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说出“瘫”字,但并不是她不说,穆连诚就没事了的。

眼前电闪雷鸣似的,练氏哭得撕心裂肺,嘴里絮絮,说穆连喻,也说穆连诚。

穆连喻的死是练氏心中的一根刺,两年多了,她不敢去想,一想起来,就痛得喘不过气,只是这会儿由不得她不想了,一股脑儿全涌了过来。

她就两个儿子,一个死在了北疆,马革裹尸而还,一个瘫在了蜀地,不知何时回来。

练氏痛哭着,她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吴老太君闭着眼睛,没有劝解练氏,但练氏哭得久了,老太君还是烦了。

“元谋媳妇,”吴老太君的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抬声喝道,“是,连喻战死了,但连诚起码能活着回来,你觉得自己苦,那老婆子呢?

老婆子送上战场的儿子,一个都没有回来!

连诚不仅是你儿子,也是老婆子的孙儿!

要哭,滚回风毓院去哭!”

哭声乍然而止,练氏讷讷看着吴老太君,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嫁进定远侯府二十几年,从未见过吴老太君发这么大的脾气。

吴老太君的话,练氏一句都反驳不了,且不说媳妇在婆婆跟前低头,而是她寻不到反驳的理由。

有那么一瞬,练氏以为吴老太君什么都知道了,老太君送上战场的儿子,除了穆元安,穆元策和穆元铭的死因是有问题的。

练氏还来不及细想,就听见外头哐当一声,而后是秋叶的惊呼声。

“二奶奶!”

是蒋玉暖?

练氏瞪大了眼睛,看着蒋玉暖颤颤巍巍进来,她顾不上思索老太君说的话了。

“祖母、母亲…”蒋玉暖唇色发白,唤了人之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这一路来,思绪一片空白。

刚才,她在屋里歇息,娢姐儿却突然回来了。

蒋玉暖问她:“姐儿不是去了老太君屋里,怎么没有和兄弟姐妹们多玩一会儿?”

娢姐儿抬起头来,晶亮的眸子倏然湿润了,张嘴就哭。

蒋玉暖吓着了,一面哄,一面以目光询问刘孟海家的。

刘孟海家的硬着头皮道:“大太太与夫人寻老太君说话,把哥儿姐儿都送出来了,奴婢正好如厕去了,回来牵姐儿的时候,姐儿站在庑廊下的窗边,奴婢也不知道姐儿听到了什么…”

娢姐儿捏着蒋玉暖的袖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三婶娘说,爹爹受伤了,很厉害。”

她的年纪也不大,又是不小心听到的,杜云萝说的话,断断续续飘到她耳朵里,不连贯,有些词,娢姐儿也听不懂,只晓得是穆连诚重伤。

“姐儿在屋里等消息,娘去问问。”蒋玉暖逼着自己冷静,安慰了女儿,咬着牙就往外头走。

刚迈出屋子,一眼就瞧见了董嬷嬷和古福来家的。

一个是练氏身边的,一个是韶熙园里的,平素轻易不到尚欣院里来,这会儿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董嬷嬷拉着古福来家的就要往外头走。

“两位妈妈,”蒋玉暖颤着声问,“我们爷到底怎么了?”

董嬷嬷的身子僵住了。

她匆忙赶过来,刚巧就碰到了来报信的古福来家的,便赶紧拦了人,说怕蒋玉暖扛不住。

古福来家的奉命行事,转念想到蒋玉暖的双身子,也不想冒风险,依了董嬷嬷,等主子们商议好了再看。

结果两人还没来得及走,蒋玉暖先问了。听着口气,似是已经得了风声。

董嬷嬷硬挤出笑容来:“奶奶,您怎么这么问呀…”

“别瞒我。”蒋玉暖打断了董嬷嬷的话。

事已至此,董嬷嬷也晓得瞒不了了,斟酌着用词,说了一遍。

王嬷嬷缠着蒋玉暖,才没让她倒下去。

蒋玉暖只缓了一口气,就急忙往柏节堂去,进屋的时候,猛得听见吴老太君喝斥练氏,她一个晃神撞到了椅子。

暖阁里,一时无言。

吴老太君的目光落在了蒋玉暖隆起的肚子上,终是道:“身子要紧。”

那年陆氏突闻噩耗、痛失遗腹子的惨状,吴老太君是不想再看到一次了,当真是剐心剐肺的痛。

蒋玉暖抬手覆在了肚子上,感受着孩子的存在,分明是心乱如麻,却生出了一丁点的清明。

“我…”蒋玉暖逼着自己勾了勾唇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会当心身子的,祖母您说得是,二爷还活着,活着就比什么都强,我挨得住。”

第722章 坚韧

不长不短的一句话,蒋玉暖说得很快,相较于她素来慢条斯理的语速,这句话更像是冲口而出。

几分痛苦,几分坚持。

全是真心话。

她经历过一次生死不明,这一回,好歹人还活着,不是吗?

