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少根筋,嘴里念叨着水潭,竟没联想到半路上主仆三人到过的那汪亮堂堂,被世子暗指沉了腐尸的潭水。这会儿她是人多胆儿也肥,倒把一旁七姑娘和春英膈应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背脊都毛毛的。

同一院落里,这边丫头们挤作一团,听得津津有味。既害怕,又有些舍不得丢开这热闹。

那厢顾衍留意她动静,见她那小身板儿不自觉又躬成了虾米,幽暗的眸子隐约带笑。垂眸吃上口茶,男子微微挪了挪身,此处刚好将她身影收入眼底。姿态比方才更加从容。

第五十五章 天籁之音

“听你这话,这‘招弟’可是那童养媳妇子?”出门前五姑娘交代要以和为贵,辛枝也就放开了没那么多顾虑,胳膊肘拐一拐绿芙,透出几分以往没有的亲近来。

有人这般兴致勃勃听自个儿说话,绿芙立时高兴起来。

“不同的。这‘招弟’是家里头盼着男丁,买来穷人家女子一直养着,图个‘招男’的吉庆兆头。也不管日后这女子比男主子大上多少,总归算是订了亲的。孤苦些的,一辈子没见着自个儿夫郎出世,便算是生生守了活寡。日子凄苦得很。”

姜瑗不想乡下还有这等陋俗,实在荒唐。想一想,若是那女子年长三五岁,便如富贵人家抬举通房丫头,日子说不得如何得意,到底还有个指望。可若是大上十来岁,男子还没长成,招弟已人老珠黄。这样的姻缘,注定便是结了怨的。

婢子们七嘴八舌,抚着胸口直说上辈子积德,没生下来就做了那苦哈哈的招弟娘子。

“正是如此,那深潭才吓人。都说怨气重的女鬼,去了底下阎王不收。难怪那池水绿油油,看着就碜人。知道鬼火么?坟头上飘忽忽,碧绿碧绿,跟那色儿有些像。”

这话越说越玄乎,没见识的丫头不觉得如何,传入几位读过圣贤书的爷们儿耳中,简直是污了耳朵,神叨叨没个体统。

“可要过去知会一声?”姜楠想着面前这位喜静,今儿个好脾气没摆冷脸,万不能因着府上几个不知轻重的丫头给开罪了去。

管旭也偏头等世子示下。他可是清楚得很,这位面上信佛,一年里也就腊月初一上一柱头香。捐给燕京城外大悲禅院,每年香火钱有逾万之数。却从不请菩萨供奉,府上更不设佛堂。手上连串蜜蜡佛珠都没有。若非世子跟前心腹之人,半点儿不知这位竟还信佛的。

至于世子对鬼神之说,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谁也摸不清。

摆一摆手,丝毫没将众人揣度放在心上。顾衍望去,只见她瑟瑟缩缩,与唤作“春英”的婢子挤在一处,两人都是惊怕模样,偏还硬撑场面,没好意思当先离去。

这还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倒要看看,她有本事撑到几时。

果然,后宅里丫头婆子最是碎嘴。换了哪处都是这个理儿。话题刚拉扯开,五姑娘身边简云立马接道。

“这鬼火到底还是个火苗苗,算不得见了真章。”

口气不小。

七姑娘心想:火苗苗就不吓人了么?此处随便丢个人出去,寂静无人的巷道口,道旁俱是深邃老旧的砖瓦墙。平日里经了风吹雨淋,糊了石灰的墙面早已花得不成样子。雨水冲刷后,一道道一片儿片儿,剥露出泥胚的黎色,甚至还生出些青苔。因着背光,白日里看着已是阴森森缺少阳气。夜里一点儿星火照着,那墙上斑驳花样,配着脑子里各路鬼怪,还不知要将人吓成什么模样。

好容易分神缓一口气,便见这简云故作神秘,两手拢在嘴边,刻意虚迷了声调。“听老人们说,坟头上偶尔还能见到活死人。就是那种明明咽了气,还能诈尸摸回家门。那才是真真吓死人。你想啊,晌午前才下了葬,烧了香蜡钱纸。夜里这人又回到床头招呼你,那是个什么滋味儿?”

正好院子里起风,凉飕飕从脚底板儿一直寒到心窝子里去。旁人什么感觉七姑娘不知,她只知道,她是寒毛直竖,恨不能一晚上都点着灯,身旁还有人陪着才好。

这几个道听途说已是吓得不行,而她…可谓“博古通今”,渊博得很。除了耳听八方,古今中外哪个鬼怪她没“见过”?

