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翌抬头看了他一眼,起身朝他拱了拱手,神情变的肃然许多,“如此就多谢霍都督了。”

霍霄又拱手回礼,客套了一番后,带着吴祯离开了军帐。

吴祯出门后视线还频频扫向身后的帐门,转头看向霍霄的眼中带着明显的不解,“都督,怎么回事?一个面首居然成了赫赫有名的战神将军了?”

霍霄当即停步回头,视线在四下扫视了一遍,看着他压低声音道:“以后这话千万不可再提及,事关他人名誉,又是在别人的地界,你最好谨慎些。”

吴祯口头上应了,眼里却始终有些不以为然。假如那个风翌真的如同传闻中那么厉害,怎么会沦落到南昭王宫里去做面首?想必也是浪得虚名罢了。他一边想着,一边跟着霍霄往南昭军营走去。

身后风翌所在的军帐中开始飘扬起悠扬的琴声。

栗英倩站在风翌跟前,听了一会儿后忍不住询问:“将军这是弹的什么曲子?似乎以前没有听过。”

风翌的手指随意的在琴弦上跳跃勾画,嘴角仍旧带着那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这首曲子叫…相见如不见…”

他一边弹着琴,一边心中暗暗沉思:假如这次郎清夜因为他的事情而在中周遇到了什么不测,那他就欠南昭一个天大的人情了,安宁兮可千万要解决好这件事情才好。

平谷关距离洛阳并不是很远,安宁兮快马加鞭,收到信件的第三日便赶到了洛阳皇宫。

原本郎清夜完成任务,已经准备回南昭了,怎料这次东越与西华之间的战事让定嘉皇帝突然起了疑心。因为南昭突然相助西华的举动,让定嘉皇帝认为郎清夜来此帮风翌说话正说明了南昭要与西华结盟大败东越的目的。

定嘉皇帝知道西华是东越的牵制,当然也知道东越是西华的牵制,这两方只要有一方彻底垮台,下一个倒霉的便是拥有皇权的中周。

于是已经踏上归途的郎清夜被他派人扣下,接着便发信安宁兮,告诉她亲自前来商议,否则便要以颠覆大周江山的罪名将郎清夜处置。

安宁兮救人心切,到了中周后几乎未做任何停顿便进了皇宫去见定嘉皇帝。走入中周宫门的一刻,心中还在对中周这种近乎强盗的行为鄙夷不止。

定嘉皇帝在书房接待了她,只是礼节十分不周全,他并不是以对待一国之君的身份召见了安宁兮,而更像是舅舅见外甥女。

定嘉皇帝甚至连龙袍都没着,只是一身玄色便装,在书桌后坐了,看着恭敬站着的安宁兮叹息了一声,“宁兮啊,告诉舅舅,你是不是与西华达成了什么协议?”

安宁兮垂着眼,心里直觉得万分好笑,看这样子,定嘉皇帝竟还把她当成当初那个女侯,说出来的话简直如同哄骗小孩子一般。

“陛下容禀,宁兮并未与西华达成什么协议。”

定嘉皇帝见她有意与自己拉开距离,眉头皱了皱,强忍着不悦继续问道:“那你因何要相助西华,东越与西华的这场战事,南昭本不用卷入其中吧?之前你派郎清夜前来劝朕承认风翌的身份,朕还以为你是真心为中周着想,莫非…是怀了不臣之心?”

最后一句话已经说得很严厉,安宁兮神色不改,身子笔直的站着,虽恭敬却更似倔强,“陛下想多了,南昭并无不臣之心。”

起码暂时还没有。

定嘉皇帝冷哼一声,“恐怕不是朕想多了吧?”他眼珠转了转,仔细的看了看眼前之人,开始思考对策。

安宁兮今日来的虽然匆忙,但毕竟是见皇帝,还是要稍作了整妆,此时一身粉色宫装,头饰珠翠,整个人显得端庄秀丽。

定嘉皇帝心中忽生一计,笑了起来,“宁兮今年有二十了吧?”

安宁兮心中一震,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大抵猜到了他要说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定嘉皇帝笑意更重,“要朕相信南昭无不臣之心也容易,那便是南昭与中周结盟。正好宁兮也是朕的亲外甥女,你我两国不妨亲上加亲好了,你的表哥今年也还尚未娶妻呢。”

安宁兮心中冷笑了一声,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道:“陛下的意思是宁兮只有答应以婚姻的方式与中周结盟,才肯放过郎清夜么?”

