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昭仪娘娘听来,单只通药理一条,足矣断了纳姜氏入府的念想。然则这话听在文王耳中…太尉大人悄然给公子成比了个作罢的手势,此事不宜再行纠缠。

大周虽不禁女子入私塾,亦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苛刻的教条。然则后宅之中,首当图的便是个“稳”字。

如此知上进,有错改之,无则加勉,博学多才的女子,必是野心不小,颇有能耐。放在寻常人家做个主母,或可兴家望族,算得福分。

只换了得文王青睐,他日有望得承大统的公子成身上,这事儿便又另有讲究。

凭姜氏出身,日后入宫,连个美人都够不上。甚而所出子女,不可留在姜氏身边教养。老话都说,穷则思变。太聪慧的女子,没有与之才德可堪匹配的份位,这便是祸端。历朝历代,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实乃君王大忌。

果然不愧文王心腹,太尉所揣度的,与文王所想分毫不差。

文王一手搭在案上,似在分辨顾衍所言是否属实。最直截了当,便是拿那女子当堂一试。

“姜氏,如今你可有话要说?”

七姑娘还规规矩矩俯着身子。于无人可见处,七姑娘轻抿着唇,杏眼里光华闪烁,很是灵动。

她听得明白,那人字字句句都在夸她,可从今往后,怕是燕京有头有脸的世家,哪个也没了心思向她姜氏提亲。

经这人这么一夸,她势必不为文王所喜。她被他扣上“半个学生”的帽子,不亲顾氏的,自然待她不亲厚。换了与顾氏交好的,又因他对她今晚这般显而易见的看重,庙小容不下她这尊大佛。御前尚且如此,私底下提亲,就怕顾大人忽而又爱才心起,好好的结亲,变成请了她回去,“打理笔墨事”。这般打脸的事儿,想来没人自找不痛快。

她被顾大人夸成了烫手山芋,日后姻缘只怕除他之外,再难觅得良人。此间顾大人有无掺杂私心,七姑娘以为,此事,有待商榷。

惊愕过后,七姑娘嘴角牵起抹笑来。这人,一番话,句句不离她。可仔细一琢磨,除去公子成,他连消带打,将贺大人站在道义上的请旨,一并驳了回去。

照他那说法,她年幼,谈婚论嫁尚且早了些。在她及笄之前,尚有大把时日,自当为大周任劳任怨,鞠躬尽瘁。贺大人品行高洁,欲结亲以酬她恩情。可这事儿放在顾大人堂而皇之,摆出的家国大义跟前,自是小巫见大巫,相形见绌了。

她在惊叹他心思缜密,算无遗策。看似通篇都是好话,实是对人心的洞察,已至炉火纯青。突闻文王叫她回话,七姑娘神情一震,立马回过味儿来。这又是一番试探。

他已为她,只手擎天,拨云见月。

接下来,她只需借此东风,将他夸她的溢美之词,牢牢坐实。这股压在她头上,接天的阴霾,终究到了化云归去的时候。

秋节,自当是举头望明月,乾坤朗朗,月圆,人也圆的。

第二二九章 众目睽睽,私情昭昭

顾大人一席话,稳稳站住大义。七姑娘思量片刻,谨记着“刚柔并济”的道理,选了与他截然不同的路子。

因着长时间跪拜,脑子有些充血,浊气下沉。膝盖抵在胸腹,繁复的女官袍服舒展不开,层层叠叠缚在她身上,阻了气息。要保持声气儿如往昔般和缓清越,非是易事。

众人心思各异,目光频频往当中那女子端详。莫说是个丫头,便是新提拔的朝臣,头一回当堂请奏,也未必能够镇定自若,对答如流。泰半人对七姑娘待会儿回话,并不看好。

然而七姑娘却无此忧虑。她是女官,而非朝臣奏对。她不用事事做到滴水不漏,非要求个面面俱到。眼下是宫宴,虽突然出了这档子事儿,场面有些清冷。可到底不比前朝,一句话不当心,便会掉了脑袋。

只要一想到那人矗立在她身前,结实而挺拔的背影,她的心,很快变得踏实而安定。

“回王上的话,下官幼时开蒙早。那时候,家里并不宽裕,下官的兄长,手把手,在树皮、麻头制成的糙纸上,一笔一划,教下官识字。一头挨个儿念出声,一头细细讲解其中的道理。下官还记得,彼时不足三岁,已能将‘衔环相报’四字,写得端端正正。”

