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聊了一下天,时间也不早了,农村里睡觉得早,现在都可以算深夜了,便结束了谈话。

之后的两天里,商场联系的厨房、卫生间改造的施工队也来了,陆言便没有出去,跟了两天。当然,他并不会时时刻刻盯着别人干活,空闲时便往村子后面的山林上跑。此刻已是冬季,植果树的山丘一片凋零,山间小路也是枯黄一片,干冷的土壤里黑黑黄黄。

然而陆言却能从漫山遍野、常青的松柏和竹林里,看到无尽的生机与活力来。

10号下午,改造工程完工后,陆言出了家门,负着手往山上走去。

行走在这山林里,风吹摇曳疏影,丛生的杂草深处虫子长鸣,偶尔会有一个山老鼠出溜一下从鞋尖跑过,把陆言惊了一跳,但是也没有生出将这小东西绳之以法的心思。林间树枝和树杈上,还有几只瘦小的黑影跳过,陆言眯着眼睛仔细看,确实灰色毛茸茸的松鼠。

陆言找了块干净的石块坐下来,闭上眼睛,轻嗅着林间夹杂着草木清香的空气。

心跳在慢慢减缓,思想在放空着,陆言突然有一种把握到这世界脉搏的感觉,在这山水灵秀的家乡山林里,空气中好似有着浓郁的能量悬停着,又似乎依着某一种美妙的运动轨迹在移动,心里面突然多出了好多小精灵一样的造物,在思维里面欢呼雀跃着。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一千六百年前的那位田园文人,五柳居士,便是以如此之心境,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这样默念、心想着,心思也飘然悠远起来。

“阿言,怎么一个人坐着养神呢?”耳边传来一个人声,陆言睁开眼睛,原来是李志隆。只见他穿这一套破旧的劳作服,脚蹬解放鞋,背上有一个竹背兜,手上还提着一把镰刀、一把小锄头,在旁边还有一条大黄狗,蔫不啦叽地趴着。

前天酒席还多亏了李志隆帮忙招呼,而且他还是陆言兄长的好友,陆言了起来打招呼道:“志隆哥,下午好啊。你到山上干嘛去?”

李志隆扬了扬手上的锄头:“去挖冬笋啊。前头那片竹林子,给狗日的黄路由霸占了,往滑石坡那边走,有片野生的楠竹林,我前阵子去看过,笋子长势好得很。我们这里的笋子清香、又白得跟玉石一样,弄点去县城上换钱,好销得很……”

螺司崖这一带的冬笋确实出名,肉质丰嫩,鲜脆爽口,而且还含有丰富的氨基酸、维生素,确实是市场里的销售冠军。不过滑石坡离村子足有十来里地,山路夹涧,十分不好走,这会儿都下午四点了,陆言有些担心地说:“怎么这会才去,晚上赶不回来哦?”

“镇上要开路修坪子,我也是刚刚下工回来。这点小路怕个甚,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回来!莫说是这,就是那青山界的黑竹沟,我还不是活着爬回来了?”

李志隆骄傲地说起往事:“上回中央来的考察队进青山界,县里面本来是指名要我去做向导的呢,可惜那个林业局的汪副局长太牛皮,说话高高在上的,老子脾气火了,才没去……”

想到这件事情,他忍不住摸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幸亏没去,要不然你就见不到我了——那支考察队进去后就再也没回来。”

“你还真的去过黑竹沟啊,那里是什么样子的?”陆言奇怪地问。而李志隆看了一下天色,挥挥手道:“时间不早了,我先去采笋,回来跟你摆龙门子,家里还有点腊肉,请你这大老板去我家喝酒,你来不?”

他说得期期艾艾,颇为不好意思,但是眼神里又期冀着陆言肯定的回答。

陆言露出嘴馋地模样:“冬笋闷腊肉,了不得的美味呐!我家今年事情太多,就没有闲暇时间做腊肉,搞得我馋死了。嗯,你回来不要去王老头那里沽米酒了,前两天办酒席还留了点白酒,到时候我提过来……你快去快回!”

