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金宝家的过来,低声道:“你们都在外头,屋里就玉竹一人?”

锦岚赶紧拉住了洪金宝家的,压着声儿道:“我们可不是躲懒,妈妈,夫人的小日子迟了有七八天了。”

闻言,洪金宝家的怔了。

杜云萝生了允哥儿之后,小日子还算规矩,偶尔有早有迟,也就三四天的工夫。

这回都七八天了,莫不是上个月穆连潇回来的时候,怀上了?

“跟夫人提了没有?”洪金宝家的一张嘴,就添了几分喜气,“我们夫人糊涂着呢,小日子从来记不住。”

锦蕊摇了摇头:“还没说,正商量呢,就怕弄错了,倒叫人空欢喜,毕竟日子也还浅。”

第727章 无言

洪金宝家的想通了。

日子太浅,诊了也不好确定。

若是其他时候,弄错了也就弄错了,如今府里这么个气氛,让老太君空欢喜一场,起起伏伏的,怕是不好。

“那就再等些时日,总归侯爷快回京了,到时候府里肯定要请大夫的,顺便让夫人诊个平安脉。”洪金宝家的道。

三人商量完了,暂且把事儿压下了。

嘴上不说,心里都记挂着,眼瞅着一天天过去,杜云萝的小日子都没有到,连玉竹都来问锦蕊了。

锦蕊琢磨着,趁着延哥儿、允哥儿去了柏节堂的时候,试探着与杜云萝提了提。

杜云萝闻言一怔,这才恍然,小日子竟然迟了这么多天了。

她下意识地就把手掌放在了肚子上。

是不是怀上了,杜云萝也说不好,许是这些日子府里事儿多,操心之余,乱了日子,可若真的有了…

杜云萝是欢喜的。

在这个当口上,能添一桩喜事,能让吴老太君笑一笑,那就太好了。

韶熙园里没请医婆,九溪已经来报信了,说是再过三四天,穆连诚和穆连潇就抵京了,杜云萝想,日子太浅,也不差这几天工夫。

穆连康策马出城相迎,在驿馆里,兄弟三人遇上,一时之间,都沉默了。

三人相对无言。

穆连诚躺在榻子上,神色郁郁,相较于刚受伤的时候,他的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再不甘、再痛苦,又有什么用处?

战场就是如此,他杀敌,自然也会被敌杀,军营里的汉子,哪个身上没伤痕?

衣服脱下来,深深浅浅的疤,将军和士兵,全都一样。

穆连喻就是战死的,马革裹尸。

而他,胸腔以下,没有半点儿知觉,什么都要人伺候,穆连诚最初时想过,还不如死了,战死沙场。

夜深人静时,想到穆元谋和练氏,想到娢姐儿,想到蒋玉暖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还是咬着牙挺住了。

他要真死在战场上,要他的阿暖怎么活?

穆连诚垂眸,再抬眸时,突然心领神会,明白了这刻无言的意思。

什么都不用说了,穆连康和穆连潇都是知道的,穆堂肯定是全部都说了。

二房这些年的谋算,都清清楚楚地摊在了他们面前,至于当年尚且年幼的穆连诚有没有牵扯其中,也没有人会说破。

他已经瘫了,这辈子就是躺着过了,做了还是没做,穆连潇和穆连康没打算追究到底。

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

还不如细究呢。

或者说,还不如打上一架,就跟小时候一样,挥着拳头打架,一身都是泥,被老侯爷踢着屁股拎到校场受罚。

但现在,老侯爷不在了,而他也打不了架了。

穆连诚胡思乱想了许多,最终打破一室静谧的也是他,他道:“府里还好吗?阿暖还好吗?”

“二弟妹…”穆连康叹了一口气,“孩子没了,被几个丫鬟下了堕胎药。”

穆连潇愕然,这个消息委实太过骇人。

而穆连诚是彻彻底底的懵了,回过神来时,眼睛里全是泪水。

他没有想那几个丫鬟是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也不想问是哥儿还是姐儿,他满脑子都是蒋玉暖。

失了孩子,她一定会自责、会痛苦,她还撑得住吗?她这些日子哭了多少眼泪?

