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羞怯的模样,看在他眼里,娇滴滴软绵绵,可人疼得紧。顾衍眼底幽光一闪,面上不动声色,只略一颔首,拂袖命她退下。依旧是清华无匹,顶顶好风仪。哪里能瞧出半点儿不正经。

由此,七姑娘稳稳当当落入顾大人手心,往后光景,可见一斑。

终选过后,各自散去。只等内廷送来全套女官行头,明日便要去各司当值。依照规矩,秉笔女官不属后宫司职,自是不能留在掖庭。或是另置私宅,或是将就衙门里小住。

第二条不过一纸空谈。此届女官,除去七姑娘在燕京没根没底儿,哪个不是家世了得,放着自家金窝不住,还去那清冷的衙门自找罪受不成?

“若是你愿意,不妨到府上与我做个伴儿,求之不得的。”殷姑娘派的是相府司职。本就是给太子定下的人,日后少不了往庆阳宫走动。

想着往后再见一面怕是不容易,殷姑娘好心请人到自家府上,暂住些时日,待得寻到了合心意的宅子,再搬出去不迟。

冉姑娘呵呵笑出声,眼珠子在七姑娘身上来回打量。“此事恐怕还轮不着你我忧心。七姑娘命好,抢着替她安顿的人,你我拍马都不及。”挤眉弄眼,可劲儿朝殷姑娘使眼色。

殷宓一怔,方才太急切,倒忘了这一茬。学着冉青瞧她一瞧,遂板着脸,故意压低了嗓门儿。

“本官属意,姜氏女,姜七。”

一言既出,七姑娘立时涨红了脸。那人分明是故意,叫她一句话也反驳不了。只能眼睁睁看殷宓冉青笑做一团,频频冲她啧啧称叹。

正闹着,却见门口投下一道模糊的影子。转头望去,却是付女官含笑立在廊下,却是来寻她,有话要说。

几人赶忙收敛,恭敬见了礼。如今虽则同为女官,可秉笔女官,允衙门行走,绝非六尚二十四司能够比拟。只该有的敬重,不可怠慢了去。更何况,付女官在延华宫中,对她几人多有照拂。这份情谊,如何也抹不去的。

“大人请用。”殷宓与冉青借口出了门,七姑娘请人坐下,又亲自泡了茶汤,态度很是恭谨。

付女官点头谢过,捧在手里,看她半晌,这才悠悠开了口。

“这时候过来,却是有两件事儿相告。一来是为道别,世子交代的差事,总算没有辜负。能见你做了女官,离了这争斗不休,一个不当心便能要人命的后宫,该道一句恭喜才是。只盼你日后凡事顺遂,身子康泰。”

看多了宫中倾轧,能遇上七姑娘这般剔透的人,付女官也觉难得。待她自是多了几分真心。

“道别?”七姑娘讶然,一时有些怔忪。“您是说,您要离了燕京?”眼前这位大方得体,行事自来很有分寸,厉害起来镇得住场面,温和时候又格外端庄的女官大人,七姑娘心里是喜欢的。甫一听说离别,惊讶之外还多了不舍。

先前没想到,这会儿才记起。听说早年付女官是开罪了人,若非世子援手,半条命都去了。管大人曾言,付女官是世子专挑了照看她之人。从麓山到燕京,与她助益良多,她感怀在心。这会儿她晋了女官,自个儿都要离宫,哪里还能让付女官再待在那水深火热的地儿,继续受累。

想来以那人的能耐,妥善安置个人,不在话下。

看她没有细说的意愿,七姑娘点一点头,再次道了谢,又说了些临别时候暖心窝子的话。再要送一份礼,却被付女官拦下,摆手婉拒了。

“你我之间无需这般见外。女学那会儿已收了你的簪子,心意到了已是足够。”顿了顿,再开口,眼里却多了几分莫名的神采。

“至于另一事…”特意卖了个关子,眼看她屏息凝神,侧耳恭听,这才吃一口茶,不想竟是上好的碧螺春,比宫里主子用的也丝毫不差。

暗叹一声那位真是着紧她,处处都留了心。当真是宠得厉害。

付女官起身,眼看是要告辞。姿态雅致整理番裙裾,温声叮嘱,“前头来的信儿,廷尉衙门不比别处,公事繁重。能早些过去搭一把手,分担些许,乃是做女官的本分。命你午时过后,即刻出宫上任。到时自有人来接,你且赶紧收拾一番,切莫耽误了时辰。”

