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察觉她垂着脑袋,好几次偷偷瞥他今早换上的皂靴。她眼角悄然的喜色,烫得他心头微热。带了犹不自知的她,尽量拣僻静的地儿走。转过一处拐角,他带她步上回廊。正欲拥了人好好温存一番,却听背后屋子里,竟是有人。

“姐姐,听说世子爷身边跟了个女子,会不会,是要仿效京中世家子弟,大婚前安置了相好的,金屋藏娇不成?”

七姑娘瞪着惊愕的眸子,听这声气,也是年轻的姑娘家。一口纯正的京腔,字正腔圆,说起来话,轻声细语,气度不凡。没有做婢子的卑微恭谨,倒像是闺中小姐,无趣儿时,背地里道人长短。他院子里,怎会养着别的女子?

被人打断好事,他已是沉了面色。再加上不明来历的女人胡言乱语,他拥着她,回身盯着紧闭的花棂窗,半眯起凤眸。

“爷带女子回来,又与你我何干?自被爷送来这院子,你我往后就剩下一条出路:安安分分守着这清闲,莫要再生出不该有的念想。”做姐姐的,口气很淡,话里透出几分波澜不兴的认命。

起先那女子叹一口气,屋里传出一声茶盏搁下的脆响。许久过后,才又有了动静。

“只是不甘心,不明不白,怎么就落到如今这境地。你我本是得夫人看中,多少贵女里头,顶顶拔尖儿,挑了近身服侍世子。哪里知晓,那晚上,”女子语声羞恼,微微使了几分小脾气,“都那样了,还是叫人撵出了屋子。姐姐,不是说男人都好那一口么?怎地由始至终,世子爷不为所动。到头来,却宠了个藏头露尾,带回府上都不够份量的?”

“藏头露尾,不够份量”,这说的是她?七姑娘抿唇,有些猜到她两人的身份。只怕是前些年,国公夫人许氏,挑出来给他备着的屋里人。

接下来如何,他没让她继续听壁角,揽着她,面上瞧不出喜怒,如来时一般,带她回去。

她瞧出他平和的表象下,隐有薄怒。抱紧他手臂,给他递去个安心的眼色。他止步,好看的眉头蹙起来,抬手抚上她发顶,语声和缓,未做隐瞒。

“陈年往事,算不得愉快的经历。当初随手扔了交由管旭处置,不想,她两个竟被送至此处。可有惹你心烦?”他并未问她是否疑他,就如同她信任他,并未碰过那两人一根手指头。许多事,已无需宣诸于口。

她摇摇脑袋,娇憨望着他,眼里全是体谅。

他这样的家世,哪家不是这么干的?方才那女子口中的“都那样了”,她猜想,大半是衣不蔽体,将人裹了抬进他房里。

“陈年是哪一年?”她食指戳戳他心口,有些个好奇。这男人的自律,何时已这般令她心安?

他深深看她一眼,别开脸去。他非圣人,男子该有的欲求,他分毫不少。只她出现得正是时候。

在她之前,他无心与女子欢好。遇了她,他倒是兴致勃勃。

“哪一年…”他重复她问话,颇有深意,沉沉打量她。“自翠屏山一别,正是回京行冠礼那会儿。”

她小脸满满爬上抹晕红。不是麓山一别,不是冀州一别,偏偏点明翠屏山一别。那一年,他在山上唤她,“阿瑗,快些长大。”

她羞红了脸,得知他为她拒了旁的女子,壮着胆子,小手攀着他胳膊,将他拽得微微躬了身。垫脚,蜻蜓点水,碰碰他脸颊。

他眸子倏然暗沉,她再要退回,他却是不许。

花树底下,他拥着她深深浅浅的亲吻。斑驳的光影落在他两人身上,微风掀起袍脚,他银灰的大氅飞扬起来,裹住她的披风。真如绿芙所说,那场景美得跟画儿似的。

当此际,却有人大煞风景。

梁九唉哟一声叫唤,看了不该看的,只捂着眼睛,无头苍蝇似的,慌忙往边上躲。

七姑娘乍然受了惊吓,费力挣扎起来。顾大人黑着脸,将她牢牢摁在怀里,氅衣一抖,整个儿遮得严严实实。

再三被人打断好事,惯来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终是动了火气。

梁九只听自家世子爷沉声怒喝,随着一句声威骇人的“滚出来”,梁九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从树后露了身形,人还没站稳,已扑通一声,直挺挺匐在石子儿路上。

七姑娘由始至终被他捂在怀里。脸颊挨着的,是他强有力而略显急促的心跳。

她面上火辣辣的,被人撞破,很是尴尬。竖起耳朵,听了半晌,越发觉得古怪:这时候贺大人找上门来,一刻也等不得便要见他,是为何故?