被这么一吓,正要唤了春英回屋,赶紧一头躺下,今儿也顾不上主仆规矩了。便听绿芙抖着声气儿,这时候又比谁都胆儿小。

“小姐,晚上能让春英姐姐与奴婢一道歇着么?简云讲得奴婢心里头发怵。没个人陪着,唯恐是睡不着觉的。您熟读四书五经,屋里还搁着好几本梵文经卷。近日里又一心向佛,该是一身正气,兼得佛祖保佑,万邪不侵的。”

听她如此恭维,七姑娘险些没气个仰倒。《莲华经》还是看在那人情面上,她勉勉强强背下个开篇。这般懒散,佛祖要能庇佑她,禅院早该关门儿了。

还有这绿芙,鬼喊捉鬼了是吧?起头的是她,到头来怕得最厉害,还是她!

不知七姑娘心头恼火,那头辛枝有样学样,赶忙求了五姑娘,央着要与简云睡一屋。

五姑娘自个儿也怕,可看七姑娘没反对,心里暗恨她这时候还端架子、摆气度。之前又被她刺激过了头,这时候再被身前俩丫鬟殷切切瞅着,拉不下脸面,更不肯服输,只得打肿脸充胖子,咬着牙应了。

五姑娘松了口,被绿芙气得一时没话说的七姑娘顿时傻了眼。直到只她一人瑟缩着脖子,孤零零扶在雕花木门上,目送春英绿芙两人抱着团儿,像是身后有人追赶,极快推门进了隔壁屋里,七姑娘这才小心翼翼,忐忑带上了门。

如今她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就不该心软放了绿芙那祸殃子出来,没得凭白惊吓一场。

怎么办呢?今夜倒是睡不睡了?最紧要,油灯里的香油够点到五更天么?

屋里踱上几圈儿,末了还是褪去软履,钻进被窝里平躺下,睁着眼睛数帐子上绣的团花。越是没胆子安睡,时辰到了,越是困乏得厉害。呵欠一个接一个,眼皮子像是要粘到一处。可心头又怕,这般不上不下的折磨,真能把人给逼疯啰。

抬脚压一压被角,分明是踩踏实了,总觉底下丝丝儿透着凉风。正蜷着身子使劲儿往寝塌里缩,便听屋里唯一一扇窗户外头,好似有声响?

“砰砰”又是两声。果真不是她幻听,这次是听得真真切切了。

才听简云说到那活尸趁夜摸回家,如今外头就有动静,要不要这么灵验?七姑娘吓得闭上眼眸,花瓣儿似的唇瓣抿得毫无血色。

直到外头安静许久,低沉男声带着不耐,压得极低,天籁似的传入她耳中。

“唤你开门,聋了不成?”

第五十六章 于无声中

想这人第一次夜里登门,她还提心吊胆,全身毛孔都闭合着,对他戒备极深。然则如今才过去多久?她已急切到草草披上外袍,欣喜着迎他进了门。

眼前这人英姿笔挺,俊伟卓绝立在她屋里,七姑娘觉得,世子荣光普照,比佛祖抽空庇佑她,来得实在多了。与其日日里念经诵佛,不若心头念一念世子,保不定这人还能活生生到了她跟前。

这是顾衍第二次见她仪容散乱,没个规矩。

头一回她误以为他拿了姜和入狱,大半夜里硬闯他上院,多少人跟前,竟只着了中衣,看得他蓦然就沉了脸色。

此番却是不同。屋里只他两人,她眸子里傻乎乎透出心安。笑起来唇边挂起浅浅的酒窝,整个人素着张脸,清水芙蓉,掐得出水来。脚下没来的及拔鞋跟儿,就这么只着□袜,踩在软履上。虽没真个儿瞧见不该看的,可这么若有似无,更易引人遐思。