七姑娘轻柔的嗓音,似水波般四散开来。却是叫人意外,另辟蹊径,起了个头。

“之后兄长入官学,为学监大人所看重。即便因着家世,偶有受同窗挤兑,下官兄长依旧勤学不缀,心志日坚。下官以为,这是兄长心头有坚持,认定了,唯有成才,方能不辜负学监大人传道授业之恩。”

“今岁王上首开女官试,下官侥幸,勉力得了朝廷册封。之后又受顾大人提拔,于大人从史一职,由起先磕磕绊绊,到如今顺遂许多,其间顾大人指点,下官铭感五内。”

“稚子尚能唱诵‘滴水恩,涌泉报’的歌谣,下官身为朝廷女官,又岂能弱了名头,比个稚子还不如。不说王上革新吏治,顾大人知遇恩情,下官除竭尽全力,为朝廷效力,再是无以为报。若是下官只贪图安逸,刚起了个头便半途而废,又哪儿来的颜面,回去面见父母兄长。下官实不愿,只因下官一人,坠了姜氏门风。”

前头答得规规矩矩,只最末两句,话里若有若无,带了点儿颤音,显出她的委屈来。是她刻意补上。

是人都会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抹不开脸面,存了私心。如今她将这点儿私心剖开来讲,明明白白,当下承认:下官还是要名声的。不论公子成或是贺大人,今日她若从善如流,来日,坊间若传出她贪慕荣华的流言,她要如何自处?

七姑娘进京不久,口音还带着分明的江南语调。吴侬软语,加之她本就聘聘婷婷,豆蔻之年,有心示弱,总有那么点儿令人硬不起心肠。

文王抚着酒盏的杯沿,打量她许久。“照你这一说,又置贺爱卿一番感恩图报之心,于何地?”

幼安紧揪着心,只盼她出了岔子,惹得文王龙颜大怒才好。可听她答话,幼安自个儿都寻不出错儿来,心也就越来越凉。

都说她是那人的从史,是他教得她太好,还是她本就天资聪敏?头一回面圣,怎么可能这般条理清明,没个怕性?

幼安本已失望之极,忽而听见文王如此问道,只觉这问问得实在是好,不偏不倚,真真到了点子上。

你姜氏晓得知恩图报,用那人方才夸她的话,便是才德兼修。若是旁人也有向善之心,意图回报,莫非姜氏你只顾自个儿,置若罔闻么?这般挂羊头卖狗肉,自私自利,何谈品性修养?

幼安竖起耳朵,不信她还能巧言令色,强词狡辩,过了这一道坎。

贺帧不觉向她看去,不想文王竟会借他替她开脱的说辞,反过来刁难她。公子成好整以暇,嘴角勾出个讥讽的冷笑。

只顾衍,沉静的眸子里,掠过抹沉思。他曾一度认定,她心思灵变。揣摩应对的本事,女子中,难能一见。

他隐隐期待,她再下一城。

如今他心思有几分复杂。既想一力庇护她,免她孑然无依;又期待她有所长进,即便离了他维护,亦能摒弃多余的顾虑,不受人欺侮。

她的那些绵软圆滑,实是令他又爱又恨。

这般矛盾而焦灼的心绪,在此之前,托她的福,他亦有体会。只不如今时今日,这般深刻。他教养她时,顶多对她疾言厉色,牢牢把控着尺度。真到了旁人欺她头上,他才发觉,他对她的心疼,远胜于期待她成长。

私心作祟,理智终究不敌败退。

只一瞬,他已备好不下七八种说词,她若答不上来,他随时候着替她解围。

七姑娘不知顾大人因了她,今晚就没安生过。她正微微偏转脑袋,回身朝贺大人那方,遥遥眺望。

心烦文王没完没了,对她个女子,少有宽宏。好在,她早有准备。

“若是下官直言,贺大人对下官最好的酬谢,便是‘成人之美’,贺大人可赞同?”不是说要报答她么?她自个儿挑一个还不成?贺大人收回向姜家提亲那话,免她被文王借题发挥,钳制于她,岂不正好?

