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追问师太:“需要我在升旗仪式上进行全校检讨吗?”

师太都惊了。当教务主任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学生自己提出这种要求。

她跟校长建议:“肃德都没处分自己的学生,咱们元气大伤,还是别再往伤口撒盐了。那孩子认错态度良好,这事咱们私下处理,主要以教育为主,我看也就画个句点吧。”

校长点头,准了。

然而毕竟是未成年人,事情可以揭过不提,却不得不通知家长。

罗学明把烟杵灭,“这事,你自己回家跟父母说,明天请家长来办公室见我。”

看得出,满是灰尘的烟灰缸这几日负担颇重,也不知他抽了多少,总之烦忧是半点没消,眉头依然打着结。

他算是发现了,他那课代表还真是影响力惊人,想当初乔野转来时,看着履历那么金光闪闪一孩子,没想到也就半学期前后桌的时间,如今……

他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让乔野走了。

即便是素来对徐晚星偏爱有加的罗学明,都忍不住这样想,更遑论一向看不上徐家父女的孙映岚。

她听乔野说了个大致,脸都青了。

别说打架斗殴,踏进乔家的这七年来,她连老师的一句批评、一个冷眼都没受过。乔慕成工作繁忙,孩子的家长会一向是她在参加。哪次开会不是在老师的盛誉之下,接受一众家长的目光洗礼?

她是高知母亲,并不把孩子当做炫耀的资本,可七年来习惯了乔野的优秀懂事,一夕之间还承受不住这样大的落差。

从众人欣羡,到因打架斗殴被请去学校,她就是做梦也梦不到这么离奇的程度。

乔野在这件事上从没后悔,唯独对父母感到愧疚,让他们一再担心失望。

“妈,”他思忖着,低头认了错,可最后还是说了出口,“我爸最近工作压力大,又是加班又是熬夜,这事,能先别告诉他吗?”

即便那日去肃德打架之后,父子俩就没开口说过几句话,他也仍记挂着父亲。

孙映岚想斥责他,却又明明白白看到了他的愧疚,一忍再忍,把头一点,“行,这事不告诉他,我答应你。”

乔野直觉有下文,抬头望着她。果不其然——

“但你也要答应妈妈一件事,今后,少跟那姓徐的小姑娘来往了。”

他一怔,没有作答。

孙映岚难得威严,皱眉看着他,“搬来蓉城,即便邻居一个都不认识,环境乌烟瘴气,你爸成天加班,我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唯独一件事耿耿于怀。”

她掷地有声道:“小野,自打认识了徐晚星,你就越来越不像话。”

平躺在床上半宿没睡,乔野望着天花板沉默不语,最后起身看书。

他在凌晨收到徐晚星的短信,她问他:睡了吗?

他回复:还没有。

那边答:我也没有。

然后就没了下文。

没着没落的,若是平常,他大概已经问她有何贵干了。可今日,他低头看着手机,沉默半晌,搁在一旁,继续看那十来分钟还没翻过一页的书。

他问自己,是否和从前的乔野不一样了。答案是肯定的。

遇见徐晚星后,人生仿佛脱轨的列车,由波澜不惊的平缓大江转而投入跌宕起伏的惊涛骇浪。

从前不会说谎,最多沉默应对,而今挂着这骨折的手,面不改色去跟人玩心眼谈判。

曾珍惜所有的竞赛与考试,哪怕从不迷信,也在私心里认为,也许人走后尚有灵魂或精神的存在。若他足够发光,远在天上的母亲兴许也能看见一星半点。所以每一次比赛都全力以赴,从不怠慢。

也不会这样阴晴不定,动辄被她扰乱心绪,甚至出手伤人。

可他后悔吗?

在面对孙映岚的失望时,令他心生愧疚的,恰好是他半点也不曾后悔过。

灯下,翻开的书页黑白分明,字句清晰。缱绻灯影里,只有他一人独坐在寂静深夜中。

那一页写着王尔德的话:如果你浪费了自己的年龄,那是挺可悲的。因为你的青春只能持续一点儿时间——很短的一点儿时间。

他在不断改变的环境与反复搬离的居所间来来去去,过早成熟起来,令父母骄傲与放心的同时,也提前退出了少年人的懵懂青春。可遇见徐晚星后,她像颗跳脱的火星,轻而易举点燃了他胶着的人生。

在这仅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一点儿时间里,他不想浪费哪怕一丁点。

正兀自思索,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细微的动静,他抬头一看,有石子轻巧击中了窗玻璃。

乔野一怔,起身开窗,在打着旋儿的细碎雪花里,看见了穿着棉衣和拖鞋而来的徐晚星。她连夜奔来,头发散落在肩膀上,染上了一星半点的白。

被冻得慌,她将手握拳,凑在嘴边呵了口气,唇边有白雾缱绻。

“我看你灯还亮着,就来看看你。”她踟躇着,小心翼翼抬眼瞧他,“哎,你爸妈骂你了?”

