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蒋玉暖是扛不住蒋方氏的那些话,情绪起伏,动了胎气。

可事实上…

刚刚在外头,医婆悄悄与杜云萝说,蒋玉暖用了堕胎药,若不然,不会那般凶险。

杜云萝霎时就惊呆了。

蒋玉暖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这个当口,府里上上下下,又有哪个会下此毒手?

不可能是吴老太君,老太君再防备二房,也不可能对蒋玉暖的肚子下手。

会是谁?

杜云萝想弄明白,急匆匆进来,听王嬷嬷那几句话,她心里多少有数了,医婆没有诓她,那是事实。

“连潇媳妇?”周氏似有所感,低低唤了她一声。

杜云萝回过神来,附耳与周氏说了一句。

周氏的眸子一缩,亦是难以置信,但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王妈妈,出去说话。”

王嬷嬷舍不下蒋玉暖,也舍不下那团布包。

周氏没工夫跟她磨蹭,让苏嬷嬷带着人进来,两个婆子架着王嬷嬷到了外间。

“连诚媳妇今儿个吃了什么?”周氏沉声道。

王嬷嬷打了个寒颤,东一句西一句的,从早上起来说到了蒋方氏来访,她不是糊涂人,起先是突遭变故没缓过神来,这会儿一面说,一面也冷静下来了。

嘴里的话不停,心却冷得跟冰窖里冻了一个月一样。

周氏和杜云萝不会好端端问这些,王嬷嬷逼着自己细细去回忆,目光却最终落在了罗汉床上。

上头摆了几子,不久前,蒋玉暖和蒋方氏就坐在几子的两边,蒋方氏训斥了一通,蒋玉暖一言不发,低头吃茶。

是了!

吃茶!

桌上本是摆了茶水点心的,而现在,只剩下了点心盒子,茶壶不见了。

王嬷嬷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罗汉床上:“茶壶呢,茶壶呢…”

刚刚还在这儿的,蒋玉暖喝了好几盏呢,然后肚子就突然痛了起来,当时屋里乱成一团,谁还会有心思去收拾茶壶茶盏?

“谁收的?谁收的?”王嬷嬷大喊起来,噗通跪倒了周氏和杜云萝跟前,“茶水,定然是在茶水里!”

王嬷嬷说得颠三倒四的,周氏和杜云萝还是听懂了。

蒋玉暖的屋子,能进来的也就这么几个人,周氏雷厉风行,一通问话,还没动刑,就有人狗咬狗一般都咬出来了。

舒玉和舒清,蒋家陪嫁来的两个丫鬟。

舒玉说,茶壶是舒清收走的;舒清说,茶里的东西是舒玉下的。

哪个都不是好东西。

练氏醒来的时候,刚巧听见问话,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又要厥过去了。

蒋方氏爬起来,冲上前去拳打脚踢:“疯子!都是疯子!”

舒玉被打得嗷嗷叫,大喊道:“奶奶自个儿几年生不了蛋,又拦着爷不让爷收用我们,太太你压在头顶上,奶奶也没胆子放我们出府,我们就这么夹在中间,左右都不是人了。

谁拿我们当人看了?我今年二十二了,舒清二十三了,真让我们做一辈子丫鬟?

都不活了算了!”

蒋方氏手上的劲儿一下子泄了。

苏嬷嬷上前,一把捏住了舒玉的下颚,冷声道:“堕胎药哪里来的?谁给的?”

舒玉嗤嗤笑了起来,明艳得仿若二八年华的女子,乌黑的眸子里全是笑意,还有几分嘲弄和讥讽,余下的是快意,扭曲的快意。

她抬起了手,指尖四处摆了摆,最后落在了杜云萝身上。

“夫人。”舒玉笑着道。

霎时鸦雀无声。

蒋方氏突然寻到了发泄处,想朝杜云萝扑过来,半途就被两个婆子给阻了。

杜云萝半步都没有挪,她只是皱眉,深深看着舒玉,哼道:“我?我有这个必要吗?”