这话说得极其轻柔,里面却丝丝渗出寒意,定嘉皇帝微微一怔,接着便点了点头,“不错。”

安宁兮看了他一眼,虽面无表情,眼中的讥诮却很明显。她抬起手臂朝定嘉皇帝拱了拱手,“不知陛下可否容宁兮考虑一二,毕竟婚姻乃人生大事,宁兮想回去与母后商议一番再做决定。”

定嘉皇帝心想反正姬太后也是自己的亲妹妹,这事肯定是可以成功的,便立即同意下来,“那好,朕便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内不论有无答复,朕都绝对不会留郎清夜一条活命。”

安宁兮心中已经怒火翻腾,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向他行礼告退。

自她接触郎清夜以来,早就看出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这样一个人才的性命却在这般卑劣的威逼下成为逼迫她就范的条件,便让她止不住的愤怒。

刚出了内宫大门,等在门边的燕烙和武之锐便迎了上来,一脸询问之色。

安宁兮眼中怒火未退,走了几步后,猛然转身看向燕烙,声音压得极低,“你轻功甚好,能否在众多禁卫军的眼皮子底下将郎清夜救出来?”

燕烙和武之锐都愣住,但燕烙瞬间就回过神来,朝安宁兮点了点头,“君上放心,燕烙会尽力一试。”

负伤归南昭

安宁兮与武之锐当日便在定嘉皇帝的监视下离开了洛阳,燕烙则悄无声息的留了下来。至夜晚时,马车于洛阳城外的茂密山林处停下,等候着燕烙与郎清夜的到来。

月色昏暗,四周几乎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静谧的环境让安宁兮有些不安,她当时一时激愤,让燕烙一人去营救郎清夜,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事。

车中气氛沉凝,武之锐仿佛感觉到了她的不安,隔着车帘低声劝慰她:“君上不必担心,燕烙轻功超卓,不会有事的。”

安宁兮“嗯”了一声,黑暗很好的掩饰了她的担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安宁兮与武之锐在长久的静默中等待着燕烙,两人都有些紧张起来。这么长时间了,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像是要转移注意力,安宁兮突然问武之锐:“平谷关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武之锐回道:“没有,看来那边一切正常。”

安宁兮点了点头,她走之前吩咐了霍霄一旦战事有异状就飞鸽传书给她,现在还没有消息递来,看来的确是一切正常。

远处似乎有细微的响动传来,是马蹄声。安宁兮收回思绪,赶紧揭开帘子探身出来观望,武之锐已经将答案告诉了她:“君上放心,是燕烙无疑。”

安宁兮知道他目力极佳,心中放松下来,舒了口气。

马蹄声更近了些,也越发清晰,在这寂静的环境里,每一声砸在地上都带出回音来,将气氛衬得越发紧张。

武之锐在细细的听了一阵之后,突然转身对安宁兮道:“不好,君上,似乎有大批追兵赶来了。”

安宁兮心中一紧,往外又探了探身子,最后干脆整个人都出了车厢,视线紧盯着车后那团模糊的身影,暗暗焦急不已。那些追兵虽然还看不见,马蹄声却已经清晰的传来,可见与燕烙相距不远。

武之锐感到追兵的逼近,顿时意识到事态严重,“君上,请坐回马车,属下好赶车离开,否则被追兵们发现就不好了。”

安宁兮摇了摇头,“再等等,燕烙就要到了。”她已经看到马上的燕烙,同时看见的还有她身前横伏在马上的人影,想必正是郎清夜。

武之锐见她坚持,只好紧握着缰绳,一脸专注的盯着燕烙的马匹,只待她一到跟前便立即扬鞭掣马而去。

没一会儿,燕烙终于到了马车附近,武之锐看了看那群快到跟前的追兵,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君上坐好”,便已经驾车离开。

这突来的动作让安宁兮差点跌下车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她立即朝已经赶上他们的燕烙喊了一句:“快上车来。”

燕烙的马匹已经与安宁兮的马车并列而行,听了安宁兮的话,她却摇了摇头,“此时怕是不可,后面追兵太多,我还是要将他们引开才行。”她说着,一手提起早已被颠簸的晕乎乎的郎清夜,一手拽着缰绳将马靠向了马车边缘,“君上请退后些,让郎尚书令先上车吧,等我除去后面的追兵,再上车不迟。”

