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当中,女子言辞恳切,字字清朗洪亮,语声平和。便是鸣冤,亦不显得焦躁迫切。仿似刚才赵公公发落,她未曾听进耳中,丁点儿也不惧怕。

相比五姑娘单只呈情,这位却是一刀见血,血淋淋剥开了事实,将暗地里那些个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不差给揪了出来,拎到台面儿说。末了,不忘给高台上那位提个醒儿,光天化日,需得明辨是非,认清黑白才好。

至于七姑娘话里骂的“歹人”,矛头所指,她是懒得多想。看赵公公青白交加,仿若见鬼的神色,该是心头一清二楚的吧。

五姑娘早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傻了眼。梗着脖子,向身旁七姑娘看去。只见她深深一福,虽是俯首的姿态,身形娇小,却叫她觉得眼前之人,倔强着,自有一股正气。陷在傍晚朦胧的光影里,只她光彩华盛,凛然不可小觑。

这便是与她一个屋檐下长大,最是好相与的姜家七姑娘么?姜柔恍惚着,只觉此情此景,很是陌生。

赵公公本已起身,听她不知死活出言请命,“嘶”一声,尖着嗓气儿,倒吸一口凉气。宫中这些年,见过蠢的,没见过这般不知轻重,蠢得不要命的。

顶撞已是不该,更何况,区区一个新进宫的宫女,竟敢空口白话,便咬定了为人构陷,当着这许多人跟前,大声替自个儿辩白。

赵公公呆立许久,眼皮子狂跳。正待发火儿,重重发落了这不开眼的,再加二十藤仗,打她个半死。便被身旁付女官钻了空子,立时插了话。

“哦,你既喊冤,便该晓得其中厉害。若然信口胡诌,欲行脱罪,待得此事查清,便是罪加一等。如此,你可仍旧咬定,是被旁人给害了去?”

能拖延些时候,付女官自是竭力相帮。只她如何也想不到,七姑娘开口便是这般笃定。司礼监的副总管开罪了也就罢了,可听七姑娘话里意思,对这背后之人,也是丁点儿没客气。这位胆子也是够大的。

只不知这份笃定,是真有成算,或是虚张声势?之前她与赵公公也传唤了几人,没盘问出可疑的地方。正因如此,她才会被压了气势,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应对的法子来。方才正暗自焦急,哪里想到,顾大人没等到,却等来七姑娘一反常态,很是果决,坏了赵公公不管不顾,便要拿人的盘算。

虽则觉得七姑娘话说得太死,极有可能不好收场。可一想有了这借口,她便可以趁机发难,拖延一宿,明日再审问,事情便会大有不同。付女官看着底下不卑不亢,依旧恳请彻查的七姑娘,暗自叫了声好。

不愧是那位看重之人,虽为女子,却有急智,胆色尤其出众。两年不见,变化竟是这般大的。

“依下官看来,此事尚有疑点,听她说说无妨。”付女官含笑颔首,回首盯看赵公公,眼里隐隐藏了讥诮。假髻上的金步摇,灼灼闪着光,刺得赵公公心火大盛,冷哼一声,拂袖只得回身坐下。

“你倒是说来,何人害你?若说不出个丁卯来,便是信口雌黄,定当严惩不贷!”两手撑在膝头,赵公公一双豆眼,冷冷泛着光。面色比头顶乌黑的巧士冠,更见黑沉。

这姿态,分明是即刻审问,一刻也不容她拖延。宫中多年,谁不晓得这“隔夜”最是有学问。关了的婢子尚能悬梁吞金,“畏罪自杀”。白的都能说成黑的,暗中动手脚,叫人防不胜防。这事儿要给足了时日追查,谁能担保,明日这丫头还能叫他随意拿捏?

还是先打残了作数。叫她起不来身,且看她如何晋升女官。

赵公公身后有人撑腰,自觉只要自己人这头不出差错,绝不可能叫到嘴的鸭子给飞啰。

付女官看着底下神情平和,分毫不露怯的七姑娘,频频给她使眼色。此刻最恰当却是用“拖”字诀。拖到顾大人那厢动手,今儿这场祸事也就过了。

七姑娘谢过付女官叫起。只依旧跪在大殿中央,眼角留意已过了小半时辰的更漏,心头一泠,深深吸一口气,看来背后之人,远比她想的更难对付。

这便是深陷后宫的坏处了。正应了那句——鞭长莫及。

他,该是被人拦下了吧。

七姑娘抬头望向高台上的副总管大人,只觉这阉人怎么看怎么一副不男不女的阴损相。难怪了,殷姑娘几次三番,对内廷掌管下的宦官,如此不待见。

目光偏转,落在隐隐透着关切的付女官身上,七姑娘眸色柔和几分,越过了那叫她心生厌烦的太监,迳直向女官大人恳请一事。

远水救不了近火。她总不能事事依赖他,与他添麻烦。有些事儿,需得自个儿动手。

第164章 序幕(4)