殿内众人怔忡一瞬,下一刻,看向七姑娘的神色,渐渐露了正容。

好一个心思慧黠的女子!片刻之间,已叫她想出了应对的法子。切中要害,而又两头兼顾。既能圆了她之前一番陈词,又给了贺大人台阶下。话里带了几分俏皮,明知她这话答得漂亮,却未有半分显露在外的得意洋洋。

一应分寸,她拿捏得恰到好处。只这份心机,已叫人小瞧她不得。

七姑娘所请,贺大人于大庭广众之下,流露出“惜花之人”的本性。似受不住她娇声软语,哪里有不应。

一场请婚,同时牵扯进一位殿下与侯府世子,因着各自另有缘由,竟就这么虎头蛇尾,草草收场,只叫众人唏嘘不已。

事情了结,贺帧功成身退。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只他心里清楚,他肯护她于危难,未必如前世,关乎情爱。只欣赏却是,实实在在。不可否认,便是没有前世那段因果,她已如初荷般,绽露风华,引来他注目,不足为奇。

文王深深睨她一眼。顾衍方才夸她聪慧,不想竟是,犹有保留。

众人只见文王抬手一拂袖,一语不发,只示意几人退下。复又招来身后侍立的内廷总管冯锳。半晌,殿内锦瑟潇潇,歌舞升平,又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七姑娘被顾大人指的两名宫婢,搀扶着,缓缓挪动僵直的腿脚,向殿外行去。一路她都谨小慎微,有意远离赴宴的各方权贵。即便众人眼波在她身上隐隐流连,七姑娘只一心看着脚下,低眉敛目。

能逃开公子成算计,她见好就收。文王能如此轻易放过她,很大程度上,缘于她是为女子,且身份微末。比起丞相与顾大人,她在文王眼中,显是翻不起大浪。

七姑娘心里明镜似的,只觉心头大石落下,又想起他。

方才他借给她指婢子的当口,众目昭彰之下,坦坦荡荡向她看来。

他眼里神色太深,却带着她熟悉的暖意。她顶着他“半个学生”的帽子,读出他眼里煌煌然,不加遮掩的温情。

旁人眼里,她受他提携,她表现得可圈可点,他自是与有荣焉。于是他的注目,也就顺理成章,毋庸置疑。

只幼安却恨极了她与他之间,默默不语的默契凝视。

名扬天下,显贵不可一世的公子玉枢,为她,欺君罔上,蒙蔽世人。

他待她如心头珍宝,纵不择手段,亦一往无前。

那她幼安又算什么?她,不该恨么。

第二三零章 大人,您就是这样提…

“你方才所言,就不怕埋下祸根?”酒宴正酣,众弦齐鸣,正好使得两人说话,再不入第三人耳。(百度搜 )

贺帧如今沾不得酒色,见身旁那人手上把玩小半盏贡品桂花酿,不由眼馋。眼看对面公子成与太尉把酒言欢,贺大人垂眸,手腕轻荡一荡侍人将才奉上,热气腾腾的参茶。

汤面上模糊的倒影,瞬间化得支离破碎。半晌,又静静拼凑出,与他记忆里截然不同,一张年轻而略带病容的面孔。

庄周一梦。于此灯火通明的大殿内,竟有几分恍惚的真假莫辨。

贺帧暗想,除他之外,身旁这人,是否同他一般,有着在世人看来,无比荒诞诡秘的际遇。

祸根么?顾衍拇指摩挲杯沿,不以为意。眼梢扫过对面被人簇拥的公子成,只略做停留,一触即收。

若有人借她乃是他“半个学生”这事,兴风作浪,便是打错了算盘。她与他之间,他自来是护她声名。他自身,却是生冷不忌的。

“贺大人不觉,不相干之事,已是插手太过?”顾衍冲他举杯,目色幽深而晦涩。

周准曾言,两年前,他尤其不喜她与江阴侯府有所牵连。如今看来,彼时,他防的确是贺帧此人。

之于缘由…只今日透出的蛛丝马迹,已是耐人寻味。

被他不算客气,疏冷告诫,贺帧也不恼。掸掸袖袍,支肘倚在食案上,便是病了,平日惯常的那套洒然落拓,不见半分收敛。

“你这脾气,何时能改一改。还是这般不近人情。”方才还是一路人,转眼便划分得清楚。

贺大人一语双关,刻意为之。

甫一听起来,这口气,仿佛久不碰面的故人,因着过往几分交情,不见外的熟络寒暄。只贺帧却是清楚,他这是借话刺探他,欲从他眼里,看出些不同来。

他两人交情,牵扯极深,非同小可。他曾因他得了姜姬,更因他,从未完完整整,占据过那女人的心。

往昔种种,皆成云烟。如今他两人,再一次,比邻而席,世事无常。

顾衍半眯起眸子,稍有惊异。不曾料到,在他猜疑贺帧之时,贺帧于他,亦然如此。这还真是,有趣得紧。

此时,玉阶之上,御前总管冯锳,高声唱道“圣驾回宫!”