安宁兮后退两步,稳住身子后朝郎清夜伸出手来,“郎爱卿,快振奋些,本宫拉你上车!”此时不是顾及礼节时候,保命最重要。

郎清夜闻言微微一怔,犹豫了一瞬,终于强撑起精神,整个人倾斜着身子往马车的方向滑下,手臂递给安宁兮。

安宁兮正要拉他,身后有人大声喊道:“大胆狂徒,竟敢从皇帝陛下手中劫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话音刚落,羽箭之声已经呼啸而来,安宁兮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将郎清夜推了开去,手臂还没来得及收回,便感到一阵刺骨的疼痛袭来。

郎清夜原本大半身子已经搭上马车,现在被安宁兮一推,整个人立即翻滚了下去,燕烙赶紧勒马,迅速的跳下马匹将他用力提起。武之锐也停下了马车,他已经闻到了身后安宁兮身上传来的血腥味。

“君上,您没事吧?”武之锐语气焦急,一边已经拔出腰间佩剑,挡在了车前。

安宁兮的头脑有些昏沉,强打起精神说了句:“无妨,赶快将人救走最重要。”而后伸出左手用力折断右臂上露在外面的箭柄,牵动伤口时忍不住痛呼了一声,左手赶紧按压住伤口,整个手掌中只觉得一片粘腻。

燕烙连提带扶的将郎清夜弄到了马车边,郎清夜此时也终于恢复了些,赶忙询问安宁兮:“君上可有受伤?”

安宁兮不愿浪费时间,只开口说了句:“上车吧。”

郎清夜不敢有所耽搁,立即登上了车,那边燕烙手中的鞭子已经舞的呼啸作响了。武之锐随燕烙抵挡了一阵,想到安宁兮的伤势,不敢恋战,连忙退回车边,开始驾车。燕烙且战且退,最后一鞭隔开众人,提起轻功掠上马背,一夹马腹,迅速朝安宁兮的马车跟去。

身后的追兵仍旧不死心的追来,口中呼喝不断,已经认出是女侯等人。

郎清夜已经扶着安宁兮进了车内,武之锐只有拼命赶车,暂时不去想这样会加重安宁兮的伤势。

燕烙也赶到了马车边,提起轻功从马背上跃到马车上,而后一甩长鞭,竟将马扫翻在地,身后的追兵看不清情形,顿时被绊倒了一大片,追赶的速度慢了下来。

“君上怎样?”燕烙进入车厢后,立即跪坐到安宁兮身边问道。

郎清夜在一边扶着安宁兮,语气有些急切,“似乎不太好,君上这一箭好像中的很深。”

安宁兮听到这话,只是轻轻笑了笑,颇具自嘲的意味,“在战场上没有被射伤,倒在这里受伤了,中周的帝国风范真让本宫长见识了。”

燕烙凝神看了看安宁兮的伤口,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来,“幸好我随身带了创伤药,先把血止了就不会有危险了。”说完也不管用量,直接拔开瓶塞倒在了安宁兮的伤口上。

安宁兮被郎清夜扶着,几乎已经靠在他身上,此时被这药粉刺激的再度痛呼出声,左手狠狠的揪着郎清夜的衣摆,慢慢的才忍耐了下来。

郎清夜见她如此痛苦,心中万分愧疚,若不是因为他,怎会连累君上受伤?

然而刚才安宁兮的那一推其实是她以为推开郎清夜之后还能来得及收回手臂,岂料夜色让她错误估计了自己的速度,这才受了伤。可是在郎清夜看来,这却是她舍己为人的表现。他心中原先对安宁兮的变化还只是觉得疑惑,现在却是觉得震惊了。因为她的改变根本不是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只是想要励精图治那么简单,而更像是性格从内而外的改变。

郎清夜无暇多想,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赶往南昭,否则安宁兮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便是南昭的罪人了。

所幸安宁兮的伤口此时终于是止住了血,车厢里的血腥味没那么浓了,她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意识到自己已经靠在郎清夜身上,她立即坐正了身子,燕烙见状赶紧上前从另一边托住她的肩膀,“君上不可妄动,还有箭簇没有拔出,要小心一些。”

安宁兮无奈的叹息,声音虚弱,“我还想这趟回南昭之后就立即赶往平谷关的,这下好了…”

燕烙以为她是关心风翌,赶紧安抚她:“君上放心,风将军号称战神,现在又有霍都督助阵,定不会有事。”

安宁兮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他自然不会出事,从我在战场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分明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哪有人被围攻还如此气定神闲的?恐怕当时他是故意让自己陷入险境的吧。”

燕烙愣了一下,“这怎么会?”

