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小选尚有小十日,顾大人弹指一算,拐了七姑娘到自个儿眼皮子底下看管。想来,夜里宿在府衙,只会越渐张狂。

第155章 变脸的顾大人

赵国公与夫人随后即至。见毕庄在此,国公夫人很是诧异。家宴上见了不相干之人,心里少不了些许不痛快。可这么丁点儿不豫,在见到离京几月的世子过后,立时便烟消云散了。

“阿衍清减了。”方才随赵国公登台,入了座。国公夫人许氏已是瞅着底下右首之人,满目关切,心疼得不行。

自来疏冷之人,这会儿神色倒是柔和几分。“本该早些与母亲请安,为政事拖累,母亲勿怪。此番南下,沿路寻了些京里不常见的玩意儿,散了席,再叫人与您及诸位送去。”

对面儿老老实实跪坐的四姑娘眸子倏然一亮,随了许氏庄重的样貌,因着最畏惧的赵国公还在,没敢把欢喜摆脸上,只盯着胞兄暗自偷乐。

瞥见她逮了空子,偷偷摸摸打眼色,顾衍斜睨一眼,淡漠着调转视线,再没旁的回应。

四姑娘顾臻垂眸吃茶,嘴角掩不住勾起个笑来。这便是世子哥哥应了她,除了母亲,带回来的稀罕物件,保管她拣了喜欢的挑。

她这兄长脾气古怪,好在对母亲十分孝敬。反应虽冷淡,可她打小瞧惯他冷脸,早没了怕性。他是喜是怒,她一眼就瞅得出。

四姑娘偷眼打量一番特意装扮过,美得画里仙子似的幼安郡主。只觉今日处处透着古怪。世子哥哥不是不满意这桩亲事,为何今儿个郡主登门,还能瞧见这位身影?换往常,早不知又寻了多少托辞。

顾臻藏了偌大的疑惑,宴席上目光总在两人间瞄来瞄去。好几回被郡主察觉,便见郡主慢慢红了脸,羞涩向身旁人看去。

正闹不明白,却见府上大管事猫着腰进来,绕开了角落里抚琴的乐怜,悄无声息向赵国公附耳承禀。不会儿,便见国公爷板了脸,砰一声搁下玉箸。方才和睦些的气氛,瞬间凝滞起来。

许氏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却见赵国公沉沉盯着底下随之也放下碗筷,从容相顾之人。心里暗叫要遭,父子两个不知怎的又对上了。便听世子当先开了口。

“父亲大人何事动怒?”

赵国公挥手命人退下,瞥了眼幼安,知晓此事怕是京里有头有脸的世家,俱已得了信,终是叹息着,留了她下来。四姑娘随着府上众人惶急出门,临去前极快瞅一眼胞兄,眼里带着“果真如此”的了然。

跨出几步,隐隐约约听父亲大人提了“女子”“衙门”,便被门外守着的大管事笑着请了回去。

殿内静得针落可闻。许氏惊怔着,如何也想不到,儿子在外藏了个女人。急忙向幼安看去,只见她容色僵直,背脊挺得笔直。专注盯着对面空了的坐席,像是看得入了神。

“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送个女人去廷尉衙门,成何体统?回去即刻打发人走。”国公大人异常强硬,也没说破那女子来历,与他有甚干系。直接便要撵了人离开。

实则对那女子已生出了。联姻当口,岂容他闹出这等荒唐事,节外生枝。

早料到如此。寻常世家对族中子弟在外豢养的相好,尚且能够罔顾王法,一句话打杀。更合论顾氏这等门第。

父子两人分毫不让,御史大人久居高位,官威赫赫。顾大人自来独断,也不是个好说话的。

顾衍眉目冷峻,巍然不动。“此事关乎庆阳宫机要。恕难从命。”挥手叫毕庄呈上太子谕令,赤金打造的令牌,于满殿烛台辉映下,虽则只巴掌大小,却是亮铮铮,绚烂夺目。

赵国公手掌狠狠压在食案上,面上阴晴不定。显是气得不轻。许氏心惊肉跳,政事她不懂,只看明白,外头那女子,怕是不好动的。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赵国公阴沉着脸,本就对他投效太子很是不喜,如今更是怒火中烧。“明日朝堂之上,本官必当启奏王上。你且好自为之。”

后一句,却是留了后路。言下之意,若然赶在明日之前趁早除了那女子,此事到此作罢。

赵国公心里属意诸君之选,唯独两人不可。其一便是得太尉府撑腰,又得文王宠爱的公子成。另一人,便是身后站着后族朱氏,根基已稳的周太子。太子品性端厚,然则朱氏却是狼子野心。若然太子登基,朱氏便是新朝又一个巍氏。岂能与其为伍!