练氏咬着后槽牙,盯着杜云萝。

她知道的,背后的人不可能是杜云萝,因为根本没有必要。

爵位已经是穆连潇的了,杜云萝又有两个儿子,这个时候,她朝蒋玉暖动什么手?又不是脑袋被驴踢了。

这个侄媳妇,远比她从前以为的要厉害,断不可能自毁长城。

舒玉笑容更盛,分明俏皮又灵动,却也叫人胆战心惊。

“夫人,”舒玉又说了一遍,而后补充道,“夫人身边的柔兰妹妹。”

杜云萝的心跳慢了一拍。

苏嬷嬷把舒玉甩开,骂道:“血口喷人!”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朝锦蕊抬了抬下颚,锦蕊会意,快步出去了。

“柔兰?”杜云萝舌尖顶了上颚,拧眉,开口道,“那就带过来问问。”

不能不问,她掌着中馈,这么大的事情,不能推开了不管,况且柔兰还是她韶熙园的丫鬟。

此刻问明白了,远比拖着强。

若不是柔兰,那还好说,要真是她,即便杜云萝没有害蒋玉暖的心思,也要落得个管教无方的罪名。

杜云萝心底里隐约有些感觉,舒玉讲的怕是真的,柔兰牵扯其中了。

柔兰爱慕穆连诚,因此妒恨蒋玉暖?

锦蕊回到韶熙园时,柔兰正伺弄庑廊下的几盆菊花。

“二奶奶小产了,是个哥儿。”锦蕊走到柔兰背后,冷不丁开口。

柔兰被吓了一跳,半蹲着的人跪到了地上,半晌,慢慢爬起来:“这样啊…”

“舒玉说,是你给了她们堕胎药。”

柔兰缩了缩脖子:“胡说的,我为何要…”

“因为你爱慕二爷,不是吗?”锦蕊打断了柔兰的话,声音平得没有半点儿起伏,她在问,却也笃定。

心思被人说破,柔兰不由慌了神,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锦蕊让高嬷嬷搭把手,把柔兰架到了尚欣院。

柔兰抬头见了那么大的仗势,各个都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她,她越发乱了。

第725章 反噬

柔兰跪在中央,低垂着头,纤弱的身子仿若一株兰花。

练氏死死盯着她,恨不能把她看出个窟窿来,杜云萝不会犯傻,这个丫鬟又怎么会多此一举?

再说了,柔兰是新提起来的大丫鬟,杜云萝就算有什么要紧事,锦蕊锦岚哪个不可靠,非要经过柔兰的手?

这一刻,练氏很是清明,一条条的好处坏处列得清清楚楚,以至于她恨极了自个儿的这份清明。

儿子残了的是她,儿媳小产了的也是她,香火就这么断了的还是她!

都这么惨了,怎么还这么清醒?

练氏巴不得自己晕了头了,什么都不管,先上去哭闹了再说。

可她动弹不得,哭也不知道要怎么哭了。

为何冒出来了疯子?

柔兰和他们二房什么仇怨,要做这等事情!

杜云萝和周氏没有亲自开口审,把人交给了苏嬷嬷。

锦蕊上前,附耳与苏嬷嬷说了柔兰爱慕穆连诚的事儿。

苏嬷嬷眼底闪过一丝讶异,看向柔兰的目光越发不悦了,她原以为是舒玉给长房泼脏水,却没料到,这脏水泼得太是地方了,就像是那一处本就是脏的。

“爱慕二爷?”苏嬷嬷冷冷笑了笑,不长不短的指甲滑过柔兰的脸颊,“爱慕到要断了二爷的香火?怪哉!”

柔兰进府做事,之前都算本分,定远侯府也不苛责下人,她从没受过什么罪。

皮笑肉不笑对她动手的,苏嬷嬷是第一个。

柔兰怕了,本能地觉得恐惧。

她想往后躲,却拗不过苏嬷嬷的力气,她觉得脸上的皮都要苏嬷嬷的指甲划破了,泌出血滴子。

“不是我…”柔兰瑟瑟发抖,下意识地开口辩白。

身边传来一声轻笑,柔兰眼珠子瞥去,正好对上了舒玉的眸子。

舒玉笑得肆无忌惮:“不是你?柔兰妹妹,胆儿可真小,你把我们当什么?用了就扔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不活了,你也逃不脱。做了就认了,我们一块。”

柔兰被舒玉笑得背后发麻。

“二爷重伤,在花园里哭得接不上气的那个难道不是你?失魂落魄来寻我们、给我们堕胎药的难道不是你?”舒玉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我明白了,下药的不是你,你就当自个儿没做过了?”

想害人,和亲手害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柔兰起了歹心,一时冲动,却不是个有胆儿沾血的性子,冲动劲过了,就怯得不行,被舒玉几句话一逼,整个人都奄了下去。

王嬷嬷冲了上来,攥着柔兰的领口,用力摇晃:“为什么!我们奶奶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二房对不起你什么了!”

