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明枪暗箭

宫女也得看脸蛋儿,挑身段儿。摸筋骨,验清白。七姑娘被领到一处开阔的园子里,一眼瞧见早到的殷姑娘与冉姑娘,并着被分派到东市口的五姑娘,三人站一块儿有说有笑。

七姑娘失约在前,受殷姑娘冷脸,那是必然。好说歹说,才哄了人鼻子朝天轻哼一声。寻常冷冰冰的殷姑娘,这时候颇有几分闹别扭的小孩子脾气。

“照我说那骡子车瞧着新鲜,没顶没盖,能满满当当装十几个人。可惜没让坐。”冉姑娘瞧着那载良家子入宫的骡车,觉着比早腻了味儿的马车得趣儿。

“堂堂将军府的小姐,能叫你坐骡车上招摇过市?”殷姑娘嗤之以鼻。下等人坐的玩意儿,她是瞧不上眼。

七姑娘笑看两人斗嘴,没多会儿,便见远处游廊底下,当先一高髻华服的女官,领着身后翠绿襦裙的姑姑跟几个布衣的小太监,一行人径直往园子里来。越看越觉那女官有几分面善,瞧得真切了,七姑娘嘴角止不住勾起来,心里窃窃欢喜。

宫里有句老话,“新入宫的宫女,主子好伺候,姑姑不好伺候。”说的便是这新宫女进宫,最要紧,便是讨好管事的姑姑。莫不然,还没等爬到主子跟前得宠的位置,早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没了脾气了。

这会儿瞧清来人是女学里旧识,与她颇有些交情的付女官,七姑娘原先还紧绷的弦,霎时便松缓下来,少了许多顾虑。

此处能识得这位女官大人的,除了七姑娘,便是同样三不五时,到静室里“挨罚”的冉姑娘。只冉青这会儿,却是震惊莫名。付女官因着开罪了公子成,早年便被去了要职,再未掌权。怎地今次却是这位女官大人,做了小选的主事?

眼睛偷偷往身旁七姑娘身上瞄去,目光落在她臻静温婉的侧脸上,渐渐便回过味儿来。此次能遇上付女官,多多少少总能得她些照应,只怕是沾了七姑娘的光了。

女官大人到了,先前还忙活着攀谈结交的,立时做了鸟兽散。规规矩矩列了队,等着公公唤了名儿,被姑姑领着去后殿验身。

付女官一身宝蓝的锦绣女官袍,本就大气的五官,刻意端着脸,尤其显得端庄肃然。眼波扫过底下偷眼瞧她的七姑娘,眼里极快露出抹和善。两年未见,七姑娘出落得越发讨人喜欢。难怪那位爷处心积虑,为着今届小选,煞费了苦心。

得付女官暗中看顾,之后小选出乎意料的顺遂。各地女学里出来的姑娘,无一例外被留了牌子。余下的,却是沙子里淘金子,十个里面也未必能挑得出一个。便是如此,今次新选入的宫女,还是堪堪过了两百之数。

有些门路的,都晓得之后那场女官试才是重头戏。两百号人里只十个名额,可想而知,从进宫这刻起,明里暗里的争斗,便接踵而至了。

王府之中,幼安瞧着宫里传来的信儿,那姜家丫头,竟在宫女小试中,样貌身量、规矩德行、才艺考校,俱排在前列,拢共评价得了个优上等,入了三甲。

幼安沉着眸子,将笺纸摁在书案上,紧抿的唇线显出些愠怒来。“底下人如何办的差事?”