座下众人敢忙起身,恭送文王离去。近一年来,文王因政事郁结,精力不济。如今更是当先离席,之后御花园赏灯,却是看也不看。独留昭仪娘娘,主持大局。

眼睁睁看着文王招章婕妤伴驾,巍昭仪面色瞬时变得难看。好在尚且记得如今在外,顾着颜面。于是搭了小太监手,身姿曼妙,款款步下月台。理一理鬓发,笑靥灼灼。“诸位夫人,可愿与本宫同去赏灯?”

待得昭仪娘娘领了一众女客,鱼贯而出。殿内众位大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没了家里夫人管着,自是放开了吃酒,赏看歌舞。

这厢两位监使大人方才落座,便见管旭迎面过来,依次见礼。

“世子,国公大人请您过去一见。”

贺帧挑眉,比了个自便的姿势。半闭起眼,随着曲调,轻轻击节。只眼睛盯着中央七八个着直襟抹胸,胸前袒露出大片雪白的舞姬,似乐在其中,看得津津有味。

顾衍临去前,眼波在他与一干搔首弄姿的舞姬间巡视一回,沉声道,“早些回府,静心将养。”说罢,带着管旭扬长而去。

正寻乐子的贺大人,眼里精芒一闪。这人,临去前不忘提醒他“静心”二字。他是怕他身子没养好,又在府衙里劳烦了她么?

另一厢,赵国公立在廊下拐角,身旁围着几位顾氏门客。听见不远处脚步声渐近,国公大人徐徐回望,面罩寒霜。

“父亲大人。”顾衍上前,扬手挥退旁人,缓缓站定。

父子两个,相隔两步开外,同样身姿英挺,形容肃穆。

赵国公虽官拜当朝一品御史大夫,早年却是被老国公所迫,弃武从文。打小爱习枪,身形磨练得比寻常文士更魁梧几分。而顾衍喜剑,剑乃兵中君子,习练日久,反倒磨砺得举重若轻,内敛而深沉。

赵国公面有不豫,直言下命。“外头那女人,尽早了断。下月初四迎亲,拜堂之前,绝不可横生枝节。你若下不去手,为父便替你了结了干净。”这却是明着胁迫。

顾衍沉静的眸子,猛地一缩。静静与赵国公对视片刻。少顷,浅淡笑开。

“不至因她生出变故。是以,她,父亲大人,还是不动的好。”不似赵国公凛然威逼,话里全是不容人违逆的强横。顾大人语音轻缓,竟还带了柔和的笑意。

赵国公只觉越发看不懂他。这个儿子,何时变成如今这模样?仿佛记得,是在他七八岁上头,顾戎猝然去了,之后,便与家里人一日比一日,更加亲近不起来。

念及过世的长子,赵国公心头一堵,再看他,颇有些黯然无奈。旁人只道他性子冷,生来不好打交道。殊不知,幼时,他跟在顾戎身后,亦是同寻常孩童一般,粘乎兄长。玉面童子笑起来,按老夫人溺爱他的话讲,一屋子都沾了他的光,亮堂起来,这孩子打心眼儿里招人喜欢。

比照他如今依旧卓然的面容,赵国公终是暗自叹口气,放软了口吻,唤他待会儿一道回府。

顾衍望向高台之下,百来桌席面,思量片刻,终是寻了个托词,告退而去。

“不孝子。”赵国公摁一摁眉头,低声呵斥。

他又何尝真就想要取了那丫头性命。只不过几句重话,敲打他一二。方才他在御前一应所为,已然招来八王疑心。

他倒好,护那丫头护成这样。稍微流露出欲对她不利,他也不明着顶撞,只绵里藏针,给他这做老子的脸色看。

管旭迎上前,一眼瞧见国公大人黝黑的面孔,赶忙噤声,不去触这个霉头。

国公府这父子两人,多年来如一日,分明是父严子孝,偏偏,每每对上,总是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猜想刚才必是赵国公拿七姑娘,胁迫世子顺从迎娶郡主,管旭不觉暗自摇一摇头。那位要这般容易受人摆布,国公大人也犯不着在此怄气。

