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兄,这…”萧洞玄、杜梦乾二人回转身来,对郭旌阳欲言又止,心中大是不平。

郭旌阳立起身来,缓缓向前踱步,病恹恹的一副苦态。郭旌阳自小身体羸弱,从父学武之初,实为强健身体。如今郭旌阳的武学造诣已不让乃父,这病恹恹的身子却似一日不如一日。

病公子走近几步,却不再拔剑邀斗,干咳几声,开口道:“我等四人学艺不精,败在先生手下了。却不知道先生手中这旷世奇珍从何处得来?还有先生身世来历,当世之人更是只听传闻,不得其详。今天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能否听阁下道明,让我等输得心服口服?”

说着用眼睛一扫围观的人群。人群轰然叫好,纷纷应和。

“剑魔”独孤呵呵一笑,道:“俺是个粗人,不似你们这般斯文,叫说俺便说了。俺家住辽东兴隆山下,那山本来叫窟窿山,山顶有个透天的窟窿,据说唐太宗亲征高丽时,手下大将的薛仁贵一箭射穿的…”

众人听着,都“哦”了一声。

孤独施施然走到“云亭”里坐下,招呼四公子围坐过来,继续道:“俺其实叫刘大,身下还有个弟弟刘二早死了,父母死得早,剩我一个人种田为生。那天邻居王家种田时从地里挖出一块黑铁…”说着,眼睛望着手中的黑剑,目光中溢出喜悦的笑容。那四公子听到这里,面生疑云,惊诧万分。

“那铁块既重且大,王大爷想把它从地里搬走,找了三四个健壮青年也搬它不动。后来求到我头上,我也是庄稼人,可比他们力气大,一手提了就走,回头问王大爷,这东西放在何处?王大爷支吾半天也没答上来,最后说把这无用的东西扔得远一点才好。俺心里舍不得,这么大的块铁,留着让张铁匠打个犁镫岂不是好?我就把它提回家了。身边的人开始给我叫好喝彩,说我力气大,很快全村人都知道这事了。

第十八章

本章黄药师终于出场了…

“可谁知道,后来那张铁匠忙了一整天也没把这黑铁熔化,我只好拿回家放着,找来我们村最有学问的教书先生,让它看看这到底是什么。那先生看了半天,说只认识黑铁上刻的那四个字,一面是‘剑魔’、一面是‘求败’。说大概是一把剑,一把天下无敌的怪异宝剑,可他又说不能确定,有谁见过怎么粗笨的剑呢?

“我一听急了,抬剑向桌子划去,应手处,那木桌散为两片,哈哈,原来真是一把剑呢。这老先生没有骗我。我留他吃饭。我问他这剑是否真的是天下无敌?他只是摇头不知。

“后来,我拿着这剑,到邻村去找关铁匠。关铁匠快八十岁了,据说年轻时候给岳飞元帅和宗弼(完颜宗弼,既金兀术)元帅打造过宝剑。我想他见过的宝剑一定不少,见识很广,家里也一定存着不少宝剑。可他居然也没见过我这奇怪的兵器,更不知道能不能称做天下第一了。我急了,将他家墙上挂的,箱里藏的宝剑统统翻了出来,和我这剑比个高下。哈哈,那些宝剑呀,只要碰一碰我这黑铁,就断为两截了,转眼关铁匠家一地都是断剑头。那关老头看得有点心疼了,跟我又哭又嚎,喊道,你的剑是天下第一,你快给我走!我觉得无趣,便回家继续种我的田。

“从关各庄回来,村里人开始叫我‘剑魔刘大’,我知道,因为我的剑上有剑魔这两个字。后来关各庄的人也这么叫起来,十里八村都传开了,都知道我刘大对剑痴魔,更有一口无敌的宝剑。我开始觉得剑魔刘大的叫法不大入耳,就又找那个老学究帮我改改名字。他想了想,说,就叫刘达吧,取兴旺发达之意,大达同音,也不至让父老感到突兀。后来有一天,那老先生又跑来找我,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说,说我这个刘字是由独孤改来的。刘秀后代刘进伯失陷于匈奴,与匈奴女生了个儿子,我记得叫谷蠡王,他自成独孤部,后融进鲜卑。北周有个独孤信,其大女儿为北周皇后,四女儿为李渊母亲,七女为杨广老娘,隋唐皇族都有了鲜卑血缘。那老先生这么说的,而且料定我原来应该姓独孤的,我应该叫独孤达的,而且祖辈不住在这个村里。我牢牢记着自己的祖先的名字,从那以后,我开始告诉别人我真名叫独孤达,虽然刚开始自己和村中老幼都很别扭,但时间一长,大家就习惯了。

