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不知,那两家原有做亲家的打算。此事过后,再无可能。”

周大人潋滟的桃花眼瞥他一眼,嫌他絮叨。一子下去,杀了一大片,懒得搭话。

“欸,欸,哎哟可惜了。”羽扇连连敲在额头,管旭抚着膝盖,摇头不迭。可惜是可惜,还没忘了嘴上那茬。“说来张篙此人眼神不差。没瞧上姜家五姑娘,倒是对七姑娘颇为中意。”

都是国公府属臣,府上自有顾氏安插的耳目。不论张家姜家,只要世子有命,什么辛秘打探不出来。那位本是要监查张氏可曾生出怨愤之心,不想竟挖出这么个消息来。

周准眼梢一挑,迳自挑拣棋子。何止张篙,便是那张琛,心里也是愿意的。想起那日张琛看她时眼中柔色,沉声道,“七姑娘年岁尚幼,议亲之事,为时过早。”

既被世子看重,少不得日后要被训养成国公府细作。亲事,再由不得姜家做主。这事儿上头,周准与管旭不谋而合。

“好在姑娘年幼,两家虽时有往来,对那张家二爷,不该存着别的念想。”

两人外头说话,窗前临帖那人笔走游龙,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只一双眸子深敛着,托着深衣的琵琶袖,腕间一挑,缓缓搁笔。

换了身鸦青云龙直裰,顾衍推门出来。抬手挥退他二人随侍,信步走来,不觉便到了昨晚那树海棠底下。

再一拐角,一眼望见她一身碧罗纱裙,靠在躺椅上,裙底露出小半截秋香色软履,正脚尖点地,悠悠晃悠。

左手还不老实,葱尖似的指头拨弄着架子上攀爬的藤蔓。右手捧著书,咿咿呀呀念得起劲。仔细一听,“诸佛神力,如是无量无边…”方才知晓,竟是他给的《莲华经》!

顾衍眸子一眯,负手立在抱厦下,突然觉得饶她太轻巧。

“世,世子。”春英端着托盘出来,姑娘方才交代,备两盘瓜子儿打发消遣。才出门就看见这位爷立在廊下,隔得几步远端看姑娘。

春英一惊,赶忙俯身行礼。却不知高高托起的一牒葵瓜子儿,生生将自家姑娘给卖了。

姜瑗回头一瞅,正正与那人目光对上,再看一旁不知其中道道的春英…七姑娘手忙脚乱停了摇椅,站起身弯腰理一理裙裾,偷偷把手上经书往身后掩藏,冲着那人吟吟笑起来。

防着他许久不来,以为时辰过了,这人又偏偏找上门来!她这幅样子,算得哪门子“用功诵读”…

才过一夜,她怎地又撞到他手上了?!

第四十八章 不觉融洽

“读不进去?”转眼两人已调了个个儿。

他靠在藤椅上,支肘惬意得很。那碟子才见了天光的葵瓜子儿,被春英原封不动端了回去,换了壶清清爽爽的玉露茶。

那人捧着茶盏,吹一吹上面碧绿的叶片儿,眼角朝她背在身后的手臂看去。

七姑娘垂着脑袋,规规矩矩立在近旁,眼睛盯着裙脚上的玉莲花样,偷空瞄他一眼,想着这人的精明,惆怅自省。“是艰难得很。以前陪太太慈安寺敬香,太太总说我没有慧根。大师听着不过笑笑,也没驳太太说得不对。”

这是替自个儿辩解。五根指头还分长短,念经就是她浑身上下,最短的那根指头。

这委屈的调调…他此番问罪,只为她贪图安逸,未尽心力。她能跟他扯到慧根上去。莫非以为他闲得无趣,来渡她成佛?

捧着茶盏的手向后一伸,春英十分伶俐递上托盘,恰恰好接个正着。七姑娘看得咋舌,世子这派头,寻常人学不来的呀。春英在她跟前服侍,足有七八个年头,也没见她如此机灵。

“背书会不会?”他抬眼睨她,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背书再不会,留你何用。

怕他接下来又是一句熟悉的“了结”了她,七姑娘赶忙点一点头,尽挑光鲜的讲。“会的,会的。幼时被二哥哥强逼着,话还没说顺溜,已经会背《千字文》了。只小半年光景,字也识了大半。”

他眼中沉藏笑意,胸膛似震了震。“姜昱不教你《三字经》?”