不叫她远送,付女官带着侯在石阶下的两名宫婢,款款离去,嘴角擒着抹淡淡的笑。

廷尉衙门哪日不是公事繁重?今儿个七姑娘刚定下司职,那头已是按捺不住。

催的哪里是差事,分明是那位比耐性,从不输人的顾大人。这会儿因着心头好,一宿也懒得应付。

第176章 称心如意,羊入郎口

来接她的是个其貌不扬的小太监。一路没什么话,微微佝偻着身子,前头领路。小选那会儿进宫本就清减,这会儿再要离去,七姑娘只挎了个靛青的包袱,随着那小太监,在宫中蜿蜒的甬道里疾步穿行。

初时进宫还是惠风和煦的春日,当下眼看便要入了夏。道旁矗立的朱墙,巷子又深又窄,贴着墙根儿走,稍微能避些日头。即便如此,因着步子迈得快,背后已出了层薄汗。

宫里就是这般,无论办的何等差事,腿脚得麻利,面上看起来得四平八稳,不能露了毛躁。七姑娘只看见那小太监褐色麻衣底下,行进间,脚后跟儿带起翻飞的下摆,露出一截儿缁色的皂靴。

若然此番不能出宫,日后恐怕她也是这般。走路时候永远肩头齐平,步子又碎又急,躬着腰身,除了身前几尺的地儿,眼睛不许四下里张望。

如此一想,只觉火坑边上走了一遭,险险逃过一劫。幸而有他,否则日子便如这王城,框在一尘不变的宫阙游廊中,死气沉沉,透着一股子行将就木的腐朽味儿,令人窒闷。

“大人,到了。”阙楼下侯着一顶软轿。那小太监将人送到此处,亮了亮腰牌。这声“大人”,却是冲着七姑娘深福一礼,之后躬身退至一旁。

即便方才已听过一回,“大人”这称谓,还是叫她恍惚片刻。道一句“有劳”,回首再看一眼来时瞧不见尽头的甬道,还有那飞瓦琉璃,重楼玉宇。七姑娘回身撩起垂帘,乘着小轿,随着座下微微起伏颠簸,好似抖落了身上枷锁,由里到外,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指尖压下软轿旁,竹篾编成的帘子。小小的缝隙外,是头顶朗朗晴空,惬意行云。七姑娘素净的小脸上,微微抿了个笑。闪闪杏眸中,水波潋滟。想起不会儿便能见到那人,含蓄的,窃窃欣喜。

“没能得手?”八王府中,幼安黛眉轻蹙。便是动怒,亦有一番清愁淡雅的娇美。

连翘压着心头惊悸,偷偷抬眼,但见郡主方才还在小憩,得了口信儿翻身掀了帐子,半支起身子,靠在寝榻边,一脸惊怒。

如今再要过问何处出了岔子,显是迟了。幼安怔怔出了会儿神,颓然躺下去,许久,不甘追问。

“派的是哪样司职,上峰又是何许人?”接连挫败,再不能盯梢似的盯紧了人,放任不管,只会酿成大祸。

连翘心头一紧,早料到郡主不会罢休,心头还是惴惴。自八岁起跟了主子身边,何时遇见过这样的糟心事儿。除了那位待郡主淡漠,郡主闷闷不乐,她小意陪着,偶尔贺家世子登门,带些个讨巧的玩意儿,郡主心底那些个不快,渐渐也就散了。

可这回不同。老在一处栽跟头,最紧要,还是与那位休戚相关。郡主这般要强的性子,一处怄气,已是不平。两头压下来,只看近日里郡主眼底化不开的阴郁,连翘心头莫名就升起股悔意。

若然当初,她能劝上一劝,而非凡事儿都听主子差遣,更不知轻重,胡乱出主意。如今境况,会否远不像这般艰难?

郡主私下里一应行事,王爷全不知情。背后没有王爷撑腰,自家主子哪里能斗得过那位?

