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茶杯跌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顿时把众人目光吸引过来。

李太医面色阴沉,抖着雪白胡须问道:“邵将军杀了他夫人?”

“是呀,您老也觉得邵将军不容易吧?唉,邵将军为了咱大梁,牺牲太大了——”

“不容易个屁!”李神医猛然站起来,破口大骂。

乔昭差点被茶水呛到,用手帕捂着嘴轻轻咳嗽起来。

“哎,老汉你怎么说话呢?”一听这老头子居然敢骂邵将军,众人大为不满。

李神医根本不在意这些人的态度,忿忿道:“你们都说他不容易,那他夫人呢?死得这么惨谁想过?哼,我看就是那小子无能,才害自己夫人被齐人抓去——”

没等说完,肉包子、茶杯之物纷纷向李神医袭来,其中竟还夹杂着一只破草鞋!

早就想到后果的乔昭拽着李神医就跑,几名护卫怕引人注意不敢对这些普通百姓怎样,只得挺身替老神医挡住了这一大波攻击。

直到一行人狼狈跑回马车上,茶棚里的人才渐渐熄了怒火,继续说起先前的话题。

站在茶棚不远处白杨树下的江远朝目光追随着离去的马车,薄唇紧抿,眸光深深。

原来,她死了。

江远朝仰头,望着北边天际的云,轻轻叹了口气。

他以为,她那样的姑娘无论是嫁人还是不嫁人,一定会把生活过得如意,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早知如此——

江远朝没有再想下去,却有一种钝痛渐渐在心底发酵。那痛并不尖锐,却好似有了重量,压得他呼吸都跟着痛起来。

浅浅的,淡淡的,却任他平时如何谈笑自若、心思深深,依然挥之不去。

“大人——”站在江远朝身侧的年轻男子忍不住喊了一声。

是他的错觉吗,竟然觉得大人很哀伤,这简直是惊悚。

江远朝回过神来,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容:“走吧。”

马车上,李神医甩开乔昭的手,一脸愤怒:“死丫头拉我干什么,我还没来得及下药呢!”

把那帮不开眼的药翻了,让他们天天拉肚子!

李神医嗓门不小,马车外的几名护卫下意识缩缩脖子。

跟着神医走,这人生太艰难了,要时时担心被神医下药,还要担心神医时时给别人下药,更要担心怎么收拾神医那张嘴惹来的烂摊子。

离京时生龙活虎回来时瘦得尖嘴猴腮的护卫们默默想。

“李爷爷何必和他们计较。”马车布置得很舒适,乔昭靠着一只弹墨靠枕淡淡笑着,浑然没有她就是邵将军那个倒霉催的夫人的自觉。

“谁让他们嘴贱的!”李神医越想越怒,“不但嘴贱,还蠢!俗话说得好,升官发财死老婆!姓邵的小混蛋怎么不容易了?你看着吧,等他回京,说不定摇身一变就成驸马爷了,到时候谁还记得——”

说到这里,李神医再也说不下去,靠着车厢壁气喘吁吁,眼角渐渐湿润。

怎么能不计较呢,那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啊。

他是大夫,这把年纪早已见惯了生老病死,可那个丫头不同。

她那样聪慧,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有了这样的聪慧,偏偏还能沉得下心来尽心尽意侍奉祖父,不惜耽误大好韶光晚嫁。而当祖父过世后,又能哀而不伤,甚至反过来宽慰他。

这样好的丫头,那混小子怎么能、怎么舍得一箭射死她?

“也不知道那混小子箭法怎么样,射得准不准啊?”伤心恼怒之下,李神医不知不觉把疑问说了出来。

乔昭听得心酸又好笑,她明白李神医说这话的意思,不忍他太伤心,答道:“很准,正中心口,一箭毙命,都不觉得太疼的。”

李神医猛然回神:“我说出来了?”

乔昭点头:“嗯。”

李神医盯着乔昭不放:“你怎么知道不疼?”