“好嘞,好嘞,我自去,两个小时保证打转……”李志隆大声笑着,呼唤他那条土狗:“李老三……我们走!”说完大步朝山林的那头跑去。

陆言听到这狗的名字,不由莞尔。李志隆他爹生了两个孩子,李志隆还有一个嫁到县城的姐姐,后来养了这条狗,灵性得很,着实喜爱,便取名唤作李老三。这个典故母亲以前打电话的时候聊起过,没成想还真有其事。

他知道李志隆为什么要请他吃饭,无外乎穷则思变,想求自己帮忙找条出路。陆言并不介意这种随手之劳,但凡是想用自己双手去拼搏明天的人,如果他希望的机会是陆言能够给与的,他自然不会吝啬。

然而期冀过高、想要不劳而获的人,陆言却并不想、也无能力去理会。

好在李志隆这些年虽然一直在屏东、屏西胡混日子,却一直是出卖着自己的力气,不曾做过别的不良勾当,算得上第一种人。

看到李志隆陆言便想到了以前的自己,也是心里总是期望过着有尊严的活法,却跳不出自己的圈子,成为血汗工厂里廉价劳动力的一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工作到退休——倘若退休真的调节至六十五岁,或许陆言就要工作至老死——这便是小人物的无奈和悲哀。

今日并无太阳,天气阴沉沉欲下雨来,陆言有些担心地看了一下李志隆远去的背影,那背影已经淡墨在青山绿林深处去。他收拾起心情,走下山去。来到山坳峰头,陆言看到了上螺寨、黄家坳、下螺寨,除了隐在果林那头的五大队和山窝那头的四大队,螺司村在他的眼里一览无余。

印入眼帘的是在土路两旁灰扑扑的旧建筑,这里有些是和陆言新屋一般的一楼砖石二楼木架的房子,水泥灰腻子的外墙刷着各种计划生育的口号,更多的是吊脚楼式的全木头房子,错落地分布在路边、坡上和土坳顶。

这种房子一般都是一楼养猪、养牛,二楼三楼住人,很多茅草棚子在房子旁边,那里是农村的厕所,每次路过都能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臭味。

在农村,连粪便都是一种不可浪费的资源。

所有的房子和建筑,外面都是一层黑褐色的颜色,有的还附上了灰蒙蒙的尘土。

远远望去,让人生不出美丽人间的虚假想法来。

陆言回来这几天,熟面孔的年轻人并没有碰见几个。他知道这个村子里,大部分的年轻人中学都没有上完,就会出去打工赚钱了,留下一群十五岁以下的留守儿童,也没人管教;而在家里伺候田里泥疙瘩的,大部分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

人离乡贱。

然而日日劳累,换不来每日肉食,烈日当空,换不得华屋一间。辛勤的工作,换不来有尊严的活法,没有年轻人愿意再承受父辈的苦痛,无数吸血虫附体,不如离去。

不如离去。

陆言心里沉甸甸地,他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些乡亲们做点什么,至少不要让他们的后代,也蒙昧无知地生活在这世间,过这如此贫穷而落魄的一生。

他拿起手机,再次打了一个电话给龙月。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夜谈黑竹沟

一直到了晚上七点来钟,李志隆才到陆家,来喊陆言吃饭。

这时天已经黑了,陆言提着两瓶青酒,在村子各屋子板缝间漏出来的光线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李志隆背后,朝在街边坡上的李家走去。晚间的空气有些寒冷,李志隆穿了一身军绿色的旧棉袄,呼吸间都有着白色雾气。

他惊讶地看着陆言的单薄夹克,提醒陆言穿件厚衣服。

陆言摇着头说不妨事。

回家的一段时间,也许是与大自然过分的亲近,远离了城市喧嚣的他,又开始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内能量那缓慢而扎实的增长和进步了。

这是一件令人欣喜的变化,陆言感觉前进修行道路上的石头被一点一点地搬开,站在山下看风景,映入眼眶里的只是头顶那巍峨连绵的山峰,而无从得知山那边的风景,但是陆言却明了,头顶上除了山峰,还有一线之天。

体内的潜意识里,隐约有一颗北斗星在天空指引未知的方向。

李志隆家是一栋木头架构的吊脚楼,年久失修,看过去主要支柱都有些腐朽,让陆言心中不由得勾勒出其摇摇欲坠的景象来。从山坡的土坎上直接进了二楼,堂屋里黑漆漆的,直接来到有着暖黄色灯光的灶房(厨房+餐厅),里面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在做饭。