“没多久,俺就离开了老家,因为好奇吧,我真想知道,我这剑是不是天下第一,是不是象剑上刻的字那样,求一败而不可得。我出了山海关,一路从大都出来,遇到很多有剑的人,我就和他们比,结果没一个及得上我的“求败”的。渐渐的,那些和我比剑输了的人都管我叫剑魔独孤求败。哈哈,满受听的。

“后来我听说吴越有四位公子,以剑闻名,便托人捎来书信,跟你们比上一比。哈哈,你们的剑真的不行,看来我这块黑铁真的是天下第一了,哈哈哈…”

众人听得惊惊骇骇,继而嗔目结舌,原来如此。这人根本不懂得剑法,不会武功,凭着力大和锋利的玄铁重剑便驰骋江湖多年!是谁创造了这剑神呢?创造者本身恐怕都还不知道。刘大着魔的不过是他的剑是不是最锋利的利器罢了,他甚至连什么是比剑都不清楚,可他就是让当今剑术一流的江南四公子俯首称臣!可叹!

人间事就这般奇,有多少由着你的性子来呢?

萧洞玄听到这里,再也按奈不住心头的怒气,叫道:“我杀了你这鸟人!”众人一听,心中一凛,这文质君子也口出脏话,眼看便要取这无知汉子的性命。

病公子郭旌阳一把把他抱住,惨然道:“萧兄算了,这万事万物自有它存在的道理,也许它并不合理…”

刘大一楞,气哼哼说道:“你们这些人好生小气,短了几柄剑器有什么了不起。咱们这便告辞了。”说着,转身下山,身影转瞬间便消失在绿树掩映之中…

四位公子呆呆地站在孤山云亭里出神,那些围观的人群早就散去,不过他们并没有完全听清楚刘大所说的那些话,还在争论不休,偌大的临安城还在传说着“剑魔”独孤求败这样那样的故事…

【作者注】《满庭芳》一词,系作者原创。

江南四公子败给了“剑魔”独孤求败,心头郁郁寡欢,接连数日在临安城“君子”酒楼把酒销愁。

这一日,四人又是熏熏然有了醉意,病公子郭旌阳一脸疲塌,叹道:“三位仁兄尚且和那厮斗了几个回合,哈哈,我连剑都没敢出就自认败了,哈哈…”笑到最后,无限苦涩。

萧洞玄、杜梦乾在天下英雄面前折了威风,二人最是不服气,顿足捶胸,嘘声不已。又有几人想到本该是一场精彩剧斗就这样草草的离奇收场呢?

林慕寒长叹一声,忽道:“皇帝由孝宗到光宗,又到现在的庆元皇帝赵扩,没有一个思念收复故土。陆教主仙逝六年,咱们铁衣教尚无人出来把持大局,长此以往,我教必衰败无疑,大业何日能成!”说着嗟吁不已。

另外三人听了,俱是忧心忡忡,都齐齐转过头去,向酒楼一个墙角处望去,盯看了一会墙壁,然后不住摇头。

临座却有两个书生,一个一身青布衣衫,看年纪二十岁上下,精神清矍,洒脱峻朗,另一个年长几岁,一袭白衣,很是朴素,脸色黝黑,不似前一个那般儒雅文弱。这二人一直在看着四位公子,嘴角露着浅浅笑意,此时目光随着四公子向墙角望去。

第十九章

 黄药师黄药师…

只见那雪白的墙壁上画一只怪鸟,巴掌大小,似振翅高飞的大鹏,奇怪的是那鸟居然没有头。

那两个书生看得有趣,起身走近仔细再看,果真是一只无头大鹏。青衣书生道:“店家,这里画只无头大鹏是何用意?”