一念至此,赵国公望着底下从容安坐之人,心底涌起股疲乏。他这儿子绝非蠢人,暗地里图谋,却是连他这做父亲的,也是瞒得滴水不漏。

顾衍抚膝静默,瞥见幼安眼角,描摹得向上挑高的眼线,此处看去,尤其锋锐。

这女人,心智也算坚毅。起初震惊过后,分明是还没死心,又有盘算。比起小丫头嫌麻烦,不肯动脑子,这点儿却是强上太多。

不出所料,因着顾大人又出幺蛾子,洗尘宴不了了之。赵国公携了夫人当先离去,幼安紧随世子身后,跟前人步子迈得大,她拎着长长的裙摆,追赶起来异常吃力。

走出几步,刚下了石阶,身前男人忽而回头,沉声开了口。

“还请郡主留步。待得随扈抬了软轿,再行离府不迟。”

她险险站稳,听明白面上体谅的话,不过是他不耐烦,不喜她跟随。她痴然盯着他暮色笼罩下,依旧好看的眉眼,按捺下心头苦涩,勉强挤出个笑来。

明知他接了姜家姑娘去府衙,她心里刀绞似的疼,却依旧不肯放弃如今与他亲近的机会。她不怕他此刻于她无心。她有一辈子的时间,朝朝暮暮陪在他身畔,她与他才是正经夫妻。相处日久,总能有几分情分在的。

“坐得久了,正好出来转转。世子哥哥如今往哪里去?”她只当他今日才回京,必是歇在府上。若是春秋居,她还能绕了大半个园子,多与他相处片刻。

他眸光一闪,对这女人自顾将他话里送客的意思含糊过去,只觉好笑。今早在渡口,念在国公夫人面上,未曾与她计较。半道派人尾随周准,他亦绝口不提。莫非她以为,他这是默许了她,由着她肆意妄为?

袖口下的拇指轻抚过玉指,他就着廊下飘忽的风灯,沉凝端看她光影中,莹莹艳艳的面庞。

美,实在是美。美到令他亦不吝惊叹。只是她许是不知,他于美人,尤其出类拔萃,意图邀宠的女人,生来便有一种融进骨血的厌憎。近看她这张脸,竟能勾起他性情里,鲜少为人知的狠戾阴冷。

他喉头轻轻震动,眼角眉梢,俱是春风和煦的笑意。往日寡淡的面庞,竟显出几分温润来。衬着他月白云纹的蟒袍,更是玉面****,温文清俊,直叫她看花了眼。

他何时对她这般和煦过?幼安只觉目眩神迷。堂堂庭院里,头顶星子都淡了颜色,而她,眼中满满只装了他一人。

只下一刻,如梦似幻,她尚且沉迷在盼了许久的光景里不可自拔。而他已叫她切身体会了何谓笑里藏刀,何谓违逆不得。

“郡主以为何处?不就是郡主未曾打探到,廷尉衙门罢了。”

第156章 暖夜

他从府上回去,已是月上中天。府衙分了三进,前头办公,最里边儿,便是衙门里专供廷尉大人与两位监使大人休憩的院落。

穿过天井,院门口守着他亲手提拔之人。抬手免了他二人将要出口的见礼,他撩袍子提步跨进门槛,一眼望见不大的院落里,左边儿半支起的窗屉底下,透着柔柔的光。她伏在案上,写写画画。