乔昭面不改色解释道:“您想啊,邵将军是什么人,他从十四岁就上战场了,罕有败绩,箭法能差得了嘛?再者说,那毕竟是他…妻子,他要连这点都做不到,让他妻子多受罪,岂不是太不厚道了。”

嗯,这样一想,果然是厚道的夫君大人。

乔昭险些被自己的想法气乐了。

第17章 回忆

那日情景历历在目,她还记得城墙上的寒风,背后人劲道十足的粗糙大手,还有鞑子们的狞笑。

可当坐在马车里缓缓北行,听人们再次提起那个男子,她竟真的生不出怨恨来。

卫队护送着她前往北地仿佛就在昨日,路上遇到了溃败而逃的鞑子散兵,就那么三五人,面上还带着逃亡的狼狈,见到出行女子依然如饿狼扑食,眼里泛着骇人的绿光。

将士们把鞑子消灭,救下被祸害的两名女子,其中一人没多久就咽了气,另一人遍体鳞伤,亦是进气多出气少。

她当时真是怒啊,才知道繁花锦簇只在京城,再往北,或者南边沿海之地,眼前所见才是百姓的真实生活。

天朝上国的华美外衣早已脆弱不堪,遮蔽着大梁的千疮百孔。

于是,她就听将士们讲起了邵将军的故事。

他们说,邵将军第一次来北地,只有十四岁。那时邵老将军病重,大梁军节节败退的战报一个接一个传到京中,呈到御案前,天子震怒,靖安侯府岌岌可危。

就是在那时,才十四岁的靖安侯次子邵明渊站了出来,主动请命前往北地替父征战。

邵将军第一战,就是与正在屠村的北齐军。

那一战是邵将军的成名战,事后无数人歌功颂德,赞他年少有为,却只有三五个从那一战中活下来的将士记得邵将军是如何领着数十人对上一百多北齐军的。

大梁军的身体素质本就与马背上的北齐军相差甚远,这些年无论哪位名将坐镇北地都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那次战到最后,邵将军几乎成了血人,亲信劝他先逃,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不会把转身而逃的背影留给鞑子,让鞑子以为大梁男儿皆是软骨头,能肆意凌辱我大梁百姓。

后来,“豺狼不死,鞑子不灭,绝不归家”成了邵将军的信条,他大婚还是邵老将军跪求天子传了圣旨,才把人召回去的。

乔昭犹记得那位副将小心翼翼劝她的话:“夫人您别生将军的气,将军大婚之日就领兵出征虽然对不住您,可您不知道,他晚来一步就有不知道多少百姓无辜惨死,像今日这两名女子一样的女子更是不知道要多出多少。我们将军啊,其实心比谁都要软…”

一路上,乔昭听了那人更多的事。

他曾在雪地里趴了一日一夜,为了救回被鞑子掳走当成储备口粮的幼童;他曾从冰下游过松江河,袭杀了斩下大梁百姓头颅当做酒壶的鞑子首领;他还曾散尽军饷,买来衣物为被鞑子们凌辱的女子们添上一件棉衣。

副将含着泪哽咽说:“天下人只记得将军的无限风光,可我们却记得将军的一身伤痛。将军曾说,他拼尽全力,不负家国百姓,只对不住您一人。待北地安定…”

后面的话副将没有说下去,乔昭却懂了。

这样一个为北地百姓流尽最后一滴血泪的男子,她如何去恨呢?

她就是…有些恼。

她听了他一路的故事,他的箭怎么就那么快呢?

少女托腮望着窗外,暖阳把她的面庞映照得半透明,显得白净而娇弱,可她的气质却很纯净,让凝望她的人心情都跟着宁静起来。

李神医这么望着她,就觉得那种熟悉感越发强烈了。

好一会儿,他开了口:“黎丫头想什么呢?”

乔昭回神,很老实地回道:“就是在发呆而已。”

李神医嘴角一抽。

能把“发呆”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真是不多见。

也越发…像了…

黎丫头和乔丫头处处相似,更重要的是,他初见黎丫头就发现她有离魂症状,而乔丫头不是他以为的安稳呆在北地,而是早已香消玉殒——

李神医手心出了汗,心跳急促。

会不会有那样的可能呢?

他知道,这个猜测惊世骇俗,放到别人身上绝不敢往这个方向想,可他不同啊,近些年他研究的一直是这个!