想起那位爷,再看水红纱帐里,朦胧的人影,连翘嘴里有些发苦。

“今日是世子爷,钦点了姜家小姐,廷尉衙门里当差。也算是廷尉大人手底下的人。”连翘声气儿减低,见帐子里了无动静,心里也明白,郡主怕是既失望,又丧气的。

如今那人已是“姜女官”。当头有世子爷护着,办差那地儿又是相府地头。再要动手,便是扫了相府背后,太子爷的脸面。

这会儿因着定亲一事,王府与相府,来往日渐亲密。王爷要是知晓郡主从中插手,擅做了主张,依照王爷凡事儿大局为重,冷硬不讲情面的规矩,回头就能禁了郡主的足。至于她这不成事儿的婢子,连翘心头一颤,脚底窜起股寒意。

幼安只觉心头发苦,委屈一波波翻涌着,憋得她喘不过气来。眼里湿漉漉的,可她偏不肯哭出声气儿。这桩婚事她强求了又如何?那人怎能狠心至此,丁点儿不念旧情?她一心对他好,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他可曾用心体会过分毫?

“连翘。”嗓音微微有些嘶哑,幼安也不知,到了如今,对他是欢喜更多,或是心底捅了个血淋淋的窟窿,再也补不上了。打不开心结,索性就死死绑在一块儿,就这么耗下去。他怨她也好,冷落她也罢。总好过她一人陷在无边的苦海里,日日生受折磨。

“备笔墨。”他心头好,便是她肉中刺。她扎在她心里,只叫她不得安生,生生呕血。一日不拔去,伤口便化了脓,结痂都不成。牵扯着,撕心裂肺的痛。

这一刻,除了贺帧,她已是求助无门。

府衙正门外,七姑娘拎着包袱,拿出表了女官身份的鱼符,这才被迎出来的一位三十来许,扎文士巾的大人领进了门。

从正门进去还是头一遭。因着女官袍服需得明日送到,七姑娘依旧是一身翠绿的宫女子轻纱襦裙。这身打扮,却在府衙行走,总有那么一丝丝别扭。

“大人有命,姜女官若然到了,令下官领你去后堂。在下徐存,掌诏文狱典,官拜廷尉史一职。日后姜女官草拟誊抄之文书案表,便由在下审阅,之后递呈左监大人过目。”

虽则知晓眼前这位乃新晋女官,司职乃文书一类。然而至今未有风声传出,这位女官,倒是要派了何人手下做从史。加之这位乃左监大人钦点,之前又因一桩要案,得太子允诺,小选前在衙门里待过一段时日。其间不为人知的门道,底下人个个都是人精。徐存便多长了个心眼,并未拿大,待她算得客气。

“有劳大人。日后还请徐大人多多提点。初来乍到,但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大人不吝指正。”七姑娘拱手一礼,态度很是谦逊。

那人如此待她,她又岂能辜负?到了他身边,有没有那份能耐替他分忧是一说;至少,不能因她而令他蒙羞。官场上的道理,高深的她不懂,浅显的处事之道,她还是拿捏得准。

果然,人抬人总错不了。徐大人见她知礼,通身不见燕京贵女招人不喜的骄矜傲然。客套一番,心里也是受用。

领了她绕过穿堂,在门廊下止了步。覆命而去,只留她一人,独自立在挂了新竹编成的帷帐门外。她瞅着竹席的横条,微微有些晃神。此情此景,叫她回想起初见那日,也是她站在东厢房外,因着深深的忌惮,对他惧怕到了骨子里去,满心都是不情不愿。踌躅不前,恨不能离他越远越好。

“愣著作甚?还不进来。”隔着道门帘,他支肘侧躺着,领口解了盘扣,显出些散漫不羁。微眯着眼,露了分慵懒。眼波透过竹帘下小半截儿空当,窥见她脚下层叠铺展开,翠绿青葱的裙裾。那样鲜活的色泽,衬着微微露头,月白的凤头履。没见着人,只那份俏生生的清新恬静,已跃然入了心。

他手掌搭在腿弯,玉白的指尖无声敲在玄色蟒袍上,看她莲步轻移,缓缓近前。

一年相处,两年布置,三年挂记。如今她到了跟前,除他之外再无倚仗。自她赠他海棠花枝,他便耐着性子,等她甘愿靠近。他图谋她,手段虽失磊落,然微末小节何足挂齿。屋里照进抹光亮,她挑起竹帘,莹白的小脸,豁然映入他幽暗的瞳眸。