第二四零章 平平淡淡?天翻地覆…

“先送你回去。”

他留下她,独自去往前院书房。他有事不欲叫她知晓,她也就不问,在厢房里使唤春英绿芙,不是还得逗留两日,索性好好布置一番。

这么一等,便等到近傍晚时分。七姑娘两次请人去前边瞧瞧,得来的回话都是:两位世子爷关在书房议事,打从进门起,就再没出来过。

这倒是稀罕事,府衙里见天的碰面,也不见他二人有这许多话讲。

直到梁九亲自来请,七姑娘带着春英绿芙,穿过跨院儿,到前头寻他。还没进门呢,抬眼便瞧着屋里情形好似不妥?那两人各自坐了上首,相互间不搭理,异常沉默。见了她身影,剑拔弩张的氛围,这才有所收敛。

“来了。”他搁下茶盏,招她近前。一旁贺帧,冲她缓缓颔首。

这场面…七姑娘留了春英绿芙在外面,自个儿打帘子进去。“大人,贺大人。”摸不清状况,也就谨守规矩。只话里亲疏,显而易见。

贺帧极是复杂端看她一眼,与往常不同,此刻他面上全无嬉笑之色,难得的肃然沉静。

她正一头雾水,垂手侍立着,颇为局促。便见那人撩袍子起身,缓步来到她跟前。当着贺大人的面儿,俯身执了她手。“叫厨房给你备了鱼羹,昨儿不是说喜欢?”

他自说自话,语声缓和,是她熟悉的温和口吻。仿佛屋里压根儿没外人在,就如同平日里,只她与他一般随意。他握了她手腕,迳直往门外去。

她震惊莫名,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神。

昨儿个一早,她随他到府衙,她还规规矩矩当着他面,与贺大人道别。打的是随他出行,听他差遣,整理文书的幌子。一夕之间,事情怎么就变了模样?

她本能挣脱的小手被他牢牢扣住。她像提线木偶,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她梗着脖子,回头望望独自端坐的贺大人。只见那人抚膝而坐,身姿笔挺。沉沉盯着他两人背影,大半张脸隐在暗处,眼中神色,瞧不分明。见她望来,他嘴唇似蠕动两下,像是有话对她说,却终究没有出声。

“当心脚下。”身前那人忽而出言提醒,与她交握的手,亦使了三分力道。她应一声是,乖乖转过头来,看着脚下,跨出门槛。

他替她打帘子的手撤回,靛青的布帘唰一下垂落下来,严严实实,将屋里屋外彻底隔绝开来。

照例说,来者是客,便是不请自来,也不该这般失了礼数。她猜想,这两人怕是说不到一处,分歧极大,闹了不痛快。他不是迁就人的性子,没了耐性,也就不给人好脸色看。

好在她来时瞧见时常跟在贺大人身后的老仆便立在廊下,这人冷脸离去,想来那位也不至这个点儿上,热饭热饭也吃不上一口。梁九不该那般没眼色,侯府世子,他还不敢怠慢。

“大人?”她以为他这会儿定是心下不豫。却不想,这人刚出了门,面上已回复她越发看惯了的温和。

“等得久了?先行用饭。”仿佛刚才她在屋里见到的冷场,不过是她一人的错觉。他在她跟前,惯来的,又摆出那套只为宽她心,鲜少让她知晓烦心事的做派。

这男人身上,偶尔也会有传统的偏见。譬如,他很喜欢将她庇护在羽翼之下。“男主外,女主内”,这老祖宗传下来的教条,他虽非刻板之人,骨子里,依旧遵循着。即便他允许她在府衙里抛头露面,这也是因为她的路,乃是他一手铺就。他事事替她参详,真要计较起来,他像给她画了圈儿。她在圈子里如何蹦,他有的是耐性纵容她。可一旦越过了界,他会以他的方式,叫她长点儿记性。

她没觉着这样不好。生处这样的环境,他在尽力与她庇护。虽掺杂了私心,出发点却是为她好。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争强好胜,非得不自量力,自讨苦吃。

依附男人不是件坏事儿,最打紧,需得有这么个人值得去依赖。

如今他突然待她不同,她担忧的是,贺大人心仪郡主,会不会因着对郡主的袒护,往后在政事上给他使绊子。本就不怎么和睦的两人,经了今日这事儿,怕是间隙更深。

“您怎地突然…叫贺大人瞧见,该当如何是好?”