散了发髻,缎子似的青丝披在脑后,想是已梳洗过。芙蓉素面,侧脸上小嘴儿微微撅起,念念有词。仔细一听,方知是在温书。

探脑袋翻书看看,读明白了,便又坐端正,认认真真默在纸上。

他悄然走近,靠在临窗的墙下,抱臂听她嘀咕。忽然觉得她软腻腻的嗓音,于此静夜,也是格外安宁。

多久了呢,自麓山一别,政事繁重,党争不休。便是方才在府上,也不及这小小一隅,来得令他舒心。

他便这么随意搭腿儿站着,半闭着眼眸,微微抬起下巴,很是闲适。

屋里春英瞅瞅更漏,瞧时辰不早,便劝七姑娘早些安置。他听她敷衍哼唧两声,又过一刻钟,方才搁了笔。左左右右动着脖子,摇晃的憨态,与市井上叫卖的乌纱玉带不倒翁,像了大半。

“周大人不说世子要过来。怎地到了这时候,还没瞧见人影?”边说边支脑袋向外瞅。甫一对上窗户边儿上,含笑静看她的人,她“呀”一声叫起来,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太是出乎意料。

春英本还想着回话,世子爷刚回京,怕是今儿要歇府上,回不来的。哪里知道,姑娘乍惊乍喜,绿芙扒雕花门上,鬼鬼祟祟瞅一眼,立马缩回来,眉飞色舞冲她使眼色。

得,那位爷回来了,也不兴用人赶,她与绿芙径直出门,到一旁耳房里等一等。若是主屋熄了灯,姑娘没甚使唤,便也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

早上下船那会儿,落了地,还觉得头重脚轻,晕乎乎像在船上。姑娘有世子爷照看,没比这更叫人安心的。

早习惯他一进屋,她跟前婢子耗子见猫似的脚底下抹油,她趴槛窗上,瞧他面上有几分疲惫,手指头勾勾他袍子,一副哄团团的腔调。

“您要累了,早些更衣安置可好?往来这一趟,总算能歇歇。”

他低垂的眸子落在她纠缠他锦袍,没规没距的小手上,眼里露了柔色,抬眸问她。

“梳洗过后,当是歇在何处?”

她想也没想,指指隔壁屋子。院子里两间上房,他莫非还想占她便宜不成?

他拖拉着语调应一声,唤人抬了热水,竟是格外好说话,调头便走。她怔在原地,莫名其妙,心里竟有些失落。放下窗屉,一步步磨蹭回屋,仰躺下,觉着自个儿真是被那人给带坏了。独自安寝,竟会不习惯。

拽了被子往脑袋上一蒙,想想他真是可恶。关了她到府衙里,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眼睛。

正想得迷糊,整个人忽而被拦腰抱起。她即刻睁眼,怕摔下去,便乖乖揽了他脖子。这人周身御制香胰子味儿,便是背对着人,也知定是他无疑。

“您这又是干嘛呢?方才不是应了歇隔壁屋的?”走得那般利索,这会儿又回头扰她。

他连人带被子抢了回屋里,依稀能听出她话里委屈。他眸子闪一闪,暗自好笑。

“本世子方才问话,谁人给指的这屋?”瞧她想一想,恍然上当受骗了,鼓着腮帮子忿忿盯他,他索性埋头偷一个吻,心满意足放了她到里侧。

满眼俱是素雅藏青的软帐,她窝被子里,总算想明白,敢情这人问“歇在何处”,连她也算在其中。

“哼。”拿鼻子哼哼,再不提分房一事。

小丫头眸子灿然,心里分明也有几分乐意,当他跟前嘴硬罢了。他也不与她较真儿,两人大被****,她偎在他胸膛,只觉暖呼呼,很是舒服。

“早上那会儿,想问何事?”他手指拨弄她发丝,慢条斯理从头梳到尾,也不嫌无趣儿。

他不提,她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蹭蹭脑袋,仰头试探道,“您上回提起郡主的去处,可是那江阴侯府?”

他手上一顿,仔细看她,这丫头人精似的,虽则猜得错了,到底叫她瞧出了端倪。他眯眼,口吻有几分碜人。“旁人之事,阿瑗倒是慧目如炬,清醒得很。”言下之意,轮到她自个儿,莫不是与他装傻充愣?

旧事重提,她被他一噎,觉着这人定然是太过骄傲,恼她没及时给了回应。如此方才耿耿于怀。可她哪里晓得,他黑脸唬人,一头叫嚣着要了结她性命,一头扔了经书给她,这便是对她有意了?