她含羞笑得腼腆。他勾起嘴角,自来淡薄之人,罕见的,眼底有万般和煦,潋滟清芒。

第177章 江汉春风起

望着他这副情态,她微微有几分尴尬。这个男人身上,有种致命的吸引力。端看你防不防备。

偶尔她也会惊奇,她是比他多一世经历的人,情场不是没有涉猎。可为何,当他跟前,从没有优越感一说?好似他懂的,远远胜过她。她的那些个经验之谈,太生嫩,在他跟前成了班门弄斧。他惯来持重沉稳,政事上如此,感情亦然。

这个男人像磁石,接触越多,探究之心越盛。可惜她还来不及看清,那些管不住的好奇在意,于他日复一日,待她更有不同的微妙里,渐渐便被他一分一厘,捂热了,也折服了。

“阿瑗。”她盯着他发怔,想得入了神。既有如旁的女子一般,对他仰慕倾心,不同却是,小丫头直瞪瞪瞅他,掺杂了懊恼丧气。这一场愿赌服输的较量,她勉强够气度,却非没有半点儿微词。恐怕如今还在怪他,恼自个儿不当心,着了他的道。

那份小委屈,软软的,藏在她眼里。合了她温温糯糯的性子,只叫他觉得娇憨讨喜,想拥了在怀里好好疼爱。

他自来是想到便做,若非大事,绝少隐忍屈就。伸了手,她犹豫片刻,乖乖靠过来。小手搁他掌心里,睫毛频闪,却不肯被他牵了坐下。

“徐大人说,先到您这儿,您会给我指派差事。”离得近,她觉得这人今儿个分外不同。神态妖妖的,分明是惑乱人心。

她怕自个儿道行浅,经不起考验。赶紧提醒一句,目光在他解开的领口处,一触即收,偷偷咕哝道,美色害人。

她越是如此,他越是放任自流。垂眸摩挲她小手,指尖撩过她手心,另一手竟牵起她腰间系带垂下的穗子,轻轻提拉着。既不真个儿宽衣冒犯了她,又不撒手,只绕在指尖没完没了的挑弄。行止轻佻,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示意味。

她立在他跟前,俯瞰下去,一眼瞧见他微敛的凤目中,又暗又沉的幽光。跟那日园子里他险些失控,如出一撤。

心头怦怦直跳,七姑娘小脸绯红,挣脱他把持,两手攀上去,夺了自个儿系带回来。别开了脸,强压下慌张。

这般不经逗弄。他心里遗憾得很,指尖轻捻,支身坐起。放了腿脚稳稳落地,掸一掸袖袍,眼看是要起身。忽然的,一把扣了她腰肢。

胆子不小,学人虎口夺食,打断他兴致。

天旋地转间,他已站起身,而她亲密无间,伏在他心口。靠得太近,连伸手推攘他胸膛的地儿都没有。她只得手足无措,拽着他臂弯的锦袍,任他下巴搁在她发顶,又叫他得了手。

他如了愿,也不多话,凤目半开半合,静静拥她一会儿,只觉分外满足。

近听他震动的心跳,一下一下,她安静下来,小手也慢慢改作了环过去,抱着他腰身。鼻头动一动,疑惑问他,“您刚饮了酒?”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也会吃酒。光看他面色,丁点儿瞧不出来。不像有的人,喝了酒便上脸。不过他今日反常,倒也说得通了。

“官场应酬,小酌了半杯。”一头揽着她,一头将人往书案后带。“不喜这味儿?”

他这样问,反倒叫她答不上话。问得太亲密,怎样答都是错。她与他中间还隔着一纸王府的婚约,他在用最亲近的口吻问她,而她如今,远没有这般名正言顺。可她愿意等,等到大大方方告诉他,他身上的气味,她都喜欢。

见她不答话,只抿嘴儿笑,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心头了然,也不逼迫。她要的是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说她温婉,可她心头有坚持。一旦下定决心,拚死也不回头。换了别的女人,他只当了笑话看。可她不同,从头到尾,她都是不同的。本该斥一句贪心妄想,因着是她,因着对他,他全盘收用,旁的那些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弃了又如何。