小选评定,可是要记入女官试考量之中。她原本使了银子,只内廷底下司礼监统领的太监宫女,便收买了好些个。虽则没胆子做得太过,撂了那丫头牌子。却盘算着,叫她得个不上不下的考评,在女官试里被人涮下来,老老实实,在宫里做一辈子伺候人的宫女子才好。

没了那丫头勾世子的眼,她方能一点儿一点儿,笼络了他。如今倒好,那丫头明晃晃排在三甲之列,再要动手,却是难上加难了。

连翘见郡主显是面色不豫,陪着小心,喏喏道,“谁也没料到,今次王后娘娘,指了那姓付的女官来管事儿。您也知晓,内廷管着考题,如何评定,王后派去的女官,也是能说得上话的。咱们买通那几位,也不能单独行事,一旁还有人看着呢。施展不开手脚,再大的本事也打了水漂。最紧要,还是那姜家姑娘。那人是真个儿肚子里有货的。考校宫里头规矩,已是专拣了生僻的问。可那姑娘稍一琢磨,信口就能答得上话。女红乐器更是了得,踏踏实实的工夫底子,想挑刺儿都挑不出来。若非样貌太过娇柔,比不得京中贵女矜贵大气,怕是这评定,还得更冒尖儿些。”

连翘没敢说得太直白。要不是郡主安排的人,好容易逮了姜家姑娘样貌说事儿,很是牵强,刁难了几分。如今那姑娘岂会屈居人后,落了个第二。

这事儿坏就坏在,人是堂堂正正的真本事,多少人看着呢,想泼脏水都不容易。

幼安阴冷的眸子缩了缩。想不到,一个乡下丫头,竟这样难对付。后宫里成文的规矩,少说也有千把条儿,这般也考不倒她?!如此,那丫头怕是比她所想,更加棘手。

“付姓女官…”幼安握着掺了茶汤的釉彩瓷碗,摩挲着杯沿,只觉这人听起来有几分耳熟,一时半会儿又记不起来。“王后娘娘宫中,有这号人在?”

连翘心里咯登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旁人再膈应郡主,也比不上那位爷直往郡主心窝里捅刀子。连翘垂首,揪着心回道,“那付女官,却是宫里的老人了。郡主您也见过的。早年开罪了公子成的宠姬,险些被生生折了手腕子。还是世子爷出面儿,给救下的。”

那瓷碗里的汤水,颤了颤,泼出去些许,浸得艳红的台布渐渐沉了颜色。幼安指甲扣得有些泛白,如何也想不到,他如今这处境,还能腾出手来,操心后宫之事。

心坎儿起伏不定,怔怔望着窗外笼子里养的画眉。毫无征兆的,忽而抬手将满满一盅茶,冲着那立在栖木上啄食的鸟雀儿,直直泼了过去。惊得那画眉啾啾哀鸣着,不要命的扑腾翅膀,在笼子里横冲直闯。

幼安眼底闪过丝快意,这才姿态悠然,缓缓搁了茶盏。

堂堂正正么?对付有本事的人,玩儿阴的不成,便换个法子,在这“堂堂正正”上做文章又何妨。

第160章 各自许愿

小选落定,头三月还需在延华宫中跟着学规矩,等着分派差事。比起背后有内廷扶持,刚才崭露头角的司礼监,自然还是王后把持六宫,积威更重。

于是这好处便是,付女官做主,姜家两位姑娘,并着殷家、冉家的,四位交好的,住了一个屋。殷姑娘得偿所愿,自然清楚这好处从何而来。待得屋里只她与七姑娘两人,殷姑娘比了个大拇指,很是大方夸赞道,“谄媚得好!不想那位也有因着女子,耳根子发软的时候。”

早习惯她说话直白,不屑拐弯抹角。七姑娘眼皮子跳一跳,总算明白这位当顾大人跟前,为何少有吭声。少说少错,真要叫她放开了快人快语,还不知要结下多少梁子。

三两日过后,原本平静的延华宫中,私下里传出些流言扉语。矛头直指,考评入了三甲的姜七姑娘。

据说这位七姑娘,女学里课业倒着数,是个愚不可及的。隔三差五被女官大人罚了后院抄书,若没有她家里拜入麓山官学,学监大人门下的胞兄庇护,怕是早几年就被劝退了学。

就这本事,还能考入三甲,如何叫人不起疑心?尤其这一说法,还得了当初玉漱斋里好几位姑娘笑而不语,实是默认。于是流言散播开去,大伙儿纷纷猜测,莫不是姜家暗地里寻了门路,傍上颗大树,求了人,替七姑娘徇私舞弊?