被他瞧得久了,她恍然这般非是待客之道。一手拢着外袍襟口,转身去里间抱出个牡丹绣枕来。挪步走到圈椅前,铺在上头轻拍了拍,觉得舒适了,这才回头请他安坐。

“世子吃茶么?”其实最好不要的。她屋里没有滚烫的热水,泡出来的茶汤不香。比不上简单用一杯温水,胃里还能来得熨帖些。

他一双眼睛从她脚下,极快调转开。眼前不禁又回想起她弯腰拾掇绣枕时,月白绸裤被带着向上拔高一截。若是里边没着□袜,那位置,恰好能见到女子脚踝。

她绝非妖艳,一眼勾人的女子。然则相处越多,越能体会这姑娘由内而外,含蓄着一点点透出的婉约润泽。隐隐的,还带出那么点儿可人疼的娇媚来。

这时候她看着你,眸子晶晶亮亮,微微偏着脑袋,澄净得很。越是这般无邪样子,越是叫人忍不住靠近。

压下心头不合时宜的躁动,他撩袍坐下。双手抚在膝头,一派端方大雅,微眯着眼凝神看她。

“面皮比安歇来得要紧?吓破了胆,不知抬腿走人?”

没想到他一来便揭穿她底细。可这时候无论这人如何说教,七姑娘都只觉屋里多了分人气。心里乐意得很。难为情点一点头,胸前墨发乌鸦鸦缎子似的铺陈开来。挽着的发丝从耳后滑落,遮了小半张脸。

灯下看美人,虽则美人年岁尚小,朦胧情致已是冒了头。

“您都教训得是。那会儿便是吓得腿软不敢动弹,也该扶着春英先回屋去。这世间怕是没有世子您惧怕之事,也就难以体会姑娘家怕鬼怪的胆儿小。那时候啊,心里挣扎得再厉害,腿脚也是不听使唤的。反而更怕突然动起来,莫名就惊扰了无形中的东西,那才最是吓人。”

她就坐在他身旁,两人中间隔了张条几,他只需探手,便能握住她臂膀。夜半三更,他坐在此处,听她不思悔改,净给他念叨畏惧鬼怪的心得体会了。谁与她说,世间无他顾衍惧怕之事?

侧身睨她,眼底眸色越发沉得深了。

“有胆子追根究底,想来应付今晚,足矣。”

一声“足矣”,微扬了语调,突然叫她察觉出不妥。果然,便见那人一手撑在条几边角,五指收拢,眼看是要借力起身,丢下她离去。

好容易侥幸,才盼来这尊大佛。她怎能眼睁睁看他来过就走?想起这人来之前,她可怜兮兮躲被窝里,睁着眼数帐子上的团花,简直不敢闭眼。七姑娘想也没想,一把扑过去拽住他臂膀,仰着小脸,磨蹭了许久,总算寻到个留人的借口。

“世子您回去睡不好。索性得闲再给您揉揉?”

话毕屋里立时静下来。那人掌着条几的手缓缓放开,身子向圈椅里靠去。目光落在她死死揪住,抓出了褶皱的云纹袖袍上。

“将本世子揉捏得舒服了,安歇后换你值夜?”

话里质疑意味太重,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借口寻得有多么拙劣。世子安歇后,屋里又只剩她一人清明。还得防着落人口实,更不敢睡了。绕了一圈儿,瞎忙活呢。

小脸愁苦着,心里像是装了多大的事儿,再没了法子留他,哀哀收回手去。只那动作慢得,不晓得的,还以为明儿就要送君千里了。

正满心失望,便听他悠然使唤她差事。

“去取了经书过来。”

她不明所以,只知这人没立时离去,多留一刻也是好的。赶忙听他差遣,去里屋捧了经卷出来。实心眼儿,一册也没落下。

“读到哪卷?”

她扣着手指,心虚瞄他,“刚背下开篇。”