这是事情落幕的第一日,也是得知他要回家通知父母去学校的第一晚。

徐晚星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自责于都是她的冲动导致了今天的局面。偏偏受罚的不是她,为她承担所有后果,甚至父母责骂的,都是乔野。

天地良心,他那样骄傲一个人,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待遇?校长办公室、教务处和师爷那轮流挨批。一想到今晚在家,他还不知道会被父母斥责成什么样,徐晚星简直坐立不安。

于是有了那条短信。

于是连夜赶来。

她不安的模样和平日里判若两人,乔野看着她,那点刚刚生起的对父母的愧疚,眨眼间像窗外的雪,落地无声,冰消雪融。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妲己搞得晕头转向的纣王,为人子女的孝心,乃至于维系多年的优等生自尊,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兄弟情?

乔野:“你来干什么?”

“关心你啊!”她答得理直气壮,“这么晚了还没睡,多半是被骂了。”

说着,她有些惆怅,忽然把脸凑过来,观察他的眼睛,“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哭过。”

“……”

乔野被她的突然靠近搞得猝不及防,身体一僵,却下意识察觉到她一路奔来的急促喘息。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面容近在咫尺。

几乎是一瞬间,温度一路攀升,他连呼吸都停滞了。

徐晚星一脸奇怪地看着他,“咦,眼圈没红,脸倒是挺红——哎哎,你耳根子也好红啊!”

乔野摁住她的脸,把她一把推到了窗户外面,啪的一声关上窗。

徐晚星错愕地站在窗外,隔着玻璃与他面面相觑,然后夸张地比嘴型:干——嘛——啊,真——生——气——啦?

乔野面无表情看着她,低头拿起手机。

窗外,徐晚星很快收到了新的短信。

乔霸霸:慢走不送。

徐晚星惆怅地抬头看看窗后面色不虞的人,哎,所以他真生气了?也不知道他父母究竟说了什么,他居然气得满脸通红……

该!

她当着他的面,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一面比口型说对不起,一面想,徐晚星,你这害人不浅的东西!

没想到下一刻,窗户忽的又开了。

少年的脸倒是不红了,转而变黑。漆黑的眼仿佛浩瀚宇宙,充满了未知的、她不了解的情绪,好似生气,又好似不气了,就这么一眨不眨看着她。

她讨好地凑过去,“不生气啦?”

乔野无语地看着她,想说她戏多,想让她打哪来滚哪去,想斥责她大冷天穿着棉拖鞋出来干什么,想……

他想了很多,最想捂住那双眼。

太明亮,太澄澈,像是夜空里的星,充满了夺人光彩,令人屏息,又令人沸腾。

“如果你浪费了自己的年龄,那是挺可悲的。因为你的青春只能持续一点儿时间——很短的一点儿时间。”

他定定地看着那双眼,慢慢地,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徐晚星,剩下的那点,都给你了。”

徐晚星摸不着头脑,啊了一声,莫名其妙看着他,“都给我?你要给我什么?”

时间。热血。愚蠢。躁动。

所有青少年会闯的祸,会动的心,和会犯的错。

他想得很快,也想得很慢。思绪无限拉长,像是要定格此刻,定格住黑夜里大开的窗,落雪中生动的脸,和有风涌进、被吹得哗哗作响的书。

他把那本王尔德的书合起,一把塞给窗外的人,堵住她的困惑。

给她什么?

“书。知识。和来自学霸的力量。”

徐晚星一脸懵逼:“啊?”

乔野面无表情看着她,毫无感情补充道,“从明天开始,我给你补课。期末之前,你的双语必须及格。”

徐晚星:“啊?????”