这个老汉是李志隆的父亲,有着乡下老人的精瘦和佝偻,灶里面饭已经煮好,在屋子中间的火塘里燃烧着烟熏火燎的干柴,上面架着的铁锅里面,咕嘟咕嘟地煮着鲜嫩的冬笋、红黑色的腊猪肉、大葱、骨头、萝卜和洋白菜,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飘散开来。

火塘旁边还有一大碗酸菜和一小碟花生米。上方挂着孤单的两条腊肉,又细又长。

陆言进来,能看到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老人眼馋地看着锅中的食物,轻轻地咽着口水,显然今天这一顿饭,他寻常也并不常吃。

“李大伯,我来了,身体还好吧?”陆言进门招呼着,把手中的酒水放在火塘旁边,自己找个木凳子坐下来。村里头大人们并不叫大号,多以外号和家中排行称呼,所以陆言并不知道李志隆的父亲的真名,只知道叫做李老倌。

李老倌客气地给陆言搬板凳,咧着嘴笑:“好嘞,好着呢……言娃儿,你坐。志隆,去拿碗来倒酒,这孩子,来就来了,还带酒呢?”

陆言把酒盖打开,一股醇厚的酒香飘散出来,也不是什么好酒,但是李老倌鼻子耸动,露出了两颗豁牙笑:“香呢!那天你家办酒,吃饭时多喝了两杯,回来一觉睡到天亮,头一点也不痛——好酒啊!”

“好就多喝点,我家还有半箱,明天给您老搬来。”陆言笑着把碗筷摆好。

李老倌脸上笑开了花:“可使不得,可使不得呢……”李志隆端了一盆饭过来,把酒给三人填满上,听到父亲言不由衷地话语,揭穿道:“爸,你昨儿个还不是念叨,悔没有偷拿一瓶回来慢慢尝么?”

被儿子调侃,李老倌有些生气,红着脸大声说道:“你这王八羔子,有这么说你老爹的么?你都快三十了,媳妇还没个着落,你老爹我衣服都还得自己洗,饭都要自己做,你好意思么你?

李志隆坐下来,全当没听到父亲的言语,端起酒杯来劝酒:“阿言,来来来,你好久没来我家吃饭了,记得上次还是你哥从南方回来后跟过来的。来,你不嫌弃你志隆哥,我很高兴,喝了这一杯。”

他眼里含着被烟熏出的眼泪,虽说是杯,端的却是小一号的陶瓷碗,一口将这清醇的酒液喝尽。陆言听他说得动情,酒碗碰过之后,也说道:“志隆哥,撇开你跟我哥的交情不谈,光是你这‘父母在,不远游’的行为,都值得我喝上这一碗。来,同饮此杯。”

也是一饮而尽。

喝完酒,大家平缓了情绪,李志隆和李老倌劝菜,陆言尝了尝锅里面咸鲜熏香的腊肉和清脆爽滑的冬笋,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再喝了两杯,酒气上脸后,三人便没有这么拘束了,随意地喝着酒,聊着天。

李老倌开始还尽挑着些青菜、萝卜吃,几碗小酒过后,眼中便尽是腊肉和猪骨头了。

还好他并就不是个言语擅长的人,也不插话,只是一个劲的喝酒吃菜。

聊了一下家常,陆言便好奇地问起黑竹沟的事情来。他以前读书的时候,也听过关于青山界黑竹沟的一些传说和典故,什么矮骡子、鬼打墙、山中野人什么的,颇有种乾地“神农架”之类的神秘,但是所知泛泛,更多的是口述者的编撰、臆想,算不得真。

他也并不曾去过屏西,故而有些好奇。

李志隆把酒杯放在地上,开始说着:“我老舅是义蒙乡白家子村的人,所以我小的时候经常去那儿玩。那一片属于青山界边缘地带,可比不得这边河流冲积平原和小山包,崇山峻岭的陡峭得很,以前那里很多地方甚至都不通车,走山路要好几个小时——白家子村就要四个小时。

青山界的名字可能这一大片的人都知道,说是古代十万大山的东门户,天神的玉珠门帘。你是没到过,那里山峰陡峭,路转峰回,水涧宽阔,所以历来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使得有很多珍稀物种在里面能够得到保存。

中蕨类植物最多,还有国家一级保护的濒危植物桫椤——那可是恐龙的粮食。

珍稀的动物也很多,穿山甲、娃娃鱼、虎纹蛙和苗婆蛇(又名黔州疣螈)……据我爸说那里再九十年代的时候,还发现过野生华南虎呢。”

“这么厉害?”陆言吃惊道,心想李志隆倒是有些水平,对家乡的景物如数家珍,比以前只知道死读书、在故纸堆里过活的自己,却是要强上不少。

“那可不是?这些话都是听林业局的姚干部说的呢,人家可是大知识分子!要没这些,人家中央的研究员怎么会派考察组下来,进行研究呢?”