摁了她肩头坐下,他俯身撑在太师椅把手上,将她完完整整圈在其中。腰间暖玉垂下来,碰着她膝头,他面若冠玉,俊得叫她舍不得挪眼。

“不说话,便亲自尝尝。”言罢俯身相就,捉了她小嘴,吻得迷醉。

她是最烈的酒,光看着已嗅到了醇香。一旦沾染上,他便溺在当中,上了瘾,恨不能将她嚼碎了,一点一滴品尝那滋味儿,渐渐的,化在唇齿之间。

他吻得热烈,她生生承受着,眼里有濛濛水光。喜欢他,喜欢到脑子里乱云横渡,喜欢到胸臆间情愫翻涌。

这个男人安静时候,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像一潭幽静的水,深沉且令人信赖。激烈起来,如惊涛拍岸,白浪滔天,气势雄雄。她是他浪海里一只孤舟,他澎湃淹没她,而她甘之如饴,沉入海底。

“不该动你。”他忽而便仰了头,喉结滚动,微微撤离,空悬在她上方。神情似愉悦,似难受。喟叹喘息,俊毅的面上,带了几分意犹未尽。

她杏眼迷濛,眼里春水融融,闻言一怔,刷一下红了脸。揪着裙裾,并膝扭扭身子。不着痕迹向后挪一挪,离他远些。

好半晌,他呼吸渐稳,于她身旁撩袍子落座。她偷眼看他,瞧他动作一如既往的洒然,顺眼望去,却见这人肃穆朝服底下,微微隆起一团…

她急急掉开眼,心跳快要蹦到嗓子眼儿。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生怕惊动了他。她不是不晓人事的姑娘,他此刻这般,怕是不会好受。他为她隐忍,不止一次。她有些心疼,可到底还是面浅。

酡红着脸,倒了杯温水,很是难为情递到他手上。埋着脑袋,喏喏不敢吱声儿。

他睨她一眼,眉头挑了挑。身下动静,他比她更清楚。接过茶碗,承了她的情。抖一抖袍子,两腿交叠而坐,同样是靠坐,生生比她多了分雍容。

果然,他换了姿势,她暗自舒一口气。没了小世子在身旁招摇,她对着他,也少一缕尴尬。

他不觉好笑,这般没出息,是他的丫头。

将书案上一摞文书推至她手边,换了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做本官从史,务必恪尽职守。公事上,不会待你有分毫不同。自当赏罚分明,一视同仁。阿瑗,你可愿意?”

就知他会这般安置她。自称“本官”,却唤她“阿瑗”。公私分明,到底没能彻底。

她正了容色,肃穆点头应诺。他话说得虽强硬,终归留了余地,不肯与她生分。这份心意她领会得,更不能辜负他期许。

自此后,她便是他的从史。许多事情她能够得过且过,可换了身份,她自有她的担当。不能因了她,弱了他名头。

七姑娘捧着文书,起身走到他对面儿,几步开外另一张小一号的条案前。暂且放下,又绕到东窗前,支起槛窗,透透气,让屋子里也亮堂起来。

这后堂便是他平日处置公事的地儿,他在此处,她自是随了他的。

他捧着茶盏,默然静看她忙活开来。只觉往日里此处空荡索然,一成不易。因着她到来,瞬时变得鲜活。窗外乍起的暖风,习习而来。阳春既至,萧然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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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春风暗渡杨柳岸

她有一股子遇了正经事儿,便全神贯注的劲头。刚来第一天,多学多看,不懂的搁一旁,攒下来,过后向他讨教。

她俯首书案,静静的,偶尔传出些翻看公文的沙沙声。他埋首政事,间或了眼瞥她一眼,分明是娟秀的小姑娘,娇俏明丽。坐在书案后,神情比谁都专注。她也不过豆蔻之龄,却意外静得下心,坐得住。这份沉静,从最初已能窥见端倪,很招他喜欢。

待得她将他给的近年来几宗要案,仔仔细细读了小半,伸手够茶盏,这才发觉茶汤早已经凉了。她一怔,从案宗里回神。抬头一看,对面那人依旧敛着眉目,身姿笔挺。比起她快要趴到条案上,端的是好风仪。

想一想,替自个儿斟了茶。捧着茶碗小口抿着,静悄悄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偷偷瞅他,只觉这人忙政事时候,正经模样,真是好看。

她垂眸思忖片刻,缓缓起身。他怎会不知她动静,却不想,她过来不过是递了杯热茶给他。小丫头躲懒,将就着淡得没味儿的凉茶,冲了热水。这要是放在府上,定然要被管事拖下去藤仗。

他顿了顿,终是撂了笔。伸手接过,抬眸问她。“坐得乏了?”

