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昱想明白其中诡诈,无需掂量,面色已肃然一正。朝着那人躬身一礼,隐有感激。

“姜家出此纰漏,有劳世子费心。此事但凭世子做主,郡守府绝无二话。”

“哦?”这倒是出乎顾衍意料。“这是替你父兄拿了主意?就不怕日后被人得知,族中除名。”

轻嗤一声,姜昱背脊笔挺,斜飞入鬓的眉眼飞扬,迎着光华,竟与她眉目间三分相像。

“乱世将起,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姜昱只知,需得倾力护持值得庇护之人。阿瑗年幼,尚懂得使计离间与大房往来。虽则生受姜春一掌,却绝了大房打三妹妹婚事的主意。亦使得郡守府对大房行事尤为不满。如今能彻底断绝大房生事,保我姜氏无虞,我又何需瞻前顾后,犹疑不决。”

若然此次无世子挡在前头,公子成欲对姜家出手,姜家怕是在劫难逃。

不想他竟如此果断,倒叫顾衍刮目相看。他兄妹二人,对郡守府倒是一个姿态,维护得紧。

“此事无需知会旁人。只等着过段时日,回老家奔丧即可。”

言谈间一条人命,便就此去了…

姜昱退出门来,望着天井辽阔苍穹,怔然仰望许久,挥一挥袖袍,走得愈发坚定从容。

他此来是为求得世子高抬贵手,放了阿瑗过安生日子。国公府不适合她,权势争斗更非她所喜。

可那人根本不与他说破,只丢下一份奏报,便让他知晓他一心以为是为阿瑗着想,到头来,没有那人庇佑,他连保她性命都难。又有何面目大言不惭,说要与她太平安乐。

想通这茬,心头反倒轻快起来。说到底,世事不由人。阿瑗,也逃不开去。

之前让她应他之事,到了今日,需得改一改。

“又要应二哥哥一事?”这人去而复返,一日里两次登门已是反常。如今开口便是讨要她允诺,七姑娘抿唇看他,显然不乐意了。

“上回不是说好。一不可隐瞒要紧事,二不可与世子牵扯太深。两样都应了,为的什么又凭空添了一件?”被人管束,条条款款,终归都是规矩,哪里是好玩儿的。

看她瘪嘴,他探身隔着条几,摸摸她脑袋。“第二条作罢。只需你自尊自爱,姑娘家莫失矜持。”

起先还没听明白,等她慢慢嚼出些味儿来,小脸渐渐涨得通红。也顾不上手里还打着团扇坠子,随手扔了针线簸箩里,怒哼哼拿眼瞪他。

“二哥哥把阿瑗当了什么人?莫以为阿瑗眼皮子浅,连日来与世子和睦些,便是打着攀龙附凤的算盘,想着进国公府做侍妾不成?”

越说越来气,索性跳下杌凳,立在他跟前直言不讳。

“二哥哥,阿瑗才十岁。不说世子,你倒去问问,与世子年岁相仿的大哥哥,他可会瞧上毛都没长齐,身条直板儿似的小丫头。既是不能,我又何必傻乎乎往前凑。你与其担心阿瑗会被世子那张俊脸迷得找不着北,被国公府富贵砸得奴颜婢膝,还不如将来替阿瑗相看个门当户对,有担当的本分人。你说是与不是?”

小姑娘义正言辞发了通火气,驳得姜昱哑口无言,眉心直跳。

这还真是…他与世子避讳着不能言说之事,到了她头上,嬉笑怒骂,怪他多想。

由此可知她对那位,是真没存了别的心思。莫不然,不会如此大咧咧放在嘴上,一点儿也不害臊。

想着那位在她身上下的功夫,因她一人,连带姜家二房也多有照看。再听她一席话,虽则粗鄙些,常人听来,合情合理。也难怪她迟钝至此。

只可惜,那位显然不在常人之列。

姜昱眼看她底气十足,昂首出去,突然记起一句市井老话。世子那厢,至今还是剃头担子——一头热的。

第五十二章 夜半路遇

晚些时候像是要落雨,燕子低飞,假山水池里像鱼吐泡泡,水气儿珠子似的向上翻腾。今夜是留在此地最后一晚,七姑娘带着春英到柴房探看绿芙。只见那丫鬟可怜劲儿的,推了木板床安在房门口。只要一有人来,便能鲤鱼打挺,赶紧翻身起来应话。可见是憋得狠了。