那店主就在左近,听有人问话,笑呵呵地走了过来,说道:“这个自有深意,却是不便细说。”青衣书生仔细打量那店主,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材稍胖,慈眉善目,说话也是慢吞吞,极是和善。

这时,里屋门帘一挑,走出一个青年女子,朝店掌柜的一招手,说道:“当家的,你过来一下。”那君子楼胖掌柜呵呵一笑,就往内屋走,不再说话。走过四公子桌前时,朝四人点头示意,显然熟稔。

“黄贤弟请看,这里备有笔墨,却又是何意?”白衣书生用嘴努了努旁边精致的高脚书几,说道。

那黄姓书生也不答话,提起笔来,蘸满墨汁,刷刷点点,不假思索地补画了鸟头,那大鹏有了眼睛,若活了一般,恰似在九霄盘桓,直欲破墙飞出。黄姓书生一时兴起,又提笔在旁写了几个大字——“鹏飞万里,其志岂凡鸟能识哉!”

兴由所至,几个字写得神采飞扬。

青衣书生提毕,将笔置回原处,抚掌而笑,道:“戴兄,黄某这字如何?”

“愚兄不及,愚兄不及呀,哈哈哈…”二人同时一阵欢笑,待转身正要重新落座时,脸上笑容不由僵住了。

那江南四公子竟齐齐跪在青衣书生跟前!黄、戴两个书生登时呆住了。

林慕寒一把抓住黄姓书生的裤管,脸上露出兴奋亲昵之色,大叫道:“教主!”

那青衣书生用力往后一拽,却哪里挣得脱?四公子拦在当路,走又走不脱,便唤道:“店家,这四位公子乘着酒兴在这里闹事了!”

胖店主和他年轻夫人一起走了出来,去搀扶林慕寒起来,嘴里咕噜道:“四位堂主不要在这里胡闹了。”

林慕寒哪里肯起,听他大声叫道:“老马!你还不快跪下,向教主谢罪!”说着,用手使力一指墙上那只大鹏,“你看!”由于他心中激动,那手指微微颤抖。

马店主一看,脸色立时变了,身边的貌美妇人也是张大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稍倾,这一对男女也跪倒在那书生面前,兴奋地连叫“教主”。

青衣书生眼见这六人喜不自胜,心花怒放的样子,心里更加困惑,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马店主慌忙道:“我们盼了你很久了,快扶教主上座,其中因由这就讲与教主听明。”说着,六人拥黄姓书生进了内堂。书生无奈,回头叫道:“戴兄在此稍等。”

书生进了内堂,只见墙壁上挂着一幅人像,身批战甲,手持双枪,俨然便是岳飞元帅手下大将——双枪将陆文龙。林慕寒在画像前毕恭毕敬点了一柱香,递给书生示意给那画上之人进香。

书生依言进了香,刚转过头来,那几个人又是跪了一地,齐刷刷地喊道:“恭迎铁衣教新教主升座”,直似事先就已商量好了一般。书生被拥到正中雕龙木椅上坐下,这六人才在两旁恭谨落座。

林慕寒道:“区区在下是铁衣教青龙堂主林慕寒,这几位是白虎堂主郭旌阳、玄武堂主萧洞玄、朱雀堂主杜梦乾、乾坤左使马钰、乾坤右使孙不二。敢问教主名讳。”

“在下认得几位,孤山一战,惊动江南,我曾前去观战。这君子楼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与马掌柜和孙氏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堂主什么的却是不大明白。”书生道,“在下姓黄,名药师。外面的是我同窗,姓戴名复古。”

孤山一战,四公子显然不愿再提,林慕寒打个哈哈道:“黄教主,我铁衣教创教始祖便是岳王帐下大将陆文龙。”

黄药师听到这里,不禁“哦”了一声,自己果然没有猜错,那墙上画的正是双枪将陆文龙,回头仔细看了看,那画上之人只有四五十年纪,英姿逼人。画像正上方正是岳元帅手书的“还我河山”四个大字,笔力虬劲,力透纸背,令观者肃然起敬。不需多问,这铁衣教派的宗旨便是驱逐蛮夷、还我河山。

林慕寒凄然道:“岳元帅被害死后,陆将军退隐江湖,联络岳元帅旧部张宝、王横和民间抗金义士手创铁衣教,意在直捣黄龙,我还大宋江山。可如今,事未成,教主已然撒手人寰!”