她仔细盯看他眼睛,原是没看错的。“您昨夜歇得不好?忙公事,中途也该停下歇一歇。”却不知,他昨夜正是因着她的事儿,安寝已是三更过后。

她言罢绕到他身后,小手爬上他额角,轻柔抚弄摁压起来,熟门熟路,像是做过千百遍的。

甫一碰触,他身子有片刻僵直。今时不同往日,彼时她碰他,他邪念甚少,更多却是乐见她亲近。如今…他目色渐沉,索性闭了眼,微微后仰着。

见他一口茶没用,迳直搁了茶盏。她撅撅小嘴儿,手上力道重了几分。世子爷不好伺候,这人讲究,吃用挑拣得很,从不肯委屈自个儿。方才接了茶,不过是不想扫了她颜面,吃不吃却是另一回事儿。

七姑娘暗道一声“臭讲究”,压着手腕子,摁得越发来劲儿。

“您是廷尉左监,怎地不带人出去捉拿要犯?左监一职,不就是掌管着按律拘押,逮了犯事儿的,往牢里送么?”自她到了燕京,眼看他一日日安坐府衙,鲜少出去亲自办案。□她之前翻看女学里讲述大周官职的小册子,以为他会佩刀,威风凛凛,燕京里四处抄家逮要犯。将他做了“展大人”看待。哪里知晓,这人办的是文静差事,独占了偌大一个后堂,大热的天儿,躲屋子里醒酒,还能顺道避了日头,真是有滋有味儿。

是她想错了,他哪里是“展大人”,那般劳心劳力的差事,他怕是不屑的。从头到尾,他都是摇着扇子的“公孙策”。运筹帷幄,一肚子争权夺利的心机手段。说是廷尉左监,却与刀光剑影,丁点儿沾不上边。他哪里像是廷尉衙门的人,通身缭绕着贵气,文质彬彬,与她猜想,相去甚远。

听她在耳旁嘀咕,他躺得惬意,鼻端还能嗅到她身上幽幽香味儿。很纯的女儿香,甜而不腻。

多久没得她这般揉捏舒缓?自麓山一别,再见面,她与他之间,总隔了一层淡淡的疏离。倒不是心意淡了,而是她当他跟前,许是成了大姑娘,总有那么丝不自在。

一直到了今日,方才又有了当初阆苑里那份毫无间隙的融洽。

他抬手覆在她揉捏他眉心的小手上,唇角有淡淡笑意。清朗的面庞越发夺人眼目。

“谁人教导阿瑗,左监便得亲力亲为?若需拿人,一纸批文足矣。再不济,还有周准手下探子可供差遣。”

她瞠目结舌。廷尉衙门与御刑监勾结,这人说得理所当然。换了她是文王,她也得除他而后快。

这不就等同刑部判不了的案子,东厂自动给补上。这还有没有王法了?难怪文王急着抬举内廷,再没有个制衡的,怕是文王如芒在背,夜里也睡不安寝。

朝政已乱得这般了么?心里有些发沉,这,算不得好事。

她被他压了小手,手背是他干燥温暖的气息。他的手掌宽大厚实,完完全全包裹住她,她脸红了红,悄悄使力,想要挣脱开去。原本还有一肚子话想问,如今全被他打了岔。

“今晚暂歇在府衙。你那两个婢子,公孙正指了人教养。过两日再送回你身边。这几日先委屈些,但有需求只管开口。得空带你去挑了宅子,收拾出来再搬出去不迟。”

他早替她想得周到,她“哦”一声乖乖应下。这才挣脱他手掌。脑子还在咀嚼他说的话。春英绿芙给了公孙教养?公孙…,不就是早年本打算拿她姜氏做诱饵的那个谋士?七姑娘不是小心眼儿的人,可一旦记了仇,能记好些年。

今晚歇在府衙,身旁没春英绿芙作伴儿。想想偌大的内院,傍晚时候下了衙,安安静静,没个人气儿。若只她一人,夜里那些个映在窗户上,影影幢幢的黑影,偶尔一声极静中乍起的鸟鸣,七姑娘浑身发毛,日头还没落山已是怕了。

含了话在嘴边,觉着不合适,吞吞吐吐问不出来。她方才出宫,他便夜宿府衙。只要不是傻子,谁都瞧得出来,她与他之间,必定不寻常。国公府那头,不会不知有她这么个人在。加之她扫了还没进门儿的准世子妃颜面,只会对她更不待见。

