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晚就知道,她被他死死拿捏住七寸。她失身于公子成,已然铸成大错。而今他在她伤口上撒盐,趁人之危!

无论她如何反抗,他都会咬住她清白不放,不会再给她与那人结亲的机会。于是她终于还是在深不见底的绝望里怯懦。她退步,因着被公子成的凌辱,她已被置身在悬崖边上。而他这一手,终于,将她最后一点希冀泯灭,她无比清醒着,被他推下悬崖,自此万劫不复,再难回头。

默默的,眼前有些模糊。幼安只觉身上像压了座大山,她苟延残喘,活得这样疲惫。

“没有人告诉你,本公子最见不得哭哭啼啼的女人。”他轻叹,掏出锦帕,随意抖展开,蒙在她脸上。像是应证他这话,他当真厌弃她这张梨花带雨的俏脸。

面上碰触到带着他体温的贴身物件,她无比厌恶,抬手便要揉了扔地上。

可她还来不及动作,口鼻已被他隔着锦帕,严严实实给捂住。他手心传来极大的力道,像是要活生生弄死她。幼安蹬着腿脚,激烈挣扎起来,前所未有的惊怕。

她忽然明白,他跟她先前遇到的男人都不同。那人待她极致冷漠,公子成人面兽心,可这些都不会要了她的命。唯独他,他这般简单直接的暴虐,是真没将她当一回事儿。他下狠手折磨她,折磨得她眼前发黑,仿佛下一刻就要闭过气去。

“呜呜…”她拚命扭动,两手乱无章法,想要拨开他捂她口鼻的手掌。指甲不要命的掐进他肉里,又揪又拧。她都觉得使力使得疼了,可他覆在她脸上的大手,纹丝不动,越发用了力。她对他造成的伤痛,激得他似见了血的凶兽,残忍而粗暴。

她呜呜哭起来,终究是怕了。泪珠顺着眼角不断滚落,因着窒息,手脚失了力气,软绵绵耷拉下来。

就在她以为她即将被憋死的时候,他轻笑着松了手。揭开那张险些要了她命,织得细密而华贵的绢帕,当着她面前,慢条斯理,擦净被她指甲挖出来,划得皮开肉绽,正往外沁着血珠的手背。

方才经历一场将死的恐怖,幼安吓得瑟瑟发抖。心里对他的怨恨,全数化作了对这男人数不清的惧怕。她陷在深深的恐惧里,不敢出声,低低抽噎。

“想活命,就得先惜命。”他袖袍一拂,搬过榻前的绣墩,在她身前坐下。脸上带着不以为然的笑意,额间一点朱砂,猩红而妖冶。

世人将他白净而艳丽的美态,与那人华贵雍容之美做比。都说公子丹乃酒色之徒,除去生来一副好样貌,再无可取之处。

幼安双手死死握在胸前,如今想来,只觉这是普天之下最大的笑话。

她望着他,整个人还在微微的哆嗦。他耐心欣赏她病中柔弱不堪的娇美,虽则面色惨白了些,可这份怯生生的娇怜,倒是让他饱了眼福。

“当真是美。”忽然的,他笑得春风和煦,两指抬起她下巴,细细端看她五官。

幼安乍惊之下,怕他到骨子里,本能就要躲闪。他喉头发出一声上扬的轻哼,眼中深不可察的黝黑,叫她明白,若然她再敢妄动一下,这人必定不会叫她好过。

她不敢再退,气息紊乱,抽噎着,竟打起了嗝。

瞧她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公子丹松手,趁势将她放倒在锦榻,末了,替她整理一番方才她拚命挣扎,踢得凌乱的被褥。