陆言听到了李志隆的话语,听到下午遇见他时,说起那支考察队前年夏天进山,再也没有回来,忙问怎么回事。

李志隆说起:“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只是听说进山几天后,便没了联系,后来县里面、市里面也组织了几次救援,但是也没了下文,再然后县里就封山封林了。

青山界最远的村子东临村子再往里走,过滑板岩,再过冬临子清水山涧后,所有的电子仪器都失效,里面也雾蒙蒙的。直到上空几千米,飞机都不敢过……老辈人说那里有孔明诸葛摆的八卦迷踪阵,山神野鬼守的迷山黑林子,是凡人不可触犯的;可是县里的姚干部说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磁铁矿,形成了一个大的电磁场,扰乱了指南针、手表和电磁信号。”

“都说黑竹沟人畜不敢进,不过你当年又是怎么去而复返的呢?”陆言对于李志隆八年前的事迹十分好奇。

李志隆拿碗的手抖了一下,洒下几许酒液来。

他将碗中残酒饮毕,又夹了几块冬笋、萝卜垫肚子,镇定了一下心神后才苦笑着说:“我那是侥幸,侥幸啊……人都道我是自己摸出来的,不过我一直没讲,要是没有彭老师,估计我的小命早已留在了山沟子里,人都变成白骨了……”

陆言默默念着:“彭老师?”心中奇怪,怎么又冒出一个老师来。

李志隆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那一年,我才刚满二十岁,听说青山界里有野生老虎,如果能够找到那老虎的影子,说不定就能够发财出名了,便不管不顾,提着自制的弩箭和柴刀、干粮就过了虎跳崖,从滑板岩西侧进山。

我从小就一直在林子里面混,我那老舅早年间也是远近出名的老猎头,所以我倒是学了一身林子里的好本事,初生牛犊不怕虎,脚程也快,早上出发,翻过花药山、青沟岭子,中午的时候就到了青雾蒙蒙的前亭崖子。

那个时候是夏天,太阳在头顶上照着,但是走到前亭崖子的山沟里面,嗖嗖地凉风吹得人心里都发冷。

前亭崖子下面的山沟里面草木特别茂盛,我就是在那里看见的桫椤,一株株五六米高,大叶子打开来像手掌一样,翠绿得很,一丛又一丛的连绵过去,将那沟子里的空间都记得满满的。脚下面还有铁线蕨,一铺一铺的,像女娃子的头发,遍地都是呢。

还有花,各种各样我讲不出名字的花,红得像火,黄的、粉的、白色,还有黑色。好的蝴蝶在飞上飞下,绕着花儿跳舞。

往沟里面看去,雾气蒙蒙的。我听我老舅说,青山界要有老虎,肯定就在前亭崖子后面的黑竹沟里面。那个时候不是建义蒙水电站么,我天天在那里挖土方、搬砖头,人是累得想死,那时也是穷怕了,脑壳发晕,昂着脖子就走进去了。

穿过那条桫椤遮荫的山沟,往前走就有薄雾出现。开始开始浅浅的一层,越往前走雾越多,大概走了一百多米,就只能够看到周围四五米的样子。我那时就有些害怕了,但是少年心性总是不想服输的,就咬着牙齿、硬着头皮往前走去往前走。

就这样趟着地往前走了三十多分钟,突然眼前一片开阔……然后我看见对面有一个小坡,坡上有青翠的草和很多蕨类的枝叶,那是一个狭长的山谷,我能看见在小坡对面有好高的山上,几十米宽的瀑布从断崖上宣泄下来,发出打雷一样轰轰地声音。

千人击鼓、万马奔腾。

小坡隔着看不到水落下来的地方,应该是个池子,或者深潭,还或是银亮的暗河……

雾蒙蒙的水汽蒸腾起来,却奇怪地围着山壁涌到我来的峡谷里去。

而且更奇怪的是,那巨大的落水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阻隔到一样,我只有出了雾气,才能够听到,退回峡谷里,就是像死一样的寂静。”