用《千字文》启蒙,世家中也算稀罕。

一提这事儿,她像是回忆,话里幽幽带着控诉。“二哥哥开蒙早。读《三字经》时候,我还被太太抱怀里喂米糊糊。等到能开口说话,刚好接上他读《千字文》那当口。”像是要抹一把辛酸泪,嘴角不乐意耷拉着,他目光扫过,抬手捏一捏额角,掩住险些流露的笑颜。

姜昱也是个妙人。拾掇她很有一套。

看他垂眸揉捏额头,七姑娘恍然惊觉,她是有大用处的!眸子一亮,慇勤凑上去。

“您日理万机,操劳得很。夜里又歇不安生,可是又困乏了?”说罢唤春英去打热水来,自个儿挽了袖口,露出一截莹白手腕。方才提起背书的恹恹,霎时一扫而光。

“正好今日得闲,日头又好。这样好的天儿,躺花架子底下,既凉爽又不刺眼。您只管养神就是。”眸子晶亮亮,迳自绕到他身后,一双小手很是主动绕到他跟前,偏着脑袋等他躺端正啰。

自来高高在上,习惯了使唤他人。被她一通安顿下来,他眼睛一眯,俊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不声不响,缓缓躺倒。

这还真是顺杆子往上爬。一得了空子,就企图蒙混过关?真要是国公府婢子,二十大板,不兴留手。

“您身量太高,还得再挪下去些许。”小手在他肩头上摁了摁,瞧他没动,又催促着轻拍了拍。他鼻息一滞,越发觉得她胆子大起来。这般婢子,主子跟前动手动脚,打死勿论。

末了依言,如她所愿。

春英在屋里挑了个最体面的鎏金面盆。拧了热巾子递给姑娘,便看姑娘抖展开来,先还像那么回事儿,叠了两叠。之后嘛,笨拙着往世子面上一盖,那力道,看得春英暗自叫糟。

姑娘哪里服侍过人,只平日里看着,仿效些个,自然拿捏不住其中分寸。世子那是金尊玉贵的主,哪里能这般粗手粗脚的对待。她是见过世子动怒的,安静得很,却异常吓人。

心里正怕得紧,不想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这位爷安安生生躺在那里,由着姑娘很是生涩,慢腾腾擦脸。

七姑娘不知春英担忧,做起事来惯来不懂分心。

她小脸素白,干干净净倒映在他幽深的瞳眸。小姑娘全神贯注,手上虽笨拙,他到底没吭声。面上是她细细浅浅的鼻息,柔得很,跟她人一般,温软着,正和他心意。仿若上好的茶汤,太热烈烫嘴,太凉薄伤胃。

她睫毛细长,又密又卷。嘴角两个酒窝,笑起来娇俏明丽。与他起初所想不同,她虽敏慧,许多事上却不精明。便是姜昱都能察觉之事,偏她懵懵懂懂,不点破,她便将自个儿蒙在鼓里,偏还以为有她的道理。

她莫不是以为,国公府随便个婢子,都能这般近他跟前?

很是仔细替他擦过脸,七姑娘就着热水净了手。瞧春英留下无用,索性挥手叫她下去。这人跟前,说不得她又得丢人,还是别叫人看笑话的好。

跟那晚的手法不同,今儿个只为舒缓解乏,按压起来便分外柔和。

他只觉她指尖碰触眉心一瞬,心头有片刻起伏,许久才按耐下来。头顶女子面容精致,神情舒雅。他眼中除了搭起的藤架,便是她白皙娟秀的面庞。太是耀眼,脂粉不施,别有一番清丽。虚着眼眸,深深瞧她一眼,他缓缓合眸,心底安宁顺和。

游廊一侧栽了垂柳,风一吹,团团柳絮轻飘飘带起,一片儿沾了他鬓发,一片儿落在他襟口。

她瞪着眼,想着总不能让他这样出门儿,便小心翼翼用指尖剔下来,离去时指甲划过他下颚,安神闭目的男子倏然睁眼。

该不会以为又是她轻薄他的吧?七姑娘记起往昔糗事,小脸微红,赶忙捏着指尖柳絮,俯身靠近,替自个儿正名。“您长得太好,柳絮也过来巴结您。”

顾衍了她一眼,端看她片刻,这才默然合上眼睑。

柳絮巴结他?亏她想得出来。于他看来,巴结的更像是她。还笨的可以,一眼识破。只夸他那句,听来且受用。

被她揉得舒服了,便有了谈话的兴致。

“你那般小年纪,姜昱如何教你学问?”