她那点儿焦虑的小心思,愁眉苦脸都摆在明面上。话里全是为他着紧,反倒是对贺帧,将那人推得远远儿的,不止见外,更隐隐带着防备。

她这般情不自禁的维护,轻易便取悦了他。领她坐下,亲昵拍拍她发顶。姜昱时常这般待她,她一脸不乐意,撅嘴儿的模样,他觉着很是鲜活灵动。

果然,她仰脖子闪躲,冲他瞪眼。红艳艳的小嘴儿,煞是招人爱。

七姑娘撅嘴儿。多大了?这人怎么动不动还拍她脑袋,将她当了小孩子哄么?都怨姜昱,若不是他,向来规矩极好之人,轻薄她时候不算,不会做出这等有失身份的举动。

他噙笑,盛了肉羹给她。慢条斯理一句话,只叫她呆若木鸡,一时望了本该要伸手接过。

“一月之期,提早了几日,当是无碍。”见她一脸怔忪,微微张着小嘴儿。他搁了汤碗在她跟前,又递了汤匙到她手里。

之后,这人仪态极好,挑了几样她喜欢的菜色,一派雍容,夹了搁她青花瓷碗里。

七姑娘觉得做梦似的。一月之期…提早了几日?!

她心下扑通扑通狂跳着,记起他当日抱她进府允诺她之事。要说全然出乎她预料,也不尽然。她本是估摸着,这人该在婚期之前,闹出莫大的动静。

可怎么偏偏就这么平平淡淡,一丝风声也没有?在她以为一切风平浪静,万事安好的时候,平地一声惊雷,他在饭桌上告知她:幼安之事已然了结。

于是他在自家别院,如何与她亲昵,便是当着人前,亦是情理之中。与王府的亲事既做不得准,他私下里如何行事,也就不惧人言。

横亘在他与她之间,悠悠两载的阻碍,就这般轻描淡写,被他一言以蔽之了?!

这厢七姑娘受惊不轻,那厢八王府中,幼安已是哭得哑了声气,生生闭过气去好几回。吓得跟前伺候的子欢,一刻也不敢稍离她寝榻,心里空荡荡的,仿佛天塌了似的,丁点儿不敢设想往后的日子。

连翘木讷避在子欢身后。原本一双好似生来会笑的眼睛,如今似明珠蒙尘,再瞧不出往昔光彩。只怔怔然,望着榻上一脸死灰的女子,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闹出这等骇人听闻的丑事儿,郡主的前程算是全然毁了。跟前伺候之人,哪个也别想落得了好。连翘觉着自个儿脸皮有些发痒,又紧绷得厉害。抬手一摸,这才发觉,原来在她自个儿也没留意的时候,眼泪已是簌簌而下。吹了风,干在脸上,能好受么。

郡主昏厥前抚着心口,似患了疯症,一个人躺在榻上,反反覆覆的呢喃。只道是有眼无珠,活该遭人算计。那样癫狂,借自嘲痛哭,又怕到瑟瑟发抖的郡主,连翘从未见过。

她只觉得,郡主灰暗无神的眸子里,定是藏了许多想要宣泄,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开口的秘密。王爷已去了国公府商议退亲之事。郡主嘴里那人是谁,连翘遍体生寒,半分不敢设想。

第二四一章 郡主能安定,下官也…

“两家的亲事结不成,热闹也没得看。京里有多久没热闹过?打三年前淮阳帝姬出嫁,再没见过哪家嫁女,十里长街,有抬不完的嫁妆。原本还指着这门亲事,再给开开眼。哪里晓得,这等大事,说变卦就变卦。听说此番是王府主动退的亲,府门口妆扮得喜气洋洋的红绸,全给摘了下来。莫非,是顾家那位,在这节骨眼儿上,做了什么对不住郡主的事儿,被人给拿了把柄?”