他翻看书页的动作一顿,意味深长,略略颔首。她羞得垂眸,半晌后憋出句令他啼笑皆非的话来。

“故而从没敢指望菩萨庇佑。平日连佛脚都没抱稳,菩萨多半不会搭理。”委屈中带着怅惘,丧气得很。他强忍住笑意,扫她一眼,深藏了和煦。

“今儿过来正好应证几篇经文。你且歇去,无需跟前侍奉。”说罢再不看她,真就一页页翻看过去,似是全副心思都沉浸其中。

她只觉惊喜来得太突然,措手不及,砸得她感激涕零,犹自不敢相信。“您是说,暂且不走的么?”小心翼翼倾身相询,只对面那人没给她好脸,自顾忙活,眼皮都没抬一下。

如此正好。七姑娘喜滋滋一步一回头,趿拉着软履,脚步轻快去了里间。

总算闭了眼躺在榻上,外间许久没个动静,她又狐疑着撑起身子,拨开软帐瞅瞅锦屏——好在那人还是在的。

油灯昏黄的光,晕着他端正的侧影。隔着锦屏缎子,仿佛滤去他面上疏冷。投影倒显得柔和了。她这才安心,又躺倒下去。

耳畔闻得里间细碎声响,他蹙一蹙眉,猜她是没见着人,终究睡不安稳。夜里无法安歇,他比任何人都能体味其中辛苦。遂挑了段经文,低低念与她听。

果然,耳畔有他低沉厚重的诵读声,带着丝禅味儿,一字一句送进她耳朵,便能时刻知晓他守在外间。她紧拥着被褥,觉得自个儿嗅到了慈安寺厢房里点着的檀香,那样清幽宁和,使人舒心…

听她呼吸变得清浅,他放下经文,嘴里依旧接着诵读。哪里需要应证,因着国公夫人缘故,《莲华经》他早已耳熟能详,一字不差也能默下。

如此静夜,她在里屋睡得安详。他靠坐圈椅,轻摁额角,闭目徐徐诵读经文。直至陪她至四更,油灯最后的火光飘摇一瞬,真就油尽灯枯了,方才起身推门出去。

第五十七章 美玉天成

翌日绿芙服侍她早起,等七姑娘一切归置了,小丫鬟摸摸自个儿后脑勺,一脸疑惑。

“小姐,也不知这几日是不是听您念经,听得入了魔。晚上梦里全是和尚诵经,今早起来还觉得那声气熟悉得很。您说,奴婢夜里才讲了妖魔鬼怪,梦里就有和尚来渡。莫非这是菩萨怪罪了?要不要去山脚寺庙里上几柱香?”

“咦,你也梦到庙里的和尚?”春英打帘,提着食盒跨步进来,“奴婢是梦见太太带小姐去慈安寺敬香。奴婢在大雄宝殿磕头起来,眼前一尊金佛,通身闪着五彩祥光。该是好兆头吧?小姐您别听绿芙浑说,菩萨几时与凡人计较过。”

由她二人拌嘴,七姑娘端着小瓷碗,舀一勺莲子粟米羹,入口香滑,微微带着清甜。绿芙梦里的和尚,春英面前的金佛——住得都不远,就在院子上房里。真要好奇他怪没怪罪,得空大可过去问问。

今早起来她睡个大饱,浑身得劲儿,抽空得去谢过世子。昨日是她赖着没让人走,有些丢人呢…

另还有一事令她郁郁,便是她如同太太所说,真就生来缺少慧根。连隔壁俩婢子都能因着他诵经,受感化入了梦。惟独她,与那人一个屋檐下待着,居然睡得死沉死沉,一觉到了大天亮。委实对不起“近水楼台”的好处来。

“小姐,奴婢瞧着管大人像是在备车。莫非待会儿还要出门?”伸筷子替她夹了丝酱菜,屋里没外人,规矩也就没那么讲究。“食不言”这等祖宗规矩,大多是做给外人看的。

“或许是世子一行有事要办。”总不会是她与姜柔。

姑娘家出门要收拾的门面颇多,梳头更衣,描眉画鬓。一套下来,少说也要约莫一个时辰。不提前一晚上知会,第二天早上是如何也赶不及的。

“阿瑗猜得错了。非是世子,却是我与大哥需得出门一趟。”

“二哥哥?”一大清早姜昱过来,还说要出门,怎地昨日没听他提起?“就你两人?此地人生地不熟的,却是要去哪里?”

请他坐下,亲自捧了茶递到他手中,七姑娘有些好奇。要知晓,便是在郡守府里,二爷姜昱也是一心向学,等闲不出门的。

她偷偷打量他气色,断定该是好事儿。

“也是受了世子恩惠。”姜昱隐晦瞟她一眼,没说完的话却是:那位看在你情面上,对姜家不吝提携。

“管大人欲往麓山官学学监大人,谢大人府上拜会。特意捎带我几人一道同去。妹妹可曾放心了?”