李神医清了清喉咙,试探地开口:“黎丫头啊,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乔昭有些诧异,李神医可不是对家长里短有兴趣的人。

她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黎昭留给她的信息,答道:“祖父早已仙逝,家中有祖母、父母和兄弟姐妹。”

李神医摸了摸鼻子。

这说了不等于没说?谁家里没有这些人啊,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瞧着小姑娘冷静的小模样,李神医更不能确定了,不死心再次试探道:“黎丫头以前听说过邵将军么?”

乔昭一怔,站在小姑娘黎昭的角度想了想,道:“已久闻盛名。”

从邵明渊第一次出征开始,他就成了一颗最耀眼的将星,在大梁的空中闪耀了七八年之久,又有谁没听说过呢。

李神医心中轻叹。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也或许,是他太希望那个聪慧豁达的孩子还活着。

放下了试探的念头,李神医从果盘里抓起一枚青涩的果子咬了一口。

“呸呸呸,酸掉牙了!”

被咬了一口的青涩果子从窗口扔了出去,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后传来一声惨叫。

“停车,停车!谁这么不是东西,从窗口扔果子啊?”

乔昭放下车窗帘,趁机往外瞄了一眼,就见一位壮汉一手捂着额头撒丫子狂追马车,惹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紧接着从马车上跳下一名护卫,迎上去不知解释了些什么,那壮汉一脸满意走了。

护卫返回来,旁边同伴低声问道:“这次多少银钱打发的?”

护卫一脸麻木道:“别提了,又撒了二两银子。”

旁边同伴纷纷叹气,心道路途艰难啊,再让车里那位老祖宗折腾下去,他们该典当佩剑了。

领头的护卫一脸沉痛:“加快速度,明日一定赶到京城去!”

翌日,春光大好。

一辆装扮低调的马车拐了一个弯,驶上京城外最宽阔的一条官道,可很快那辆马车就不能前行。

望着前方的人山人海,护卫向李神医请示道:“老先生,正赶上邵将军进城,马车走不了了,要不咱们先退回去?”

第18章 邵将军

一听是邵明渊率军进城,李神医火气腾地就上来了,胡子一吹眼一瞪:“退什么退,不是还长着腿吗,下车走!”

甩下这句话,李神医利落跳下了马车,推开欲要扶他的护卫,喊乔昭:“黎丫头快下来,趁着还能挤得动早点进城,这样你还能赶上回家吃饭。”

乔昭从窗口往外探头,看到前方人群挤得密不透风,从善如流下了马车。

“姑娘小心点儿。”阿珠忙把她扶住。

几名护卫一看这情形,只得把马车弃之路旁,护着李神医与乔昭进了城。

城中万人空巷,临街的茶楼酒肆早已没有座位,街道两旁挤满了人,全都翘首以待,夹道欢迎凯旋的英雄们。

有那头脑灵光的小贩挑着担子见缝插针从人群中游走,箩筐里的鲜花转瞬就被抢购一空。

乔昭被挤得脚步踉跄,好不容易松口气,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来了,来了!”

“往后退,往后退!”维持秩序的官差抽出棍棒,把看热闹的人们往两边路旁赶。

马蹄声渐渐近了,整齐有力的脚步声犹如鼓点,一下下踩在人们的心头。

有那么一瞬,人山人海的街上忽地寂静下来,紧接着就是更热烈的欢呼:“邵将军,邵将军!”

“北征军万岁!北征军好样的!”

乔昭就是在这样的喧闹中看到了那支队伍。

前面是举着旗帜的亲卫,迎风招展的旗帜上一个斗大的“邵”字格外夺目,后面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那人二十出头的模样,身着只有高级将领才有资格穿的银色山文甲,铠甲很贴身,狮吞口的腰带紧紧束在腰间,愈发显得身姿修长挺拔,肩披的斗篷不是最常见的大红色,反而如雪一样纯白。当他侧头望向欢呼最热烈的方向时,纯银头盔上的红缨随之飒飒而动,给那张雪玉般的面庞镀上一抹绯色。

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一抹艳色,反而让人觉得更加清冷和…孤寂。

人群忽地一滞,紧接着就爆发出无数女子的尖叫声:“邵将军,邵将军!”