“传管事姑姑进殿?”付女官怔然。看七姑娘镇定的模样,还以为有了发现。到头来,依旧是老一套。她与赵公公一道,早盘问了今日巡查各殿的姑姑,真没问出个结果来。

“若公公方才所言不差,今日只奴婢两人进过鹿鸣轩,那么奴婢所言,诬害奴婢的,便要落到这两位掌事姑姑头上了。”

七姑娘今儿是出尽了风头,语不惊人死不休。无凭无据,硬说是被人给害了。如今更荒唐,小小一个宫女,连掌事姑姑的面儿都没见上,直登登,指认了谋害之人不松口。

五姑娘吓得险些就要闭过气。七妹妹行事自来不温不火,很是沉静。怎地今日这般胆大妄为?莫非,是对那女官试志在必得,魔怔了,不惜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付女官与五姑娘一般想法。出神望着到了这会儿,仍旧挺直腰板儿,恳请彻查的七姑娘。今日方知,这位往常是和气,一旦被惹恼了,那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劲儿,别说,真真叫人刮目相看。

赵公公本就瘦销的面庞,额头青筋直冒。嘴角哆嗦着,好一会儿,才阴阳怪气连连冷哼,眼刀子直往七姑娘身上招呼。

这丫头是死到临头,实在没法子,一心想着推诿脱罪;或是…赵公公抱臂靠向圈椅,莫名有几分烦躁。

莫多想,莫多想。事前一应布置,反覆合计过,又对了口供,总不致被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给诈唬得自乱阵脚。

却不知,七姑娘此前也是半蒙半猜,硬撑着场面。这会儿见赵公公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啰,反倒越发有了底气。

赵公公降罪那会儿,她心头虽有猜疑,成算亦不足三分。聪明些,便不该硬碰硬,需迂回着,再想法子周旋。奈何时不待她,对方势大,藤条啪啪就要落她身上,再不作为,便要被人赶到墙根儿底下,走投无路了!

那会儿她脑子就一个念头:世子爷谋反还没三分成算呢,她怕的什么?

当初那人嫌弃她性情温吞,缺了刚强,她便不服气反问他,“我一姑娘家,需得什么劳什子血性。又不与人争名夺利,少些争端,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哪里就不好?再说了,您是做大事儿的,自是非常人能及。事事算无遗策,胆子自然就大。底气足了,您怎地横冲直闯,坏了规矩,哪个也没活腻了说您的不是。”

彼时他是如何回应她?那男人微眯着眼,捏着她肉肉的下巴,将她摁在他几近**的胸膛上,眼里有妖妖的华彩。

“何人教你的歪理?却不知阿瑗如此看本世子。”说罢咬咬她耳朵,凑近了,气息不稳,拿他的经验之谈,徐徐诱哄。“凡事儿算了十成十,必定早失先机。窥见端倪,哪怕只认定了一分,也莫要迟疑,当先下手为强。后续之事,步步为营即可。”一头哄她,一头埋下去忙活着啃她脖子。

她嘤咛不依,小手揪着他垂下的鬓发,娇娇喘着气儿,恍惚问他,“大事儿也能这么着?”造反能跟她鸡毛蒜皮一扎小事儿,同一个理儿么?

他便轻笑起来,撑起胳膊,幽幽看她。指尖划过她眉眼,他幽暗的眸子,映着矮几上摆放的烛台,眼里流光溢彩,看迷了她的眼。

“阿瑗,先发制人与谋定而后动,并不冲突。譬如,本世子瞧上个中意的女子,那姑娘脑子不开窍,要叫她醒过味儿来,却不知虚耗多少时日。于是便先拿了人,搁身旁教养着,再作计较不迟。”

他眼波在她面上不客气掠过,话里那“不开窍的”,霎时便脸红耳热,浑身滚烫起来。他啄了她唇瓣,亲热着,微微痴迷,不忘与她壮胆。

“有本世子与你撑腰,便是那一分成算也料想错了,阿瑗大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就是。”