陆言听得入迷,而李志隆则停下来饮了一口酒润喉,见他放下酒碗后连忙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呢?你有没有走过小坡看见那深潭?”几十米宽的瀑布,那可是了不得的胜景。

“我正想着走上前去看个究竟,哪知道小坡前的草地里有黑色的东西在游动,视线没有阻碍,我的眼睛亮得很,一眼瞧去——居然是蛇,大片的蛇群蠕动着朝我游来,有土蝮蛇、花蟒子、青竹斑,还有好多我见都没有见过的花花绿绿的蛇,长的短的,吓得我魂飞魄散,拔腿就往回里跑。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当时太紧张了,我面前突然出现了三条岔路。我直听到身后面草丛里索索的响声还有那蛇吐信子的声音,急得尿都要飚出来了,哪顾得选,见路就钻,一路狂奔了几里地——我来的时候山沟自可没有这几里路……

我就这样一直跑,慌不择乱之下看见前面没了路,小山崖下面有一条湍急的河。回头看去,后面居然有一条六米多长的蟒蛇——我的娘老子唉,除了电视里我哪里见过这么长的蛇?我慌得不行,腿都软了,一不注意就跌进了河里头。

得亏我从小在横水江里练得的水性子,也就没有淹死,懵懵懂懂地一路飘,也没遇到石头挡道。跑了那么久,我腰酸腿软,眼皮子发黑,开始手还划了划,后来实在划不动了,全身僵硬,又冷得很,不知不觉就晕过去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林明方的猜测

木屋灶房,火塘上的柴已烧尽,铁锅里的食物还剩些白菜帮子沉浮。

李志隆看着陆言期待的目光,手一摆:“后来我也不知道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是在滑板岩过来、离黑竹沟最近的那个东临村田边,天都是黑漆漆的了,是他们村小学的彭醒中老师叫我醒来的。”

“彭醒中老师?”陆言想到李志隆之前也提起过这彭老师,说要不是他,自己便回不来。

李志隆解释道:“彭老师是湘湖人,别人都说他有着大学问呢,不知怎么地就留在了东临村里,当起了小学老师来,都五十多岁了还光棍一个。不过他教的学生,倒是有好多成材的。我醒来的时候,浑身上下一点水迹都没有,问彭老师,他说是在东临子清水山涧的溪滩边发现我的,那时候我昏迷不醒,叫也叫不动,就把我背回村子里头。”

“没有水迹?”陆言十分奇怪:“你不是说你最后是跳进了一条湍急的河里面么?”

“我记得是没错啊,就问彭老师。他说发现我的时候,溪涧边是有水在流,我偏偏就倒在了石滩子上,不沾半点水。他还跟我讲,哪里可能有河嘛,虽然横江上游是过青山界,可是离东临村有十几里远,这山林子里有溪水,但也是深不过人腰的。”

陆言意味深长地疑义道:“幻觉?”

李志隆摇了摇头:“太真实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后来我还听说了这青山界里确实有好多毒蛇,而且还有野猪,要是我当时被扔到那荒郊野岭里,估计真的就要丢了小命了。就那一次之后,我就再也不敢去黑竹沟了……”

陆言将杯中最后一点残酒与李志隆碰后一口饮尽,心中却道什么时候去那里走上一圈。

自经历了这大半年的许多事,他的视野跟寻常人已有了很大的不同,在他的眼里,黑竹沟并不是一处死亡之地,而是一团勾起人探索欲念的神秘所在。

就这样想着,突然就有一种立刻去付诸实现的冲动,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引导。

这一顿饭吃得很晚,谈完黑竹沟的经历和典故,又聊了些童年的趣事,村子里的家长里短,李志隆显然很沉得住气,并没有提起什么明确的要求,他见陆言对青山界黑竹沟十分感兴趣,甚至对扎根在那东临村三十年的乡村老师彭醒中,都十分好奇,不由说道:

“你若有兴趣认识,我哪天倒是可以陪你去一趟——我跟彭老师每年都会走动几次,送些打到的野物山货给他。”