他起身,来到窗前,半侧着身子。窗外投来的光,暖暖照在他身上,衬得他面白如玉,额间一点朱砂,妖妖艳艳,当真是极美。

这会儿再看他,哪里还能瞧出一丝半点儿的凶煞。男子能生得如他一般净白俊美,委实罕见。

他抱臂,连场面也懒得收拾。她面上还带着鲜明的泪痕,他已叫了人端药碗进来。竟是丁点儿不怕他欺她之事,会传到八王爷耳中。

第二四四章 圣旨下

当着连翘的面,他执汤匙在碗沿上扣一扣,沥干勺子底下带起的汤水,唤她张嘴。

幼安微微干裂的唇瓣生硬开合着,对着一个前一刻还能下死手,仿佛要她命的男人,此刻他表现得再温和,都如毒药,她不敢顶撞。

喂完了药,公子丹拿帕子净了手。好像是应证他此来真就只为探病,她服了药,他也不多留。临去前他立在门边,回首柔声叮嘱。

“郡主安心将养。毕竟,你我尚未成亲,频繁登门探望,恐落人口实。”他以无比关切的神情,道出冷冰冰,森然的诫告。言下之意,她若再闹下去,后果如何,她尽管一试。

待得那恶人身影全然消失在门外,再见不着,幼安浑身已是冷汗涔涔。她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地步。她是国公府明媒下过聘礼,本该风风光光迎进门的正头世子妃。为何她握著名正言顺的筹码,到头来却输得如此惨淡?

如今她万念俱灰,心里却养了一只鬼。有个声音在焦急的催促她,想要确认,是否,她被那人亲手送进了公子丹房里。她要求一个明明白白,不掺杂一丝含糊的答案。之后,她才能彻底死心。

她不知如今还能如何,她所能想到的,也唯有以她毕生之信念,每日每夜,从早到晚,赌咒那女人如她一般生不如死,爱而不得。

昭和七年十月初八,文王于早朝之上,突然下旨:废中宫,册封三子公子成惠王,四子公子丹秦王,五子公子义齐王。另,秦王封地南疆交州,下月十一即刻启程。无诏不得回京。

圣旨一下,朝野震动,天下皆惊。

消息像生了翅膀,不会儿,便飞出了宫墙,进了廷尉衙门。七姑娘只见报信儿那人,跑得气喘吁吁,一头撞进来,在门槛儿上还绊了一脚。

他扶着歪斜的官帽,潮红着脸,嘴皮子上上下下的翻飞,吐露出一个个令人心惊的消息。七姑娘只觉耳旁嗡嗡响,剧变打堆儿似的接踵而至,她一时有些消化不良。

王后朱氏被废,公子丹册封秦王,只得了大周最贫瘠的交州做封地。这是文王在朝事之上,鲜少显露出杀伐果决的强硬,显是为公子成取周太子而替之,为其铺路。

得了这于太子大是不利的信儿,府衙里众人面面相觑,心头很是沉重。之前一点儿风声也没露,换了谁遇上这事儿,都难免惶惶然,心思浮动。

文王前所未有的强势打压丞相,朱氏一门被废了王后,连带的,周太子地位尴尬,而廷尉衙门,隶属丞相统领,其下两位左右监使大人,都是太子的人。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自得了信儿,前堂几位大人聚在一块儿,交头接耳,焦灼商议政事。七姑娘虽身为女官,到底与朝官不同,本欲打声招呼先行退下。奈何这会儿人人心里都惦记着大事儿,哪里还顾得上理会她。于是只得悄然退出门,怀着忐忑的心事往后堂去。

是日夜,那人彻夜未归。她屋里点着的油灯,清清冷冷投了她的身影在窗纸上,三更方灭。

再见他,已是隔日傍晚。

白天那会儿,她还在想,出了这样大的事儿,他忙得抽不开身,也是情理之中。或许他是被太子叫住议事,又或许,公子丹下月离京,顾府上,国公大人命他家去。

本是好好的册封王爵,哪里晓得,公子成与公子义是正儿八经的晋封,切切实实得了好处。可这事儿落到公子丹身上,却成了变相的流放。文王此举,无异于昭告天下,不论日后如何,大位都与公子丹无缘。

这是打压朱氏的时候,顺手,给了顾氏一个响亮的巴掌。三大世家之中,也就远离燕京,扎根在幽州的关氏,未受太多牵连。

七姑娘心头默默盘算,在屋里来来回回的踱步。面上虽有担忧,可她心里总存了疑惑。那人手下掌着燕京一地,几乎无孔不入的御刑监探子,那些人的本事,无需说,她也是清楚的。莫非文王下旨前,真就捂得这样严实,一丝风声也没能够透出来?