年轻的将军别过头去,那个方向的人们却还处在狂热之中,特别是女子们纷纷把手中鲜花向着他掷去,落花如雨,沾在他的盔甲上又匆匆滑落,然后便有更多的鲜花、香囊、手帕等物扔来。

人们对邵将军的事迹早已耳熟能详,在这京城里连三岁小儿都知道有这样一位厉害的将军。

可他鲜少回京,今日一见人们才发觉,原来这位将军还如此年轻,且俊美。

那种热烈的气氛更加浓郁,靠后的人群开始拼命往前挤,乔昭虽有护卫们护着依然被挤得东倒西歪,耳畔尽是女子们忘却矜持的尖叫声还有铺天盖日掷去的鲜花手绢。

乔昭强撑着站稳,抿了抿唇。

原来,她这位夫君大人还是个万人迷呢。

呃,错了,乔昭已死,活下来的是小姑娘黎昭,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想到那一箭,乔昭虽无怨恨,可眼前男子的无限风光灼着她的眼,到底是有几分…意难平。

“哎呦!”一个第二次挑着花担奔来的小贩不小心被挤倒,箩筐里的鲜花洒了一地,也不知鲜花堆里怎么混进去一只仙人球,正巧滚到乔昭脚旁。

无数只白嫩的手伸出,把鲜花一抢而空,铜板叮叮当当落入箩筐里,紧接着又是一阵花雨撒向路中央缓缓而行的将士们,伴随着女子们兴奋的喊声。

乔昭顿了顿,摸出两枚铜板丢进箩筐,用帕子垫着手把那只乱入的仙人球小心翼翼捡起来,默默扔了出去。

嗯,这下舒坦了。

邵明渊端坐在马上,人们投掷到他身上的鲜花芳香四溢,死死忍下几个喷嚏后鼻子已经开始麻木了,正松一口气之际忽觉侧方有一物飞来,凭着常年征战的敏锐立刻察觉这不是鲜花、香囊等物。

难道是暗器?

邵明渊反手一抓,精准把那物抓在手里,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眉头一皱。

什么暗器遍布利刺?看来躲在人群中的敌人很狡诈!

他低头,看清了暗器的模样,表情不由一呆:仙人球?

邵明渊目光如电,向着“暗器”飞来的方向望去。

那目光有如实质向人群笼罩过去,乔昭忙躲在李神医身后,好一会儿悄悄探出头去,见那人已经骑马走远,只看到紧握长枪的亲卫们穿着洗得笔挺的甲袄排列整齐紧随其后,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乔昭抬眸,迎上李神医似笑非笑的眼,一脸淡定道:“太挤了,李爷爷咱们快走吧。”

李神医点点头,抬脚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笑眯眯道:“干得漂亮!”

离开了主干道,街道上陡然清净下来。

李神医停下脚步,整理一下被挤得皱巴巴的衣袍,道:“黎丫头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

“老先生,这万万不可!”护卫们大惊。

他们此番去请李神医可是秘密的,一旦被旁人知道这位神医进京了,那可是大大的麻烦。

李神医眯了眼,面上虽带着笑,给人的感觉却很危险:“怎么,连我去何处你们主子都要管着?”

护卫们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固然可以用强把这位神医带回去,可这世上最不能惹怒的就是医者。别的不说,人家要是豁出去了给病人开个有问题的方子,到时候找谁说理去?

“老先生,您看不如先随我们回去,这位姑娘我们负责送回家?”

李神医打量着说话的人,一声冷笑:“我和你们商量了吗?我只是让你们知道这个事而已,至于你们主子愿不愿意,****何事?”

若不是为了那株灵草,别说什么侍郎大人府上,就是当今天子他也躲得远远的,不掺和进京城这个烂摊子。

“黎丫头,走了。”李神医看也不看几人一眼,拂袖便走。

乔昭忙把人喊住:“李爷爷,我家在那边。”

几名护卫互视一眼,领头的冲其中一人点点头,那人会意,悄悄落后几步,先去找主子报信去了。

待几人拐进一条小道,一身黑衣的江远朝这才现出身来。

“大人,去向大都督报道吗?”