啪的一声,窗户又一次关上,这次,再也没人替她开窗。

手机里涌入今夜的最后一条短信——

“慢走不送,徐晚星。”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高二生活变得愈加繁忙, 尤其是徐晚星这个决赛小苗苗。

物理竞赛决赛在即,张永东开始不断给她开小灶恶补。倒不是真为了她冷落班上的孩子们, 毕竟竞赛题与高考物理难度不同, 并不在高考大纲内, 没有意义让全班跟着她一起补习。

徐晚星叫苦连天,在繁忙的课业之外, 不得不拿出额外的时间,在完成作业后, 攻克张永东布置的物理题。

另外,乔野说到做到,真的开始狠抓她的双语。

“五十个单词, 二十道语法题,一篇文言文翻译。”他在放学时,将整理好的资料递过去。

徐晚星:“等等,这是——?”

“今晚的任务。”

她霍地瞪大双眼,“今晚?确定不是这周?”

乔野平静地看着她,“明天早上交给我, 晚自习前听写单词。”

那摞资料握在手里很有分量, 徐晚星默了默, “我要是不写, 会有什么下场?”

乔野:“那就不用等到一年半之后了,现在就分道扬镳吧。”

“……”

徐晚星努力挣扎, “你在开玩笑吧?”

“试试?”他笑得人畜无害。

向来胆大包天的徐晚星, 这次却连试试都不敢。

清花巷迎来了越发寒冷的冬日, 在结冰的窗玻璃后,高二的孩子们奋战在题海里,试图在高考前打造出一双能越过那道分水岭的翅膀。

徐晚星没心没肺了十七年,忽然之间醒悟了。

Take off是起飞,就像她一样,她也要迎难而上。

Look down upon是看轻,即便旁人冷眼轻视,她也无所谓。因为她牢牢记住了两件事:第一,目光常在远方;第二,有人给予了她全部的信任与尊重。

除去日常作业,她在啃完东哥给的物理题、加班完成学霸给的任务后,还会留下半小时,翻开那本《暗淡蓝点》,一点一点对照着乔野给的词汇书和字典,艰难地看个一两页。

随手记下的除了新背下的单词与笔记,还有令她记忆犹新的观点与句子。

在某个挑灯奋战的夜里,她读到了卡尔·萨根的一句话,内心突然塌陷。

灯光温柔,照在疲倦却专注的眼里,好似有星光闪动。

徐晚星低下头来,默默地看了良久,将那句英文写在了乔野布置的文言文翻译最后。

次日清晨,乔野收到了徐晚星上交的“作业”,借着课间时间审阅检查。

徐晚星最近很少去走廊上和麻将小分队继续观光,作业任务太重,她不得不利用课间的一分一秒。但今天例外,今天下课铃一响,她就像火箭发射似的,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

乔野翻开她的文言文,注视着她虽然稚嫩但越发工整的字迹,耐心地用红笔批注出不妥之处。

翻译一共有两页,在第二页的末尾,他忽然看见这样一句——

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中,能与你共享同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笔尖一顿,重重地杵在纸上,留下了深深的红点,像一颗经年不散的朱砂痣。

物理竞赛的总决赛在十二月底举行,地点是北京。

自打从厂子弟校归为教育局管理后,六中还是头一次有学生进入这项赛事,就连校长都给予了高度重视。

罗学明趁热打铁,隔三差五捧着保温杯去校长办公室扯淡。

“刘校,您看看我这学生,本事不小吧?”

“你是说闯祸的本事?”刘校瞥他一眼,“确实不小。”

罗学明假装没听见,“要是她能给咱捧个奖杯回来,算不算是咱学校的一大喜事?”

“喜事称不上,也算是好消息。”

“那您看这样行不行——”罗学明眼珠子一转,憨厚地笑了,“要是她真给学校争了光,咱们也不说奖励她什么了,不如将功抵过,把她之前记的那大过给消了,如何?”

刘校指指他,压低嗓音道:“张春月说你是偏心眼,我还不信。今天一看,这心眼都偏到喜马拉雅山去了!”

“那我就当您答应了,我就知道您宅心仁厚,一心为学生着想。”罗学明捧着杯子往门外走,“那我们可就一言为定了啊——”

“你给我回来!谁跟你一言为定了——老罗?老罗!嗨,我说这人……”校长长叹一声,摇摇头,笑了。

出发前,最激动的当属徐义生了,从包里掏出五张百元大钞,一把拍在桌上,“走,买新衣服去!”

徐晚星:“啊?参加个比赛,还要穿新衣服?”