更何况,为何文王隐忍了这么些年,竟选在这个当口对世家动刀子?内廷虽已分去了不小的权势,可到底没能强得过由丞相统领的前朝一班老臣。要说时机成熟,却是十分牵强。

心情不好,静不下心做事儿,本也没事儿可做,便觉得屋子里憋闷。七姑娘取来披风,穿上了,拢一拢前襟,正埋头打结,便听见外边儿传来模糊的问安声。她小手一顿,急急忙忙过去挑帘子,果然见是他。那人一席玄色氅衣,熨烫得平平整整,打廊下大步而来。

“要出门?”看她肩头歪歪斜斜搭着披风,领口微敞。他眉心一蹙,带了她进屋。

天气转凉,早些时候已起了风。她立在门口,穿堂风吹得她鬓角碎发,细细柔柔,乱了章法。这样冷的天,她竟连衣衫也未打点妥当便出了门。他自是见不得她这副样子。一日不看住她,这丫头便叫他如此放不下心。

她不过才刚露了头,便被他喝令进屋,至多只是面上扑了点儿冷风,哪里就能着凉。仲庆还在呢,他已揽了她肩头。自从他与幼安解除婚事,这人便越发不知收敛。好几次,她都从仲庆眼里,读出慌张与那么点儿不知所措的害羞来。

毕竟还是个半大的童子,之前当着人前,他与她都是规规矩矩。那头婚事儿才作罢,大人已搂了姜女官在怀里,难怪仲庆怔忡着,醒不过神儿。想来是还没闹明白,自来不习惯使唤婢子,亦不喜女子近身的大人,怎么忽然像是变了个人。

仲庆捧着大人带回的公文,垂着脑袋,没敢多瞧。

七姑娘尴尬着,推推他胳膊,对这人故意彰显的亲昵,无可奈何。

他与文王还真有默契。同样不由分说,固执的,给自个儿相中之人,清出一条道来。不同只是,文王欲废太子,另立公子成得继大统;而他,撇开幼安,给她挪地儿。

看她碍于仲庆在,面皮薄,多少有些别扭。他也不勉强,只道日子还长,叫她慢慢适应。挥退了人,将她拽进怀里,再度问她,“方才是要上哪儿去?”

第二四五章 它说,一夜不见,想…

这人一夜未归,身上熏的冷梅香气,味儿几乎淡得闻不出来。她透过他氅衣前襟,瞧见他穿的还是昨日那一身儿,猜想他必是忙碌一宿没睡。

“还能去哪儿。听见您回来,特意出门相迎。”她被他搂住腰身,胳膊肘抵在他胸前,小手摸索着,替他解领口的系带。

快要入冬,天儿黑得早,傍晚时候屋里已点了灯。黄橙橙的光洒在她娟秀的小脸上,她贴在他身前,微微仰着下巴,浑身透着股静谧的安好。

他覆上她小手,不叫她褪去外袍。既是没甚要紧事,他反过来替她打理好披风,一刻也不多留,迳直带了她出门,回姜宅去。

在太子宫中熬了个通宵,午后又被叫回国公府,应付完各路人马,他已是心生厌烦。这一回府衙,除了接她家去,他已是没了耐性再与底下人谈及政事。

她随他登上马车,被他带了在他身旁坐下。马车里有些昏暗,她瞧不清他的面色,只感觉腰间被一只结实的手臂搂住。他一使力,她便如没个重量似的,轻飘飘向他倒了过去。如往常般,但凡没外人在,他总是更偏好与她保持一种极为亲昵的姿势。