黄药师听着,不由悲从中来,大宋自立国以来,战争不断,先是北拒大辽,而今辽灭金至,每位皇帝都在是战是和之间摇摆不定,每每失去抗敌先机,至今北面称侄,苟且偷生,害得无数子民哭干了眼泪!

“教主仙逝以后,我等推举不出有德有才的新教主,便想了个画鸟的法子,等待有机缘之人。今日,天赐教主到此,实乃我教万世之福!适才教主画鸟题字,胸怀远大,我等实是不及。从今往后,我等愿由教主驱策,共建大业!”

黄药师还要推脱,众人不住地倒地乱拜起来。

林慕寒又向黄药师详尽讲述了铁衣教人员装备活动情况,原来如今铁衣帮有十多万帮众,以江浙沿海一带渔丐为主要力量。

林慕寒末了又说:“几年前,朝廷派出灵石回风这个组织颠覆了紫芝坞和圣剑门,朝廷爪牙也混入了我教捣乱,圣剑门一役,对铁衣教的破坏极大。为了防止小人再次混进铁衣教,后来教中弟子便立下了个规矩:但凡入教之人,必须犯下一个案子,以示跟赵宋王朝彻底决裂,日后才不致轻易叛教。”

第二十章

 黄药师听了,叫道:“你们让我做贼么?”心中不免有一些惶恐,暗自叫起苦来,这群人哪里是抗金?分明是造反嘛!正要分辩,六人吵嚷着询问新教主何时纳这投名状。

黄药师怎么肯依,正要拒绝入教,却听外面乱了起来,嘈杂声一片。听声音是戴复古跟人吵了起来。

七人急出内堂,却见戴复古跟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乞丐互相戟指乱骂。戴复古见黄药师出来,伸手把他拉住,道:“黄兄你来评评理,我见这邻桌乞丐可怜,便赏他一只鸡腿吃,可谁知这厮不识好歹,竟然将我整只鸡抢了过去!”

那叫化一扶身后的大酒葫芦,咧嘴一笑,道:“兀那书生,好生狡辩。你是不是好意,叫化自然明白,你嫌叫化脏,想扔个鸡腿打发俺走么?哈哈,俺可不稀罕。再说也没抢你整只鸡,我只不过掰下鸡屁股吃了,又把鸡还给你啦,哈哈。”

戴复古气得叫道:“好个油嘴滑舌的叫花子!你那脏兮兮的手爪抓过的东西哪个还敢吃!”

“油嘴拜先生所赐,”叫化也不着恼,笑容不收,摸摸油嘴说,“滑舌么,却在这里!”言未必,手中打狗棒向前一送,已经插在戴复古的口里,动作飞快,在场没一个人看清楚那丐什么时候出手的。戴复古嘴被竹杖插得生痛,叫又叫不出来,呜呜乱哼。

叫化又道:“连竹杖都吃,还怕叫化脏手摸过的鸡!”声音凛然,显然动了怒气。

黄药师正待赔礼,一边的病公子郭旌阳已经按奈不住,叫道:“哪里来的杂种,在这里撒野!”亮出宝剑,要削那丐的脑门。

那叫化也不惊慌,依旧笑口常开,收回手中竹杖,向后一掠道:“那就讨教这位小哥几招!打不过叫化可不许哭!”说着,将竹杖舞得车轮一般,却凝立不发。

郭旌阳正待攻上,一眼瞥见青砖地上刚才那丐所掠之处,有两道长愈一丈、深愈寸许的足痕,方知道今日遇了强手,一时不敢贸然出招。

戴复古在一旁看得惊惊骇骇,捂着伤嘴,不敢出声。

二人对峙良久,郭旌阳终于开口道:“兀那乞丐,报上名来,郭某不杀无名小卒!”那丐嘿嘿一乐,道:“叫化姓洪行七,丐帮八袋弟子,平生只爱两样,一个是吃叫化鸡,一个是和人打架,哈哈…”

郭旌阳一听,这丐帮乃江湖第一大帮,是一支活跃在淮河以北的重要抗金力量,要是能纳到我铁衣教来,何愁大事不成!想到此节,不由心潮澎湃起来。

郭旌阳正按耐不住激动,听洪七道:“叫化有命在身,无心在此结仇,我们点到为止,不如比赛刺鸟如何?”