就算伤重,那也是她的丈夫,一直护着她爱着她的丈夫,她必须要挨得住。

“好孩子,”吴老太君对蒋玉暖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掌心,道,“有你这句话,老婆子就放心了,你们这辈子还长…”

蒋玉暖含着眼泪点头,扶着练氏的肩膀,道:“母亲,您的腿不好,赶紧去榻子上歇一歇吧,您这个样子,爷会伤心的。咱们都要好好的,别让爷再担心了…”

练氏没有说话,也没有推开上前来搀扶她的秋叶和单嬷嬷。

她恍惚看着蒋玉暖,这是头一回,她在儿媳的身上看到了一丝韧劲。

明明是个关起门来落眼泪,连陪嫁丫鬟都弹压不住的柔暖性子,在出了这等大事的时候,竟然抗住了,起码,在人前是抗住了的。

外头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穆元谋撩开帘子进来,屋子沉闷的气氛让他重重咳嗽了起来。

“老爷…”练氏下意识开口。

“我都知道了,”穆元谋嗓子沙哑,眼底晦暗,“我问了疏影了。母亲,您保重身体。”

吴老太君凝视穆元谋,缓缓颔首。

穆元谋安排了软轿送练氏回风毓院,又让王嬷嬷护着蒋玉暖回去,自个儿留下来陪吴老太君用了晚饭。

谁都没有胃口,却还是一口一口用着,没有人说话,穆元谋默不作声给老太君盛了一碗汤,看着老太君喝完。

撤了桌,穆元谋才回去。

云层压得很低,寒风吹来,激得他不住咳嗽,胸口里头痛得跟火烤一般。

回到书房里,梳洗更衣,再出来时,大案上摆着一碗川贝雪梨,青松垂手站在一旁。

穆元谋静静用完,示意青松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穆元谋一个人,他添水研墨,原本润滑的砚台,今儿个却感觉有些涩,墨推都推不动。

提笔想写些什么,又无从下手,眼看着水珠滴在纸上,晕染开去,脏兮兮的。

穆元谋用力压下笔锋,眼睛通红,胡乱涂抹着,停不下来。

他的儿子,他一生寄予厚望的儿子…

呵,他不怕输,从他选择走这条路开始,良心也一并舍弃了,到头来,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

也不知道蒋玉暖肚子里的是不是个儿子。

若不是,二房就没有香火了。

扬手把狼毫狠狠甩了出去,墨汁溅开,穆元谋按着胸口,重重咳嗽。

这一夜,注定是难眠的。

穆连慧也没有睡,自从收到了消息,她就一动不动坐在窗边,只晚饭的时候,简单用了一些。

风从微启着的窗子间吹进来,穆连慧有些冷,终是动手关了窗。

炭盆没有多少用场,她抱着手炉缩进了锦被里,把自己牢牢裹了起来,身子贴着手炉的那一部分没那么凉了,其余地方,还是冰的。

她摇了摇牙,怎么还不烧地火龙,要是有地火龙,大概能舒服些。

长睫颤颤,穆连慧叹息着,前世在皇陵熬了三十多年,数个寒冷的冬天都挺过来了,她以为自己不怕冷了,直到今天,再一次冻得恨不能缩成一团。

永安二十五年的深秋,从前长房经历的痛苦,今生落在了二房头上。

听到穆连诚重伤的消息时,她有过揪心,有过牵挂,但最终剩下来的,是惊恐。

祠堂前,穆连慧与杜云萝说过,她仿若回到了前世。

当时说那些,原也不是为了刺激杜云萝,她是真的那般想的,而今天,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

前世今生,改得一塌糊涂,面目皆非,可老天爷似乎就是牵着一根线,弯弯绕绕的,又有那么点儿重叠。

就像是命中注定了。

那她的命呢,她的将来又在哪里…

穆连诚重伤的消息也传进了宫里,安抚、赏赐,有条不紊,杜云萝晓得,这还是第一波,等穆连诚回京之后,还要有一波。

随着这些动静,各府里也都知道了。

蒋方氏过府来,当着吴老太君和练氏的面,说了不少场面话,进了尚欣院,脸就拉得老长。

蒋玉暖垂着眸子没说话。

蒋方氏死死盯着蒋玉暖的肚子,恨不能看出朵花来:“就盼着是个儿子吧,姑爷成了那样了,你这一胎落下来不是个儿子,你怎么向侯府交代?”