好言安抚她明儿个就能放出来,跟着上路。有春英一日三餐送好吃的来,又不用当差,绿芙这柴房关得,人倒圆润起来。只是生来是个热闹人,突然一个人一间房,整日整夜黑□□吓得怕了,倒是真真受了教训。

带着春英路过后花园时候,意外听闻一阵古朴醇厚,舒缓柔润的乐声,不觉便循声而去,踏月到了荷塘水榭。

原是他在。姜瑗止步立在石阶底下,望着他比暮色更深的皂衣,从没有比此刻,更觉墨色与他相衬。

朦胧月光下,他侧颜宁静,微闭着眼,食指交替弹奏,仰首鼓吹的,却是极少见的葫芦埙。

埙这种乐器,历史太悠久,技艺口口相传,到了如今,真个儿会的,已是凤毛麟角,稀罕得很。她突然就觉得,这般承载了儒家“何和贵”精义的乐器,配他是再好不过。

他为人顺和,性子淡泊,与埙的宽柔调和,相得益彰。

眼角瞥见她到来,他最后吹出一口气,捧着埙从唇角挪移开,回身招呼,“七妹妹来了。”

对上他目光一瞬,她竟读出些哀伤。那样浅浅淡淡,风一吹就化了。飘进她眼里,竟觉得心有些发酸。

他定是知晓了张家变故,莫不然,平日这样豁达之人,不会有这样缠绵的忧思。

“是张家的事么?”这些年他待她极好。那些个有趣的玩意儿,还在她桃花坞里收拣着。她不是铁石心肠,报不了他恩惠,只能偶尔关切。

他从暮色中走来,静得没有声响。立在台阶上看她,高出她许多。俯身下来,眼中柔色依旧。

学着姜昱的样子摸摸她脑袋,不过一瞬,在她全然不及反应时候,已极快收回手去。“阿瑗,张家,不一样了。”

听他怅然一叹,她突然就想哭。是不一样了,张家变了,姜家也变了。世道,终归要变的。往昔安宁,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见到。

“张家,还有二哥哥在的。”她不是嘴上伶俐的人,不善安慰,只能干巴巴表了心意。

“还有我么?”那人淡淡笑起来,眼中愁绪未去。拂一拂袖袍,索性便这么坐下。如此却是换她高出一截。

“离家前夜,父亲招我说话。只说张家日后担子,怕是要落在我一人肩上。彼时以为不过是父亲勉励,心中还激荡一番。到得如今,方知那时自己何等糊涂,竟未能体察出父亲艰难,实在蠢笨。”

他的生父,便是监察使张大人,乃是太隆一地颇有盛名的美男子。便是人到中年,每次见到,七姑娘都觉风采不减,自带了一股文人的雅气。如今那人,该是背着不光彩的罪名,回乡颐养去了。

“张大人对二哥哥期望极深。二哥哥当不负他希冀才好。”往后与这人怕是要日渐疏离,今日遇上,总归要劝劝他。人在落寞时候,有人拉一把,才不会越陷越深。

“谈何容易。”两手撑在身侧,他仰起面庞,对月兴叹。

老天倒是应景,方才还露了脸的银盘,这时候已被四面八方聚拢的阴云合围起来,只余下一道银白的镶边。

藉着抬起的眸子,好在离得近,刚好看见她眼中担色,遂勾一勾嘴角,话里不掩遗憾。

“以往听姜昱唤你阿瑗。总想着日后也能如他一般,日日这样亲近叫你。从没有想过,第一次唤你,却是今日境地。”

他说得直白,她听进耳中,除了微有丝不自在,竟突地生出股无奈。脑袋渐渐低垂下来,不知该如何回话。

她是想过要嫁他的。没有雀跃,亦没有排斥。仿若涓涓细流,只等着水到渠成,悠悠扬扬去得远了,日子也像那般溜过去。可惜事情生变,她与他,谁也抵不过命数。

“来时喝了些酒,却是胡言乱语,唐突了你。方才那话,忘记也罢。”起身也不整理衣衫,踏步下来,到她跟前时最后瞧她一眼,再回头,却是错身过去。

“夜里寒凉,眼见要落雨。七妹妹还是早些回去。莫要又弄坏了身子。”