江远朝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嗯。”

一想到那小姑娘用仙人球扔姓邵的小子,他这心里可真舒畅啊。

第19章 归家

西大街杏子胡同口,停下一辆青帷马车。

一个常随模样打扮的年轻人快步走到挂着“黎府”二字门匾的大门前,扣了扣门上的兽形铜环。

不大一会儿出来一个门子,目光飞快把年轻人扫了个遍,客气问道:“什么事?”

当门子的都有一双毒辣的眼,眼前的年轻人虽是下人打扮,可那气势比他见过的不少公子都强,由此可知轿子里的人物定然非同一般。

年轻人不卑不亢,朗声道:“我们先生送贵府三姑娘回家。”

“三姑娘?”门子一愣,下意识反问,“哪个三姑娘?”

年轻人同样一愣:“这不是黎府?”

“是黎府啊。”

“你们府上的三姑娘没有走丢吗?”

门子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好一会儿猛然跳了起来:“啊,你等等!”

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一阵风般冲了进去,边跑边喊:“三姑娘回来了!”

消息如插了翅膀,很快传遍黎府。

青松堂里,邓老夫人吃了一惊:“三丫头回来了?”

她沉下脸,问前来禀告的人:“在哪儿呢?”

进来报信的婆子欲言又止:“还在大门口…门子说是由一位先生送回来的…”

“先生?”邓老夫人勃然变色,腾地站了起来,“那还不让人进来!杵在外面丢人现眼呢!”

三丫头竟然是被男人送回来的,以后——

邓老夫人胸中气血翻腾,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保持着不失态,吩咐道:“快去翰林院把大老爷叫回来!”

黎府上下一阵兵荒马乱,门子得到吩咐,把侧门打开:“请进来吧。”

青帷马车没有动静。

门子一脸疑惑。

站在马车一侧请示过的年轻常随走过来,清清喉咙开口道:“先生说,请府上老爷来接人。”

“大哥不是开玩笑吧?我们老爷上衙去了。再者说,就算大老爷在府上,哪有来门口接人的道理?请你家先生随小的进去就是了。”

年轻常随冷笑一声:“贵府,我们先生千里迢迢送贵府姑娘回来,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

门子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谁知道是不是来骗钱的啊。”

再者说,三姑娘失踪多日,主子们想不想她回来还难说呢,三姑娘本身又是个猫嫌狗厌的…

他这样想着,忽觉头皮发麻,就见那年轻常随冷着脸,目光仿佛能把人穿透了。

门子腿发软,忙道:“小的再去禀告一下。”

“来人真这么说?”等在客厅里的邓老夫人沉着脸,让人瞧不出喜怒,站起来道,“去大门口。”

她并不是看不起人,无论三丫头怎么样,人家能把人送回来,该有的谢意是不会少的。只是她原想着让来人低调进府,省得引起四邻八方的注意,不然三丫头被男人送回来的消息传扬开来,那名声就更臭了。

对方这样大张旗鼓,是什么意思?

邓老夫人抬脚匆匆往外走,才到门口迎面撞上一个妇人。

妇人二十*岁的模样,穿了件豆绿色提花褙子,下着浅咖色马面裙,显得身姿窈窕,美丽动人。

“老夫人,是不是我的昭昭回来了?”妇人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气息急促,满脸是泪,一把就揪住了邓老夫人的衣袖不放。

邓老夫人目光沉沉从妇人揪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上扫过。

粗俗!

老太太不动声色抽回手:“何氏,你且莫急,三丫头就在大门外,你随我——”

话未说完,何氏已经一溜烟跑了。

邓老夫人嘴角抽了抽,又在心里添了“无礼”二字。

何氏提着裙子一口气跑到大门口,惹得一路上遇到的仆从侧目亦不在意,刚刚站稳就问:“姑娘在哪儿呢?”

察觉四邻八方躲在不远处看热闹,门子擦了把冷汗,小声道:“三姑娘在车上呢,大太太您——”

何氏绕过挡路的门子,奔到马车前。

“夫人请留步!”两名护卫跨步上前,挡住何氏不让她靠近马车。

两名护卫面容普通,可眉眼间的煞气能把人逼退三丈。

何氏大惊:“你们是谁?不是说把我女儿送回来了吗?嘶——莫非是强盗,找上门来要赎金的?”