今儿她能瞧出来侯府世子待郡主不同,那是人家眉目传情。换了这人,除了不动声色,便是疾言厉色。她脑子能七扭八歪,想到那上头去,怕是得请大夫再给瞧瞧。

“不是侯府?”他眼里有分明的不屑,她立时便明白了,眼珠子转一转,觉着这事儿比她料想还要复杂,瞬时打消了探究的念头。“那便不问了,您自个儿琢磨去。”末了抚抚他心口,那意思,叫他安心,她安分得很,绝不与他添乱。

瞧她问了半截儿,又打退堂鼓,他抚着她发顶,回想起幼安几次三番,不肯罢休的执拗。这么一比对,他花了多少心思教养的丫头,竟轻易叫人比了下去。

张嘴含了她耳朵,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了。“今儿要是本世子没回来,你明日可会问上一问?”

她咿咿呀呀躲闪着,冲他娇娇叫唤。“问的,怎会不问。您都将我搁衙门了,不管不顾,丢贼窝里来,您要不会来,夜里怕是睡不安稳。”

他堂堂国公府世子,撑起顾氏半边天。扔她到廷尉衙门,朱家地头上?也不怕她被这些个如狼似虎的世家,生吞活剥了!

无需说,她也猜得出,外头怕是传遍了。说不得,国公大人与夫人,比郡主还想除她而后快。

“您就这般将我推风口浪尖上,也不给个说法。”要说他害她,这倒不至于。只这人打的什么算盘,她左右琢磨不透。

七姑娘替自个儿寻了诸多理由,个儿个儿听起来都在理。偏就不提顾大人若是今日没回来,心里也是牵肠挂肚的。

他听她娇滴滴抱怨,哪里不知她是言不由衷。伏在她颈窝轻笑起来。这笑跟在郡主面前那戳人心窝子的笑,却是真个儿发自肺腑,又柔又软。

“多大点儿浪头,还得给个说法。明儿更大的浪头起来,阿瑗以为多少人还能惦记你这小丫头不成?用心些,下回寻个精明的借口。”

被他揭破,她兀自羞恼。这人还不依不饶,凑她耳边,调笑与她支招。“下回要再开不了口,主动亲近亲近,本世子自然也就了然阿瑗的心意了。”

七姑娘面色蓦地便红了。被戏弄得狠了,终是斗胆包天,赏了京里多少人惧怕的顾左监,软乎乎,轻飘飘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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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都是精明人

睡了饱足,身子又酥又软。躺得久了,反倒睡出了懒骨头,赖着不想起。七姑娘在榻上来回翻滚几回,伸了伸胳膊,脚背绷直了舒展舒展,方才舒坦着睁了眼。

一眼望见头顶青纱帐子,迷糊的脑子总算清醒几分。偏头一瞅,身旁早没了人。这情形少见,她怔楞许久,这才恍然,原是那人上早朝去了。

感觉有几分古怪。她与他,连个名分也没落定,却已然生出嫁人也不过如此的感概。不同只是,如今他心疼她,不叫她早起服侍。真要是嫁了人,早起服侍夫君,到长辈屋里晨昏定省,都是起码的规矩。

七姑娘想一想,觉着自个儿想得远了,摇一摇脑袋,撩了帐子叫春英进来。

用过饭,被那人掬在院子里,索性抬了春凳,到枇杷树底下翻书。小选越发临近,因着女官试是由内廷出题考校,她丁点儿不敢轻忽懈怠。之前说好了一到京里,便需与殷姑娘传个信儿,到她家里做客来着。如今倒好,顾大人压根儿没想过,许她在京里四处窜门子。

今儿读的是《前晋书》,因着关乎史实,读起来有几分传记的味道,七姑娘慢慢便看得入了神。

待得察觉院门口低低话语声,外边儿几人说话,已漏了大半截。只竖起耳朵,半道拣了听。

“清闲日子怕是到头了。这般骇人的重案,早朝上已闹得炸了锅。如今人人都忙着撇清,生怕卷进来丢官杀头。咱衙门里,怕是又有得忙活,不知此案是廷尉大人亲自查办,或是交由监使大人。”

大案?!她揪着要紧的听,立时来了精神。那人如今在廷尉衙门里当差呢,她自然得多留个心眼儿。

“便是分派下来,也不该由顾左监主审。此案乃顾大人亲自上书承禀,按例,便不该再担了这主审官一职。要我说,这案子牵连甚广,能避则避,大人怕是早料到的。”

门外几人又就主审一职多说了两句,不多会儿,换了班,招呼着便散了。

七姑娘在院子里听墙角,面上神情变幻,这才恍然明白,昨夜里那人也并非全是戏弄她。他说“更大的浪头打过来”,原是言之有物,在这儿等着的。

船上那会儿,那人还告知她,此番南下是领了一桩盐税大案。怎地一转眼,却和粮草扯上干系了?