看他没追究她疑似“轻佻”的举动,七姑娘松一口气,再加上近日里常与这人碰面,便是她尚未察觉,也多多少少自在几分。只要眼前这人不动怒,她也能安下心来,放开了絮叨。

“其实也不难的。起初跟他诵读,熟悉过后,便能记在心上。只是练字时候辛苦些,手小握不住笔杆,手腕又没有力道。最后是由二哥哥把着手,一笔一划描摹出来。那会儿累了也想着溜出去太太屋里躲懒歇觉。可二哥哥严厉,书房里一步不离的守着,拧不过他,便只能乖乖听话。”

她虽说得期期艾艾,却不难听出话里亲昵,淡淡显出分留恋。难怪他兄妹两个感情笃厚,原是自小做伴的缘故。姜昱于她,怕是亦师亦友。

虽则心头稍有介怀,然从她话里,他亦收获颇丰。

说到底,她不过是碍于身旁有个威慑,方才能静心凝神,乖乖就范。顾衍一盘算,接下来几月,他有的是空暇,足以与她雕琢。眼前女子是块璞玉,自当打磨一番,方可华光初绽。

第四十九章 杨柳依依

这话一说开,她是个肚子里有货的,专拣了北边儿少见的与他凑趣。手上按得熟络,十根指头翩飞着替他敲打。从额角到脑门儿,再顺着往耳后、头顶上去。

于她不过是上一世做得再熟悉不过的套路,却忘了国公府世子的脑袋,不是随便个人都能敲敲打打,忒的不要命了。

他静静安躺着,偶尔鼻子里哼哼,“嗯”一声应她。听她絮絮叨叨,竟不觉烦。他便想,江南软语,果然比畿内正儿八经,字正腔圆的京梆子顺耳。

她性子静,人却不木讷。放开了拉家常,声调好听,不见妇道人家的琐碎繁杂,倒能引人入胜,脑子里跟着她一幅幅展开画卷,生动得很,如临其境。

“世子您吃辣么?江南这地方,受南边儿影响,会吃辣的姑娘可厉害着。姜家根子扎在南阳,四进的祖宅恰好临街。一月里每回赶集,挑扁担儿的生意人从门前巷子路过,守门的小厮一声吆喝,各院里头丫鬟嘻嘻呵呵,鱼贯出来。全堵在门口,推攘着抢着往人手里塞铜板儿。就怕落在后头,拣了挑剩下的。丫鬟们人人手里都拎着食盒,不是给主子带零嘴儿回去解馋,便是自个儿掏月例打牙祭。”

想着幼时热闹场面,语气不觉便松快起来。“您别看都是几个铜钱的市井吃食,花样儿却不少。冰糖葫芦、糖油果子,丫鬟们都爱。贵一点儿的油茶、□粑,若是主子赏了跑腿儿钱,恰好也能买上些许。还有各院主子爱用的酸辣豆花、叶儿耙,蒸笼里端出来热腾腾冒着白气,腊月里瞧着最是馋人。”

他两手交叠搁在胸前,闻言平放着的指尖微微一动。她提及“酸辣豆花”,自个儿都没留意,话里抑扬顿挫,显是带着雀跃。

“喜欢食辣?”还从未与她同桌而食,本以为她生在江南,定是口味清淡,没成想还是个馋嘴丫头。一张小嘴儿比人泼辣。

“自是喜欢的。每回都让春英跑出去端碗酸辣豆花回来,得多要些葱花、芥菜,还有炒花生米。那豆腐脑儿嫩得吹弹可破,面上浇一层红彤彤的油泼辣子,衬着葱花儿红红绿绿,油光水滑,煞是好看。半碗吃下去,嘴上已是刺溜刺溜吸着冷气。辣得小嘴儿又红又亮,还舍不得撒手。”

她说得意犹未尽,不察他早已睁眼。他想像着,她张着小嘴儿,使劲儿挥手凑嘴边扇风的情形,目光不觉就落在她笑意盈盈的嘴角上。

日头底下,她因着给他揉捏,使了力道,脸上笼了层薄薄绯红。樱桃小嘴儿粉粉嫩嫩,不是鲜妍如血的嫣红,而是柔柔软软,三月初春里的桃红。说话时微微撅起,俏生生,比脸蛋儿更招他眼。惹得他眸色晦暗,忽而生出股欲要伸手碰触,沾沾也好的念想。