外间暗涛翻涌,七姑娘安安分分待自个儿屋里,不相熟的人,鲜少往来。就这么着,依旧被人说三道四,是非临头。脑子转一转,随姑姑学规矩时候,多留了几个心眼儿。总算瞧明白,倒是何人在背后兴风作浪。

“你就打算这般放过了她?”殷姑娘磕着瓜子儿,对那无耻小人,实在生厌。

“老实说,当初何事招她记恨,如今已是记不大清了。”七姑娘支肘撑着脑袋,半是迷糊,半是苦想。反过来直瞪瞪盯着殷姑娘,就盼着这位提点一二。

殷姑娘险些被噎住,赶忙吃一口茶,见鬼似的上上下下,瞅着她打量。敢情这位除了会装蒜,比她还目中无人的。

“江阴侯世子。”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当初她还给提了个醒儿,叫她防备着,莫叫那贾家丫头寻了机会,给报复回来。

这么一提,七姑娘恍然“哦”一声,一巴掌拍在膝头,算是闹明白了。

古怪偏头瞅瞅身旁安坐的五姑娘姜柔。当初分明是五姑娘主动向姑姑领罚,平息了与侯府世子传出的不雅流言,因着“并罚”的规矩,将同屋的贾姑娘一并脱下了水。那人怎地不寻五姑娘麻烦,偏偏冲她来的?

五姑娘感激陪个不是,实则也存了看好戏的心思。许久没见七姑娘膈应人,每每看她软绵绵,不声不响收拾了人。总能为幼时自个儿在她跟前屡屡受挫,讨几分安慰。

于是和颜悦色,拍拍她手背。“她心头真真恼恨的,却是当初你一番点拨。若没有你,我未必能够察觉,竟是这面上逢人便笑的,背地里乱嚼舌根,坏人声名。”

七姑娘幽幽叹一口气,懒懒趴交叠的手背上,偏着脑袋欣赏庭院当中,一树雪白的梨花。沉甸甸的花蕊缀在枝头,暗香浮动,霜色满园。如此叫人沉醉的光景,怎堪叫烦心事辜负了春花翠柳,绣罗衣裳。

“打算如何?”殷宓脚尖碰碰她凤头履,眸子里满是期待。

七姑娘不耐她烦扰,慢腾腾收回小脚,藏枝蔓花灯笼裙底下。“还能如何?不过是女官试再接再厉,拔了头筹,堵人嘴巴。”

顾大人说了,叫她精明劲儿往正经事儿上招呼。她若考得不如意,顾左监远比闲言碎语,叫人生畏。

“好骨气!”冉姑娘拍案叫好,很是仗义与她声援。将军府的姑娘就是不一般,快意恩仇,更喜欢直来直去,有冤报冤。

这位另有一层身份,回头便给宫外递了信儿。廷尉衙门里,顾左监翻看誊写的纸抄,倚窗而立,手里翻转着六子联方。

因着时常把玩,朱漆表面已磨得油光可鉴,照得出人影儿。此刻顾大人单手拨弄,七姑娘至今都没学不会的“九合锁”,便在这人手中施施然成了形。

顾衍瞅着花圃里挨个儿摆放的陶罐。她在的时候,不拘品相,挑了命贱的,移到小陶瓮里养活。她非喜好养花侍草之人,不过闲来无事,爱院子里溜溜,把着瓜瓢,挨个儿喂水。阆苑里她爱折腾角落里搭起的葡萄藤,如今到了府衙,不比从前随意,没搭花架子,她便另找了事儿消遣。