“瞎嚷嚷什么劲儿?看在哥儿几个有过命的交情,今儿也不怕给你几人透个底。祥子方才这话,恰是说得反了。上头得来的消息,这出岔子的,可不是赵国公府。你当如何?却是那自恃甚高的小娘皮,另攀了高枝。比赵国公府这枝头,更高的高枝。”

“嘶…听柳二哥这意思,能比国公府门槛儿更高的,总不能是旁的几家。思来想去,还能是天家不成?!”

凉棚底下坐着几个佩刀的官差,看衣着打扮,像营地里的军士。许是正在外头办差,其中一人高声唤来跑堂的,叫给拴在树桩上的马喂些草料。茶寮里坐会儿不过是半道歇脚,借了这空当,于山脚下的清静地儿,也就少了顾忌,口无遮拦,说起近两日京里闹得喧嚣鼎沸,王府向顾氏退亲一事。

正说到兴头上,却见前方岔道口拐出辆挂藏青纬帐的马车。单看这马车,很是寻常。驾车的老翁,上了年岁,身形微微佝偻。这几人不过随意瞟一眼,又接着方才的话头。

其中一人就之前被打断一问,点了点头,又摊开手掌,直直比了四根指头。

行武之人,说话不比姑娘家柔声细语。再加上营地里官职不高的“军爷”,大都沾染些三教九流不好的习性。说话嗓门儿大不止,言辞也就不堪入耳。

隔得老远,话已传进车里。因着不赶路,马车行得慢。七姑娘两手捧着热茶,热腾腾的水汽熏得她两颊红彤彤,粉嫩好似掐得出水来。她跪坐着,靠在他身旁,一手偷偷撩起帘子,尖着耳朵,侧耳倾听。

为人诟病,他似恍若未觉,自顾闭目将歇。手掌松松搭在她腰上,力道虽不重,却将她稳稳托住。这人一身好修养,已是好到令她叹为观止。

不用说她也能猜到,如今京里,他被人退亲,此事定然闹得街知巷闻。可她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安稳样子,他之泰然,换了她,同样的处境,绝难有他这份气定神闲。

那日她缠着他追问,幼安如此固执之人,对他爱恨交织,怎会突然改了主意,舍得放手。他以指代梳,抚弄她沐浴后披散的发丝,偏头亲吻她侧颈,不欲与她过多谈及幼安。

他用“终归不是好事,打探来作甚”,潦草敷衍她。她撅嘴儿,他便摁了她到榻上,直到她泄气,娇滴滴讨饶,这才暂且放了她逃开。

他不欲她烦扰之事,她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从他嘴里撬出只言片语。而今竟听外边几人惊呼,将幼安与公子丹牵扯到一处。她瞪着水灵灵的眸子,唇瓣含着瓷碗,无比惊愕。

“这话怎能信得?谁人不知,郡主乃八王爷之女,莫非还能乱了伦常?”

外间几人哄然而笑,七姑娘也跟着在心底附和。此话正正切中要害,幼安与公子丹,实为堂兄妹,这说法实在荒唐得很。

大周天下,乃是司马家的天下。堂堂中原正统,非关外蛮族可比。表亲结亲尚可,堂亲,却是不成。

七姑娘正暗叹流言果真不可信,却听那“柳二哥”冷嗤一声,气势十足。

“笑甚,有何可笑之处?你几人莫不是忘了,早年京中有一则传闻。当年王爷听信道士所言,从族中抱养一不满周岁的女童,为的不过是借她招子,盼子心切。”

外间哄笑声渐渐消停。好一会儿,才有一人不大确定道,“此事早年确有听闻。可之后不久,八王妃出面澄清,只道郡主乃王爷侧室所出,自满月那日起,王爷便允了她,记在她名下,权当了嫡女教养。这事儿莫非还能作假?”

“哼!无风不起浪。此事是真是假,只看郡主进不进得了公子府便知。”

七姑娘不想,随意听个热闹,还能牵扯出这许多从未听说过的陈年旧事。十余年前…时间太是久远。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大都只是道听途说。真正知晓其间辛秘的,怕也只是那几位身居高位的大人。

她放下帘子,欲要向他问个究竟。转身一瞧,这人闭着眼眸,鼻息轻浅。若非他搭在她腰间的大手,会随着马车的颠簸,时有所动作,她还真被他给糊弄过去。

七姑娘一口将茶汤灌下去,搁下茶碗。回身用小手拽拽他袖口,软软唤他。

“大人,下官实有不解之处。下官该是轻信流言,或是当面寻你讨教?再不然,明日回府衙,下官虚心向贺大人请教?”