七姑娘自出了大殿,便没再回席上。只避在不远处,几树茂盛的花树底下,随意挑了个春凳,弯腰揉捏这会儿还微微发麻的腿脚。

打定主意,再不来凑这样的热闹。心里还后怕着呢,险些把自个儿卖了出去,给人做姬妾。

一头抚弄膝盖,一头仰着脖子,望着天上银盘似的的月亮,看得出神。

她正觉得避开了前头的喧嚣,今夜月色极美,便见头上拢下抹阴影。没等她回神,身子已被来人重重摁进怀里。他从身后抱着她,俯身,下巴搁在她颈窝。男人暖暖带着酒香的鼻息,丝丝缕缕,扑打在她颈侧。

宽厚的手掌,覆上她揉捏膝盖的小手。带着她,缓缓抚弄开,散去郁积的血气。

这般姿势太亲密,又在宫中,她绯红着脸,怕突然被人撞破,却又舍不得推离他的怀抱。于是细声细气,柔柔提醒他,“有人。”

她想起他在大殿之上,满嘴仁义的大道理,口口声声都是“惜才”。他对公子成说,对她,若只论风月,谈情说爱,便是委屈了她。

可背地里,她觉得,这人是很乐意委屈她的。譬如当下,他灼热的唇舌,正在身体力行教导她,何为冠冕堂皇,暗渡成仓。

她躲闪着他温柔的亲吻,止不住轻笑出声,抽出手,转身回抱他。她晶亮的眸子,映着月光,璀璨生辉。眼里满是笑意,俏生生问他,“大人,您便是这般提携下官,报效朝廷?”

他背光的俊颜,模糊而温和。因她主动投怀,似比往常更依赖他两分,他眼里有流光闪动。

男人喉头溢出几丝清笑,迳自俯身,堵了她多嘴多舌。

第二三一章 世子相中的,是大周…

“大人,这是去往何处?”一吻过后,他带着她,避人耳目,在宫中穿行。方向是去往宫外的,可路却不是她熟悉的那条。

“带你赏灯。”他握着她手,掩在宽大的袍服底下。又给她添了件府上带来的披风,她身量小,带着兜帽,黑灯瞎火的小道上,极不起眼。偶尔遇上值夜的宫女,远远看清他面容,急匆匆跪下去,再没有胆子打量。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夜里,他与她离了众人,独自在月下静静游走,刚才那些胆战心惊,就好像脚下的石子儿路,一步步踩过去丢在身后。再艰难的关隘,也会有尽头。他会如此刻般,牵着她手,先她半步,却不会抛下她太远。

她小手偷偷钻进他指缝里,将他抓得更牢。他握她的手微微一顿,之后,目光端正平视前方,侧脸的轮廓,在月下显得异常柔和。

“方才被父亲大人唤去,想来这会儿老爷子气得不轻。”他知晓她在意他家里人,于是对她未有隐瞒,用平和的口吻,与她交底。

气得不轻?七姑娘眨眨眼,有些愧疚。“国公大人是气您袒护我?”小脸上有几丝落寞,然而他对她坦诚的态度,很快便抚平她心里的那点儿介怀。

国公大人与夫人许氏不待见她,七姑娘觉得这事儿还真是无可厚非。换个角度想,若是上一世,她跟父母报备,要嫁个没房没车没存款,只空有一腔抱负,正努力打拼的小伙儿,她家里人,也未必愿意的。更何况,这一世,他与她的家世,相差不可以道理计。

他捏捏她手心,眼底有一抹精芒闪过。老爷子对她,不论是否情愿,怕是已生出几分赞赏。她今日在殿上,隐隐也为顾氏挣回了脸面。若非瞧出她是个好苗子,比幼安远有胜之,不会急着敲打他。不过是怕他太过看中她,不给幼安留情面。

“这还是其次,要紧是提醒下月初四的婚期。”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将横亘在他两人之间最大的阻碍,剖开来讲。她一走神,脚下略缓,与他交握的手臂便拖拖拉拉,绷直了,抬高几分。