他不是肯委屈自己的人,这念头一起,便在心里横冲直撞,决不罢休。幽深着眉眼,他蓦地抬手,扣住她自个儿凑上来,不消停招惹他的脑袋。

“勿动。”他微哑了声气,遮掩极好。

嗯?正讲得热闹,她脸上还带着回味,已被他定在当场。傻乎乎埋着脑袋,两手还保持着替他摁脖子的姿势,正托在他后脑,水亮的眸子怔忡盯着他看。

这人俊脸,好像离她有些近呀…

总是后知后觉,停下来才发觉有多羞人!果然,先头遣了春英下去,太是明智。不说两人怎地又莫名其妙呼吸相闻起来,但看她托着他脖子的架势,哪个角度瞧去,都是她捧着他脸庞,自个儿凑上去的。

正待松手,却被他沉声喝止。那人阴沉着俊脸,眯眼吓唬她。“敢磕了本世子脑袋,你有几条命抵偿?叫你莫动。”

她倏然惊醒,是的呀!若是立马撒手,世子这顶顶精贵的脑袋,一颗能顶千千万万,还不得磕硬邦邦的靠椅上?想着险些又闯祸事,她被他唬得再不敢妄动。

“那要如何才好?”他扣着她不让她向后稍退,莫非两人就这般僵持下去?心头觉着不妥,望着他可怜巴巴。

他宽和安抚,转眼已没了阴鸷,好说话得很。“不急,片刻即好。”说罢指尖靠近她唇瓣,眸色深沉,心头竟有些发颤。

终于碰着,只觉软得匪夷所思。“吹弹可破”么?比她口中豆腐脑儿又如何…

她的唇像最清新靡艳的花,盛放在他眼前,指尖无比缓慢,一厘厘描摹过去,他竟觉得手有些不稳,不满描画得快了。

他食指轻点她朱唇,幽深的目光像是要吞吃了她。她惊得睫毛眨动,脸颊立时烧得通红。

她不该想的,可她偏偏觉出些“挑弄”。

而他恋恋不舍,看她整个人花骨朵儿似的,目中盈盈水光,又羞又臊。只恨她生得太迟,让他莫可奈何。

强忍心头悸动,虚着眼睛,最后指尖轻压了压,像是要记住此间触感。正在她羞得快要哭出来时候,他拇指极快抚上去,两指合拢,做了个揉捻样子。看着她,面上端方大气,煌煌然毫无羞愧。

“嘴馋之人,连柳絮也吞的么?”言罢磊落收手,拂一拂衣袖,像是掸了那莫须有的柳絮出去,快得叫她看不分明。

只他知晓,带着她香软的指尖,像着火了,星星点点,似可燎原。

“呀,原是柳絮的。”她闻言恍然,小手摸上去,在他触碰的地方自个儿抚了抚。全然没发现他眼中幽暗。

之前她动手在先,这时候他借口柳絮,她便豁然笑起来。以己度人,简简单单信了他话。面上竟还带着丝感激,隐隐有两分羞惭。怕是心里还后悔着,小人之心,很是不该。

他抑制住心头不轨,坦然受了她谢,很是满意。这姑娘,哄骗她不难…

两人在花架子底下处得融洽,院门口姜昱领着姜柔进来,一边谢过周大人领路,一边言说感激世子对七姑娘的照拂。

姜柔面上笑得淑雅,举止有度,贵女规矩一步不错。知晓这院子里连个普普通通的兵士,或许来头都比她要大,越发小心翼翼,谦卑有礼。

三人一路过去,拐过墙角,恰好见着七姑娘眉目飞扬,挽着袖口,一双小手在世子肩头捶捶打打。偶尔低头与他耳语,那位便抱臂应她一声。略微颔首,末了允她,“路上若能遇见,停车,使丫鬟去买就是。”

她便立时笑起来,笑颜胜过满园春花。灼灼然一枝独秀。

第五十章 家务事

打着探望她的幌子过来,姜柔说不清此刻心头是个什么滋味儿。

如同天上一轮明月,人人都能观赏咏叹,却谁也生不出心思搭了梯子爬上去。便是有这样的念想,也会被人笑得前仰后合,戳着脊梁骨,笑骂是傻子。

天上明月,水中玉盘。是人能够肖想的么?

可她蓦然回首,与她同是寻常人的姜家七姑娘,竟全不知使了如何手段,转眼已住进月宫里去,成了那人人羡慕的广寒仙子。有玉桂月兔为伴,何等令人艳羡。

赵国公府,世子顾衍!