蒋玉暖本能地咬了下唇。

“我说的话,你是半点不爱听,”蒋方氏嗤笑一声,“你要不是我女儿,我管你这些事儿?让你抬举人,你硬撑着不答应,现在成这样了,你自个儿说说,你这一胎要不是儿子,就姑爷那状况,二房的香火算是断了,你将来怎么办?

过继一个?若是眼前跟一个庶子,你抱在身边养了,何愁你肚子里这个是儿子还是姑娘!”

蒋玉暖依旧不说话,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觉得不够,又喝了两盏。

蒋方氏难得没有再指责下去,起身走了。

王嬷嬷小心伺候着,就怕蒋玉暖又被蒋方氏说哭了,提心吊胆着,却发现蒋玉暖没有落泪。

“奶奶…”王嬷嬷放心不下,试探着唤了一声。

“我没事。”蒋玉暖回道。

现在沉甸甸压在她心头的是穆连诚,她无暇分心去多想些什么。

她知道,蒋方氏说的是有道理的,是为她好,哪怕她不稀罕这点儿好。

她是蒋方氏手中和定远侯府联姻的棋子,每一颗棋子都要有用处,她不是弃子,蒋方氏给她安排好了相对平坦的路,一旦她不愿意,就会被狠狠地拽回来。

从前,蒋方氏能治住她,后来,就管不住了,因此那两个陪嫁丫鬟,根本攀不上穆连诚。

蒋玉暖摸了摸肚子,若有庶子,的确能稍稍松口气,可她就是不愿意啊…

赌一把,赌她肚子里的这个是儿子。

那么多人都说,她怀的是个哥儿,那肯定错不了。

再等几个月就好…

思绪骤然断了,蒋玉暖的眸子一紧,肚子痛得她呼吸一窒。

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身下的坐褥已然湿了。

第723章 天意

蒋玉暖下意识地去摸坐褥,翻过手掌一看,白皙的掌心,刺眼的红。

她转眸看向王嬷嬷,似是有些明白了,又似是什么都不懂,身体唯一能感知到的,是肚子的下坠感。

王嬷嬷被那一手掌的血刺痛了眼睛,她大喊大叫起来。

院里乱成了一团,有人去报信,有人去请大夫。

杜云萝坐在庑廊下,延哥儿在挥舞着他的木剑,允哥儿跟在屁股后头,咯咯直笑。

丫鬟们半点不敢放松,就怕延哥儿手上没轻没重的,木剑砸到允哥儿。

正热闹着,白果连滚带爬地进来,还没到杜云萝跟前,就扑通摔坐在青石板地面上,哭喊道:“夫人、夫人,救救我们奶奶!”

杜云萝认得白果,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声。

她半会儿没耽搁,起身就往尚欣院里去,后头的白果一面哭一面说蒋玉暖见红了。

蒋玉暖的肚子才六个月,这个时候见红,是要出大事的。

杜云萝进去的时候,蒋玉暖已经被挪到了床上,屋子里血腥味浓得让人作呕。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一下比一下快。

来时就想过了,蒋玉暖生养过一个,王嬷嬷也是过来人,若只是出一丁点的血,断不会咋咋呼呼的。

可亲眼瞧见蒋玉暖那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的脸,杜云萝不由呼吸一窒。

对二房的仇怨归仇怨,突然见蒋玉暖的孩子要保不住了,谁也轻松不起来。

忙碌的医婆、稳婆无暇顾及杜云萝,也没给个准话,杜云萝退出来,站在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

比屋里的清新些,但还是掺杂了血的味道。

没人喜欢这味道。

周氏急匆匆过来,握住了杜云萝的手。

杜云萝冲周氏摇了摇头,意思是里头怕是不好,周氏紧紧抿了抿唇。

蒋方氏的马车还没到蒋家,就被定远侯府的人追了回来,听闻是蒋玉暖见血了,蒋方氏差点儿背过气去。

马车当即掉头,刚停在二门上,她等不及底下人摆脚踏,提着长裙跳下车,跑着就往尚欣院去。

刚一进去,迎面摔过来一样东西,蒋方氏没看清,本能想避开。

那东西沉重,没飞多远就落了地,砸在蒋方氏身前三步开外。

哐当一声响,是一个手炉。

“你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练氏撕声大叫起来,眼睛红得像要滴血,若不是她站不起来,她都要冲过去跟蒋方氏拼命了。