马钰生怕自己兄弟吃亏,抢前几步,喝问道:“请问你要如何比法?”

乞丐不卑不亢,心中似乎早有打算,笑道:“哈哈,简单得很,到外面宽阔之地,使尽生平本事,刺天上之飞鸟,时限以这位滑舌兄台吃完一只鸡为准。”说着,用竹杖去挑桌上那大半只鸡,那鸡仿佛生了翅膀,飞向戴复古,戴复古不敢不接,抱着烧鸡不知如何是好,拿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病公子郭旌阳看看马钰,马钰看看孙不二,三人俱是木然摇头。

郭旌阳又看林慕寒三人,似在让他拿个主意。四公子面面相觑,都不再说话,那飞鸟如何刺得下来?

四人败给无知汉子刘大以后,个个心灰意懒,气随之泄,刚刚从书生身上找回浪莽豪情,此时早已灰飞烟灭。

黄药师也只是唐代传奇文中看过有剑客可以刺下高空飞鸟,亲见却是没有,正自好奇,却见四公子个个表情沮丧,显然又要丢人,忙帮着解围,学着江湖中人的口吻道:“刺鸟算不得好汉,鸟儿又不曾惹着谁了,我们还是以武功论英雄,点到为止。”他料想这四人都有名师指点,剑术高超,前几日败在“剑魔”独孤求败剑下,实有难言之隐,今日当不至于输给这个叫化。

“好好!”洪七伸手拉了郭旌阳的手腕,二人大步走到楼外。

黄药师拉过戴复古,与众人紧跟着叫化出了君子楼。

洪七环顾四周,叫道:“这里没有空地,我们到楼顶比赛!”不由郭旌阳分说,携了他的手腕,一提气,将郭旌阳提到君子楼楼顶。这君子楼有三层,一、二层酒楼,三层客房,乃临安最有名气的酒楼之一,马钰夫妇典当所有家资开了这间酒楼,刚刚经营数月。马钰最清楚,这楼整整四丈高。

眼见洪七轻轻一纵,拉着郭旌阳到了房顶,楼下众人难免一阵躁动。黄药师、戴复古二人自小与书为伴,这等奇事更是生平未遇,半晌回不过神来,适才对乞丐颇为恼憎,时下又敬又佩。

黄药师等众人后退十几步,向楼上观瞧,只见叫化洪七把郭旌阳往屋脊上一放,自己飞身向后跃开。

郭旌阳剑术堪称江南一流,轻身功夫实是一般,楼顶瓦片潮湿光滑,脚下实是站立不稳。病公子郭旌阳站在屋宇一端,情不自禁向楼下看去,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更是目眩,眼前一黑,身子竟自向前跌倒。

楼下黄药师等人一阵惊呼,幸好那郭少侠没有从楼上堕下来,恰好骑在屋宇之上,大汗淋漓,脸色蜡黄,病恹恹的一副苦态。那是林慕寒等人见到的最糟糕的脸。

洪七舞了几下打狗棒,屋瓦之上胜似闲庭信步,眼见郭旌阳双目紧闭,腿脚颤栗,看他被自己捉弄得够受,哈哈笑道:“既然小哥身体不适,咱们改日再会,洪某确实有事,咱们就此别过。”说毕飞身向楼后一跳,人影不见。

第二十一章

 林慕寒等人还在怔怔发呆,孙不二突然叫道:“当家的,去拿梯子啊!”

马钰等人忙了半天,才将郭旌阳放下,扶到内堂休息,那一张病脸,已无血色。

不等郭旌阳缓过神来,黄药师向戴复古一使眼色,朗声道:“各位留步,我们二位告辞了,入教之事实不是一介书生所能为…”

话没说完,郭旌阳“霍”地站了起来,抢上前拉住黄药师,恶狠狠道:“他可以走,你却不行!哼哼,想走,已经迟了,你已知道我教秘密,我们也拜了教主,岂能儿戏?”

戴复古看了看黄药师,惨然一笑道:“黄贤弟真不该多事画那鸟头。”说着摇了摇头,叹了叹气,走开了。

黄药师想要挣脱,却不知这病公子哪里来的大力,手腕被紧紧握住,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无奈道:“戴兄,日后见到我父母,说我尚好,切勿挂念!”