那笺纸上记下的是七姑娘原话。顾大人眼里透着玩味,之于七姑娘豪气冲天放话这事儿,无需多想,便猜中了缘由。

“再接再厉”?她要如此省心,肯长进,他也用不着时刻看牢她。怕只怕,背后说她坏话的,便有此番小选魁首之人。

七姑娘秉性如何,顾左监了若指掌。小丫头机灵得很,远非她面上良善大度,好欺负。

因着顾大人早有的偏心眼儿,七姑娘在样貌上被人拿了短,自是看不过眼,心头暗记下一笔。

同样获知了延华宫情形,幼安郡主却是喜闻乐见。她这厢正准备着手,没想姜家丫头人缘如此不济,可见平常也是个品行不端的。如此德性,决不允许抬进国公府大门,祸害无穷。

幼安伏在画案前,沾了掺金粉的墨汁儿,细细描摹百花图中央,艳冠群芳的姚黄花蕊。世间姹紫嫣红,她唯爱牡丹一支。

瞧着满意了,那花儿好似要活过来,绚烂夺目,华美无双。便又提笔落了诗句,方才搁笔罢手。

“那丫头不是自恃才高么?将司礼监透出来的考题,剔除了与她交好之人,私底下送与排在前头的宫女子,不拘出身。倒要看看,她如何得意得起来。”

连翘嗳一声应下,伺候主子净了手,回身收拾案上画具。瞧那百花图真个儿好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连着郡主落的诗,也一并细读了两回。

却是——“雅称花中为首冠,年年长占断****。”

连翘赶忙埋首,低垂了眼眸。要说这诗好不好,用在百花图上,有几分太过张扬,少了宽和雅量。将百花做了陪衬,这画儿也跟着失了颜色。

可若这诗描摹的是郡主心头所愿,连翘觉得,真真是没比这诗更般配的了。

第161章 序幕(1)

延华宫,今届新选入的宫女,除去随姑姑学规矩,每日各三十余人,两人一班,还需到各殿里扫洒除尘。

今日姜家两位姑娘,被分派去了鹿鸣阁。活计不重,只屋里掸掸灰,拧了帕子擦擦桌椅摆件就成。

“再两日便是女官试。看妹妹这几日每每得闲,便手不释卷,形容却不慌不忙,该是成竹在胸吧?可能提前估摸估摸,这中选倒有几成把握?”

握着鸡毛掸子,七姑娘面上捂了白纱,很是仔细,垫脚拂去柜子顶上的落尘。听五姑娘问起女官试,应声回头,抬眼瞧瞧时候尚早,索性撂手,解下面纱,走到临窗的绣凳前,坐下歇歇气。

“十成不敢说,约摸大半儿还是有的。”一贯的谦虚口吻,听在姜柔耳中,“大半儿”便是“十拿九稳”了。心里也替她高兴,再想想她身后那位替她撑腰的顾大人,姜柔多多少少存了几丝羡慕。

“都无需打探,今届宫女有志于女官试的,必不在少数。越是临近终选,越是拼了命的苦读。听说有好几位,甚至求到姑姑跟前,讨要额外的灯油,秉烛达旦,彻夜温书呢。妹妹自个儿功底扎实,这是好事儿,然则切莫看轻旁人,准备更周全些才好。”

七姑娘慎重点一点头,诚恳道一声“受教”。她人在宫中,从不敢懈怠。那人也告诫过,司礼监出来的太监宫女,早习惯了欺上瞒下,见钱眼开。财帛当前,往往利欲熏心,顾得上荷包,顾不上脖子上的脑袋。

便如小选那日,对她多有“照拂”的司礼监主考官薛公公,出的那些个极为生僻的考题,七姑娘至今记忆犹新,岂能不暗自提防?有了小选前车之鉴,想来那女官试,也不会风平浪静,事事如意。

此番终选,实则是新崛起的内廷,与相权的又一次交锋。她们夹在当中,除了背景深厚如殷宓几人,已然内定下,确保无虞。前十之列,余下的席位,恐怕只三两之数。大伙儿各凭本事,各自争取。

她需面对的刁难,必是少不了。于是晚间得了空暇,便越发抓紧一分一厘,不舍得虚耗。说到底,还是她比不上那人学识。若有他三分渊博的积淀,哪里还需忌惮那些个魑魅魍魉的把戏。

谢过五姑娘一番好意,七姑娘犹豫半晌,觉着还是再劝上一劝。

“五姐姐当真就没想过尝试女官试么?今次错过了,来日保不准再难遇上这般好的时机。”