话音方落,他已睁开了眼。

他支肘,起身将她拉到他腿上坐下。微眯起好看的凤眼,打量她片刻,将她唇上沾染的水渍抹去。出乎她意料,他一开口便是夸她。

“媛儿长胆色了。就这般好奇放不下?”他眸中的威严唬不住她,只因他话音太过轻柔。

她顺着他脾气,小手勾住他脖子,红扑扑的小脸凑近了在他眼前招摇。

“但凡关乎您的事儿,下官都异常上心。只要一想到郡主对大人您非同小可的偏执,下官对一切能令郡主安定下来的消息,自是没打算放过。您就当是下官气量小,给宽宽怀?”

她赖着他,鲜少露出缠人的一面。这是她喜静的性子里,不可多见的主动固执。

其实他哪里又不知晓,她不过是听闻事情关乎公子丹,超乎她预想。她怕他为了幼安之事,布局太深,难以撇清。

他看进她专注而明亮的眼睛,原本他是想叫她简简单单,舒心的过她喜好的安宁日子。可她好似不大乐意。她对他的心意,正如他对她的心意。他想给她平静的安稳,她想得知他一切安好。

他眼中的洞明,瞧得她稍稍有些不自在。她方才那话,带了些打趣儿的意味。真要叫她一本正经,学他的样子,好好说情话,她觉得自个儿脸皮浅,没他那份定力。

被他看得急了,她垂眸,细细小小的呼吸扑在他领口处,撩人心弦。她不会知晓,初初解决幼安之事,失了道义的束缚,于她,念想如脱缰的野马,再要掌控,难上加难。加之她年已虚岁十五,他有些觉得,等待令人无比憋屈。

他拍拍她背心,借安抚她,亦是安抚他。

他松手,替她理一理额发,将她安置到他身旁。“幼安身世,确如那人所说。她入府方半载,八王妃果真诊出有喜,再一年,诞下嫡子。那道士所言灵验,八王与王妃,自是看在郡王面上,待幼安虽不比嫡子,然则在王府诸位姑娘当中,却属她最是得意。”他稍顿,眉间挑起抹意味深长的浅笑。“幼安与公子丹,终会是你情我愿,端的良配。”

第二四二章 一诺千金,举世无双

昭和七年秋,他以整个燕京都措手不及的退亲,贺她及笄前,虚岁十五的寿辰。

京里像压了盖顶的乌云,王府与国公府,两户有头有脸的高门,俱是颜面扫地,一时间沦作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笑柄。为避免被王爷与御史大人怒火波及,这几日朝堂之上,太子与公子成之争,竟诡异的沉寂下来。

文王脸色不好看,八王爷索性告病在家,御史大人面对太尉大人夹枪带棒的奚落,冷面拂袖而去。整个燕京,除了七姑娘那处三进的院落,外间像是提前入了冬,霜寒逼人。

晓得其中厉害的,回府自是万般叮嘱,这段时日切记谨言慎行,再不可妄议此事。尤其御刑监打着各式名头,趁夜拿了几位十分热衷于琢磨此事的大人回去“按律查办”,明眼人更是愈加收敛,背后出了层冷汗:那位好算计,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其座下鹰犬,已是伺机而动。

因公子丹一手极不光彩的“横刀夺爱”,文王一为安抚顾氏,二为镇压丑事,也就默许那人,暗地里的小动作。

姜宅内院,绿芙这几日欢喜得跟过年节似的,逢人便笑。对着平日不听她管教的阿狸,也是格外和善好说话。阿狸偷溜进姑娘书房,险些打翻了姑娘搁画卷的根雕画筒,绿芙也不恼,抱了阿狸,拍拍它脑袋,笑骂几句,叫刚进屋的春英看得暗自摇头。

