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晋环还会想,不管好坏,给她一个答案就好,莫要再让她这般彷徨地等待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利索一些。

尤其是姚三太太出府那日,她不顾底下人的劝,偷偷去看了一眼。

她的婆母,以前优雅得体,在姚八死时又恨不能生吞了她的婆母,让她也不敢认了。

姚三太太没有让任何人搀扶,她披着一件有些年头了的披风,款式是十几年前京中时兴的,晋环在世子夫人的箱底里见过。

晋环记得很清楚,她问母亲为何还留着这么件穿出去丢人的衣服,世子夫人笑得明艳,说衣服旧了,但料子是她喜欢的,是才两三岁的晋尚被丫鬟婆子们围着,问他“母亲穿什么好看”时,晋尚懵懵懂懂指的一匹料子,就因此,在过了时兴之后,才一直被留了下来。

现今想来,留下来也好,晋尚死了,能让世子夫人留作念想的东西,也不多了。

姚三太太身上这件,不知道是为何所留,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旮沓里翻出来的,她穿在身上,梳着十几年前京中勋贵妇人们喜欢的发型,未施米分黛,怀中抱着被捆作一团的布团,就像抱着襁褓中的孩子。

姚三太太面含笑容,凤眼中全是宠溺,登车之时,许是察觉到了一旁窥视的目光,她偏转过头来,视线落在了晋环身上。

四目相对。

两人的丫鬟婆子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怕姚三太太被晋环一刺激,又要发作了。

可姚三太太只是狐疑地眨了眨眼睛,又慢慢收回了视线,低头小声说了一句,便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车。

身边的婆子听得真真切切,自家太太说的是“这个姑娘长得不好看,配不上我们小八,等小八长大了,我给他娶一个京中最好看的”。

那句话,晋环是不会知道的,可她依旧觉得痛,钻心钻肺的痛。

那是真的疯魔了吧?

疯了也好,什么都不记得,只要抱着那布团,姚三太太自个儿就能安安静静地坐上一日。

比她好,她还没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要等着宣判,不晓得需要等到哪一日。

“奶奶,摆了早饭了。”丫鬟进来唤她。

晋环摇了摇头,她不想吃,一口都吃不下去。

丫鬟的眼睛微红,半蹲下身子,道:“您这样糟蹋身子,世子夫人瞧见了,心都会碎的,夫人还在为您奔波,您别这样。”

晋环微微偏过头,垂着眼帘看她:“我还能见到母亲吗?她为我奔波了吗?”

丫鬟一个劲地点头。

晋环掐了掐手心。

大概吧,姚三太太都能为姚八疯成那样了,她的母亲,总不会不管她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母亲会管她的吧。

晋环用早饭的时候,庑廊下,两个婆子窃窃私语。

“听说恶露都流了快一个月,到今儿个还下不了床。”

“昨儿个下午,恩荣伯府请的御医又来诊了,似是没什么希望。”

“作孽哦!”

“从前就跟我们奶奶不对付,如今成了那个样子了,等她脚能沾地了,怕是要提着刀子冲过来了。”

“那也不是我们奶奶的错…”

“太太出府了,老爷又不管内院事体,后院里谁能替我们奶奶说话?”

两人嘀嘀咕咕了一阵,终究是摇了摇头,转眸往正屋方向看了一眼。

“因果轮回,谁让我们奶奶…”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小跑着进来,道:“世子夫人来了,快去与奶奶说一声。”

声音喊得大,院子里又静,晋环听见了,手中的碗勺没端住,哐当一声摔落,碎了一地。

第663章 交涉

话传来了,人却一直没见到。

晋环等了许久,又有人来禀,说世子夫人去了伯夫人那里。

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满脑子的,不是盼着世子夫人能说服伯府众人让她归家,而是快点、再快点,成与不成,就给她一刀子吧。

等得怕了,累了,别说一两个时辰,就连一刻钟都让她喘不过气来。

另一厢,世子夫人见到了兴安伯夫人。

当日伯夫人也中了招,亏得是她年纪大了,半夜里不喜欢用那些,只饮了小半碗,饶是如此,也折腾了好些时日。

她冷眼看着世子夫人,对方的来意,她心知肚明。

世子夫人上前见了礼。

“怎么不是你婆母过来?”兴安伯夫人冷声道,“怕叫我一口回绝了,没有退路吗?”

世子夫人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直直点了点头,开口的话却让屋里的人都怔住了:“是啊,就连慈宁宫里,也是我先去,婆母后去的。”

兴安伯夫人的眸子一紧,声音愈发不耐:“拿皇太后娘娘来压我?这么荒唐的事情,娘娘莫非是应了你们了?”