他便是如此教她。至今想来,京里疯传顾大人谋害忠良,实乃大奸大恶之人,或许…并非全是虚言。

危难当头,七姑娘脑子格外清明。指鹿为马的事儿,她还干不出来。可要旁人将她当了软柿子捏,这黑白颠倒使到她身上来,顾大人好容易给养肥的胆子,立时便起了效用。

“奴婢愿与两位姑姑,当堂对质。”两位掌事姑姑甫一进殿,七姑娘即刻请命,声气儿洪亮,字字铿锵。

世子爷身上能学的东西,当真不少。那男人起初最爱虚张声势恫吓她。如今她依葫芦画瓢,心头有鬼之人,最经不住堂堂正正,言之凿凿的震慑。

七姑娘眸子清亮,眼珠子灿若星子,仿佛能看透人心。目光在来人面上来回扫视,大有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她抖擞的意思。

延华宫中风起云涌,太子庆阳宫内,公子成半道截了快马赶至宫门口的顾大人,主动邀约到庆阳宫中议事。如此却是一箭双雕,周太子与公子玉枢,哪个也腾不出手来,过问后宫事。

之于王后娘娘,王上如今可是正巧在王后宫中小坐。天大的事儿,被御前总管拦下,苍蝇也飞不进去。

周太子一身储君锦袍,玄底明黄团龙,二十出头,面容方正,不怒自威。瞥见下首安坐的顾衍,心知今日这事儿蹊跷,碍于公子成在场,不便开口询问。

“江南粮草重案,既是顾大人承禀,其中尚有诸多不明之处,还请大人详尽道来,与阿兄商议过后,尽快定案才是。”公子成气度翩翩,月白蟒袍加身,与太子年岁相仿,打眼看去,文质彬彬,若没有那通身遮掩不去的贵气,倒像一儒雅书生。

如今得文王诏命,公子成入内廷历练。前朝政事,亦有参议之权。顾衍一手捏着酒盏,杯中盛的却是新泡的清茶。拇指摩挲着,缓缓旋转杯沿,眸光晦暗,深敛了阴冷。

顾氏与巍氏自来便是死对头。如今公子成出面阻他,绝不可能留下疏漏。王后那处,怕是指望不上。

若要强自保她,人倒可安然无虞。只终究落了下乘,女官试再不可期。没有女官身份庇护,离不得宫,她在后宫便如同那被人拎了线的玩偶,被人拿了七寸,亦束缚了他施展。

顾衍心头已是怒极,只面上不动声色,洒然应诺。公子成意图,与他背后那人,已然呼之欲出。

只不知道,小丫头被人刁难,受了委屈,该是如何难受…

顾大人心疼七姑娘,今日这事儿算是结了死仇。之前不过意图谋反,如今再加一笔赶尽杀绝。顾左监自来不是好相与的,御刑监手头人命,大半便是出自这位手笔。

想着小丫头被他压着读书,已是忿忿不平。再与女官试失之交臂,怕是要哭鼻子。只一想她通红着眼眶,抽噎着,肩头颤颤,语不成调。他心头便堵闷得慌,仿若有人拿刀子戳他心窝。七姑娘往日实在不争气,屡次被人欺到头上作威作福,只落得顾大人对她牵肠挂肚,压根儿没指望她能够自救。这厢世子爷满心满眼怜惜他的小丫头遭了罪,却不知,那厢七姑娘琢磨着,再要出幺蛾子,那人怕是要她好看。于是难得的,一鼓作气,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第165章 序幕(5)

“姑姑这话,所言不实。即是说,您二位是在撒谎。”七姑娘娇软的语调,袅袅飘散开来,仿若石子儿落了静湖,霎时激起惊涛拍岸。

“奴婢与家姐,未时与申时,俱在鹿鸣轩中当值。申时末回去后殿交差。奴婢方才请两位姑姑将今早起身,及至得了传召之前,各自忙活的差事,一一道来。二位虽有几分不耐烦,好在涵养极佳,勉为其难,应了奴婢所请。”

不快的何止两位巡殿姑姑。高台上的赵公公,显是失了耐性。不知她耍的什么把戏,只阴沉着脸,怕是正思量着,待会儿如何将她押了去刑房,“好好儿照拂”。

“忒的胡言乱语。”

“无礼至极。”