安宁兮没有回答,觉得有些疲倦,靠着燕烙昏昏欲睡。

她不是担心风翌有事,她是担心楚业祈没事。

这次战事如果不能让东越元气大伤,起码也要让他损失惨重,否则她带兵长途跋涉到平谷关岂不是白跑一趟?

在最后睡过去之前,安宁兮脑中所想的也全是要大败东越的念头。

武之锐在外面狠狠的抽着马匹,身后的追兵慢慢消散无踪,他却不敢丝毫放松,车内的是一国君主,若是出了什么事,谁都担待不起。

好在天亮之后,安宁兮的伤势好了许多,武之锐放松了一些,这才稍作停顿,休整一番,同时飞鸽传书给南昭王宫,叫禁卫军前来迎接保驾。

平谷关这边的情形一切照旧,西华与东越相持着,谁也没有先做出动作。

风翌在军帐中把玩着风无殊的世子金印,思考着是要继续与南昭合作陪东越耗下去,还是直接挑明风无殊如今早已不是世子的事实。

其实若不是西华王请他留下风无殊一命,恐怕他此时已经这么做了。而他之所以答应西华王的请求,则完全不是念在与风无殊的兄弟情分上,只是出于名声的考虑罢了。他早已考虑周全,要做西华的主事者,好声誉是必不可少的。

正在思虑间,秦皓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卷着的小纸条,“将军,南昭王宫发来的急信。”

风翌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纸条,将金印放下,伸手接了过来。这时候南昭怎么会有信传来?

他起身边踱步边阅信,只是走了几步后脚步便停下来,眉头皱了皱,“女侯受伤了。”

秦皓一愣,“女侯怎么会受伤?”

风翌叹息了一声,“为了救郎清夜,可是说到底还是因为我,若不是为了帮我,也不会让郎清夜在中周身陷险境了。”

秦皓大抵听明白了些,“那将军打算怎么做?”

风翌摇头,“这消息是秘密得来,我怎能大张旗鼓的做什么?好在女侯现在没事了,只是想必要在宫中休养一段时间,届时再作计较吧。”

秦皓知道他既然说了这话,就一定是有了安排,也不再追问。

风翌坐回桌边,将纸条随意的投入杯中,举起茶壶倒入了水。做完这些后,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秦皓,“这次女侯必定已经跟中周决裂。”他笑了笑,“看来我得做些准备,南昭恐怕会有事了。”

欲擒先故纵

安宁兮回到南昭后嘱咐身边之人不要将自己受伤的事情说出去,因此朝臣大多不知道此事,连郎太傅也是听郎清夜说了之后才知晓,但安宁兮拒绝接见众臣,他也没能前去探望。

回到王宫当日,武之锐便立即召了御医为安宁兮拔箭簇。姬太后当然是被惊动了,赶忙赶了过来。十几个御医们在储明宫中等候差遣,安宁兮却将他们全都打发走了,只留下了一个,据说是其中医术最好的。

姬太后坐在安宁兮的床边陪她,已是初冬时候,她却紧张的额头都渗出细密的汗珠来。安宁兮见她一脸紧张,劝她回避一下,怎料她硬是不肯,脸色已经有些发白,却还是紧紧握着安宁兮的左手,让安宁兮有些哭笑不得的同时又心生感动。

御医在一边做着准备,安宁兮眼神飘向站在一边的燕烙,其中的意味只有她们两人知道。燕烙朝她点了点头,安宁兮便移开了视线,对跟前有些犹豫的御医吩咐道:“动手吧。”

御医连忙称是,终于鼓起勇气要有所动作,安宁兮突然开口问他:“以后本宫可还能拉弓射箭?”

御医赶紧点头,“君上放心,所幸并未伤及筋骨,只要好生休养,以后不会有太大影响。”

安宁兮舒了口气,当时留了那么多血,她还以为会落下什么后患,看来是燕烙的创伤药起了效果。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右手伸到御医面前,“那就快些吧,不要犹豫,你一犹豫,本宫吃的苦越多。”

御医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忙不迭的点头,将手中的手巾递给她,“君上咬在嘴里,这样会好一些。”

安宁兮接过来咬住,朝御医点了点头,姬太后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眼睛紧盯着那没入皮肉的箭簇,等到御医将手放上那只剩小半根的箭柄上时,她终究还是不忍心看下去,转过了头去。

安宁兮闷哼之声响起,姬太后只觉得那只被她握在掌中的手猛的撰紧,等到松开时转头看去,却见安宁兮已经满头是汗的晕了过去,脸色一片苍白,双眼紧闭,毫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