七姑娘轻咦一声,须臾便笑着起身,围着他好一番端看。

“天大的好事儿,哥哥们只管去。”说着便伸手帮他理一理纶巾,被姜昱不耐,抬手打发掉。

“没个规矩。”他板脸训人。

“没个规矩。”她似模似样,抬下巴学他。

两人异口同声,默契十足。

春英绿芙捂嘴儿笑起来,姜昱被她挤眉弄眼闹得不清净,撩一撩袍子,留下句“老实些,莫给世子添乱。”头也不回,拂袖走人。

“小姐,您高兴个什么劲儿?挤兑走了二爷,还有更厉害的世子在的。总归有人管教您。”见自家姑娘眉眼都要飞到天上去,绿芙兜头一瓢凉水,浇得七姑娘顿时没了气焰。老老实实搬出锦凳,摆紫薇底下绣花样。

顾衍处理完公事,时辰尚早,出来便见她面容恬淡,全神贯注,正捧着绣绷子,一针针扎下去,翘着尾指拽线头子,模样竟异常耐看。

走几针线,箍着绷子照光瞅瞅,满意了,便放回膝头继续忙活。头顶紫薇花胭脂色浓,衬着她一身柳黄纱裙,显出姑娘家明眸善睐,香培玉琢的好颜色。

之前他想过她灯下做女红的样子,这会儿真见着,比脑子里情形亲和静美,暖融融,触手生温。

再捧起绷子,她觉着眼梢有个模糊人影。挪开绣活儿,错眼看去,便见世子鲜少穿了身苍青色华贵锦袍。

月白纱面,湖色团蟒,领口绣襟饰石青四合如意花卉织金缎,并着三色平金边。袍服下摆内绣宝相花,腰间佩碧玉坠双穗宫绦。

若非她知晓眼前这人位高权重,一路都有文书批阅,还以为是燕京来的世家子弟,少年得意,游山玩水,逍遥自在来了。

七姑娘专注打量正怡然踱步过来这人,怎么瞧也不像是夜里没睡好,欠了歇息,精神头不济。

西边儿芜房,支起花菱窗,院子里景致赫然入目。简云见得世子与七姑娘一处和善说话,赶忙过去凑五姑娘耳边嘀咕两句,便见姜柔赶着过来,趴在门框上,偷偷掀了门帘,露出条缝隙,垫脚悄然窥探。一双杏目精明得很。

院子里无人喧嚷,他二人谈话本也没避忌人,恰好能勉强听清。

“乡野地方,随处都能拔了艾草。不值几个钱的。带回来清洗晾晒过,绞碎了放香囊里,贴身佩戴,夜里能驱蚊避虫。”

拾起簸箩里缝好的一只霜色素底,边角绣墨竹的香囊与他瞧瞧,七姑娘还想着替自个儿找回些场面。免得这人认定她绣活儿粗浅,只能缝那等方方正正,花样子都没有,只宽大些能装簪子的荷包。

摸着细滑的缎面,他垂眸看着角落大方雅致的君子竹。脑中灵光一现,想起姜昱衣饰多以暗绣竹纹为主,赏玩的兴致忽然就淡了。

“尚可。”平平淡淡品评一句,仿若谈论不相干的事,极不上心。听在她耳中,颇有些失望。

“世子不喜欢么?还想着手上的活计做完,就照着二哥哥的式样也给您做一个。墨竹是不成的,您可能不大中意,也衬不起您地位尊崇。”

两手抚在未完成的绣花上,她心头藏不住事,失望之下整个人有些恹恹,抿着唇瓣苦思冥想。“香囊不成,得另想法子谢过您一路上的照拂。”

本欲转身离去之人忽而顿住。幽深的眸子闪了闪,心跳有些不稳,面上不辨喜怒,抱臂俯首问她。

“墨竹衬不上,你倒说说,哪样能映衬本世子身份?”

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公子玉枢,天资玉质,自然是玉的。”

话才说完,仰着的小脸忽然就红了。连连摆手,话也说得颠三倒四,“世人都这般赞您,不是要唐突,那个轻佻…”

越描越黑,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

他忽而背光笑起来,眼中有分明的温煦。依旧居高临下,少了疏淡,俊朗奕奕。

“极好,便挑了龙纹玉璧。”

她闺名瑗之一字,恰好对上美玉一说。得她亲手缝制以闺名为寓意的香囊,这姑娘生养皆在江南,不清楚北边儿男女定情的习俗。而他受用得很,明知此事不合礼教,却绝无可能与她道破。

她这回是主动送上门来,套句俗落的,这是命该如此,非他强求。

第五十八章 瞧上哪个?