姜柔看她一眼,嘴角勾出个淡淡的笑来。埋首摁了帕子在水里轻轻揉搓,沁凉的水没过手背,看着被揉作一团,素白的麻布巾子,五姑娘心里,前所未有的平和。

考取女官,谈何容易?她课业打小不及姜媛,离了后宫,再没有另一位顾大人,能如同待七妹妹这般,死心塌地的庇护她。

官场自来是男人的天下,她一弱质女流,身在异乡,独木难支,丁点儿不懂官场上的门道,难免磕得头破血流。还不如老实待在后宫里,女子间争斗,虽则阴狠,应付起来,更能得心应手些。

“不了,人贵自知。当初不晓事,吃了许多亏。如今,吃一堑长一智,不说学得成了人精,总该学个乖。”

姜柔拎起抹布,眼看着水滴落下去,水面荡开层层的光影。模糊倒映着她精心描摹过的妆面,不惊艳,却微微透着股坚定。

今日她拿着抹布,在偏殿里,干着粗使宫女的活计。来日…后宫之中,未必没有她姜柔一席之地。

手上握着插瓶瓶口,翻转着,小心翼翼擦拭干净。屋里摆件,个个儿都有来头,五姑娘一面儿细心伺候着,一面儿说笑似的与七姑娘套近乎。

“若然妹妹出息了,还望记得你我是一家的姐妹。将来若是有求到妹妹的地儿,千万莫要推拒才好。”

一家的姐妹么?七姑娘眨眨眼,迎着五姑娘期待的笑靥,勾起个同样和煦的笑来。世事无常,当初一见她便使心眼儿的五姑娘,到头来,却是姜家二房小辈里,除去姜昱,对她不遮不掩,几次三番表了善意之人。

虽则她眼中依旧有盘算,有攀比,有大主意,却唯独没有害她的心思。

七姑娘拍拍手,起身蒙上面纱,挥一挥手上的鸡毛掸子,向里屋行去。“老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儿。姐姐这话,当真见外。”话里亦嗔亦恼,微微带着俏皮。只明明白白透着一层意思:幼时两人间埋下的嫌隙,她早没放在心上。俱往矣,这人呐,还是活在当下的好。

五姑娘心头酸酸涨涨,瞧着绕过锦屏的身影,头一次真心实意,承认自个儿胸怀,及不上她…

傍晚用过饭,屋里四个姑娘正吃着茶,尚未各自散去。便有一面生的姑姑,带着人直登登到了门口。一句招呼没有,劈头盖脸便是冷眼责问。

“今儿午后收拾鹿鸣轩的是哪两个?还不赶紧的站出来,跟了我去前头,赵公公等着问话。”

七姑娘眸子一缩,与五姑娘相顾看一眼,两人赶忙上前福一福礼。

“今儿打扫鹿鸣轩的便是婢子两人。不知出了何事,劳烦姑姑特意走这一趟,连公公也惊动了。”五姑娘赔着笑,偷偷塞了十两银子,宫里头不成文的规矩,好事儿坏事儿都得使银子。遇着好事儿,便是散喜气。若是不当心犯在谁人手上,便是替自个儿买命了。

瞧这位来势汹汹,面目不善,五姑娘心下急转,不知她与七妹妹两人,怎地无端便牵扯进了祸事。好在素日里小心,回想一番,没觉着行事有纰漏,细细回味,姑姑说的是“问话”,不一定便是“问罪”的。好歹强自镇定着,没失了分寸。

七姑娘低眉敛目,只默不作声。偷偷撩眼皮子,眼看这位姑姑四平八稳,双手抄袖管儿里,十两银子,明明搁手边儿,却当没看见。便知不好,今儿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

鹿鸣轩,赵公公问话?付女官手底下小太监,可没一个是姓赵的!如今除了各宫里老人,旁的宫女太监,名义上,可都是拨归内廷底下司礼监掌管。

七姑娘掩在袖口下的小手握一握拳。来得这样快,连终选也等不及了么?目光向一旁强颜欢笑的五姑娘瞄去,见她有些明白了当下处境,险些绷不住,托着银子的手腕微微有些战栗。

暗叹一声,姜柔还指望她能帮衬她,如今倒好,帮了倒忙了。

伸手连银子并着五姑娘的手,一并给握了回来。七姑娘木讷着脸,仿似不通人情,眼对眼,直直望进那姑姑眼底,“既是赵公公等着,还请姑姑前头领路,莫要耽搁了。”