他恨不能立刻就见到她,他努力活下来,就算成了一个废人,也想回到京中,只是因为舍不下她。

“阿暖呢?身子还好吗?”穆连诚的声音在颤。

穆连康颔首:“我来的时候,二弟妹让我给你带话,说她和娢姐儿等着你回去。”

咽呜一声,穆连诚还是哭了出来,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的时候,他没有哭过,而现在,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穆连康和穆连潇出去了,今夜无月,只几盏灯笼照亮了庑廊。

“阿潇,”穆连康低沉着嗓音,“祖母说,都是天意。”

穆连潇抿唇,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松,松了又攥。

这样也好,没有子嗣,穆元谋的兴风作浪没有任何意义。

再恨二房,再清楚前世今生发生了什么,让他与穆连康一起,去谋二房众人性命,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们兄弟两个是杀过人,杀过的鞑子、外族,数都数不清,但这两者还是不一样的。

心里总归有道坎。

若穆元谋和练氏不懂收手,起码,让吴老太君安安稳稳地走。

老太君时日不多了,作为孙儿,穆连潇不想老太君走前再遭受那些剐心剐肺的事情。

两日后,兄弟三人回到京城。

穆连潇进宫复命,穆连康与穆连诚回府。

二门上,穆元谋和儿子四目相对,他踉跄了两步,捂着胸口重重咳嗽起来。

饶是清楚穆连诚的伤情,亲眼见到自己儿子瘫了,还是有些挨不住。

练氏哭得几乎要断气,想抱抱穆连诚,又怕伤着他,只能看着他躺在那儿,而她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人被抬到了柏节堂,单嬷嬷请了他们进去。

穆连诚没有看到蒋玉暖,目光四处转着,突又想转过来,她还未出小月子。

吴老太君扣着穆连诚的手,她的手腕关节突出,只一层皱皱的皮,手背上大大小小的斑点,看得穆连诚心惊。

“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回来就好。”吴老太君喃喃道。

宫里赐的御医到了院子里了,杜云萝起身相迎,刚撩开帘子,穆连慧快步进来,两人险些撞在一块,亏得反应都不慢,各自往后退了两步。

杜云萝本能地拿手护在了肚子上,小日子一直没有到,她想,可能真的有了。

两人侧身而过,杜云萝一个激灵,她发现,穆连慧的手掌也是放在了肚子上的,她扭过头去,看着穆连慧进了暖阁。

眼瞅着御医进来,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跳。

御医给穆连诚看脊柱的伤,除了吴老太君和练氏,其余女眷都退了出来,到了书房里。

杜云萝往穆连慧的肚子上瞟,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确定,又控制不住去猜测。

第728章 私心

若是只有她跟穆连慧两人,杜云萝很可能就直截了当问穆连慧了,但周氏在一旁,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焦心等了两刻钟,秋叶才来请她们过去,低声道:“御医也说,二爷往后是站不起来的。”

穆连慧皱了皱眉头。

杜云萝进去暖阁,原想着让御医诊平安脉的,瞥了穆连慧一眼,还是作罢了。

吴老太君疲惫极了,便让众人都散了,只留下杜云萝,说是一块等穆连潇回来。

穆连诚被送回了尚欣院,娢姐儿在庑廊下等他,见他回来,哇得一声哭了。

哭得人心痛。

穆连诚伸出手,想像从前一样把女儿抱在怀里,让她的脑袋靠着他的肩,一下一下拍她的后背,可最终,他只能把手掌落在娢姐儿的头上。

轻轻揉了揉,又捧着娢姐儿的脸蛋,指腹替她擦去眼泪,穆连诚叹道:“爹爹在,姐儿不哭好不好?”

娢姐儿收不住眼泪,她这个年纪,到了真的伤心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控制眼泪。

刘孟海家的搂着她,看着穆连诚被抬进屋里,她蹲下身来跟娢姐儿道:“爷跟奶奶有话要说,姐儿随奴婢等一等。”

娢姐儿一面哭,一面胡乱点头。

内室里,蒋玉暖从床上探出身来,手肘撑着床沿,对上穆连诚的眸子,她的视线霎时间模糊了。

明明想着不哭的,却是忍不住,嗓子涩得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榻子靠着床边摆了。

蒋玉暖睁着泪眸,一眨不眨的,直到穆连诚握住了她的手,她才微微醒过神来。

深吸了一口气,唤了一声“二爷”,又不知道先说什么了?

说她没护住孩子,还是问他的状况?到底伤得怎么样,是腿不行了还是腰直不起来了?

穆连诚收紧了手,与她十指相扣,他清楚她的心思,挤出笑容,另一只手在身上比划,道:“这里以下,都动不了了,也没感觉,什么都要人伺候。”

蒋玉暖看着他比划的位置,眼泪砸下来,有那么一瞬,心头满是无力和绝望。

他要人伺候,可她却不知道怎么伺候他,这种无力、绝望,远比当年听说穆连康失踪时更盛。

她咬紧了后槽牙,逼着自己平静下来。

穆连诚活着,她扣着的手掌是热的,这就够了!