看他也不掌灯,就这样踩着木屐,一步步远去,高高瘦瘦的身影,飘忽忽淹没在夜色中。只闻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哒哒声,一下一下,在寂静夜里,仿佛敲在耳畔。

“小姐,张家二爷,有些颓丧呢。”连春英都看得出来,那人是半分没有遮掩。

“日后总能好些。”她心头有愧,却绝没有无私到与他道明缘由。她想她也是卑劣的,或许今后,这样的自私卑劣,还会更多。

“晚了,回吧。”一路回去,两人都很少说话。春英挑着灯笼,不时回看她两眼。穿过月洞门,道旁载着垂柳,长长的小径,夜风一起,柳枝便一顺风荡漾开来,拂在脸上,亦挡了前路。

春英停下与她调换了位置,伸手挡开柳条,侧身护着她不被碰着。

这阵风来得不巧,呼呼刮在耳边,一阵阵激狂起来。她主仆两人便走得慢了。正听春英埋怨偌大个地儿,竟没人修剪花木,便见拐角处一盏烛火,隔得老远,飘忽而来。后面映着个影影幢幢的影子,吓得两人同时噤声,脚下再不敢挪步。

“小姐。”春英怕了,只会唤人。

七姑娘夜里胆子也不大,抓住她手臂,硬撑着“嗯”一声充场面,总比安静下来,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要来得好些。

姜瑗死盯着那盏悬在半空,逐渐靠近的光亮,脑子里胡思乱想,自个儿吓自个儿。正胆怯时候,头顶一声闷雷,惊得主仆俩最后的弦也断了。搂在一处,闭眼惊叫起来。

“大半夜里,鬼叫个什么。”乍响过后,顾衍低声呵斥,抬手微挑起风灯,将她二人窝囊样子看个仔细。

这倒是长进。

七姑娘一听这语调,低低沉沉,微带着严厉,很耳熟呀!倏然抬头,瞪着眸子朝前方张望。只见那灯火被挑得高了,正好映出男子分明的轮廓。下颚曲线尤其漂亮。

“世子?”如同见了救星,七姑娘眸子骤然晶亮,璀璨生光。夜里尤其打眼。

他闻言应她,想起方才情形,好看的眉眼不觉便高挑几分。

她倒是不客气,拽着丫鬟,一头拨弄树枝,一头向他疾步赶来。那眼神,如何看都像半道碰上了辟邪的钟馗。欢喜得很!

第五十三章 公子丹其人

“不知要落雨?胆小如鼠,偏爱往夜里闯。这是将歇上瘾,想着淋一场雨回去,再叫众人等你半月?”

他低声训她,七姑娘早已习惯除姜昱外多一人说教,乖乖听着,眼睛偷偷往他另一只手上瞄去。

两把很寻常的油纸伞,一大一小,伞柄倒握在他手中。这是出来寻她么?还有,他怎地知道她夜里怕黑?

她一双眼睛很是漂亮,就是藏不住事。顾衍好笑她眼中疑惑映得清清楚楚,抬手将油伞递到绿芙跟前。

“不想叫人发觉怕黑,夜里少出门。虾着个身子,还想逃过谁的耳目。”几次夜里见她,哪回这丫头都爱抱着臂膀,时不时搓揉两下,眼神乱瞄。不是怕的还能是什么。就这胆量,还敢在夜里外出。

被揭了短,七姑娘不好意思讪笑看他,只心里觉得“虾”这个字眼儿,是不是有点儿太损人了?