“等了一宿?”他轻抚她臂膀,话里带了抱歉。昨日在庆阳宫中,太子如临大敌,命人紧闭殿门,机密议事。周准身上领着差事尚未回京,底下人不敢擅自做主,也就耽搁了与她去信。

她靠在他肩上,摇头,叫他别放在心上。

“下官倒是无碍。只是您,昨儿个又没能歇下。”她话里带了心疼,朝事上再多忧虑都压下去。她瞧出他眼底的疲惫,想着他既忙活了这许久,铁人也该换一口气。再加上她方才在屋里,藉着光,发觉他眼角细密的血丝,相比那些朝政大事,她更着紧他这么个人。早些回去也好,今晚劝他尽早安置。

他舒展着长腿,两腿交叠着,慵懒而肆意。听她用了个“又”字,便知素日与人无争,清清淡淡的小丫头,使了小性子。她在迁怒于人,怪了太子拉他整夜议事,不叫他安歇。

许是她与他结识,便是从她为他治病开始。打那时候起,她对一切致使他休息不好的缘由,都极不待见。他喉头溢出丝低笑,娇娇软软的小人儿发了脾气,一通怨怪下来,听得他心头发软,熨帖得很。“除了这句,没旁的话要说?”

这种时候,以她的聪颖,自然能够猜出,他想从她嘴里听到什么话。她眨眨眼,睫毛扑闪两下,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没了,下官惦记着大人您已累了一宿,说多了话费神,不如好好歇会儿。”她寻了个妥帖的借口,没接他的茬。一副大人您的暗示,下官听不懂的模样,在他跟前装蒜。

“哦?”他一声轻疑,本是半眯着眸子,如今睁开了,捉了她小手,放在心口。

“莫非是本世子会错了意?方才在屋里看阿瑗,以为你眼里藏了话:它在说,‘一夜不见人,想你得紧’。”

他将她的心思,捕捉得分毫不差,根本不容她狡辩。她耳根子微微发热,垂眸,一声不吭。抵赖不过,算是默认。

这个点儿,正是下工时候,长街上热闹得很。几尺见方的车帘背后,小小一片天地,他托着她下颚,温柔拥吻。

“公子丹封秦王,藩地交州。”

因着含了她小嘴儿,他话音有些模糊。她睁着迷离的杏眼瞅他,娇娇软软,用鼻子细声细气,哼哼应一声儿,表示她得了信儿,这事儿她知晓。

只她有些不明白,她怕惹他心烦,不提政事。为何他却主动提起?

像是明白这时候她脑瓜子不好使,他耐着性子,一头啄磨她,一头与她指点迷津。

“文王下令,公子丹无诏不得入京。幼安与秦王的亲事,总归上不得台面。正妃之名,她还够不上。加之早年八王府为平息流言,由王妃出面,坐实幼安嫡女之名。如今再要于燕京操办婚事,显是不妥。八王爷已点了头,亲事一概从简。不日,幼安将以侧室身份,抬了进王府,下月即随秦王一道去往交州。”

他说得这样明白,她迷濛的眼睛,一瞬瞪得又圆又大。

幼安以侧室身份抬了进王府?迎亲也没有?这哪里是从简,分明是偷偷摸摸,一顶软轿抬了进门,颇有些见不得人的味道。再要下月随秦王离京,远去交州,秦王既无诏不得回京,那岂不是说…

她星子似的眸子,一闪一闪盯着他,慢慢儿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您老早布置好的。”她话里带着雀跃,要说不是他步步为营,事情哪里就这般刚刚好,环环相扣。

只是他的城府,未免也太深了些。她相信,以幼安的份量,至多不过是顺带。重点还要落在秦王离京这事儿上头。

想通了这一出,她压在心口的大石,总算落了地。就如同他被八王府退亲,原来,秦王变相被文王给流放,也是自愿求来。

一念至此,她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公子丹,倒是颇为好奇。外间盛传其人性好酒色,不堪大用。如今看来,却是大谬。