那姑姑神情一窒,没想一个延华宫的小宫女,竟有胆子教她做事儿了。正待发火,埋头却对上她不躲不避,直愣愣清澈的眼神。半是直白,半是理所应当。

这姑姑盯看她片刻,观她年岁极轻,怕是不谙世事,读书读傻了。不觉便轻嗤一声,清清楚楚露出鄙夷来。听说样貌好的这个,便是今届小选入了三甲的。就这等资质,处事如此生硬,进了后宫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不懂得左右逢源,便是逃得过今日,改明儿也落不得好。

“老实跟上。”说罢转身带着人出去,怕她两个耍花样儿,还特意回头探看两眼。

五姑娘手心出了层细汗,心里七上八下,很是不安。七姑娘拎着裙摆,迎着那姑姑回看的目光,立马乖乖巧巧,颇为讲礼,堆起个笑来。

那姑姑果真不耐烦,嫌弃着,再没兴致多瞧她一眼。恰巧错过了七姑娘眼中一闪而逝的精芒。

殷姑娘倚在门上,直至目送一行人出了院子,这才将满院子幸灾乐祸看好戏之人,尽数做了透明人,一副倨傲的架子,全数不搭理,悠悠回屋,坐下继续吃茶。

“她倒是机灵,懒得与底下小鬼纠缠,索性装傻充愣,膈应得人不待见她,跟抖包袱似的,恨不能将她轰出去,早些交差才好。”看着冉青,罕见的,没一丝一厘担忧,却是笑眯了眼。“怎么,还不给那位爷递个信儿?”

冉姑娘眸子一闪,笑而不语。她是那位安插的探子,大伙儿心照不宣,可没必要摆台面上说。努努嘴儿,示意殷姑娘,她身后孤零零只跟着滨菊。谁说她没递信儿的?香萝不早没影儿了么。

第162章 序幕(2)

正殿当中,最上首,泾渭分明,分别端坐着面容肃穆的付女官,连并一鹰钩鼻的年轻太监。

这便是赵公公么?七姑娘极快瞄一眼,能与王后娘娘指派来的付女官并肩而坐,可想而知,权势不小。

这人也就二十出头,面白无须。一身月白缎子,彩绣云纹,头顶高高束着巧士冠。分明是凌厉的五官,偏偏嘴角微扬,看人的时候,那笑意牵强古怪,不及眼底。身形瘦销,贴身的官袍,衬得人竹竿儿似的,一眼望去,肩宽竟与邻座的付女官相差无几。行止间颇有些烟视媚行的娘气,隔着几步开外,隐约能闻到淡淡的脂粉味儿。

“公公万安,女官大人万安。今日午后,便是这俩宫女,派的鹿鸣轩的差事。”方才还一副了不得的嘴脸,甫一进大殿,领路那姑姑已是毕恭毕敬,奴颜婢膝。

“两人都是泰隆郡姜家姑娘,大的那个是姜五,小的排七。”

赵公公略一颔首,身子前倾,将底下垂手侍立的两人仔细打量一番,这才缓缓抬手,靠坐回去,命回话的姑姑带着人退至一旁。

“姜五。姜七。”空旷的大殿里,骤然响起尖锐拔高的嗓音,如同锐器反覆擦刮过琉璃珠子,叫人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儿,浑身激灵灵一个寒颤,背脊发凉。

“奴婢见过公公。”点了名儿,自然得见礼。七姑娘两手扣在侧腰,微微一福身,低垂着眼眸,极力掩了心绪。

“抬起头来,叫咱家好好儿瞧瞧,江南水土出来的丫头,倒是如何一副水灵的模样。”