七姑娘心里痒痒,于是午前顾大人回府,主动端了茶水,寻思着要不问问:倒是怎样的浪头,能将她这么大个活人,明目张胆进了廷尉衙门,也无暇过问了。

“您不去前边儿批公文?”

他端起茶盏,斜睨她一眼。小丫头一双眼睛盛着好奇,灿然盯着他。穿了他替她备下的鹅黄纱裙,头上只别了一根金镶玉的簪子,清秀素雅。

“怎么,刚办差回京,还不兴本官歇息两日?再者,”他眼波在她面上一扫,端坐换了个姿势,撩袍子翘一翘腿儿,“昨夜不慎,被猫挠了,腿脚不便。”

她眼看他白底缎面的皂靴,正冲她,洋洋得意抖上一抖。七姑娘小脸儿憋得通红,轻啐一口,拎起端盘里的茶吊子,遮遮掩掩嚷嚷一句“添茶!”

顾大人垂眸瞅瞅才吃了一口的茶汤,抬眸瞥她一眼,眉梢一挑,含笑咽了一大口。这才不紧不慢,从容搁了茶碗到她跟前条几上。末了,不忘夸奖一句,“小选,阿瑗无忧矣。”

她手上釉彩握把茶壶,轻晃了晃,红霞慢慢爬上了脖子。小选无忧?不就是夸她伺候得好,小宫女当得本分。这是这人笑话她呢。

看把人逗得粉面桃花,眸子水灵灵,有些羞不可抑了。顾大人见好就收,总算正经了些。

“待园子里可觉得憋闷?”他也不过就这么一说,小丫头还真委委屈屈,幽幽盯着他瞧。看她一副受气包,敢怒不敢言的小模样,他才端起的架子,便有些摇摇欲坠了。赶忙握拳清咳两声,掩了嘴角笑意,好言安抚一番。“进宫前避避风头,待得女官试中选,再携了阿瑗去山里狩猎可好?”

她被天上掉的馅饼儿给砸中了,不想当日他信里随口一提,还真能兑现的。明亮的眼睛里,不觉便露了欢喜。

“真能去?方才还听说呢,像是又出了大案子。”她考量一番,对燕京风光很是向往,没舍得说不去,便懂事与他商量,“近几月您要不得空,缓上一缓,也不打紧。”

他就势握了她随意搭条几上的手臂,牵了她小手,摩挲着问道,“又是哪处听的消息?”

她讪笑着,听墙角毕竟不是个好事儿。他轻易便读懂了她的心虚,眸子里幽光一闪,对她方才慇勤着端茶倒水,已是心头了然。

“那案子是笔糊涂账,京里各方都有牵扯。拢共能养七八万壮丁的粮草不翼而飞。这趟浑水,阿瑗以为本世子会去沾染?”

她瞪着眸子,许久答不上话。他说这话时候,眼里分明带了算计。要说这事儿没顾大人掺和,七姑娘觉着这是大白天盼月亮,想都别想。

搅混了京里一摊水,这位爷如今撂手不干了。廷尉衙门里顾左监大人,一头查案,一头栽赃,难怪官场上这位爷风评,与日剧下了。

七姑娘揪着心,犹豫许久,终是憋出一句,“多少双眼睛瞅着呢,您千万仔细些。”

瞧她怯生生,还不忘替他忧心,他很是受用,起身拍拍她脑袋,带了人到外间用膳。身后小丫头揪着他袍子,小心翼翼问一句,“各方是个什么意思?莫非您连自个儿府上也没放过?”

反应倒是快,没枉费他一番教导。将顾氏一并算上,一来避过嫌隙,二来,国公府忙于撇清干系,谁人还有闲暇来寻她晦气?