“废话,你连蓉城都没出去过,这回一走就要上北京——”说到首都,徐义生眼睛都亮了,口沫横飞,“那可是首都啊!咱可不能丢脸,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上北京!”

“……”

徐晚星:“我说老徐同志,你怎么这么肤浅啊?我是去比脑子的,怎么还在乎其外表来了?”

“这叫缺一不可。”

“这叫对我没信心。”徐晚星翻白眼,“你女儿天生丽质,十块钱的地摊货也能穿出阿迪耐克的气质。”

徐义生:“得了,你还是别去北京了。这都还没出门呢,脑子就坏了,还比什么脑子?”

“……”

口口声声说不买新衣服的徐晚星,在次日大扫除时分改变了心意。

起因是从小卖部回来的路上,撞见了正往小卖部进发的乔野。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辛意说:“那不是乔野吗?”

徐晚星正在啃面包,抬头一看,发现乔野和一个女生站在路边。小姑娘穿着白色毛衣裙,外面套了件红色小外套,乍一看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公主。

“那谁啊?”

“好像是6班的文艺委员,傅意雪。”

没几句话功夫,小姑娘从背后拿出一封信来,双手往乔野跟前一送。乔野顿了顿,说了句什么,却没伸手去接。她急了,索性把信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跑。

几步外,她的同伴等着她,一脸贼贼的笑意。

辛意恍然大悟,“看来是送情书的。”

徐晚星表情一滞,“送什么玩意儿?”

“情书啊。你还不知道吗?这一阵追乔野的人像是雨后春笋,啧啧,那个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春鸣,笑眯眯啃着红枣蛋糕,凑上前来,理所当然地说,“虽然前一阵大家都在传你俩是一对,但是都这么长时间了,你俩看着也没什么进展,大家都在说那是谣言,毕竟你长着一副只当兄弟不谈恋爱的脸。”

“你等会儿。”徐晚星暴怒,“再说一遍,我长了张什么脸?”

春鸣的连体婴,于胖子同学,紧跟着冒了出来,毫无眼色地说:“简单直白点,也就是一张令人毫无性冲动的直男脸。”

理所当然,他立马遭到了一顿更加简单直白的暴打。

晚自习时,徐晚星频频回头。

乔野笔下一顿,抬头看她,“说吧,什么事?”

“没事。”

“没事一直回头干什么?”

徐晚星脖子一拧,“颈椎疲劳,我扭扭不行?”

“……”

乃至于一同回家时,徐晚星也一直摆着一张若有所思烦躁脸。

乔野也没问,定力十足,反正他们之间憋不住的一向是徐晚星。向来直来直往的她,这次真是绞尽脑汁才搞了一出旁敲侧击。

“乔野,你爸妈开明吗?”

“算是。”

“平常让你玩电脑吗?”

“周末OK。”

“那准你吃快餐喝可乐吗?”

“偶尔吃没问题。”

“那,那——”她咳嗽一声,故作不经意地侧头看他,“那早恋呢?”

乔野一顿,对上她的视线,“早恋?”

徐晚星立马解释:“我今天听春鸣说,其他几个班好像有不少人谈恋爱来着,突然想起来,随口一问。”

随口一问?

乔野抬眼看她,“早恋,和谁?”

“我哪知道啊,漂亮小姑娘呗。”她稳住心神,佯装思考,“比如说我们班的刘澄、徐小霞,啊,还有,6班的文艺委员好像就挺漂亮的,叫傅,傅什么来着?”

“傅意雪。”他好心替她补充完整。

徐晚星脸色一垮。

操,记得还挺清楚啊!

她斜眼看他,“对啊,这些都挺漂亮的,有没有兴趣考虑一下,早个恋什么的?”

与她对视片刻,乔野嗤的一声笑了,慢条斯理叫她:“徐晚星。”

“干嘛?”

“铺垫那么长,辛苦你了。”

“……”徐晚星一惊,“我铺垫什么啊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没关系,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就好。”

他那悠闲自在的脸,让她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徐晚星翻个白眼,大步往前走,扔下一句“懒得理你”。

谁知道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说:“我也是。”

他也是?

他是什么?

徐晚星停下脚步,死鱼眼回头,“哦,所以要绝交吗?”

高她一个头的少年慢悠悠走上来,低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我是说,我也懒,懒到没空搭理无关紧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