两位姑姑横眉冷对,眼里燃着熊熊怒火,若非上首还有赵公公与付女官镇场面,这会儿怕是要做主,掌她的嘴。

七姑娘素白的面庞上波澜不兴,仿似没听见身前两人叫嚣,有条不紊,自顾自接着往下说。

“从两位姑姑话里,奴婢发现件得趣的事儿,很是耐人寻味。”从袖袍里探出小手,葱白的手指张开来,掰着一根根细数。

“众所周知,三日前,后宫刚放出去一批到了年岁的宫人。您二位见礼时候,当赵公公跟前很是恭敬,之于付女官,却是小心翼翼,颇为拘谨,显是不相熟。由此可见,两位姑姑当是由司礼监分派过来,初来乍到,新接任延华宫的差事。”

“自早起到申时,您二人细说各自办过的差事,不过回想片刻,便能答得切切实实,很有章法。只到了申时前后,事情才起了细微变化。”

七姑娘眸子亮闪闪,一句“起了变化”,叫众人纷纷竖起耳朵,凝神静听。

“忆起巡殿的差事,从头至尾,两位姑姑气定神闲,几乎无需做想,细微处,亦能讲得头头是道。试想,同样分属新接手的差事,为何申时之前的,回想起来尚需三两息工夫,偏偏轮到巡殿了,记性瞬时便好起来,就仿似——”七姑娘直直盯着人,眼看她两人眼里露了防备,语音越发清扬婉约,“默书似的,在心头默了千百遍,字斟句酌。”

两人神情一窒,心惊肉跳,神情渐渐便露了不自然。当中一个脑子灵活些的,不敢迟疑,壮着胆气据理力争。“这话却是不占理儿。申时刚过,自是记得清楚。大清早的事儿,一早模糊了,回想起来费劲些,也是常理。”

七姑娘偏着脑袋,打量这人许久,暗道这人倒有几分应变之能。

“是么?”小模样很是愁苦,心里却止不住偷乐。原来挖坑,眼看人跳下去,竟是这般解气。难怪她每次与他闹别扭,那人便千方百计设计她,直逗得她恼羞成怒,他才笑着哄了人作罢。

她斗不过他,天生脑子没他好使,她也认了。换个人,这回总该她扬眉吐气。

“那为何第二遍不过调了个头,自饭后倒着往前回想,却是申时前后,您二位言辞闪烁,磕磕绊绊,且说法儿不一致。倒是晌午与早间,各自差事记得清清楚楚,讲得很是顺遂。不是说大清早的事儿,记得模糊,想起来更费劲儿?”

原话奉还,七姑娘也有得理不饶人的时候。

心理学上测谎的小把戏,事件发生的顺序换一换,多折腾几回,总能逮到马脚。

若然殷姑娘在此,见她装模作样,瞪着圆鼓鼓的眼睛,一副狐疑的样子,必定扬起下巴,拿鼻子哼哼,“小人得志”。

那当先辩驳的姑姑,被七姑娘瞧了闷棍,怔怔然,没法子圆话。

五姑娘心潮翻涌,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儿。能平了冤屈自然是好,只是喉头有些涩涩,被七姑娘骤然发难,惊得不轻。

原来,她竟比她,相差这许多的…

“这,这也不过是被你胡搅蛮缠,绕得脑子不清明,一时没想明白,说错话罢了。”另一人结巴着,索性将过错往七姑娘身上推。

“如此,那您二位这回可想明白啰。瓷瓶儿是从百宝阁上,二层或是三层摔了的?”七姑娘也不争辩,只撑了小手在膝头,像是与她两人较劲儿。

“二层。”

“不错,二层摔的。”

这回两人有了默契,一唱一和,声调也高昂起来。

今儿这事儿当真邪乎。打进门儿起,脚还没站定呢,已经被公公交代要对付的小宫女,一口咬定,是她两个干的缺德事儿。那丫头眼睛又黑又亮,眉头微微蹙拢,看她两人的目光,三分笃定,三分鄙薄,三分理直气壮,剩下一分,却是分毫不让,坚决要替自个儿讨回公道。莫名就叫她两人疑神疑鬼,心里头发虚。

果然,接下来几轮莫名其妙的问话,翻来覆去的捣腾,问得她两人头晕目眩,找不着北。何时着了她的道,真还不知。当下这一问,两人相互递了个眼神儿,一个认定了,一个只管附和。再不叫她逮着“说法儿不一致”的把柄。