穆连诚重伤,练氏这几天,夜夜睁着眼睛到天明。

唯一能安慰她的是蒋玉暖的肚子,和蒋玉暖在老太君跟前说的那一番话。

就算是为了让穆连诚好受些,练氏都想要撑住了,挺过去。

却不想,尚欣院里传来的消息又让她被迎头棒喝,一棍子闷下来,别说什么眼冒金星,她只知道眼前一片漆黑,险些又要厥过去。

让人抬着过来了,练氏没进屋里去等,她受不了那股血腥味,又不肯去厢房跨院避寒,就等在院子中间。

蒋方氏被练氏瞪得发憷,喃喃道:“我也没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练氏咬牙切齿,浑身都发抖,“你一走,她的肚子就不行了!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当娘的!她跟你是几世仇几世怨?你回回都折腾她。我这个当婆母的一个声都没吭,你能把她骂个狗血淋头!

我告诉你蒋方氏,连诚媳妇从小养在侯府里,嫁进来了更是我们家的人,轮得到你来耍威风?

你要训人,回去折腾你儿媳去,别来祸害我儿媳!

她肚子要是保不住,我、我、我跟你拼了!”

练氏说完,气都接不上,咳得挠心挠肺的。

她是真慌了。

穆连诚瘫了,蒋玉暖的肚子就是二房仅剩的希望了,要是没了,他们二房怎么办?

比起蒋玉暖,她看重的是孩子。

蒋方氏怔在原地,想自辩两句,可那些快言快语都堵在了胸口,局势如此,她还怎么说?

她难道不清楚这孩子有多要紧吗?她难道会盼着蒋玉暖丢了孩子吗?

她明明没说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

热水一盆一盆送进去,端出来的红通通的,她们都是过来人,看着这出血的量,大抵也就知道了。

娢姐儿被送去了陆氏那儿,也就陆氏空闲些,有精力应付这孩子,不叫她被那血腥味给吓着。

柏节堂里没不敢隐瞒,秋叶来看了两回,又回去禀报。

第三次过来时,房门拉开,一头大汗的稳婆走出来,硬着头皮,道:“二奶奶应当没事了,就是、就是哥儿没保住…”

“哥儿?”练氏抬起头来,喃道。

“是个成形了的哥儿。”

稳婆话音一落,练氏嚎了一嗓子,厥过去了。

蒋方氏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傻了。

稳婆清楚穆连诚的事儿,她暗暗叹息,那个小小的胎儿,她已经包裹起来了,真要捧出来给众人看了,怕是都要厥过去。

秋叶咬着牙,飞奔回去报信。

吴老太君听完,闭上了眼睛,皮包骨的手死死拽着被褥,许久,才冒出了两个字:“天意。”

这就是天意。

尚欣院里,杜云萝让人先把蒋方氏搀去了厢房,又把医婆从内室里叫出来,让她看看练氏。

周氏进去看了眼,蒋玉暖晕过去了,整个人跟水里捞起来一样,惨不忍睹。

她突然就想起了十多年前,陆氏小产的时候,没比蒋玉暖好多少。

王嬷嬷瘫坐在地上,紧紧抱着一团布包。

周氏猜到里头是什么,因为王嬷嬷一直在哭,剐心剐肺的,就像那团肉是从她身上掉下来似的。

王嬷嬷说:“好好的哥儿,怎么就没保住!”

杜云萝也从外头进来,眉头紧锁,低着头问王嬷嬷:“亲家太太走的时候,二嫂到底是怎么一个状况?真是亲家太太伤了她的心了?”

王嬷嬷的哭声乍然而止,茫然抬起头,看着杜云萝,话都哽在了嗓子眼里,发不出声来。

周氏诧异地看向杜云萝。

杜云萝咬了咬下唇,又问了一遍:“我要听真话。”

王嬷嬷摇了摇头,说得很艰难:“奴婢以为奶奶会伤心,但奶奶似乎没有那么伤心,是了,那日从柏节堂回来之后,奶奶变了好多了,她比以前有韧劲多了…”

第724章 快意

掌心掐出了月牙印,杜云萝都不自知。

她只是看着蒋玉暖,面上还算平静,心里翻滚一片。

和蒋玉暖打了两世交道,杜云萝知道,蒋玉暖骨子里是个柔弱之人。

即便是前世靠着穆连诚的支持,一步步蜕变,本性依旧难易。

杜云萝原本想着,今生起伏,蒋玉暖自己就能把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来,可事实上,她还是想错了。

所有人都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