门子扶额。

马车里,李神医眼神复杂问乔昭:“那真的是你娘?”

他这摆着架子想替小丫头撑场子呢,好昭告世人小丫头是白胡子神医送回来的,这位当娘的居然嚷嚷强盗上门要赎金?

这是生怕黎丫头名声太好吧?

乔昭一脸淡定颔首:“是亲娘没错。”

小姑娘黎昭的记忆里,一直很嫌弃这位出身不高的母亲,认为是母亲的出身害她被人瞧不起,对亲娘一直冷冷淡淡的。乔昭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梳理黎昭的记忆,却看得出来何氏对女儿是真心疼爱的,就是…才智方面有些着急。

乔昭不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的母亲是真正的大家贵女,幼时她感受最多的是母亲的严厉,偶尔才流露出些许温情,等她随着祖父母常住后,那就更淡了。

“娘,我在呢。”李神医拦着不让乔昭掀起窗帘,她就在马车里说了一声。

何氏一愣,哽咽道:“昭昭,我的昭昭啊——”

她再也顾不得护卫们散发的寒气,就要去掀车门帘。

乔昭听了,心中轻叹。

她的母亲啊,从来没有像何氏这样,喊“我的昭昭”。

“何氏,你过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传进马车里,“老身听说先生送我孙女回来,万分感激,还请先生入府一叙。”

四周静了静,就连四邻八舍都探头踮脚盯着那辆青帷马车。

一名年轻常随上前挑开车帘,从中走出一位老者。

老者瞧着有六七十岁了,须发皆白,腿脚却很利落,下车后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邓老夫人。

看清老者模样的瞬间,邓老夫人大大松了口气。

太好了,这位先生够老,老得足以堵住四邻八舍的嘴!

很快又是人影一闪,从车里跳出一个十四五岁的粉衣丫鬟来,不卑不亢向郑老夫人行礼:“婢子阿珠,给老夫人请安,给大夫人请安。”

阿珠行完礼,转身伸出手:“姑娘,请下车。”

第20章 睿王

马车里先伸出一只手,纤细白皙,犹如最水灵的青葱把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那只手沉稳有力搭上阿珠的手,少女起身、迈步、下车,每一个姿态都从容优雅。

少女生得娇柔,身形单薄如脆弱洁白的玉兰花,仿佛被人轻轻一触就会折断,可她一身青色衣裙无端把天生的柔弱压下去三分,有那么一瞬间,倒让人觉得那是一株挺拔的白杨,青翠、傲然,不畏任何风霜。

有些习惯是融入骨子里的,乔昭跟着名满天下的乔拙先生学会了洒脱从容,可同时也受到了祖母与母亲最严格的淑女教导。

她理了一下衣裙,疾走几步,屈膝便要冲郑老夫人行礼,何氏从旁边冲过来,一把把她抱住了。

“昭昭,我的好囡囡,娘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呜——”何氏紧紧抱着乔昭,放声大哭。

乔昭被何氏搂得死紧,勉强抬头,冲目瞪口呆的邓老夫人露出个歉然的笑容。

邓老夫人心头升起一抹异样。

这个丫头自小刁蛮任性,还学了很不好的攀高踩低的习气,连自己亲娘都看不起,曾几何时有过这般娴雅适度的姿态?

她出身虽一般,可毕竟活了这么大岁数,刚刚三丫头下车疾走数步,别看步伐快,可行不露足,连垂下的珍珠耳坠都只是轻轻晃动,这样的仪容她只在东府那位挑剔苛刻的老妯娌身上看到过,就连那位老妯娌精心教导的孙女都做不到这般自然,仿佛是把教养融到了骨子里。

眼看何氏抱着乔昭大哭,很不像样子,邓老夫人把这些想法压下,沉着脸冷声道:“还杵在大门口干什么,还不快带三丫头进去。”说完又冲李神医见礼,“让老先生看笑话了,请老先生移步寒舍,老身已经命人薄备酒水,答谢老先生对那孽障的救命之恩。”

李神医暗暗点头。

没想到黎丫头有个不着调的娘,当祖母的还算靠谱。

“不必了,我还有事,不便久留。”李神医冲乔昭招手,“丫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