大殿里众人还没闹明白呢,便听七姑娘“哦”一声长长喟叹,意味深长,喃喃起来。

“原来巡个殿,瞅瞅地上散落的碎瓷片儿,便能咬定瓷瓶是从二层摔下的,是奴婢两个的不是。真真受教了。”一面点着脑袋惊叹不迭,一面回头向高台上张望,嘴里还念念有此,喋喋不休。

“赵公公方才可是训过话的。哪个敢信口雌黄,非得严惩不贷。”说罢,规规矩矩向上首一礼。目的达成,立刻收敛声息,端正跪坐着,不声不响。

就此打住,莫再牵连过大。见好就收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被七姑娘言辞相激,将了一军。赵公公已是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了。底下两个没脑子的草包,被人牵着鼻子戏耍不算,这趟差事算是彻底办砸了。

阴沉睨她两眼,赵公公面上阴晴不定。这女子就是个刺头,再要逼迫她,谁也保不准,从她那张伶牙利齿的嘴巴里,还能蹦出多少不能言说的底细来。事情闹大了,大伙儿都吃不了兜着走。

再没心思多呆,匡当一声骤然起身,带翻了案上茶盏。狠狠一拂袖,阔步领着人气势汹汹往殿外去。路过七姑娘身畔,赵公公眼里尽是阴仄仄的冷芒,像是要择人而噬。

“将两人拖下去。”临去前没忘了收拾尾巴。如何处置,却是没了下文。想来从今往后,这两人在宫里,再难见到。

七姑娘扭着身子,凝眉望着赵公公携愤而去的背影,总算逃过一劫,心里却没觉着松快。

经了此事,还不知要招惹多少目光。前路,只怕荆棘重重,万分艰难。由不得她散漫不经心。

被付女官指的小宫女搀扶着,一点儿一点儿,缓缓起身。七姑娘半蹲着身子,揉揉跪得有些发麻的膝头。入眼俱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可她只觉被孤单环绕着,立在空旷的大殿里,很是寂寞。突然有些想念他结实的臂弯,还有暖融融,抱着她,总能听到他沉稳心跳的胸膛。

第166章 只道相思苦(文字)

延华宫中,临考前两日静得有些诡异。宫里不知何时起了流言,只道七姑娘腹有诗书,灵学善辩,乃是此届宫女当中,最被看好之人,早已暗中占去女官一席。

诡计不成,换了捧杀,替她四处树敌。除了同屋几人,再没有人乐意与她主动亲近。阖宫上下,有身份的,恼她出尽风头,区区郡守府小姐,胆敢压过燕京名门,实在可恶。家世平平的,又不忿她使了不光彩的手段,终选未至,已替自个儿走了门路,叫众人埋头苦读,全作了笑话。

被众人孤立,七姑娘洞悉过后,只做了聋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温书。

悠悠之口,唇枪舌剑。做皇帝的尚且堵不了,她又何必将这副沉甸甸的担子,不自量力,往自个儿身上揽。

“难得的通透人。”冷言冷面,早被众人敬而远之的殷姑娘,丁点儿没觉着被人孤立有甚不妥,一副同道中人,前辈的口吻,仗着身量比她高,拍拍她肩头,颇为赞赏。

冉姑娘抿嘴儿偷笑,身为顾大人安插的棋子儿,多多少少知悉内幕。七姑娘被那位捧在心尖儿上疼惜,得世子爷一人厚爱,旁的些许微薄交情,甭说七姑娘如何看待,要换了那位,怕还觉得碍了他的眼。

当初七姑娘与殷姑娘交好,世子爷勉强应下,可依旧看管得严厉。冉青大着胆子猜想,许是顾大人不喜七姑娘被旁人勾走了心思,心里头大不乐意。

五姑娘只以为七妹妹又是成竹在胸,深藏不露。没将外头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放在眼里。

于是一屋子人,个个儿处之泰然,将压在延华宫顶上,乌鸦鸦密布的阴云,当了春风化雨,消散无形了。

“没能扰乱她心神?”公子成立在廊下,逗弄鸟雀儿。唇舌一摆弄,便呼出声口哨。逗得笼子里娇养的金丝雀儿,扑腾着翅膀,应声啾啾鸣叫,很是有灵性。

他便挑起竹笼的门栏,很是仔细捉了雀儿在手心,另一手轻柔抚过它金灿灿,毛茸茸的翎羽。和煦的眼中,起了丝讶异的精芒。

头一次,不因女子容貌之美,而是对这人本身,生出些兴致。原本听说顾衍藏了个女人在衙门,已是纳罕至极。之后传言这女子关乎太子一桩大事儿,便不能不再做了耳边风,放任不管。他进宫说动王上对顾衍稍作试探,哪知竟在她身上碰了个钉子,令他无功而返。