顾大人一肚子坏水儿,殊不知,赵国公书房里,今日连着摔了一座绿松石灵猴献桃的笔架,连着国公爷好容易得来的西番花金水木雕。

便是文王,起初还满意顾衍将他交代的差事,办得委实不错。此番将他当了枪使,借他之手,除掉那些个病入膏肓的毒瘤。怎知旦夕之间,便闹出这么一场不好收拾的风波来。文王扫过御案之上,满满一摞奏折,疲惫摁了摁眉心。

太尉府与各大世家,暗地里招募私兵,各人俱是心知肚明,不过没摆到明面上,彻底撕破了脸皮。这当口处置不当,一个疏漏,便是危如累卵。

前朝因着顾左监一纸奏折,人心惶惶,风声鹤唳。小选前五日,幼安郡主于王府设花宴,下帖子邀请京里一众贵女到府上赏花游湖。

其中便有与太尉府沾亲带故,有那么一丝丝牵连的表姑娘,名唤眉丹。

这眉丹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娇美,除去容貌,旁的无甚出挑。只一点儿,却入了幼安的眼。此女生父,担着内廷里不大不小的司职,本性贪财,善逢迎谄媚,于内廷辖下司礼监,颇有些门路。

此次小选非同小可。幼安占着国公府准世子妃的名头,原本与宫里昭仪娘娘巍氏,依仗郡主这层身份,勉强还能说得上话。可如今,顾氏乃世家一系,巍氏却是文王心腹,两家可谓死对头,不死不休。要再寻昭仪巍氏,却是往死路上撞。

于是幼安煞费了苦心,花宴过后,命人悄然领了这眉丹,掩人耳目,见上一面。看中的,不过是司礼监手上,今次小选并着女官试,相隔只一月,接连两场考题罢了。

第158章 越发长进的小七

昭和七年四月初三,拂晓时分。南府长街上,熙熙攘攘,到了许多十三四岁的姑娘。掖庭的宦官在巷子口置了两张并排的书案,左边儿一人翻着册子唱名儿,右边儿一人随手抓了串细绳的竹片,便算是进宫以后的牙牌了。

小选不比大选,只需拿着官府开的路引,马马虎虎验明了身份。底下人关心的,不过是名册上的人凑够了没,若是叫了名儿没个回应,之后报到内廷,自有人去盘问。

七姑娘被分到南街,身后只春英绿芙两人相送。人头攒动,乱得很,更有不舍离家,扭着家里人低低啜泣之人,看起来很是心酸。

“小姐,进了宫里,您万事保重。千万照顾好自个儿。奴婢们在外头,等着您中了女官出来。”春英眼眶通红,使劲儿憋着,就怕哭得收不住,惹七姑娘也跟着伤心。

绿芙却是不管不顾,泪珠子成串儿往下掉。想起田姑姑昔日提到宫里头的厉害,只觉自家姑娘这是要进火坑了,没她与春英护着,姑娘这样好的性情,怕是要被人欺负到头上。

“左右不过两月就能出来,哪里就值当哭成这样。我进宫以后,你两人切记听管大人差遣,莫给世子添乱。”离别在即,七姑娘亦有些恹恹。

眼睛往对街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望去,只见车帘微微挑起条细缝儿。正欲看个仔细,却听前头那小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嘶声揭底喊一声“泰隆郡郡守府,姜家七姑娘!”高高扬起的尾音,刺得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再拖延不得,赶紧接过自个儿的包袱,与春英绿芙道了别,到前头领牙牌去。

“姜七姑娘?”发牙牌的小太监唇红齿白,一脸伶俐样儿。仔细瞧她几眼,装模作样在装牙牌的簸箕里,伸手淘一淘,实则掩人耳目,从袖兜里滑了个早定下的牌子,笑兮兮递她手里。“牌子遗失不得,再要补上却是麻烦。七姑娘务必收拣好啰。”

客气应下,顺手塞了碎银子过去。七姑娘心里门儿清,世子替她打通了门路,于情于理,场面上该给的好处,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宫里盘根纠结,多少暗地里的道道儿,能拿银子打发的,都不算个事儿。

果然,那小太监诚惶诚恐收下了,满脸堆笑,叫人请七姑娘到凉棚底下坐一坐。这人分三六九等,哪处都适用。

白身的良家子,叫了名字,便到一旁兀自待着去。这些没权没势,没出身的小丫头,进宫就是最低等的粗使宫女,多被打发去哪个旮旯里,干又脏又累的重活儿。这些小姑娘都是冲着宫里丰厚的月钱来的,一辈子也难有出头之日。