抹了一把眼泪,蒋玉暖回了他一个笑容:“以后我伺候你。”

不会的,她可以学,几十年人生漫长,还有丫鬟婆子们搭把手,她总能学好、做好的。

穆连诚笑了。

眼下,其余的事情都不需说了,他们都要缓一缓。

穆连潇回府的时候,柏节堂里正摆桌,周氏依旧过来伺候老太君用饭。

听见外头的问安声,杜云萝起身迎出去,帘子撩开,穆连潇大步迈进来。

视线相交,这一回有点儿笑不出来,这些时日,府里实在太多事情了。

穆连潇上前,轻轻拥了拥杜云萝,柔声道:“先进去看祖母。”

吴老太君见了穆连潇,眉宇渐舒,等他请了安,又仔仔细细地看:“你没受伤吧?”

穆连潇的笑容里闪过一丝犹豫,很快就掩饰过去了:“您放心,孙儿无事,您看我这不是生龙活虎的吗?”

天色暗了,屋里灯火亮着,老太君的眼神却不及从前了,并未发现穆连潇的犹豫,只周氏和杜云萝瞧见了,婆媳两人的心跳都加快了。

杜云萝细细看,也没有瞧出什么端倪来,亦不想老太君担心,忍着到了用了饭,才道:“侯爷刚回来,明儿个请大夫诊个平安脉吧,不如都诊一诊,我看二婶娘今日哭得凶,诊了平安脉才好安心。”

这个提议有她的私心,一来是她自己要确定有没有身孕,二来是冲着穆连慧去的。

穆连慧的举动实在怪异,万一真出了差池,要添多少麻烦!

吴老太君点头应了。

回到韶熙园,延哥儿、允哥儿兴高采烈往穆连潇腿上扑,杜云萝担心他有伤,却拦不住那两个灵活的小东西。

穆连潇的脸上有了笑容,弯腰单手抱起了允哥儿,又牵了延哥儿。

延哥儿撅了噘嘴。

“爹爹只能抱一个。”穆连潇道。

延哥儿恍然大悟,握紧了穆连潇的手,另一只手又去牵杜云萝,笑弯了眼睛,拖着两人回屋里。

在罗汉床上坐下,允哥儿扒着穆连潇的脖子不肯放,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谁也听不清楚的话。

延哥儿也爬上来,挤在父亲边上:“爹爹这回还走吗?”

“不走了,”穆连潇抹了抹被允哥儿亲的全是口水的脸颊,笑着道,“过两天就教你练功。”

延哥儿扬手欢呼,允哥儿跟着嗷嗷叫,傻乐一样。

杜云萝也笑,给穆连潇倒了茶,两个孩子闹了会儿,奶娘就来领人了。

允哥儿困了好说话,延哥儿却不肯走。

杜云萝哄他:“闭着眼睛去睡,睡醒了天亮了,爹爹练功的时候,你就跟在后头学。”

这话延哥儿听进去了,从罗汉床上下来就往外头跑,还扭头催彭娘子快些,逗得屋里丫鬟婆子们直笑。

伺候的人都打发了,杜云萝凑过去:“是左边胳膊吗?”

“别想瞒我了。”杜云萝撇了撇嘴,低低哼了一声。

允哥儿小,延哥儿也不大,穆连潇一个人抱两个,一点问题都不会有,他只抱了一个,显然是另一只手伤着了。

穆连潇失笑,这事情能瞒了吴老太君和周氏,也不可能瞒过杜云萝,夜里脱了衣服一看,都露馅了。

“都好得差不多了。”穆连潇一面说,一面解了衣衫。

杜云萝咬着唇看了,那伤口确实是好得差不多了,也没缠纱布,就一道口子,估摸着挺深的。

“好了就别难过了。”穆连潇勾了她的腰身,低声哄她。

杜云萝抬手推他,避开他粘上来的唇,红着脸道:“跟你说正事儿呢,小日子迟了有半个月了,等明日问了大夫…”

穆连潇的动作顿住了,等琢磨明白,笑容瞬间绽开了,笑意从眼底溢出,布满眉梢眼角。

欢喜得就像头一回当爹似的。

他激动得还没说出什么话来,杜云萝的下一句话就如一桶冰水浇了下来。

“我觉得,乡君也怀孕了。”

穆连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穆连慧?若是真的,传出去了还得了?