戴复古苦笑一声:“好吧,贤弟保重。这真是秀才遇见兵了…”

病公子郭旌阳眼睛一横,对黄药师叫道:“教主还是先想想如何进献这入教之礼吧!”

接连数日,黄药师俱被软禁在“君子楼”内,每每想偷偷溜走,都被一个唤做陆阡的少年店伴拦了回来。那少年看得紧了,言辞又是极为恳切,若是当真冲撞出去,这少年必将倒了大霉。黄药师发作不得,只能一时屈就做了铁衣教教主,待日后再图脱身之计。

第四日上,黄药师一人坐在红木椅上出神,忽听门有响动,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走了进来。这少年见了黄药师,先是一愣,随后大叫道:“你敢坐教主的座位!”说着,挥拳就打。

黄药师微感诧异,哪里出来这么粗野个小子,见拳头打来,只得闪身一避,那少年学过几手功夫,一击不中,拳脚齐施,再次攻来,“咚”地一声,一拳结结实实打在黄药师胸口。

那少年“妈呀”一声惨叫,身子直直飞出一丈开外,委顿地上,爬不起来。这时,马钰、孙不二听到声音,慌忙走进内堂,那个干杂役的伙计陆阡也跟了进来。江南四公子俱往各处处理教中事务,这几日却不在临安。

那粗莽少年见来了救兵,立刻来了精神,叫道:“大哥,这人使阴招伤我!”

马钰势窘,忙道:“教主,这是我叔伯兄弟马昭容,早年入我铁衣教,今日从会稽赶来看我。不知他如何得罪了教主?”黄药师心下气恼,转过身去,也不答话。

“教主?”少年马昭容一听,心下慌了,跪拜不起,道:“参见教主。小子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教主恕罪。”

黄药师冷冷道:“先莫管我是不是教主,你这般不问青红皂白,见人便殴是何道理!”话刚说完,心中不由隐隐作痛。黄药师对江南四公子早有所闻,心存敬慕,孤山一战,四人丢尽颜面,后来自己被逼无奈,做了铁衣教主,方知四人志存高远,有抗金报国之志,不由感激钦佩。几日来逐渐接触多了,渐渐发觉这四人有高有下。四人外表俱为谦谦君子,实则各有不足。“无双公子”林慕寒尚且还好,心地无私、一心报国,可那病公子郭旌阳心胸狭隘,野心却很大,大事小节俱不入眼,跟叫化洪七邀战,更是出尽了丑。另两个学道的萧洞玄、杜梦乾实乃懵懂无知之人,毫无主见,难成大器。而马钰、孙不二这对夫妻,对教内之事更是很少过问,一心求得清闲。前教主仙逝数年来,几人为立新教主一事大闹一场。争来争去,互相俱是不服,最后只得想出画鸟的办法,请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主持大局。偏偏黄自己打误撞做了教主。如今这几人暗中发展自己势力,偌大个铁衣教一盘散沙,眼看就有四分五裂的危险。黄药师有时善言规劝,四人表面诺诺,心里哪里肯听?眼见四人不服管束,黄药师也是心灰意懒,本就无心在这里当什么傀儡教主,只得听之认之了。今日平地里冒出这个混帐东西,见人就打,居然也是铁衣教的,使黄药师对这铁衣教彻底失望。黄药师只顾对着墙上陆文龙的绣像发呆,心中痛楚,却是不发一言。

马钰走来赔笑道:“我弟初来乍到,以为生人乱坐这教主之位,一时气恼这才冲撞了教主。都是自家兄弟,请教主不要介意。”黄药师见马钰说得真挚,不再动怒,冷哼一声,背起手来,道:“叫他起来说话。”

那边马昭容“哎呦唉呦”地不住喊疼,却不起来,这马钰心下慌了,去扶他起来,着手处如一个肉团,双臂早已脱臼。马钰心下惊骇,这新教主乃一文弱书生,不懂武功,却是如何伤人这般重?也不敢问,只得饶弯问道:“这混帐东西没有伤着教主吧?”

黄药师回身看那少年马昭容,两臂已如棉花一般,软软地扭向一边,显然筋断骨折,难免动了恻隐之心,走上前去,双手轻窝少年断臂,一提一搓,如此反复,便为他接好了骨头。那少年也不再喊叫,双臂片刻便活动自如。马钰见了喜出望外,说道:“想不到教主深藏不露,原来这武功医术俱是一绝!”