七姑娘心下倏然揪紧,这话却是无礼至极了。分明带了羞辱的意味。睫毛一颤,正欲抬头,却听高台之上,付女官柔柔缓缓,轻笑着插了话。

“今儿公公过来,是盘问呢,或是另有要事?私以为,还是莫要带了那些个不三不四,寻对食的下作风气,到这延华宫中来的好。”

付女官双手执着团扇,面上沉稳镇定,心里却不禁担忧。今儿这事儿,确是叫她始料未及。来不及布置,便叫这阉人钻了空子。如今只盼着顾左监能早些想出法子,救七姑娘一救。

对食?五姑娘神色大变,好在埋着脑袋,没叫人察觉出异样。

宫里位高权重的宦官,听说都有私底下寻对食的喜好。养了宫女在主子赏的宅院里,不当人看的。因着是废人,心思也就跟着废了。男女那事儿不能真个儿尝了滋味,便想法设法,哪样下作使哪样,将人往死里凌辱。许多宫女被迫与公公做了对食,下场都极为凄惨。

五姑娘心底惊怕,七姑娘不声不响,低低埋着脑袋,旁人见不到处,微微蹙了眉头。若是她方才没听错,那姑姑请安时候,可是将赵公公放在了付女官之前的。

付女官已是王后宫中风仪女官,品阶能胜过付女官,再要往上…七姑娘心思电转,稍一思忖,立时便猜出了这赵公公的来头。

这位少说也是司礼监的副总管。她不过一新入宫,尚未分派差事的小宫女,岂能惊动副总管大人亲来审问?

七姑娘心下惊疑,起初还猜测司礼监是故意刁难,一是因着她不起眼的家世,二则却是她招惹幼安郡主不喜。然而如今看来,事情远比她料想要复杂许多。单单一个幼安,怕是还请不动司礼监的副总管出面。

“付女官此言何意?咱家此来,自是为王上分忧,办正经差事。”翘着尾指,挑了冠带,徐徐抚过。赵公公冷哼一声,念及那位的交代,终是按耐住,强压下心头不豫。

他乃司礼监总管公公认下的干儿子,自来行事无忌,仰仗内廷声威,加之投靠了公子成,鲜少有人不要命与他顶撞。今儿遇上个不识趣儿的,回头有她好果子吃!阴冷的眼波,斜斜瞥一眼身旁正襟危坐的付女官,赵公公摁摁眉头,正好拿底下两个撒气儿。

“便是你二人打扫的鹿鸣轩?”

“回公公话,正是奴婢二人。”

“认了便好。睁大眼睛瞧瞧,此为何物?”说罢抬手将案上一物随意扔两人脚下,端了茶,好整以暇,只等她二人回话。

七姑娘听得那物件落地,磕在“京砖”铺就的宫室里,啪一声脆响,清清亮亮。寻声望去,却是一巴掌大小,圆弧状的碎瓷片儿。倒扣在地上,其上描金边儿的青瓷釉彩,色泽澄净,质地细腻,一见便知不是凡品。

起初还带了三分疑惑,待得反覆看个仔细,七姑娘瞳眸一缩,留心察看身旁五姑娘面色。

果然,姜柔此刻已是面色煞白,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额角划过侧脸。两人目光交汇,刹那之间,已然想明白,今日这趟鹿鸣轩的差事,从头至尾,便入了旁人的圈套。她两个毫无所觉,已被人算计了去。

七姑娘没一眼瞧出这瓷片儿来历,五姑娘却是一瞬便吓得心胆俱寒了。这般釉彩花样儿,不就是鹿鸣轩中,她陪着十二分小心,擦拭过的那对儿青花瓷瓶?