绿芙在自家姑娘跟前稳重得很,不见如何机灵。换了世子当面,人一拘谨,反而变聪明了。恭恭敬敬只接过小的油伞,旁的她想不到,只知待会儿若是落雨,得给世子留一把,还必须是大的那个。

此间也就耽误片刻,再次上路,绿芙手里掌着灯,还拿着油伞,自然腾不出手来拂开碍事的枝条。好在那人替代了绿芙,宽大的手掌,足够一手拿捏两样物件,更若有似无将她护在身侧。

七姑娘觉着夜里能傍着世子同归,不说这人天人般的长相,只他浑身贵气,也能叫魑魅魍魉远远退避。真是安心。

“方才去了水榭?”见她鸭卵青的裙边沾染上红泥细末,大抵也就水榭旁栽的珙桐那地。

没察觉是自个儿漏了底,她感叹这人比神棍都灵验。一算一个准。“刚才是寻着张家二爷乐声去的,他的埙,吹得实在是好。”

他眸中幽色渐深,抬手荡开飞扬的柳枝。同样一件事,由他做来,不像大雨即来的夜里,为狂风所扰。倒像是踏春时节,分花拂柳,端的雅致。

难怪姜昱疑她心仪世子,这人确实妖孽得很。

看他手里又是掌灯又是握伞,她终于生出些自觉,探出小手直直抓去。“瞧您不方便,我也分担些。”

他斜眼睨她,个头不过到他胸口,油伞比她半人还高。“矮冬瓜的身段,莫来添乱。”手腕一转,避开她白嫩嫩小手的纠缠。

她指尖不意轻划过他手背,酥酥麻麻。他心头一颤,镇定着面不改色。

前世今生,第一次被唤作“矮冬瓜”,七姑娘如遭雷击,惊恐看着他。这人嘴巴真够恶毒。悄然回头瞥一眼春英,果然见得那丫头正捂着嘴儿,眼睛笑得眯成条缝。被她一瞪,才慌忙收敛起笑意,勉强正了容色。

清咳两声,她假装不以为然,其实心里介意得不得了。“日后会抽条的。”低声咕哝,没好意思正面驳他。也是她自个儿底气不足。

姜大人身量颀长,可太太却是娇小玲珑。姜昱随了她爹,至于她,如今看来,随太太更多些。

他闻言侧目。这是提醒他,矮冬瓜抽条后会长成葫芦式样的冬瓜么?目光在她平铺直叙的身板儿上一扫,顾衍眼中隐含期待。

也罢,就这样的身条,也只能等看来日。

眼见院门就在不远处,只十几步就能跨进门去。奈何天公不作美,这时候稀里哗啦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又急又密。最后一程路,竟没能躲得开去。

头上淋了几滴雨,身旁之人极快撑起纸伞。两人高矮悬殊,他便微倾了伞面,照顾她多些。

七姑娘这时候遇了雨,心头不禁大赞世子英明。“好在您寻了来,否则回去一身湿透,落汤鸡似的,保不定又得病一场。”

他目不斜视,语气淡得很,“顺带而已。本是要交代,下回送饭,不用专挑清淡的送。本世子同你一般,能够食辣。”

后头春英脚下险些绊倒。七姑娘含糊应一声,心里有些发虚。

她也只是顺带而已,这位竟还当真了么?

送她走到门前,安安妥妥站在廊下。不等她行礼,他已转身离开。直到那位身影消失在假山后,春英才大着胆子,可怜巴巴求她。

“小姐,下回您备得多了,用不掉的吃食,千万别再让奴婢给世子送去。奴婢真怕去了就回不来,还得劳烦您亲自走一趟领人。”

七姑娘赧然,点头不迭。暗道好险。若是叫他知晓她胆敢送了“残羹冷炙”过去,指不定又是一场风波。

夜里梳洗过后,各院都已歇下,明儿得起个大早,继续赶路。

千里之外,燕京城内。皇四子公子丹府邸,大殿内雕梁玉栋,灯火通明。上好的丝绢成匹做了软帐,但有风起,丁香色帐子旖旎飘洒开来,边角拂过青玉石地面,美轮美奂。

白玉高台上,公子丹襟袍散乱,怀里抱着个胡人歌姬,正是美人投怀,好不香艳。两人在台上肆无忌惮搂做一团,以嘴哺酒,形容放浪。

那歌姬看着眼前燕京闻名的多情公子,想着外间流言,都城之中唯一能在样貌上,与公子玉枢平分秋色之人,正搂着她缠绵相好。心里便激荡不止,整个人化作一汪春水,任他掬玩挑弄。

底下坐着的公子丹谋臣,江东名士庞籍,眼看公子丹荒废政事,越发沉迷酒色之中,举杯一饮而尽,阴鸷的目中轻鄙乍现。若非宫中昭仪娘娘托付,他早已撂担子拂袖离去,还留在这声色犬马的公子府作何?凭白污了声名。

“公子,如今公子成有赵国公府牵制,形势于您大好。何不暗中蓄力,多用心朝政,日后也好趁势而起,更进一步?”