劲儿极大,晃得柔兰气血上涌,脑袋闷闷的。

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猛得就冲了上来,激得柔兰口不择言:“骗我的!都是骗我的!哈,二老爷说的,二爷身边总要有人照顾,只要我听话,他就抬举我给二爷做小。

我那么相信二老爷,到头来都是骗我的!我等啊等,二爷都看不到我,二奶奶有什么好?她根本配不上二爷!她有哪儿值得二爷真心待她?

心里存着大爷,大爷失踪了又嫁给二爷,水性杨花!这种女人,死了才好,死了才好!”

蒋玉暖险些要嫁给穆连康,这在府里没有几个人知道,但凡是知情的,都紧紧闭嘴了,尤其是穆连康夫妻回京之后,更是没人敢出口了。

穆连康不记得前事,庄珂又浑然不知,而蒋玉暖和穆连诚过得也不错,谁会在背后搬弄是非?

柔兰是家生子,也不知道从谁的嘴里知道了些旧事,却把那一桩定成了“水性杨花”。

而更让练氏无法接受的是柔兰提到了穆元谋,她不懂了,穆元谋怎么会去管儿子屋里的事情?

他是要拉拢柔兰,却出了这种差池?

众人心中皆是七上八下的。

杜云萝和周氏晓得,所谓的听话,就是一颗棋子,而杜云萝又有点儿疑惑,穆元谋拉拢柔兰,也拉拢垂露,却只是让她们做个眼线,起码垂露并未做出过对长房不利的事情,每回传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回去,清涧也没表达过不满。

既然有了垂露,为何还要添个柔兰?

况且,垂露的事儿,原本就不像是心思缜密的穆元谋会做的事情。

杜云萝没有想明白,不远不近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路,是穆元谋来了。

穆元谋得了消息,匆匆过来,却听见了柔兰这么一番话,惊得他倒吸了一口气,寒气入了胸腔肺腑,凉透了,他咳得肩膀簌簌。

嗓子痛,比不上心痛。

他亲手埋下的一颗棋,突然反噬,将他伤筋动骨。

这叫什么?

人算不如天算?

穆元谋的身子晃了晃,他看也不看柔兰,转身离开了,脚步沉沉。

事情已然清楚,舒玉、舒清和柔兰都被带了下去,自有惩处。

蒋方氏失魂落魄,被送回了蒋家,练氏恨极怨极,只因穆元谋牵连其中,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摆个什么态度了。

杜云萝和周氏一道去了柏节堂。

吴老太君知晓了来龙去脉,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满是皱纹的眼角湿润一片。

她本以为是天意,没想到,其中还另有缘由。

因果如此,天意亦如此。

夜幕降临时,蒋玉暖才幽幽转醒过来,她下意识地去摸肚子,手下平坦一片。

她的心几乎霎时间就停了,猛得就想起了那一手的鲜红,她挣扎地坐起来,仔仔细细低头看。

没有一点儿弧度。

孩子没了?

王嬷嬷听见动静,赶紧把幔帐撩开,挂在铜勾上。

蒋玉暖抬眸看她,眼底里满是挣扎:“妈妈,我的孩子呢?”

王嬷嬷的眼泪骤然落下,砸在蒋玉暖的手上,砸碎了她最后的期冀。

肚子绞痛着,蔓延到了四肢,最痛的还是心肺,蒋玉暖哭得停不下来,死死拽着王嬷嬷,哭到岔了气。

小产的缘由,王嬷嬷不能瞒着蒋玉暖,只能一五一十说。

蒋玉暖哭得头重脚轻的,思绪乱作一团,那几个名字翻来覆去的,没落到心坎上,她只是道:“二爷回来了,会伤心的呀,我没护住孩子,二爷…”

第726章 提点

王嬷嬷想劝一劝蒋玉暖。

这事儿说复杂,一点也不复杂,舒玉和舒清是蒋方氏强塞的,蒋玉暖那么个性子,能跟蒋方氏横?

她要真有那胆子,日子早不是这么过的了。

至于柔兰,更是无妄之灾,蒋玉暖大概人跟脸都对不上号。

真说有错,也不该怪在蒋玉暖头上,性子强硬与柔弱,都不是伤人亦或是被人伤的理由。

可王嬷嬷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说了也无用。

失了肚子孩儿,女人都是怪罪自己的,只会怪自己护不住他。

与其劝,不如让她哭,哭出来了,才不会郁结在心,自己把自己被逼惨了。

蒋玉暖哭了一夜,满荷园里,穆连慧呆呆坐了一夜,时而想些事情,时而又放空了。

蒋玉暖肚子里的儿子没了,他们二房等于是绝嗣了吧?

虽然穆连诚还未抵京,也没有御医仔细检查过身子,但伤成那样,往后再要让女人怀上,应当是不成了的。

穆连喻死了,难道要让穆元谋再纳妾生子吗?