世子与郡主的婚事结不成,这般大的惊喜,自家姑娘是沉得住气的。反倒是绿芙,这丫头比姑娘还吐气扬眉,那乐淘淘欢天喜地的模样,若非姑娘压着,怕是要敲锣打鼓,到大门外吼那么一嗓子,闹得全京城都知晓,世子为了她家姑娘,那什么郡主,当真不稀罕,说不要便不要了。

廷尉衙门里,因着顾大人“疲乏告假”,七姑娘忙着处置这几日积攒下来,贺大人一人忙活不过来的公文。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此番归来,再见贺大人,那人眼中像是藏了许多心事。对她,他也再没有流露出半点儿不妥当,浮夸浪荡的言行,倒像是严守规矩,客套而有礼。

她觉着贺大人好似刻意与她保持了距离,带了那么点儿生疏,可他看她的眼神,分明透着比往昔更真诚的善意。这感觉很奇怪,七姑娘暗自疑惑,莫非救命的恩情,这般好使?

回京到府衙头一天,他早早归来,与她一道用膳。她迎他进门,接过他解下的氅衣,围着他忙前忙后,替他张罗。要说她服侍人的本事,也就堪堪勉强。比打小在府上受教养的仲庆还不如。可他由了她,抬手松了领口的盘扣,坐下端了她递来的茶,静看她忙碌的身影。

她一手挑起帘子吩咐小厨房加两道菜,回身,便见他一派闲适,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她熟悉的温情。

她放下门帘,渐渐走近前。如今再看他,后知后觉,这男人的城府,已然深沉到她无法想像。即便她知晓他的目的,可她在与他相处的过程中,丁点儿捕捉不到蛛丝马迹。他迥异旁人的布局谋算,新奇而诡诈。

譬如此番,便是所有人都对退亲一事起了疑心,可这又如何?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他先前弃公子丹而改投太子,已是与昭仪娘娘闹了不痛快。

今岁昭仪娘娘寿辰,如以往般,在秋节过后,紧挨着太子纳新人。自他投在太子麾下,便少有往娘娘宫中走动。每逢娘娘生辰,他一早过去请个安,奉上提早备下的贺礼。起初顾昭仪端着个冷脸,不给他好脸色瞧。他也不多留,茶也不吃一口,转身便告退。

许是察觉他不吃硬的那套,顾昭仪身为女子,自是换了手腕,拿软的逼迫他。每每招他入宫觐见,必定旧事重提,提醒他,幼时与公子丹如何交情匪浅。昭仪娘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时常说着说着便潸然泪下,掏出锦帕,抹一抹眼角。

他非铁石心肠,不念旧情之人,奈何与昭仪母子不是一路人。顾昭仪绞尽脑汁,也没能让他回心转意,姑侄两个便一直这么僵持着,渐渐的,再多的情分,也消磨得淡了。

今岁顾昭仪生辰,碰巧的,与她生辰相差不离,撞在了一处。他索性带她离京,挑了个清静地儿,避开宫中传召。她孤身离家在外,他怕勾起她想家的思绪,惹她闷闷不乐。便陪她苍茫山赏景,陪她和乐融融,用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正如他离京时所说,“接下来的时日,都陪你。”

便是在这出他缺席的寿宴上,郡主“误闯”公子丹酒后歇息的厢房,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被赴宴的几位夫人撞破。众目睽睽之下,这事儿哪里能遮掩得住。同去的国公夫人当即便变了脸,面色难看至极。

事后公子丹酒醒,一声不吭,跪在御书房门外,只道甘愿领罪。郡主“误闯”在先,八王爷便是怒极,也只得认了这桩糟心事。

郡主为何就那般巧,刚刚好遇上醉得厉害,平日好酒色的公子丹?其间猫腻,多少人都在心里暗自猜想。

奈何公子丹将罪责一力担下,老实认错儿。郡主又分外沉默,回去便大病一场,闭门谢客。这里边儿的门道,再难为人所打探。

她来到他身前,有些明白,这人话里的“你情我愿”是个什么意思。

公子丹得了郡主,算是变相与八王府有了盟约。至于幼安,七姑娘猜想,除了被人坏了清白,怕是还有旁的把柄,落在公子丹手上。若非如此,照幼安的娇蛮好胜,定然不会这般默认的态度,乖乖服软。