世子夫人迎着兴安伯夫人的目光,一字一字道:“您说得是,皇太后应了。”

皇太后只应了半截,她只说她不拦着,却没有说过会命令兴安伯府答应。

世子夫人不说透,拿着鸡毛当令箭。

饶是如此,还是换来了屋里的一阵阵倒吸凉气。

兴安伯夫人怒极反笑:“行啊!能耐!”

世子夫人反而放软了态度,道:“是皇太后娘娘心慈,念着我和婆母对环儿的一份心。”

再是压着心头怒火,兴安伯夫人都差点儿把手中的茶盏砸到地上去。

皇太后心慈,这是在骂他们兴安伯府上心狠喽?

可这是心慈心狠的事情吗?

兴安伯府、平阳侯府,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世袭罔替的府邸,让寡居媳妇归家,那根本就是笑话!

何况,姚八才出了断七没几日,晋环在这府中守了还不到两个月。

平阳侯府这是抬着手臂往他们府的脸面上扇耳刮子。

两家好好做姻亲,这会儿是要做成仇了。

兴安伯夫人毕竟岁数大了,心里烧得滚烫,还是端住了,挑了帘子进来的小伯爷夫人是真真气得浑身发抖。

她咬牙切齿道:“你们婆媳对自家姑娘一片心,这一年多,怎么不见你们对嘉柔乡君有过半片心?

晋尚怎么死的,不用我说了吧?

那日灵堂之上,晋环当着乡君娘家人的面,都跟乡君动手了,那个时候,你们的心摆在哪儿?

我就不说风水轮流转了,这么差的风水转到了我们府里,我们有人对晋环对手了吗?

还是说,人看是人,鬼看是鬼,晋环对乡君动过手,你们就怕我们也会依样画葫芦?”

小伯爷夫人此刻的态度,比前一回糟多了,世子夫人一早就有了准备,也不怕她说狠话。

叠在膝上的手微微一颤,背却挺得很直,皇太后讽刺她“为母则刚”,那她自然就能刚到底,为了女儿,她什么都不怕。

“环儿一时激动,对尚哥儿媳妇是不客气,可我们府上,不曾亏待过尚哥儿媳妇一分一毫。

尚哥儿媳妇那里,她要归家,收拾东西就能走,府里没人拦她,是她不愿意走,她是朝廷的封君,她要留着。

她有自己的打算,要不然,定远侯府肯定会替她奔波。”世子夫人冷静极了。

这话也就在这儿说说,要是传到穆连慧耳朵里,换来的就是一声冷笑。

为她奔波?

定远侯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她奔波,除了她自己。

小伯爷夫人想反驳,被伯夫人拦了。

伯夫人摇了摇头,道:“都不要脸不要皮来跟我说归家的事情了,就别说场面话了。你们府里一直在操心让乡君过继一个儿子的事情,我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出了我们小八的事情,你们是不会放乡君归家的。”

世子夫人不置可否。

兴安伯夫人又道:“你想接小八媳妇回去,可以,皇太后娘娘不是应了你吗?下懿旨、传口谕,只要慈宁宫里一句话,你就把人带走。”

世子夫人眼中因为前半句话而燃起来的火焰在后半句话之中瞬间熄灭,如卷过了狂风。

慈宁宫里是不会下口谕的。

世子夫人垂眸,想了想,终是道:“伯夫人知道为何皇太后会答应吗?”

兴安伯夫人抿唇看着她。

“是寒姑与皇太后说了会儿话,与庄贵妃娘娘有关。”世子夫人道。

深宫旧事,连平阳侯夫人都不清楚,何况世子夫人,兴安伯夫人同样不知道,但这不能减少她的惊讶。

庄贵妃娘娘与皇太后关系极好,虽不知她失宠真相,但皇太后求过情,经历过先帝一朝的兴安伯夫人是一清二楚的。

她陷入了沉思。

莫非庄贵妃惹恼先帝与谁家寡妇要归家有关?

过去了几十年了,京中物是人非,兴安伯夫人想破了脑袋都想不起来,不由愈发烦闷。

世子夫人见此,又添了一把火:“环儿无子,姑爷往后、要不要添个子嗣,香火有继?”

兴安伯夫人挑眉。

这些事情,原本应该是姚三太太考量的,可惜疯魔了,姚三老爷连翻打击之下,精神不济,根本没有这个心思。

小伯爷夫人咬牙,道:“你把晋环接回去了,过继来的儿子,谁来养?”