“先生急什么。有我那了不得的世子表弟背后谋划,只等看他如何保了本公子上位即可。母妃不是说,她娘家顾氏如何能耐,得顾氏扶持,本公子定当安枕无虞么?”

公子丹生来一幅净白面孔,比许多涂脂抹粉的女子更要肤白胜雪。眉间一点朱砂,容色更添妖冶。于庞籍劝谏,全然听不进耳中,钳着美人儿下巴含了口香津。抖袍站起身,抚着她发顶,笑得春风怡人。

“听了太多不该晓得的秘密,本公子拿你怎么办好?”说罢拢一拢襟口,在那歌姬惊魂未定的注视下,怜惜摸上她眉眼。

“生得好,只是可惜了。”话才说完已一脚踹在她心窝,提了壶酒,歪歪斜斜走下台阶。“前日有军妓不识抬举,投河自尽。正好,毒哑了且去充个数罢。”

庞籍面色难看,想着公子丹暴戾脾性,长叹口气,自顾退下,再不过问。

这位与赵国公府世子顾衍,乃是姑表亲。公子丹生母昭仪娘娘,便是当今国公爷嫡亲妹子。同样有着顾氏血脉,比起世子顾衍,除了样貌,这位却是一无是处了。

第五十四章 麓山夜话

“京里那位打着娘娘名号,从国公府支取二十万两银。说是娘娘寿诞将至,宫里需要打点地方太多,开销有些不足用了。”

行进的马车中,管旭捧着奏报,替榻上小憩那位一一呈禀。

“哦?娘娘生辰从中秋提前至夏初,本世子可要赶份礼去?”那人未曾睁眼,话里带着揶揄。

管大人尴尬握拳,凑嘴边咳嗽两声。国公府家务事,这热闹他不好掺和。

“二十万两怎够他花销。再送了这数目过去,就说本世子远离京师,心头仍旧记挂娘娘,愿娘娘一切安好。”

管旭心头一跳,暗自记下,却不明白世子为何对昭仪母子如此看重。

若论资质,文王几子中,公子成最为出众。可惜公子成背后站着太尉府巍氏,与国公府为首的世家早已交恶。巍氏乃文王心腹,却是君上对付世家一柄利器。

若论正统,又有周太子宽厚仁德,朝堂上根基已稳,后族朱氏不遗余力全力辅佐。且太子一党对世子多有拉拢,只世子未有言明,态度耐人寻味。

惟独对昭仪娘娘所出公子丹,世子是有求必应。旁人眼中,国公府世子顾衍,对性好酒色,庸碌无为的皇四子,念在表亲一场,可谓颇重情义。

莫说管旭想不明白,便是顾氏中人也一头雾水。国公爷对昭仪母子,尚且不是死心塌地,一条心的。那位大人给国公府留了条退路,便是婕妤娘娘所出皇五子公子义。

公子义年岁虽小,总好过公子丹不学无术,无心政事。正因如此,昭仪娘娘虽能体谅国公府难处,但免不了生出些怨怪。教养不好公子丹,便只能一心倚重世子爷。毕竟,顾氏族中,除国公大人权势最大,便是世子说一不二。

管大人愁眉苦脸,一头整理奏报,一头低声提醒,“您这般,国公爷知晓,又是一番雷霆震怒。回京以后,免不得还得召您说话。”

果然,在这位跟前提及国公大人,世子面色寡淡,眼皮都没了一下。

管旭无奈另翻开一本公文,却见上面提到“内廷”一事。

“公子成上书,称王上宜组建‘内廷’。方便打理宫中日常事务。文王于早朝之上征询众朝臣,除太尉一党极力推崇,旁的,大多不以为然。若非要多出项不菲的开支,这事儿怕是早已议定。”

直到此刻,顾衍方睁开沉凝的眸子。目中晦涩难明,鲜少肃了容色。

内廷…如此一个要命玩意儿,世家中竟无人看破?可笑之至。

“公孙如何说?”