陆言只说好。又坐了一会儿,见旁边的李老倌醉眼迷晕,显然是喝酒上了头,便不再待,与憨态可掬的这老人约好,明天搬半箱酒给他喝个够,说完之后,陆言便告辞离去。

李志隆硬要送,陆言拦着他,让他回去照顾自家老汉,自己就着天上挂着的那若隐若现的弯月,在这清冷的光线里踱步走回了家里。

回家后二老已睡,陆言并不曾打扰他们。洗漱完毕之后,潜入他们的房间里,用超能帮他们俩调养身子。这几日陆言并不曾做些其他的修炼,大部分蕴生的原始力量都转化为了生命能量,帮助父母调理被长期劳作、贫困而损伤到的身子。

他现在对这医者的能力理解得也越来越透彻,拨开迷雾之后,医者的技能说到最后,也就只有三种:辨识病理、治疗和温养。举世之病症莫不是如此。潜意识里好像有一个蕴藏丰富的病症资料库,平时并不全识得,然而这医者的能力好似一索引,一旦激活便可知晓全部。

陆言就医学原理来说,或许并不及一个五年制的正规医科毕业生,然而在治疗病情方面,不提同为医者的超能者,这世界或许并无可与他比肩之人。

仿如点击桌面上的一个操作程序一般,简便易捷,这便是先天之人的优越性。

旁人也羡慕不来。

这几日陆言一直坚持不懈地为父母轮流调养身体,使得二老逐渐开始恢复了生机,黑发复生、皮肤紧绷,居然又恢复了中年人的模样,年轻了不知多少岁。村子里的人见到,都说陆老三家两口子,儿子回来就是好,也享福了,也年轻了许多岁。

这话一说得多,家里有儿子的,那当儿子的便被不断地鞭策;家里有女儿的,倘若是已婚的便是只有剩下暗自嫉妒,若是未婚且年纪相仿的,都怂恿着自家女儿没事去陆家串门子,闲着玩,若能够与那陆家二小子对上眼,还真的就成就了一桩美事。

陆言久在外面飘泊,并不知晓这些人的想法,只是发现这几天家中的大姑娘小媳妇未免也过多了些,都带着十字绣和毛线来陆言家里,与母亲闲聊。农村里到了腊月间其实便并不忙了,冬闲里走家串巷也是有的,陆言也不疑有它。

只是这些低眉顺眼的大姑娘大都长得不算周正,陆言便也没有心思陪伴,每日还是往山上走。11号下午,陆言在山上静坐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连通了之后才想起来,是之前提起的、明日就要结婚的杜丰收、杜胖子。

杜胖子说听林明方谈及他人在家里,可是并不知道他家地址,要了手机号码过来,专门邀请他明日定来参加他的婚礼。陆言其实跟着杜丰收并不算熟,估计他邀请自己也只是林明方提及的缘故,但是好歹同学一场,况且人家也如此热情,便说定来。

挂了电话后,陆言才想起不知道该送多少礼金这事。县城和农村本就有些不一样,陆言家进新屋,一户送50元、60元也是不掉面子的,然而陆言倘若也依着这般,只怕是被人背后嚼口舌。他想了一下,打电话给林明方。

林明方似乎也正在忙碌,并不及说些什么,只是讲让他明天到县城找他,大家一同去便是。陆言心道也好,虽说会有很多同学,但是大多都已经疏离了,有人作伴最好不过。

第二日中午吃过午饭,陆言驱车来到县城,因为何慧兰要陆言带些东西给陆元容,他虽然并不喜欢见到雷旭,但是母亲嘱托不敢不从,便先直奔姑姑家里。这天是星期六,正好雷旭休息,碰见陆言进来他十分高兴,不住地寒暄。

陆言将东西递给陆原容后,便要告辞,雷旭拉着陆言不放,非要请他喝酒。

陆言没办法说下午还有事,要参加一场婚宴。

“可是杜县长家公子的婚宴?”这小县城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会传闻甚广,说到今日的婚宴,雷旭不确定地问,待到陆言点头称是的时候,他心里不住地冒酸出来:“怎么请你去参加?”

“杜昌跃的儿子杜丰收是我以前的同学,现在联系上了就邀请来参加了。”

“哦,那你先去忙,先去忙!我们改天……”雷旭连忙送走陆言,看着黑色巡航舰远去的背影,心里忍不住醋意熏来。林美凤也出来送,雷旭便忍不住冲她发泄道:“你这大表弟牛得不行了,拉他喝顿酒都推三阻四,浑以为我们是穷亲戚不成?”