世子夫人自嘲一般地笑了起来:“让环儿养,你们就放心了?”

让晋环养,天晓得会养成什么样子!

兴安伯夫人示意身边丫鬟扶她起来,沉沉看了世子夫人一眼:“我乏了,这事儿回头再议吧。”

世子夫人跟着起身,却是拦住了伯夫人的步伐:“这是糟心事,与伯夫人是,与我也是,不如一次说完,免得回头又乏了。”

兴安伯夫人的眼睛里全是冰冷的刀子,世子夫人咬着牙寸步不让。

“真要把我们伯府的脸面往地上摔?”小伯爷夫人咬着后槽牙,厉声道。

第664章 龌龊

“脸面?”世子夫人叹气,“从尚哥儿被外室毒死起,我们平阳侯府就没脸面了,而从姑爷死在胭脂胡同起,你们兴安伯府也没有脸面了,再端着,委实累了。”

一句话,说得小伯爷夫人面如死灰。

她岂会不知道,姚八鲜血淋淋从那宅子里被抬出来,京中多少指指点点,百姓都可以评头论足,更何况头七那时,府里请了那么多大夫登门。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整个京城之中,这小两个月,他们是真真正正的笑话。

“三年。”兴安伯夫人的声音沙哑。

世子夫人一怔,抬眸看去。

一旁的小伯爷夫人闻言,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诧异地看着伯夫人,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说了,三年。”兴安伯夫人说完这句话,再没有停留,绕开了世子夫人,脚步蹒跚回了内室。

世子夫人的肩膀簌簌,在领悟了这句话的一瞬间,她的眼眶骤然红了,要不是死死咬着牙关,眼泪就要涌出来。

小伯爷夫人的身形晃了晃。

她是嫡长媳,是要承继整个伯府的,府中隔了房的好好坏坏的事情,到头来都落在她头上。

丢的是她的脸面。

一干二净。

她不用闭上眼睛,都能想得到,消息传出去之后,其他的夫人们看到她会是如此精彩的神色。

小伯爷夫人顾不上理会世子夫人,摇摇晃晃跟着进去了,想再与伯夫人说一说。

伯夫人缓缓摇了摇头,抓着她的胳膊,压着声线,道:“皇太后点头的时候,我们就没得选的,何况还搬出了庄贵妃。”

“庄贵妃到底…”小伯爷夫人低声问。

“我不知道,”伯夫人疲惫极了,声音都有些发颤,“我们都不用知道,你只看定远侯府的那位郡主,这两年风光无限,若她是未嫁归京,只怕要压云华公主一头了。拦着小八媳妇,也就是拦着乡君,我们再如何,也比不得定远侯府。”

“您是说…”小伯爷夫人试探着看向兴安伯夫人。

“小八媳妇当着那么多人,一个巴掌就敢往乡君脸上去,换作谁,咽得下这口气?”兴安伯夫人苦笑。

闻言,小伯爷夫人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惊得她瞠目结舌:“小八的死呢,我要不要…”

兴安伯夫人打断了儿媳的话:“你去查?查出来了,你敢跟定远侯府对峙吗?”

小伯爷夫人沉默了。

定远侯府的荣耀是靠军功累积的,与他们这种蒙荫世袭的人家完全不同,穆连潇颇受圣宠,府中更有一位郡主,跟他们对峙,就算有证据,也就是各大五十大板而已。

兴安伯府中子弟不乏对定远侯府眼红的,可后院女子们的想法就不同了,她们没有胆量冲锋陷阵,去做那些巴不得定远侯府失宠的府邸的先锋兵。

“龌龊!”小伯爷夫人啐了一口,定远侯府与平阳侯府相争,却拿兴安伯府当了棋子,不是龌龊又是什么?

可是,这就是规矩,比的就是一个能耐。

后院里的争风吃醋,手段又能光亮到哪里去?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小伯爷夫人垂下了头,从内室里退出来的时候,平阳侯府的世子夫人早不见踪影了。

世子夫人匆匆赶去看晋环。

听见外头脚步声,一直惴惴的晋环才抬起头来,珠帘晃动的声音划过心坎,她的心跟着珠子晃动,急切得叫她喘不过气来。

晋环怔怔看着世子夫人,直到世子夫人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箍得她浑身都痛了,她才醒过神来。

“环儿,娘的环儿…”世子夫人的眼泪在看到晋环的时候,如大雨倾盆,再也忍耐不住了。

晋环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声音又卡死在嗓子里。

刀子来了,她想直接撞上去,干净利索。

世子夫人松开了她,转而捧着她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脸颊:“三年,三年就好,只要三年,娘就接你回去。”

晋环的心骤然发痛,眼睛如滴血一般:“三年?”

