬着牙挺住了,没有晕厥过去。

“好狠好毒!”徐氏咬着牙,道,“元婧死前就说,穆元谋不是个好东西,我原本只当他害了你,谁知竟然那般狼心狗肺!

连康,按说你回来了,娘就什么都看得开了。

可实际上不行,不把虎视眈眈的穆元谋收拾了,娘总怕这家里没有太平的日子。

不单单是我,长房那里,这会儿也恨不能把穆元谋一刀一刀剐了。

我们不去奢望那本就不属于我们的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你大伯娘是个心善和气的,连潇媳妇也是个好孩子,往后长房当家,我们的日子就太平,要是落到了二房手里,连太平都难了。”

穆连康坐在徐氏身边,一下一下替她抚着脊背,这个动作他做得很是自然,一下子就把母子两人这九年的距离给抹平了。

“太平”两字,是吃过苦的徐氏所盼望的。

无论是徐氏还是穆连康,都不会天真地以为只要置身事外就能获得太平。

树欲静而风不止。

唯有和长房一起,牢牢把定远侯府给稳住了,他们三房才有太平可言。

穆连康安慰徐氏道:“母亲,您放心,该怎么做,我和阿潇心里都清楚。”

毕竟都是几乎死过一次的人了,他们会更看重这些一心一意待他们好的亲人。

徐氏缓了缓气,整个人慢慢平静下来。

二房的那些腌臜事情,她要暂时抛到脑后,现在更重要是孩子们的事体。

庄珂把潆姐儿和洄哥儿带了进来,一家人坐下说话。

提起穆连康刚被头领救下带回绿洲,以及这几年在关外的生活,徐氏听得感慨不已,又是念佛号,又是抹眼泪。

听穆连康说他当过马贼,徐氏愈加心痛。

堂堂定远侯府的嫡孙,竟然落到了当匪当寇的地步。

徐氏握紧了穆连康的手,道:“好在是回来了。”

相较长房、三房的眼泪和激动,风毓院里沉闷极了。

练氏心里有一堆话想说想问,可对上穆连诚和穆元谋,她干脆还是闭着嘴,免得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来,反叫那两父子嫌弃。

蒋玉暖和娢姐儿不在,穆元谋和穆连诚是不会让她听有关穆连康当年失踪缘由的事体的。

练氏斜斜歪在榻子上,闭着眼睛养神。

穆连诚坐在桌边,等着穆元谋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他才给父亲添了一盏热茶。

穆元谋执起茶盏,慢条斯理饮了一口。

“连潇的背伤,你怎么看?”穆元谋问起了穆连诚。

穆连诚抿唇,答道:“似是受过不轻的伤。”

穆元谋垂眸,热气氤氲背后,他的眼神沉沉:“看来,奇袭时,他也并非全身而退。”

“父亲的意思是,您安排的人手已经动手了,却被阿潇脱身?”穆连诚皱了皱眉头,“那大哥和阿潇,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

第477章 沉闷(月票1110+)

穆元谋挑眉看着穆连诚。

穆连诚斟酌着道:“我总觉得阿潇的态度有些奇怪。”

不仅不似从前一般亲近,反倒是透着一股子疏离感。

穆元谋没有回答,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除了西洋钟和手指敲打桌面的声音,再无其他动静。

那两父子全然不觉这气氛怪异,歪在榻子上的练氏却觉得沉闷极了。

她宁愿听穆元谋和穆连诚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也不想要这般安静的状况。

一旦安静下来,她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练氏深吸了一口气,干脆把话题从穆连潇身上转开,道:“连康的那个媳妇,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穆元谋的指尖微微一顿,转眸看了练氏一眼,浅浅笑了起来:“能有什么来历?一个关外女子,连父亲的名讳都不知道,夫人不用把她放在心上。”

练氏有些迟疑,她最初也是这么想的,可越听庄珂说话,越觉得她的教养并不简单。

虽然练氏没有见过关外胡人女子,但京中的贵女们的言谈举止,她看过的可不算少。

庄珂一举一动,不输给任何一个贵女。

若说是这些日子跟着杜云萝学的,练氏有点儿不信,举手投足里的姿态都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不是三个月半年就能学好了的。

庄珂那不知身份名字的父亲,是很认真地教导过孩子的。

练氏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穆元谋安慰她道:“夫人,就算她的父亲是官宦出身,可她的母亲是胡人,她的身份自然而然就低人一头,三房有这么一个儿媳妇,不足为惧。”

这么一说,倒是平了练氏的心神,她点了点头。

朱嬷嬷在外头通传了一声。

穆元谋让她进来。

朱嬷嬷眼观鼻鼻观心,垂手恭谨道:“敬水堂里请了大夫,听说是大太太吐血了。”

歪在榻子上的练氏整个人跟一条被捞出了水面的鱼一样跳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朱嬷嬷:“老朱,你说大嫂吐血了?好端端的,她怎么会吐血?”

朱嬷嬷哪知道周氏到底是个什么状况,硬着头皮道:“奴婢听说,世子从柏节堂回韶熙园,再从韶熙园去敬水堂时,都是躺着让人抬了榻子的,许是背伤还很厉害。”

穆元谋和穆连诚交换了一个眼神。

练氏蹙眉,挥了挥手,让朱嬷嬷先退出去。

这几年周氏已经没有再吐过血了,练氏都已经忘记这一茬了,突然听闻周氏又吐了,练氏不禁想着是不是哪里又出差池了。

是谁又在周氏的汤药里放不该放的东西了?

长房重掌中馈,练氏已经夺权无望,又怎么还会再用旧招数,她根本没有再给周氏添过麻烦,那为何突然之间…

练氏吞了口唾沫,转眸看向穆元谋。

穆元谋沉声道:“看来阿潇的背伤很厉害了,他没有回京过年,只怕不是山峪关有事未了,而是伤重不能出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