且不说穆元谋这两年身体如何,只练氏那儿,怕是不能真心实意应下的。

穆连诚无嗣,让练氏把二房所有的一切,交到庶子手里,不如给她一刀子痛快。

穆连慧太懂练氏了,在庶子承继家业和让穆连诚过继一个儿子来养,练氏肯定会选后一种。

过继来的儿子,好歹也是儿子,百年后抬棺木、捧牌位、烧元宝,靠的不就是儿子金孙?难道还指望兄弟?

只是,过继来的儿子,说到底,也不是亲生的儿子。

穆连慧想起了前世,杜云萝含辛茹苦养大继子,还不是落到母子失和的下场吗?

如今二房在经历的一切,像极了当年长房的痛楚,却还远远比不得。

前世,穆连潇英年早逝,杜云萝无子,而今生,穆连诚起码还有命,蒋玉暖还有个嫡嫡亲的娢姐儿。

这般想来,似是觉得庆幸,又忍不住脖颈发凉。

天理昭昭?

她不信佛,可历经两世,面对现在的局面,还是会发憷。

怎能不怕?若真是因果,真是天理,二房往后只会比现在更惨,背着的都是人命,老侯爷的,穆元策的,穆元铭的。

那她穆连慧呢,好不容易归家,好不容易朝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在一步一步走,又会在哪儿停下来?

等在她跟前的,会是断头路吗?

十月初,九溪给后院里带了信,说是穆连诚和穆连潇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练氏心里乱,一面埋怨穆连诚没有好好休养、匆忙上路,一面又翘首盼着,恨不能儿子赶紧回来,让她见一见,也免得提心吊胆的。

没有见到人,连吴老太君都不能安心。

小产、子嗣,那些事情,都不是眼下心急火燎要办的了。

蒋玉暖在坐小月子。

前些日子,顶着一口气,精神尚妥,现在失了孩子,那口气跟着孩子一并没了,整个人都颓了。

娢姐儿怯怯看着她,连说话都比平日小声。

陆氏琢磨着长期下去不是个办法,过来看了一回。

她是看不上穆元谋和练氏的所作所为的,蒋玉暖的性子又远不及庄珂、杜云萝两人讨喜,这个侄媳妇,陆氏平素也谈不上亲近。

可看蒋玉暖怔怔躺在床上,陆氏心里也堵得慌。

什么置身处地去想,留多少眼泪,那番痛苦,也唯有品味过的人才懂。

靠想象?痴人说梦!

陆氏品味过,她是真的懂,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从身体里流逝的感觉,凌迟一般。

“我小产的时候,他七个月,”陆氏在床边坐下,声音平静,仿若在说别人事情,“都说七活八不活,可他还是没能活。”

蒋玉暖抬眸看陆氏,那段往事她都记得,那时候她就住在定远侯府里,穆元安战死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府里哭声一片。

吴老太君卧床不起,蒋玉暖床前伺候了数月,模样明艳、性子温和的乔姨娘一夜之间老去,叫人认都认不得。

而陆氏失了遗腹子,婆子来报的时候,蒋玉暖站在庑廊下,都不知道要怎么去跟吴老太君和乔姨娘开口。

她当时也去看了陆氏,陆氏不言不语的,整个人跟丢了三魂七魄一样。

直到穆元安的棺椁抵京,陆氏才突然醒悟过来,扑在棺木上,哭得撕心裂肺。

明明那么痛,十几年过去了,再说起来的时候,陆氏语气平和。

再是平和,蒋玉暖都听出了其中痛楚。

陆氏垂眸,道:“我没有丈夫,没有儿女,可连诚媳妇,你跟我是不同的。”

说完,陆氏拍了拍蒋玉暖的手,起身走了,她是来拉蒋玉暖一把的,能不能爬出来,还是要看蒋玉暖自己。

蒋玉暖靠着引枕,眼泪珠串一般落下来。

她还有穆连诚,还有娢姐儿,穆连诚瘫了,娢姐儿还那么小,若她倒下去了,他们父女两个又要怎么办?

让刘孟海家的抱了娢姐儿进来,蒋玉暖把女儿搂在怀里,紧紧的,不肯松手。

因着穆连诚身体,一路回京,多有耽搁,九溪估摸着,侯爷和二爷抵京时,大概要等十月下旬了。

韶熙园里,锦蕊和锦岚凑在一处说话。

柔兰走了,屋里的大丫鬟少了一个,一时也没有添人手进来,她们和玉竹三个人顶着,倒也吃得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