想明白这一茬,她绕到他身后,小手爬上他额角,轻轻与他揉捏。

她从不知道,有一天,会因为一个人,心里存了数不清的话想对他说。可话到嘴边,才发现,单单话语,份量太轻,轻到不足以道出她心底动容之万一。

不论他借此背后还藏了多少她未能察觉的深意,可他切切实实,为她放下了男人的颜面。

不用说她也知道,外间多少知情人,正在暗地里看他的笑话。即便这笑话是他一手促成。可旁人不知晓,只当他栽了个跟头,窝囊的,被堂兄弟夺了女人。

人便是如此,卑劣的看着惯来家世显赫,当世无匹的人物,自高处跌落,不管有没有仇怨,都鲜少表示善意的遗憾。

外头那些话传得有多难听,她早已领会过。可她方才坐在案后,看见他进门的那一刻,她鼻头发酸,眼眶湿湿的,竟忍不住想哭。他依旧是他,为她分担了太多的他。面对世人非议,他面容沉静而英朗。他的身影,一如当初她见他时,自水墨画里走出来,卓然而清俊。对上她看来的目光,他抬头,眼中有不容错辨的温情。

便是这样一个男人,他略显精瘦的背影,在她眼中伟岸昂藏,顶天立地。

第二四三章 想活命,先学会惜命

听见叩门声,连翘给子欢递个眼色,提醒她照看着郡主,自个儿转身过去应门。厚重的隔扇门才拉开一条狭窄的缝隙,连翘抬头,顿时惊在当场。“殿下。”

门口的男人扶手摁在门上,轻轻一使力,有些年头的门扇,吱呀一声向两旁退去。屋里主仆几个,齐齐向他这方看来。

一脸病容,靠在窗边静养的幼安,见来人是他,一双美目片刻不眨盯着他看,神情木讷而空洞。

“还愣著作甚,还不赶紧退下。”跟着同来的王府管事,急着向连翘两个招手,心里暗骂她两个没眼色。殿下到此,必是有话与郡主讲。按照当下这情形,郡主往后,只怕也就仅剩下进公子府一条路走。

他既能恭恭顺顺领殿下到郡主的闺房,必是得了王爷的默许。郡主迟早都是这位的人,再要讲规矩,却显得多余。

待得连翘子欢被人带走,门口那人一手提了衣袍,施施然迈步进来,将随侍的扈从留在廊下。

“听闻这几日郡主身子大不好,不肯用药。”他在离她不远不近处,随意拣了把圈椅坐下。一腿儿搭在膝头,向后靠坐着。也不叫人奉茶,只自顾环视一周,瞧着洞开的东窗外,几树亭亭如盖的芭蕉,油绿鲜活。

他啧啧感概两声,好心问候。“传言不可信。郡主既还能睹物思人,想来也没病到要咽气的地步。”若然没记错,那人院子里,近两年喜植芭蕉。

幼安本就不好受,再被他恶言恶语的讥讽,骨子里那点儿骄横冒了头,恨恨看着他,搭在薄被上的手,不知何时,指甲已陷进被面里去。

“你来做什么?”

若非当日他害她,她不至落到如此境地。外间那些人只道是他醉酒,坏了她清白。可谁人知晓,这人压根儿只撕了她襦衣,旁的,再没动她一根指头。

彼时她拼了命的挣扎,他压在她身上,浑身臭气熏天。身上沾染着刺鼻的脂粉味儿,呛人而令她作呕。可想而知,先前这人在寿宴上,如何与那些个婢子歌姬调情。

她想要开口唤人,可他用手捂了她嘴。他呼出的热气,带着难闻的酒味儿,若非他眼底清明透亮,她也会跟旁人一般,被他妙到毫颠滴水不漏的伪装,欺蒙过去。

“郡主以为,于贵女而言,是误闯厢房,被本公子醉酒坏了清白这名声好听;还是婚前失贞,早被不知来历的男人破瓜,如今,又再度不守妇道,寂寞难耐勾引本公子这名声,更称了你心意?”

他将她压在身下,撕了她衣衫却再不动她。那一刻,她如坠冰窖,失神看着他,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人。

他晓得她被公子成侮辱,他是故意为之,设局等她入套…

眼前出现的半幅深灰色衣摆,将她从那晚的噩梦中拉回来。幼安眼底有熊熊怒火,只这火,在她身子里烧得再炽烈,却不能将眼前这活该千刀万剐的卑鄙小人,真个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