若是世家出身,那待遇自是水涨船高。再积弱的世家,在大周这等级森严的地儿,也跟寒门脱了干系,算是大家闺秀。入宫以后多是分派进各宫里,甚至御前当差。前程好的,一步登天也未必没有。

倘若在京里有人,六宫里还有贵人照应,那自是顶顶金贵的主,得好好儿捧着供着。如今七姑娘便算是这一等的。在花名册上红彤彤圈了名儿的。

七姑娘到临时搭起的凉棚底下挑了个清静地儿坐着,四下里瞅瞅,还真见到几位麓山女学里的熟人。只那几人都是燕京城里的姑娘,待她颇为冷淡。爱理不理,敷衍着点了头,回头又凑一处,将她做了局外人,自顾自说话。

不受人待见,七姑娘也不在意。瞧瞧一溜排到街尾去的队伍,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事儿。这还只是南街,其余三条街加一块儿,拢共几百号人怕是有的。闲来无事,索性从包袱里摸出一卷书来,旁若无人翻看起来。

喧嚷之地,只她安安静静躲角落里翻书。顾衍抬手撩起车帘,瞧她安之若素,恬静的模样,于浮华喧嚣中,自有一股沉静的美态。

“宫里打点得如何?”

世子爷问话,管旭哪儿敢耽搁。“一切安妥。付女官传来消息,王后娘娘已遣了跟前掌宫女官与她通了气儿。想来七姑娘此番不会太受刁难。”

如今管旭对七姑娘,只能暗叹一声了不得。能叫这位爷时时刻刻放心里头,远超他当初料想。说句不合适的,世子爷待七姑娘,比对亲闺女儿还尽心。只不知,这位爷何时得了太子应诺,竟说动了王后娘娘,在宫里多与七姑娘些便利。

见这位爷目光还落在窗外,管旭眼波扫过马车当中安置的矮几上,高高累起的一摞公文,嘴里有些发苦。“您看,府上和衙门里,已经各催了好几回。要再拖延着,怕是宫里那位,也得亲自过问了。”

顾左监自回京以后,除了隔日早朝上闹出莫大的动静,之后一直“将息调养,缓一口气。”这缓呀缓的,到了七八日上头,直等到今儿个亲自送了姑娘过来。

要问这位爷怎么个调养法儿,知情的,哪个不是讳莫如深。顾大人连着几日不问政事,还能归结到这位爷不欲趟粮草案这摊浑水上。可日日里宿在府衙,于“调养”一道,只怕很是牵强。

见小丫头被人领上马车,行得远了,顾衍放下藏青的帷帐,靠坐回锦榻,支肘闭了眼。“明日备上鱼符。”这鱼符乃朝官出入宫墙的凭证,言下之意,却是明日上朝。

管旭喉头一噎,没想这位爷如此果决,连遮掩都不屑。小选才开头,刚送了七姑娘离去,顾大人便调理妥当,能够卯点儿上朝了…要说这里头没有名堂,谁傻谁信。

小选载人进宫的马车,车厢很是宽敞。能一口气安置七八个人,都是姑娘家,身形纤巧,挨着坐儿也不显得拥挤。七姑娘拣了个临窗的位置,因着香车挂的是轻纱软帐,从里边儿向外看去,还能隐约瞧见那人停在街角,安然不动的车驾。

车□辘嘟嘟转起来,徐徐启程。今早他送她过来时候,那人静静凝视她半晌,方才沉声告诫,“万勿惫懒,聪明劲儿使正经事上头,凡事多留心眼儿。甭指望事事都有本世子替你善后。”

她不服气,觉得他待她像不懂事的孩童。每次道别,这人准没好话。彼时还冲他撅嘴儿,如今想想,谁说只有女人才刀子嘴豆腐心。那人分明是嘴硬心软。赏人的碎银子都是他给备的,带来的包袱,还亲自过问呢。她没想到的,他早替她考量周全。

直到马车拐进了巷子,顾大人的车驾还纹丝不动。嘴里说着狠话,却好脾气,耐着性子,目送她到了长街尽头。七姑娘抿嘴儿,暗生欢喜,谁说这人不着紧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