“您是说,此处换作玉璧就成?”修剪得圆润晶莹的指头,戳戳要赠给二爷荷包上的墨竹。一边看他,一边琢磨这墨竹也挺好。不知这人为何嫌弃绣样,以至连荷包也瞧不上眼。

看他颔首,她顺势忙着打探开来。“颜色呢?您穿衣大多…没定数的。”本想问他是否偏爱靛青、墨黑,突然就想起这人玄色袍服也见过几回。如今又是苍青色锦袍,纱衣还是月白缎面。人长得好,搭配起来浓淡皆宜,当真不好说。

“素底,譬如…”他抱臂思忖良久,似在回想,一时半刻挑不出合心意的来。索性朝她簸箩里看去。

七姑娘灵机一动,十分乖巧从里边儿挑出绣线来。同色的绑成一股,市面上常见的颜色她都备得有。统共二十来股线团,一一拣出来任他过目。这人也不客气,端着架子,不满意便一声不吭,稍微顺眼些的,便眯眼仔细审度一回。

等到她越发惊诧,扔回簸箩里的绣线眼见扎成了堆,七姑娘黛眉微蹙,有些着急了。

“这许多个,您就一个也没瞧上眼的?”国公府还管织锦这一块儿么?府上单独替世子染绸缎?将世子眼光养得这样刁,这得多奢侈,她想想都心惊。

郡守府这样的家世,能有针线房已是极致。真要从采桑、织锦、漂染、固色,成匹后再剪裁制衣,一套下来,她爹一年俸禄都得砸里头,这还凑不足数。

见她急得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彩线中翻找,意图寻到漏网之鱼,又盼着恰好能如了他意。他方才不甚满意的神光中,避着她露出点儿笑意。

这傻姑娘,竟看不出他是有意刁难,与她逗趣。

“那怎么办好?要不得空去市集上瞅瞅。”她说起来都觉得自欺欺人。太隆郡城,远比麓山县城热闹。太隆没有的稀罕物,麓山能寻到么?

“也不尽然。”在她为难当口,他突地变了口吻。“照这颜色去寻刚好。”说着便弯腰下来,昂藏的身影挡了日光,严严实实将她笼罩其中。

“哪一个?”她惊喜抬头,迎面对上他黑如点漆的瞳眸。

她坐在铺了竹篾的锦凳上,他躬身下来,视线比她高出些许。领口上四合如意花卉,绣得精美无瑕,不知是否宫中手艺。相比之下,更衬出她的技艺有待雕琢。

又嗅到他身上冷梅香气,这人一年四季都是一个味道。这般想着,微微有些脸热。好人家的姑娘,不该惦记男子身上熏香才对。

“怎地突然脸红?日头晒的?”他问得一本正经,可她知晓,这人定是戏弄她!他就在她跟前,挡了全部光照,哪里来的日头。

他是笑她脸皮薄,小小年纪胡思乱想。她可是记得,初见那会儿,他视她作豆芽儿菜的。

被人取笑,七姑娘挺直腰板,小手握着绣绷子,面上强作镇定,心里紧张得不行。

“您说的倒是哪个?”她出言催问,婉转的江南调子,掩不住心底慌张。

他垂眸沉吟,神情蓦然凝重起来,唬得她也不敢造次。

顾衍抬手摸上她脑袋,学着姜昱样子,轻轻摩挲两下。心底问她:瞧上这样的,给是不给?

她的发很软,丝丝滑滑带着皂角香气。清新怡人,让他有些流连不去。

被他轻柔抚弄发顶,七姑娘有刹那恍惚。与二哥哥这般待她不同,世子宽大袖袍拂在她侧颜,起初碰着还冰冰凉凉,慢慢便灼热起来。

这人举止如此僭越,她忽的就慌了。扭了扭身子,他瞬间回神。肃着张俊脸,从她发上捻下片紫薇花瓣。

有柳絮事件珠玉在前,七姑娘举一反三,顿时恍悟。“您要胭脂色的?”

男子穿戴大红大绿,不是没有。只她从来没与他联系在一处。私以为胭脂色会屈了他清贵,方才也就刻意跳了过去。

亏她敢想。

他眉梢一跳,容色淡淡,不用他说,她也知这人神情不对。

趁她呐呐,他手指滑下抚上她耳廓。极慢极慢,终是来到她莹白如玉,淡淡泛着粉色的耳垂。

“没个眼色。本世子说的,乃是此物。”故意贴她近些,鼻息扑在她耳蜗,果然见得小姑娘耳根子烧起来,有趣得很。

她还太小,逗弄太过,易适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