如今,倒是能够认定,这女子的确有过人之处。遗憾却是,终究未能查明,传言她关乎一件大事,此事是否属实。或是,闹出这样的风波,不过掩人耳目,为一己私情罢了。

“你方才言说,除去自己人,令有人暗中与她下绊子,将手伸进了司礼监?”

整个内廷几乎便是巍氏一手遮天。风吹草动,又岂能逃过他耳目。捻几粒磨碎的粟米摊在手心,那金丝雀儿抖抖脖子上的羽毛,瞅了瞅,许是刚进了食,便偏过脑袋,不肯低头啄米。

身后那谋士抄手作揖,话里带刺儿。“然。却是与国公府早定下亲事,王上钦封幼安郡主,八王之女。”

幼安身世,世人皆知。此刻点明,却是不加掩饰,带了几许讥诮。之于这位在北地声名远播的郡主,极为看不上眼。

公子成抬了抬眉眼,不轻不重,垂眸呢喃,“原是她么。”之后再没了后话。

那人对自家公子脾气很是熟悉,闻听公子此言,便知公子对这位郡主,亦是不提也罢的。

“叫底下人盯紧那婢子,与幼安些方便。”话毕,送了手心的金丝雀儿回笼子,食指一拨,轻巧摁下门闸。

两次落空,叫她得了一时自在又如何?便是晋升了女官,区区一女子,他若当真要对她出手,不过玩弄股掌之间矣。

“拎下去,蒙了布巾,三日不得见光。养得太娇,忘了本分。”手腕一扬,便将手心那鸟儿不肯吃食的粟米抖落到游廊外的石阶下。接过随侍递来的雪白绢帕,公子成仪态温雅,仔细净了手。

府上专门奉养这金丝雀的侍人,赶忙提了鸟笼子下去,心头不由戚戚。也不知何人招惹公子不快,迁怒这鸟儿,当真可怜…

再两日,女官试定在养和殿终选,令诸人始料不及。此次挑选女官非同一般,竟不在后宫之中,破例的,迁往掖庭一经年空置,僻静正殿操办。

七姑娘一身小宫女翠绿襦衫,青丝挽在身后,只束了发带。广袖招招,步履轻盈,跟在应试人群当中,打眼看去,甬道里长长一串儿碧波似的人潮,再不好分辨。

因着离了后宫,姑姑们不许随行,两侧俱是对襟巧士冠的小太监领路。排在前头的十余宫女,裙衫色儿更深些,额间贴了花钿,俱是近些年苦于没有空缺,没法子晋升的头等宫女。此番得了机会,再不愿错过,自是卯足了劲儿,就等着出宫前最后一搏,呕血也要挣出个前程。

文试安排在大殿前宽敞的空地上,设矮几竹席,置笔墨若干。近百人,邻座隔着逾半丈远,四周围还有许多执笔肃立的宦官,森然的目光,来来回回在底下穿梭。若然有胆子大的妄图舞弊,逮着了必是重重责罚,下檄文通告其亲族。

七姑娘拎着裙裾,低眉敛目端坐着。偷眼瞄瞄上首,离得远,只恍惚瞧见汉白玉石台阶上,三个束高冠,玄色锦袍的身影。心头一跳,今次考官,竟不是内廷中人!而是前朝,正儿八经的朝官么?

之前竟没有丝毫风声传出。七姑娘两手搁在膝头,朦朦胧胧,心底有一个窃窃的念想,翻涌不息。

会是他么?她身处后宫被人刁难,起初还有几分隐隐的委屈,怪他只言片语,连递个字条,半句安抚也没有。可若是,若是他暗中周旋,将她最后一抹担忧:唯恐考题出自内廷,考官再被内廷把持,这女官试便成了一家之言,再难有公正一说。倘若这等忧虑也没了,便是她使小性子,无理取闹,错怪了他。