好一个七妹妹,竟有如此天大本事。讨好了这人,近得他身前。

姜柔只觉鼻尖发酸,心里铺天盖地,全是委屈。当初姜楠那般疾言厉色训诫了她,如今又如何?她连提都不能提一句的国公府世子,方才还不是任由姜瑗谄媚逢迎,也不见他如何生厌。

想她姜柔才是郡守府堂堂正正,原配太太所出嫡女。姜瑗不过继室所出,凭的什么处处压她一头,且叫她越发心灰意懒。

她早已受够姜瑗给的窝囊气,到如今更是犹如那胀气的鱼鳔。只需针尖一戳,浑身上下也就只剩一张“嫡女”的面皮,艰难支撑最后的体面。

五姑娘心里堵闷,强扯出个笑颜。不甘再甚,也不敢在世子跟前显露半分。

近晌午时候他二人过来,藤架下两人默契收声。一个昂藏身姿,坦荡荡起身,众人跟前旧依显赫。掸一掸袍服下摆,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带着周准便要离去。

除她之外,他少有耐性与人寒暄。国公府情面,不是谁人都能攀扯得上。

而她起初意外,很快便笑着迎上去。一边招呼春英待客,一边忙着撸下袖管。转身见他似有离意,也不挽留,恭敬送人。

“在下有事欲请教世子,还请世子容在下书房呈禀。”她还半蹲着,礼数刚行至一半。姜昱却出人意料拱手欠身,为的却是要与世子同去。

“二哥哥这时候离开?不等到用饭的么?”她都交代了春英去厨房添几个小菜,怎地这人脚没站定就要离去?既是有事寻世子讨教,便不该往她这处又走上一遭。

姜瑗狐疑瞅着他,偏着脑袋打量半晌。姜昱视若不见,只微微扬起头来,等看世子示下。

顾衍闻言脚下微顿,观他眼中坚毅,约莫猜出些名堂。回头瞥一眼犹自立在原地,全然不知那人,心头立时记她一笔。

少根筋,他且由着她。姜昱那头,她还晓得招呼用饭。到他跟前,一句客套留人,竟是不会?

她被他回眸一眼盯得发怵。闹不明白这人为何又甩了脸子。缩一缩脖子,怯生生冲他挥帕子作别。便见那人眯眼挑了眉梢,转身带上姜昱,阔步去得远了。

外间只剩她与姜柔,气氛难免有些清冷。正欲请她进屋里小坐一会儿,一道用饭。便见五姑娘笑容敷衍,匆匆朝她摆一摆手。

“今儿过来只为看看你。瞧你气色极好,心里也就踏实了。前几日赶路困乏,浑身没劲儿,出来见人没精打采不成个样子。你身子刚好,我哪里好意思多留。这便回去,日后再寻七妹妹讨茶吃。”

言罢甩着帕子,带着满面困惑的辛枝,款款而去。

待得春英安排妥当回来覆命,便见方才还热闹的院子,转眼只剩七姑娘一人。正静静望着游廊尽头,若有所思。

“小姐,小厨房加了四个菜,两荤一素一汤。还烙了盘饼子。”春英偷偷往屋里瞅,果然没见着人影。

“不用看了,哪儿还有人在的。一个个点卯似的,也不知来这一趟作何。后头添的小菜,叫人给世子送去。索性二哥哥也在,兴许还能给管大人加个下酒菜。”

上院门口,简云看自家姑娘脚步越发快起来,回头瞅瞅七姑娘暂居的院落,很是不解。“小姐,您不是来寻七姑娘打探张家二爷的事情,怎地突然又改了主意?”

“她如今还顾念张家么?攀上国公府的高枝,张家算得什么。我如今算是看明白了。往日张家二哥哥对她千般挂心,也及不上赵国公府一块金字招牌。我姜柔便是再趋炎附势,唯利是图,那也是摆在明面上的。哪里比得七妹妹如此精明,不声不响已另谋高就。”

五姑娘只觉自个儿愚不可及。刚得知张家二爷也要往麓山求学那会儿,她只觉闹了天大的笑话,被人看轻。心里悔得不行,简直没脸见人。

可就在她一心羞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时候,历来温婉端庄的七姑娘,竟拔了头筹,转身将张家抛诸脑后。