她与七妹妹办完差事,退出门时候,分明还妥妥当当,摆百宝阁上的。如今却摔碎了传她两人来问罪…

五姑娘咬一咬牙,明知辩白无用,终是俯身叩首,颤着音儿答话。

“公公明鉴。若是奴婢没瞧错,这碎片儿当来自鹿鸣轩中仙鹤童子的青花瓷瓶。奴婢今日亲手擦拭,摆了到百宝阁上。出门时候还是完好无损,绝不敢办砸了差事,隐瞒不报的。还请公公女官大人明鉴。”说罢重重磕了头,才进宫多少时日,已然体会出后宫不见血的阴私来。

七姑娘跟着乖乖跪下,额前碎发挡了眼底诸多思绪。一双小手搁膝头上,紧紧握了拳。口头之争已是枉然,既是中了他人算计,口说无凭,欲加之罪,如何能逃得掉?除非,能寻到真正作恶那人。

不由哀哀一叹,目光落在铺满膝头,碧绿的琵琶袖上,七姑娘脑子□辘似的打转,掩着的眸子渐渐升起抹华彩。

赵公公眼见她二人一个吓得丧了胆,深深跪伏着,脊梁还在微微哆嗦;另一个更是不堪,由始至终切切埋着脑袋,怕是早吓得魂飞魄散,何时见过这般场面。

于是掸一掸官袍,抖抖领口,捏着嗓子,哪儿管什么明不明鉴,高声拍案落了罪。

“今儿就你两个鹿鸣轩当差。你二人进屋前,宝瓶好好儿的,乃是前朝罕见的上好燕瓷。及至傍晚各院巡查,瓷瓶已摔在架子底下,七零八落,散了骨架。你二人也莫想着空口狡辩,想来该是离去前未放置妥当,方才闹出这等祸事。便定下个办事不利的罪名,各领藤杖二十,暗室里幽闭三日。任何人不得探视。”

话音方落,赵公公抬手便要叫人押了两人下去。夜长梦多,早些了结得好。来时公子成早有叮嘱,这付女官身后,除去太子与王后娘娘,还有那位爷在撑腰。

顾左监与他素来无交情,统共也没见上几回。倒是他手底下御刑监那头头…赵公公抄手搓搓手臂,这燕京城里,总有那么些个,令他尤其忌惮之人。便如那周准,那厮杀人如麻,一身官职,俱是拚杀出来的前程。若非他身后有太尉府撑腰,又得王上属意,便是给他再大的胆量,他也不肯与御刑监对上。

第163章 序幕(3)

领藤仗二十?暗室里禁闭三日?原是如此么。算计得倒是滴水不漏了。

再两日便是女官试,狠狠打趴下了不算,怕她命硬,托着残破的身子赶赴殿考。索性手脚干净些,关了人,任她本事通天,一笔“缺考”,万事休矣。

七姑娘暗叹一声,好狠的手段。这便是她不喜燕京的缘由。如今再想想,那位做了乱臣贼子,真要反了这天,她竟觉着解气。

两年苦读,尽付流水,换谁都会心存怨忿。可比起替自个儿叫屈,她更多却是想起那人于此事上花费的心思。

彼时尚在书院,他一日里有大半工夫忙于政事。便是如此,尤且细心替她备下应考的书册,得空便逮了她考校课业。因着她敷衍了事,急功近利,更是头一回与她真个儿动怒,撵了她出门,好些日子不搭理人。

及至他回京入了仕途,每月里来信,除去不加遮掩,说些叫她面红耳赤,心里欢喜的情话;从未落下严命叮嘱,督促她“勤学不缀”。

晋升女官,此刻于她,已远非当初“能够出宫,日子舒坦”这层念想。就好比上辈子情投意合的男女,约定了共同考上一所高校,除了是对目标的认定,还有对彼此情意的期许。

从前没遇上足矣令她动容,携手并进之人。此生得他眷恋,她既下定决心伴他身侧,又岂能畏缩,半途而废?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此事并非牵扯她一人。自来好脾气的七姑娘,被欺得狠了,耐性消磨殆尽,再不肯忍气吞声。

于是学着五姑娘叩首的模样,缓缓俯身,挺直脊梁,额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打进门儿起,头一回主动吭声。

“公公且慢。插瓶一事,绝非奴婢两人办事不利,闯出了祸事。而是有人故意谋害,背地里使出下作手段,诣在阻拦婢子女官终选。还望公公与女官大人明鉴,莫叫歹人阴谋得逞。”

出乎意料的,七姑娘一鸣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