七姑娘垂着脑袋,不多会儿,果然听得上首主考官亲自言明,隶属相府,领命主持此届甄选。

相府,朱氏,周太子母族。

当真是他!握一握拳,七姑娘偷偷雀跃着,台上铜钟蓦然作响,她深吸一口气,取了毛笔,藉着舔墨的空当,赶忙屏气凝神。

春末夏初,露天坝子,没遮没拦,顶上日头已有些灼人。一众宫婢俯首书案,偌大的地方,只听闻沙沙答卷声,连并巡查的宦官,四下里穿梭游走。

养和殿正殿后方,矗立着一栋青砖红瓦的阙楼。窗槛微开,他负手而立,一眼便在人群中瞧见她规规矩矩,恬静端坐的身影。

改不掉的坏习惯,动笔时候,总会挽起袖口,露出一小截儿莹白的皓腕来。不似旁人,大多姿容秀雅,拎着琵琶袖,显出女子的婉约娟秀。

他倚在窗前,沉凝的眸子,静静看她。负在身后的手指动一动,朗朗侧颜,分外柔和。真见着了人,竟抑制不住,怀念指尖触及她眉眼的温软。

不足一月,相思翻涌,闇然成灾…

第167章 山重水复

秉笔女官,除了考字,学识亦是迈不过的坎儿。若需草拟文书,上峰提点些许,引经据典,挑了要紧的说。如何措辞行文,既能表明了意思,又需切记,务必绕开时下条条款款的避讳。这便需自个儿斟酌,好好掂量了。

笔杆子上闹出的人命,古往今来,屡见不鲜的。多少学识渊博的文士都栽在上头,女官至多算得半个官身,更需谨言慎行,时刻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七姑娘练得一手漂亮的小篆,答题时屏气凝神,很是沉稳。遇着拿捏不准的,便停笔缓一口气,仔细思量思量,并不着急。上辈子应考,离得太久远,那些个历练出来的处变不惊,反倒赶不上他隔三差五逮了她考校,打磨出来的一股子韧劲儿。

头顶晒得有些发烫,她直起腰来,抹一抹额头细密的汗水。打扇似的拎着琵琶袖扇风,微微张着小嘴儿,呼气去去周身难耐的闷热。

不经意了眼,正巧瞅见前排有个体弱的,经受不住,被人抬了出去。看衣衫,竟是方才走在前头,十余位头等宫女中的一人。

此刻那人胳膊肘软弱无力架在小太监肩头,歪着脑袋,腿弯使不上力,脚尖空悬,被人拖拉着,越过矮几,向后边儿行去。嘴里含糊呜咽,病怏怏恳请考官大人通融则个。哭得很是悲戚。

七姑娘垂眸,埋首书案,只觉唏嘘。这般不顾身子骨,连命都肯搭上,足以窥得宫中境况何其艰难。莫不然,这些个宫女,也不会拚死惦记着往上爬。分明底蕴不足,也要来凑这出热闹,将晋升女官,当做了救命的稻草。

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四五人被架出去。及至七姑娘觉得小衣浸了汗,粘湿贴在身上很不舒坦。这才听闻高台上一声恢弘的钟鸣——此届文选试终。

如蒙大赦般,眼看着答了满满几页的宣纸,被冷脸的宦官,平摊着收了去。七姑娘长长吐一口浊气,只盼着明早殿考,千万有个遮阴的地儿才好。

恭送三位大人与两位司礼监公公当先离去,众人这才如来时般,依次退出养和殿,从两边儿朱墙红砖的甬道,四人并排,往延华宫折返。

七姑娘低眉敛目,心不在焉踩着前排那人的步子,亦步亦趋。忽而却听领头的公公,捏着尖利的嗓门儿,高声唱喏,命众人回避。

那声气儿真是歇斯底里,气冲云霄,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赶忙收心,跟着大伙儿呼啦啦垂首,行了跪礼。

宫中自有一套办事儿的规矩。公公说的“回避”,便是指她们身份卑微,来人必是贵极,连见礼都轮不上的。

她木着张脸,有几分疲惫,只觉热得嗓子都快要冒了烟。哪里还顾得上跪的是谁,只呆呆盯着前头那人铺陈开的裙摆,默默细数绲边上的皱褶。

如她这般新进宫的宫女,外边儿行走一圈儿,个个儿都是贵人。十个里头,泰半都得跪。难怪宫中稍有资历的老宫女,无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磨砺得四平八稳,微微颔首的模样。脖子上无时无刻,压了数不尽的贵人,长此以往,早习惯了卑躬屈膝,怎么还抬得起头来,堂堂正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