第729章 算盘

虽然屋里没有外人,穆连潇的声音还是压得极低,几乎是附在了杜云萝的耳朵上:“这事儿不能弄错。”

杜云萝颔首,道:“我知道轻重,我不敢确认,但今日乡君的反应很奇怪,借着明日请平安脉,摸一摸底才好。”

若只是杜云萝想多了,自然再好不过,若真的出了事,也要早做打算。

杜云萝是掌着中馈不假,但那样天大的事儿,还是要长辈做主的。

原想着心里存着事儿,少不得辗转反侧,可杜云萝睡得极好,许是身边的人回来了,心里踏实多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穆连潇起身去练功,等他回屋里梳洗时,杜云萝刚醒。

收拾妥当了,延哥儿过来问安。

小小的脸蛋皱成一团,把不高兴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杜云萝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哥儿这是怎么了?”

延哥儿不肯说,也不让彭娘子说,自个儿别扭了会儿,扑过去抱住了穆连潇的腿:“爹爹,我明日肯定起得来。”

杜云萝立刻就明白了,延哥儿睡迟了,没赶上穆连潇练功的时间。

穆连潇把延哥儿抱在腿上,乐了:“好。”

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允哥儿来了,延哥儿就把刚才的事情都忘了,凑过去逗弟弟。

上午时,请平安脉的大夫入了府。

杜云萝以吴老太君的名义,把穆连慧叫到了柏节堂。

穆连慧撩了帘子进来,一眼就看见坐在椅子上替老太君请脉的大夫,她眉心一皱,转眸去看杜云萝。

杜云萝丝毫不避让,冲她微微一笑。

“云萝,”穆连慧咬了咬唇,道,“随我去书房里寻一本书?”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对面书房,隔了三步远站开,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穆连慧叹了一口气:“冲着我来的?”

谁都不傻,这句话出口,就等于是穆连慧承认了。

“果真是疯了。”杜云萝嗤道。

“我回娘家就是为了这一天,”穆连慧的手掌覆在了肚子上,沉声道,“若这是疯,那我早就疯了。你难道认为,我好不容易回来,会一辈子孤孤单单住在满荷园里?”

杜云萝抿唇,她当然知道穆连慧是个会打算的,只是没有意料到,穆连慧的动作这么快,三月里归家,这才半年。

“我若没有发现,你要瞒到什么时候?”杜云萝问道。

穆连慧说得坦荡:“冬天,衣服厚实看不出来肚子,寻一处庵堂,以祈福为名。”

真正是好算盘。

孩子生在庵堂里,等穆连慧在那儿吃斋念佛一年半载,以收养的名义带回来,饶是模样与穆连慧相像,年纪也对不上,毕竟,谁会想得到,穆连慧在府中时就已经珠胎暗结。

穆连慧勾了勾唇角,笑了起来:“云萝,除非你现在就弄死我。”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光脚的那一个,分明就是穆连慧。

杜云萝昨夜与穆连潇商议好了,这事儿自当交给长辈处置,一切听吴老太君的意思。

“越不过祖母。”杜云萝道。

“我不是穆元婧。”穆连慧说完,转身往暖阁去了。

穆元婧是与穆连喻有染,姑侄相通这一条,吴老太君留她不得,更何况,穆连慧深知吴老太君秉性,她能狠下心收拾穆元婧,因为穆元婧是她亲生的,而穆连慧是孙子辈,吴老太君会多掂量。

杜云萝回到暖阁时,大夫正在给吴老太君写方子。

吴老太君示意杜云萝坐下,道:“该你了。”

手腕搁在迎枕上,大夫仔细诊了,起身拱手道贺:“恭喜老太君,恭喜夫人,夫人有喜了。”

话音刚落,吴老太君喜笑颜开,她有好些时日没有这般高兴过了。

老人的手紧紧握着杜云萝的手,接连说了三个“好”字。

杜云萝悬了半个月的心,总算也踏实了。

穆连慧瞥了杜云萝几眼,似笑非笑。

安胎的方子写了,吴老太君又让人往各处报喜去,尤其是杜家那儿,也该让亲家们欢喜欢喜。

杜云萝浅浅笑着,转眸去看穆连慧。

穆连慧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让大夫请脉,反倒是请吴老太君屏退了众人,只单嬷嬷留下。

屋里凝重了许多,穆连慧低声道:“祖母,我一直都说想要一个孩子,我怀上了。”

单嬷嬷端着茶盏,险些砸到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