他站定,停下等她。面上沉静而悠远,一语不发。

她定定盯着他打量,偏着脑袋,另一手圈弄着披风领口处,系带上的穗子。少顷,主动跨步,靠近他。她与他一同经历这许多事,很多时候,都达成一种默契。

他于无声中等待她的信赖,而她心头了然,笑意盈盈给了他回应。

有些话,犯不着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他的允诺,份量极重,她信得过。她跟他,心智上,都不似十来岁的少年人。靠的不是甜言蜜语,山盟海誓。

这次是她拽了他往前走,小手有一搭没一搭,摇晃他胳膊。“果饼可还合您的胃口?昨日反覆尝试了两回,京里的食材与江南有些不同,佐料上,尚有些拿捏不准。”

她丁点儿大的力气,轻易便带动了他。他嘴角浮着舒心的笑,与她相处,便是如此契合。她懂事,知晓心疼人。对他,她是无可取代,渐渐变得不可或缺。

两人一路说着话,往往是她拣了儿时的趣事,娓娓道来。他听得专注,间或应和两声,并不打断她,却又不会叫她生出一个人说话,冷清的抱怨。

她有些时候也奇怪,按理说,他不是有耐性与女眷好生相处之人。听他提起家里几个庶妹,便知这人惯来的,态度冷清。可她觉得,他很懂得尊重她,不正经的时候,调情也是一把好手。这样的特质,若是换在素有花名的贺大人身上,那才是合情合理。

他带她拐了个弯儿,推门进了一处僻静的院落。这院落似荒废了许久,石板路旁的杂草,长得有她齐膝高。四周围影影幢幢的枝桠,暮色里有些吓人。再加上枝头一声嘶哑的鸟鸣,她吓得频频往他身旁依偎,抱着他臂膀,紧紧压住帽沿。

他反手插上门梢,此处无人,他再无顾忌,一把捞了她脚弯,将人打横抱起,大步登上西边的阙楼。

她搂着他脖子,下巴搁他肩头上偏头看他。因着四下里都是他熟悉的气息,她胆子大起来,眼里满是好奇。“不是说赏灯么?此处□黑一片,连个灯影子也没见着。”

夫人小姐们都在御花园玩乐,他带她到废弃的庭院,好生古怪。不过真当着人前,不能与他如此亲近,她又隐隐不乐意了。于是又觉得此处哪怕一盏灯没有,也是好的。

“急什么,等看便是。”

她赖在他身上,全身都放松着,很是舒服,听着他低沉而醇厚的嗓音。或许是出于对前世导师的敬重,她也跟着偏向于更乐见她喜欢的人,有着一副成熟而富有男人味儿的嗓音。

等到他扶了她稳稳站定,凭轩远望,她微张着小嘴儿,震惊于眼前开阔的美景,如此瑰丽堂皇。

高高的阙楼上,他自身后扶着她,耐心与她指点。“右手那处,便是御花园灯宴。”她点点头,妆点得红彤彤的游廊,像一条匍匐的火龙,盘着身子。

“东边灯火最通明处,乃太祝令丞所执掌的祈愿灯,请神祈福之用。”他自来说话言简意赅,她一点即透。原来,这才是他带她到此处的缘由。

宫中祭月,她哪里有资格伴驾,上前叩拜。于是他便领她到此处,不愿她错过燕京贵女都十分看重的秋节习俗。

别家姑娘对着的是家中置办的香案火烛,他索性借光,让她立在高高的阙楼之上,正面儿对着关乎天下社稷,为祭祖陈设的庙堂祭坛,随她许愿。

她本是有些惧高的,可他既有如此用心,她便顺势抱拳,抵在颚下,安然闭上眼。

人在闭眼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平衡感会有不同程度的削弱。可她不怕,有他在她身边,此刻危楼上穿过的风,也带着一股缠绵的情味儿。

他结实的臂膀,稳稳扣在她腰间。顺着她小脸面向的方向望过去,他沉凝的眸子停留片刻,终是于默然间,干了件之前他从未放在心上,亦不以为然之事。

多少年来,头一回,他静默许愿。

等她睁眼的时候,她丝毫不知,身后的男人,因她而破例。

“许的是何愿望?”他将风掀起的兜帽,替她拢一拢。慢条斯理系着结,微凉的指尖,在她下颚若有若无的碰触。

她能许什么愿?她自个儿是清静的性子,没有野心。不过是一心盼着家里好,他好,她与他之间,能够得个圆满。老人都说,愿望说出口便会不灵验。于是她笑而不语,灿然的眸子一闪一闪,不肯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