“呵呵,武功我是半点不会,医术倒是七岁上就跟家父学得一点皮毛,八岁上遍识百草。家父希望我跟他一样做个医生,我出生那日,家父欣喜地拜完药师佛,便赐我名为药师。”黄药师缓缓说道。

第二十二章

其实黄药师所言一点不虚,他自幼聪颖,五岁时与群儿出游,诸儿在沙上嬉嬲,独药师择僻处端坐,用手画沙。群儿来看,见画的是先天八卦图、后天八卦图,大家有笑他的,有敬他的,他毫不动容。其父知道后,大喜过望,遂整日教子不惰,于医术之道黄药师八九岁便已烂熟,以后十余年来,黄药师更是有书必读,读书不下万卷,经纶满腹,学识臻妙。对于武学书籍,黄药师也有涉猎,此时内功外功都有小成,唯自己全然不晓。

马钰心存疑窦,暗自思忖:不懂武功,缘何将我兄弟震得双臂脱臼?悄悄将手掌抵住黄药师后心,假装亲热,口中说着闲话,掌心慢慢发力。应手处,只觉对方内力绵长,自己的内力直如小溪归海,远不及黄药师内力纯厚。马钰内力围绕黄药师周身游走,眨眼便循环了一个周天,更为奇怪的是,这黄教主任、督二脉早已打通,内功修为显然已不下十年。马钰心下惊骇,忙收了内力,此时已是大汗淋漓。今日若不是教主手下留情,自己弟弟焉有命在?不知教主为何缄口不提自己内功深湛?莫非他自己当真不知?思来想去,心中更加纳罕。

“敢问教主年少时都看过什么医书?”马钰旁敲侧击,希望揭开心中疑窦。黄药师一笑:“世间医书我七八岁时候就已饱揽遍了,不论古今蒙藏。不瞒几位,黄家祖上是朝廷御医,后来国亡,祖上随同贵族大臣俱被发配到江浙沿海,永居船上,终生不再上岸,当今的丐户正是当初亡国的贵族后嗣。祖上自此打渔为生,可是这医道却越传越精。世事风云变幻,朝代更迭,渔丐永不上岸的规矩也就破了。当今铁衣教的主力不就是江浙闽的渔丐吗?”

马钰又问:“那任、督二脉书上怎么说?”

黄药师又是一笑:“这任、督二脉最是奇妙,时有时无,有的人身上一生也不会出现,即使出现又有几人知晓?早在七岁上,家父替我贯通任督二脉,自此我每天自行打坐运气,四肢百骸无比舒服受用,百病不犯。马左使如有兴趣,黄某不防替你贯通如何?”

马钰听得惊惊骇骇,这练武之人,倘有一天打通这任督二脉,内功必然精进,眼前这书生内功修为已是当世高手,自己却浑然不觉,而世上又有多少人刻苦修炼,却是不入门路,终生无成!

黄药师知道这马钰人品不坏,也不把贯通二脉当做大事看待,伸手抵住他后背,一股气息向上游走,直灌马钰后脑,随后游向卤门,下至腰胯,又经肚脐从后游走至颅顶,如此循环数周,马钰只觉头顶热气蒸笼,浑身气力暴长。黄药师收了手,道:“马左使是个善人,自此以后,勤于练习,自当百病不侵。”马钰一时不知如何答谢,心中感激不尽,只得暗暗发誓日后定当厚报。

二十多年后,马钰已身为全真教掌教,在大漠危岩传功于郭靖时,遇到黄药师弟子梅超风伤残无辜性命暗练九阴白骨爪,却只是使计将她惊走,正是为报黄药师当日之恩。

黄药师淡淡道:“这几日气闷得紧,我想一人出去散散心便回来,马左使不会阻拦吧?”马钰此时相信黄药师言而有信的君子,道:“教主自请便。”黄药师冷笑一声,道:“顺路或许觅得那入教之礼。”

黄药师招手唤来店伴陆阡做随从,二人一路南下,直奔绍兴府而来。这临安距会稽本没多远,行了两、三日也就到了,黄药师问陆阡道:“你可知我带你来绍兴做什么?”

陆阡眨眨眼睛,喜道:“喝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