她连三天都不想待。

可看着眼前哭花了脸的世子夫人,她知道,这是她的母亲能替她争取来的最好的结果了。

她的母亲为了她,煞费苦心。

晋环静默不语,在世子夫人的脸上,她一个恍惚,甚至看到了姚三太太的影子。

同样是母亲。

这就是母亲啊…

这种付出,这种关怀,她这辈子是不能体味了的。

心,徒然就塌了一片。

脑海之中闪过的是从前种种,是她的嚣张,是她的不屑,是她的狂妄,她面对祖母和母亲时都能说出那些难听的话来,何况是对嫂嫂们和妯娌们。

什么难听,什么挑事,她的嘴里就说什么。

只要那团火烧起来,她就没想灭过,唯一的念头就是发泄,一股脑儿地把所有的情绪都迸发出来,她控制不住,也没想过要控制。

她似乎就是有那样的天分,惹事的天分。

她现在恨死了那天分!

晋环垂眸,她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

她为什么要和妯娌争,和嫂嫂们争,和姚八争?

有意思吗?有意义吗?

她只顾发泄,却没有想过,和那些人争赢了有什么用?她现在输得什么都没了,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她这一辈子等于是完了。

晋环颤颤抬起手,十指用力到发白,死死拽紧了世子夫人的衣角。

她剩下的只有母亲了,直到这一刻,她体会到了母亲所有的爱,却再也不会有机会,把这份感受再传给自己的孩子了。

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世子夫人感受到了晋环的绝望,颤声道:“环儿,娘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晋环耷拉着眼皮:“我知道。”

世子夫人一震,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她以为晋环会跟从前一样发脾气,可晋环只是重复着又说了一遍“我知道”。

回到平阳侯府的时候,世子夫人的眼睛还是肿的,可唇角却是压不住的笑容。

穆连慧听了叶嬷嬷的禀报,低低应了一声。

“说是三年,”叶嬷嬷担忧地看着穆连慧,“乡君,那您这里,最多再用两年,就能回去了。”

第665章 挂心

穆连慧依旧不说话。

叶嬷嬷习惯了她的脾气,仔细禀完了事情,便转身退了出去。

内室里只留了穆连慧一个人。

穆连慧难得端正坐在大案前,指尖翻阅的还是鬼怪志异,只不过她没看进去多少。

世子夫人就这么说服了兴安伯府,的确是出乎了穆连慧的意料,她原本以为,少不得还要磨磨蹭蹭你来我往几个月。

这般容易,可见世子夫人决心。

这份慈母心,她没有体会过,但她想传给她的孩子,一心一意待他。

两年,她不在乎再在这座牢笼里住上两年,皇陵之中日复一日、只能等死的几十年都走完了,何况是黎明前的两年。

这一夜,穆连慧难得睡了个好觉,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醒了,这在过去的日子里是极少见的。

见穆连慧要起身,临珂一脸诧异,她家乡君,素来都是要到差不多正午时候才肯从榻子上下来的,今日委实怪异。

穆连慧不管身边人在想什么,我行我素惯了。

临珂让人去大厨房里取早饭的时候,厨房的管事娘子都惊奇不已,这一年多,穆连慧用早饭的日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穆连慧安安静静用完了,脑子里想的是如何度过拨云见日后的第一日,还未想明白,世子夫人便来了。

“我听说你今天起得早,就过来了。”许是心头大石落了地,世子夫人看起来精神不错,对穆连慧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醒了就起了。”穆连慧慢条斯理用着茶。

世子夫人的目光落在穆连慧发髻上的簪子上,乌木簪子,素净极了。

“我和兴安伯府说好了,等环儿服丧三年,我就接她回来。”世子夫人顿了顿,又道,“你呢?你若不想守三年,你随时可以回去。”

穆连慧的唇角勾了勾,笑了,却很讥讽:“我若早早走了,你就有理由早早接了晋环回来,不是吗?”

世子夫人不否认。

“都说世家夫人们说话自有章法,一环套一环,”穆连慧睨了世子夫人一眼,“其实,再高明的说话的技巧,也无法遮拦赤裸裸的目的。我知道你所图,你又何必与我绕圈子?”

世子夫人的唇角一抿,不怒反笑:“我是心存目的,尚哥儿媳妇,那你呢?你说过,朝廷封君不归家,慈宁宫里松口了,你回去吗?”

穆连慧的贝齿轻轻磕着茶盏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