虽则他从不在她跟前提起家里人,可她不是不懂事的丫头,自然的,他家里人态度,她多少还是在意的。

她是藏不住事儿的人。因着走神,小手在他眉眼间划圈,丝毫不觉,自顾想着心事。她那点心思瞒不过他。或是说,她能想到的,许久之前,他便替她做了打算。只时机未到,多说无益。

瞧她一副欲言又止,犹犹豫豫的小模样,他仰头,不动声色等她自投罗网。

果然,在他一双剑眉被她翻来覆去捣腾中,她迟疑许久,懦懦问道,“再过不久便是摆饭时候。您是在衙门里用了再回去,或是回府用饭?”

不能开口留他,却想与他一道用饭。若然他不在,只她一个人孤零零,全然没了胃口。她也有点儿隐秘的小心思。近两月不见他,好容易出了宫,她心里欢欣鼓舞。与他一处,这般快只一个下午又要分开,很是舍不得。

可她终归难为情,有些话压在心底,自个儿明白,却不欲他知晓。离家那会儿,姜昱再三叮嘱她姑娘家需得矜持。她想,即便没有二哥哥絮叨,她也不是放得开的性子。

听她一席话,他眸光闪了闪,藏得深,没叫她发觉。

在她怯怯然,微微紧张的注视下,他微蹙了眉,沉声道,“公事繁重,需得忙得晚些。”言下之意,回府用饭是赶不上了。

她眸子瞬时亮起来,素净的小脸止不住牵起一抹笑。笑颜如花,恰如她赠他的西府海棠,不妖不媚,却自有一股子醉人的香。正合了她那夜在他书房,给他赔罪,寻的托词——“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在他眼里,红妆夜照,远比得她红袖添香。

“你若无事,夜里便侍墨罢。”他眼角掠过本该明日处置的公文,也不与她说破。小丫头面皮薄,羞答答放不下矜持。他便去就她。

他说公事儿没忙完,她稍一琢磨,他是廷尉左监,官职只在九卿之下,自是公事儿缠身的。再看书案上高高累着的文书,轻易便信了他。

有些心疼他肩上担子重,只叫她侍墨,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一迭声儿应了他,还觉着自个儿不中用,没法子与他多分担些。心里又愧又羞。

见小丫头湿漉漉的眼睛里,掩不住关切。他幽暗的眼底,全是笑意。只面上装得滴水不漏,拍拍她手背,一脸肃穆坐起身,眼看是要接着批阅公文。

她赶忙退至一旁,一点儿不敢耽误他政事。目光落在那碗他沾也没沾的茶水上,觉着他已然如此操劳,吃用上挑挑拣拣,也不是不能包容。于是悄然端了茶盏出去,小半会儿回来,已替他重信沏了热腾腾的茶汤。

忙活完,她回身往自个儿那张案几走去。却不知身后那人目光落在她背影上,一瞬不移。直至她转身,方才不着痕迹,收敛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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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小七,世子的手段你慢慢领会

只她与他,两人清清静静用了饭。虽不热闹,她却尤其喜欢他一旁坐着,靠得近,间或给她夹一筷子菜。有些霸道,有些贴心。像极他这人,话虽少,关切却藏在一点一滴中。

礼尚往来的道理她是懂的。他与她夹菜,她便站起身,给他盛一碗芙蓉胜瓜汤。好似她递到他手中的吃食,他都会接过,便是管大人不在跟前,没人试毒,他也是不疑心的。

她深知这一点的可贵。处在他这样的位置,又是这样阴谋诡诈的朝代,毒杀暗杀行刺,想来他经历不会少。他待她这份信赖,她小心翼翼护在心底,视若珍宝。

夜里搬了公文到内院去,依旧是衙门里小小一方院落。不愧是他手底下人,见了她,门外当值的,俱目不斜视。对他却是恭恭敬敬,远远便行了礼。

点着明亮的烛台,她挽着袖口,露出一截莹白的皓腕,在他眼梢来来去去的晃动。她是一门心思替他研磨,因着幼时有个如姜昱般的兄长,她没少干这种丫鬟的活计。姜昱存心磨她的性子,两人争锋相对强了嘴,姜二爷有的是法子收拾七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