与姜瑗相比,她一番作为又算得了什么?她若是贪慕虚荣,姜瑗便是心比天高,虚伪得令人作呕。

有了今日一出,五姑娘心下彻底释怀。如同姜瑗一般攀上国公府,她自认没这个本事。听姜楠口气,张家此番遭逢大难。既如此,想来张家二爷此后仕途也不会顺遂。那人由始至终于她无心,她又何苦傻子似的拣姜瑗不要的破落户。麓山官学如此多世家才俊,家中世袭爵位的不在少数。

被七姑娘刺激得狠了,五姑娘负疚不过几日,今儿算是烟消云散了。暗下决心,定然要寻个如意郎君,高嫁了争口气才是正经。

书房之中,姜昱跟着进来,顺手掩上雕花隔扇门。那人背对他立于窗前,只一个背影,已气度尽显。不过比他年长三岁,一眼看去,却不像同辈中人。

姜瑗总笑他老气横秋,少年老成。到了这人跟前,方知持重为何物。

姜昱沉吟片刻,抬手作揖,正待说话。却见那人回转过身,侧对着他,微抬了下颚。“去取了书案上摊开那本奏报。自去看个明白。”

世子有令,姜昱依言过去,果然见得案上一封奏报,留白处朱批醒目,似世子手书。

拿起来细观,入目便是笔力遒劲四字批红——尽除祸根。姜昱心下大骇,也不知谁人不知死活,竟惹这位动了杀心。

压下心头震惊,仔细读来,姜家二爷面色骤变,目沉如水。

任他如何料想,也绝难想到,这胆大包天,引得世子朱批拿命的,竟是他姜氏中人!

顾衍观他色变,迳自抚膝落座。男子眉目沉凝,眼中静得出奇。

“有那等闲情,疑心本世子对她居心叵测。倒不如料理清楚你姜家家务事。本世子倒是可以应你,便是你姜家遭人算计,满门抄斩,姜瑗亦可独善其身,一世荣华。”

第五十一章 两相权衡

世子这话透着几重意思。比那奏报来得更令姜昱百味陈杂。

此番大房捐白银万两,绕过官府正当举孝廉一途,等不及来年朝廷指派官职。竟私下贿赂南阳郡下辖武安县县令,买来一个县丞小吏。

世子话里提及姜家为人算计,可见其中必有内情。

姜昱稍一作想,便琢磨出几分厉害来。这是有人背地里使手段,欲借受国公府抬举的姜氏一门,拉扯出卖官鬻爵的大案。既可废掉姜氏这枚棋子,又可借此参国公爷一本。

赵国公官至三公之御史大夫,权职便是监察百官。若然治下不严,派系之中闹出如此丑事,当可想像,国公府要如何被人落了颜面。

加之文王才因顾氏失了御邢监这柄利刃,此番若是借题发挥,世子一番布置,难保不会有失。

这样大的罪名,不说姜氏能否担待。便是背后那人,也不会就此放过。必会死死攀咬,坐实买官这等抄九族的大罪。

姜昱心中惊怒渐起。大房老爷姜平,庸碌无为,一步踏错,牵连何止大房几十口人。连带郡守府,也被他卷入其中。

只世子后半句话,透出必会保全姜瑗,方才令姜昱心下稍安。这位既明着应下“一世荣华”,便不该是刻意栽培她,日后养了,做国公府细作。

再想得深些,这位肯如此用心,显是对姜瑗非同一般。正好应了姜昱心头隐隐所想,越发觉得七姑娘前路堪忧。

屋里静得出奇,除去茶盏偶尔清脆叩响,两人一坐一立,皆不是多话之人。

许久过后,上首那人沉声道,“你意下如何?剪了那祸根子,以免你二房日后为他所累。今次之事,有国公府替你姜家料理干净。若然再有下回,便怪不得顾氏不念旧情。”

这话问得客气,姜昱知晓,世子此言,绝非问过他姜家意思。

终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大房虽不济,到底是老太爷嫡出一脉。姜昱沉吟,念在血脉亲恩上,想着若能保大老爷性命,便再争取一回。

“敢问世子,此番布局,设计我姜家那人…”

顾衍屈指在条几上轻击三下,挑眉看他。“明白了?”

低垂着眼睑,姜昱略显消瘦的脸上决然一凛。原是那位,文王三子——公子成!

难怪此人处心积虑,欲借姜家扫国公府颜面。世子此番斩那曹智落马,那人不正是出自公子成外家,巍氏一党。

报复来得快,迁怒也快!正因如此,姜家大房,此番绝难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