“先生难得缄默,似遇上了难题。虽则还未言明,却将此事看得极重。正与您手下一干幕僚,反覆探究公子成意图。先生断言,此事背后有太尉府插手。”

顾衍点头,这才稍微满意了些。此事表面无关国事,乃是王上私底下家务事。实则门道深得很,却是文王大意失了御邢监后,另辟蹊径,打起了朝政的主意。

三公九卿,丞相统领朝政的局面,延续逾百年。文王此番动作,却是欲借“内廷”之名,聚拢皇帝心腹班底,取九卿而代之。

待得此事办成,朝堂之上掌控大半权势的世家,权力早被文王架空。等到文王再要收拾起世家这颗毒瘤来,便是大刀阔斧,再无顾忌。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顾衍嘴角轻勾起笑来。这还是管旭第一次见世子露了笑颜。只是这笑,阴森到骨子里,一看便知这位心情糟得很。

“传令公孙,上折子玉成此事。”既将如此大事改头换面,托口成了内宫事,明面上谁也没道理阻拦得下。

内廷组建,不过迟早而已。这盘棋,早已没有回转余地。他如此应对,亦是釜底抽薪,且看谁人笑到最后。

“您要促成此事?”管旭惊疑。这还是世子头一次,与公子成、太尉府同一政见。

“不过送个顺水人情,来日回报百倍于此。”

怎么个百倍法,管旭沉下心来,静静琢磨。同样在掂量此事的,还有后头马背上几人。

“都说公子成此举是为讨好文王。二弟以为如何?”

被姜楠点名,一直安静听他与张琛说话的姜昱,笔直的眉毛微微蹙起。“文王宠爱公子成远胜周太子。若然真是他邀宠,绝非小事一桩。莫不然,何以讨好得了君上。”

“不是说公子成诚孝?连内宫事都考量周全。”

“当真如此,单只为表诚孝,太后千秋宴上,公子成岂会被上头两位抢了风头。”

听他这般剖析,两人方才慎重起来。

马车又行几日,终是到了麓山脚下。小县城人丁不旺,景致却是极美。依山傍水,整个县城拢在霞光之中,傍晚时分炊烟袅袅,安宁祥和。

“小姐,这便是麓山么?没想像中来得热闹。”

离官学招收学子尚有几日,她们一行算是来得较早。客栈里还有大半屋舍无人入住。听掌柜的说,惯例的,再过两日,这条街上七八家客栈便会人满为患。那时候,真是一屋难求的。实在不成,也有学子借宿山脚下寺庙,还能图个清净。

跟着世子一行,自然不会住前堂那些个厢房。却是在后面挑了间独院儿,一日三餐都有跑堂的小厮送到门口。

两位姑娘住了西边的芜房,这会儿才被放出来的绿芙,面上很是失望。“还以为麓山这样响亮的名声,总该是处宝地,游人如织。”

七姑娘自个儿推开窗屉,莞尔笑道,“时令已过。五月韵华满山,遍山妖娆。到了六月,花期不在,便该池亭里赏鱼。麓山北面的小潺涧,便是个好去处。得空问问二哥哥,若是能成,出去游玩番倒也应景。”

说到玩乐,屋子里便喧嚷开来。绿芙被关得怕了,一个劲儿说好话,求她去央了二爷,务必通融通融。春英笑着收拾箱笼,听姑娘说起麓山风光,也是向往得紧。

因着晚上待屋里闷热,各人便到院子里乘凉。几位爷摆了酒席,在香樟树下畅饮。只世子依旧捧了茶盏,偶尔被几人请教学问,难得有耐性指点一二。

姑娘们聚在葡萄架下,一边打扇子,一边听丫头讲各自家乡稀罕事儿。

本还说得好好儿的,轮到绿芙,这丫头讲到兴头上,话题一拐弯儿,说起村东口几里外,那口一眼望不到底,绿油油的深潭水。

“那都是邻村的传闻了。说是里头沉了好几个浸猪笼的‘招弟’。都是没等到郎君,在外头有了相好的,被村里人发现,连同姘头一并处了私刑。还有人说在水潭边捡到一截儿艳红红的头绳。说拾了小衣、绢帕的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