林美凤看着丈夫略为生气的冷脸,不由笑道:“你还敢跟副县长儿子抢客人不成?说到穷亲戚,这句话好像是你以前背地里嘀咕人家的话语,现在怎么在自己身上报应了?”她对丈夫这种酸溜溜的情绪也十分不喜。

“穷亲戚!那也是你们家的,跟我犯不着什么关系……”雷旭甩下脸子回书房去了。他本是市里的干部,后来遭到排挤才来的靖平,一时间找不到房子就住在了岳父家里,可是脾气一直很臭,也没有想着收敛。

陆言在县委后面的青年宿舍找到了林明方。

林明方在这六十年代的三层楼房里,有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居室。陆言走进去时,发现布置整洁,井井有条,显然并不像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宿舍。林明方也并不隐瞒,将书桌上的一张相框给陆言,指着那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跟陆言说是他的女朋友。

“这不是席芳霞么?”陆言有些意外,这个女孩子以前是陆言在大敦子镇中学的初中同学:“真的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林明方脸上有着幸福的笑容:“对,就是她。我们后来是大学同学,毕业后我也是为了她才返回的靖平。她现在在县一中当老师,英语老师。”

陆言有一种人生轮回的奇怪感悟,这世界似乎并不大,每个人连着几个人,这关系绕过几个圈圈,居然又回到了原点。“那她什么时候过来呢?”

“下午吧,现在学校正在忙期末考试,即使请假也要到四点钟才能够赶到。”

他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沓文件来,递给陆言看:“这是你要看的大敦子镇至管离县的502省道的规划方案,直线长度是十一公里,全长二十四公里……这是工程的预算报价评估,还有一些相关的附属文件——资金融合渠道的文件可是保密级,我是拿不出来的。”

陆言之前与龙月通过电话,想拿他在赌场里赢得近千万的赌资来给家乡修桥铺路。龙月劝他先不要太冲动,这些钱全部捐出来,并不一定会全部花在基建上面。人的心理总是逆反的,来之容易的总是不会珍惜,说不定大半又都装进了私人口袋里。

龙月的建议是作为一项投资处理,陆言若想为家乡尽一份力,那也是可以的:发展一地经济,大量的招商引资才是最为重要的。她已经在董事会上提出这个说法,过些日子便会有一个专业的团队过来操作此事。

另外,如果陆言急于见这条路落成的话,也可以通过上层渠道,直接将款项划入专项资金里,指定用于这条公路的建设。

有了龙月的专业建议,陆言就并不着急了,他坐在林明方宿舍的床上,仔细地翻看着这些资料。林明方见陆言一本正经地查阅,心里面终于忍不住疑惑,盘问起来:“好了,文件我也已经弄来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些想法,要是方便的话,就跟我说说吧。”

见到陆言如此认真,他心中不由狂跳起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婚宴

陆言合上文件,笑着说:“据我所知,负责党群的副书记都是务虚的。阚闻汉书记并不负责城建、公路和经济这些具体事宜,但是这段日子怎么就突然关注起靖离公路的问题来,倒是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了?”

林明方眉头一皱,狐疑地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陆言哈哈地笑:“我对官场上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不过作为朋友,我倒是可以给你送一份礼物——18日来自南方的锦江投资集团、天成伟业制造等公司会来我们县考察,并研究投资问题,也很有可能会投入资金重启这段公路的修建工作——如果接待事宜指定让你参与的话,对你的仕途会不会有所帮助?”

“你是说这几个集团是你请过来的?”林明方问。而陆言笑着说:“不才正是锦江集团的总裁。”林明方将信将疑,见陆言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一时就当起真来。

他对这两个公司的名字十分陌生,也不避讳陆言,直接打开摆在桌子上的笔记本,输入名字在百度里面查询起来。匆匆查了十来分钟,他激动地握起了坐在床上的陆言双手:“好你个小子,现在都变成一条大鳄鱼了,还装成一条小金鱼在池塘里面有着呢?陆总、陆总,真是失敬啊,失敬!”

陆言扑哧一笑,被他激动地样子逗笑了。林明方也不好意思,讪讪地抱怨道:“你这样一个大集团首脑衣锦还乡,居然就这样冷冷清清的溜回来了,真没一点排场。莫非扮猪吃老虎这件事情,真的就那么好玩?”

陆言只是摇头,并不肯解释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是说自己并不是真正掌权之人,只是有一些影响力,故而特意关照一下家乡而已。

林明方见陆言并不肯透底,也不多言。只是与陆言商量道:“那我先通知一下阚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