她记得世人都说,天下间,也唯有公子丹容貌之华美,能与这人一较长短。七姑娘心里有些痒痒的,暗道一声可惜,这样的人物,竟是一面儿也没能见上。

这样的小心思,她只敢深深埋在心底,眼前这人太精明,真要叫他察觉,那后果…七姑娘回想这人刚开始那会儿,时常给她脸色看,果断打住,收回了心神。

他从前曾说过,不欲让她面对与他订过亲的女人。他心思入微,能够体谅她心底那点儿小小的不自在。

这事儿若换了是在上辈子,哪个女人会不介意喜欢的人,再与诸如“前女友”“前未婚妻”“前妻”之类,保持联系。即便只是离异的夫妻,过后探看孩子,现任心里怕也是有根刺儿的。

再要跟这许多带着“前”字打头的女人,生活在一个城市,混同一个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便是不碰面,还能见天的听到他前任的八卦,那滋味儿,不说也罢。更何况,总有那么些个好事儿的,喜欢旧事重提。明明已经分开了,总会有人突然记起,说一句“哦,原来她就是某某的前妻”之类。

她不觉得自个儿肚量小,可但凡是女人,就会有私心。她亦没能免俗。

望着眼前这男人,她不知如何表达心里的感动。他说不面对,就真是不面对。将人打发得远远儿的,一辈子回不了京城。

她埋着脑袋,可劲儿往他怀里钻。小手绕到他身后,紧紧搂着他,真是舍不得放手。想一想,终是抬头蹭到他颈窝,慢慢的,亲上他脸颊。

第二四六章 他教她的方式

七姑娘这几日在心里估摸着姜昱进京的时日。听说下边儿几个州郡,遇了几场罕见的秋雨。接连小半月,每日清晨,江上都弥漫着白茫茫的雾气,模糊一片儿。瞧不清前头的船尾,不便行船,只得岸边儿停靠,耽搁了不少时日。

待得管大人指派之人,到渡口接了姜二爷一行,时已是十月初,恰逢寒露上头。燕京一地,本处在北方,每年一到这时节,夜里草木沾染的露水,隔日大清早再看,几乎凝结成霜。外间霜寒,天儿冷得需得穿上厚厚的夹袄,也不见得暖和。说是秋末,比之入冬也差不了多少。

七姑娘埋头查看卷宗,两手搁在膝上,抄袖口里,煨着个精致的竹手炉。喉咙有些发痒,她压抑着,偶尔轻咳两声,精神头尚好。

几日前夜里她不听他嘱咐,趁他去沐浴,她躲懒,想着屋里总归是烧了炭盆,便光着脚丫,趿了鞋下地倒水喝。

哪知就那么一小会儿工夫便着了凉。他梳洗完,出来将她逮个现行。那人当即沉了面色,几步上前抱了她回榻。她轻呼一声,手里还捧着个见底儿的茶碗。

从她起初打喷嚏,到如今病得收尾,只偶有咳嗽几声,他的面色便如同她绘的水墨画,着色时偏好鸦青。除此之外,多是深深浅浅的黑。

这不,她不过抽抽鼻头,一抬眼,果真又见对面那人,自堆积如山的公文里抬头,眼打量她一眼。

她不知好歹,不听教诲,自讨苦吃。他也不跟她明着发火,该关怀的时候关怀,一分不少。他照看她,比谁都细致。可每每到了该服药的时候,她才晓得他的厉害。

大夫开的方子,需文火慢慢煎熬。春英将滤好的汤药端到她眼前,他一手接过瓷碗,眼看是要亲手喂她服药。

那药味儿光闻着已叫她嘴里直冒酸水儿。多苦呀,她梗着脖子,眼神儿往黑□□,乌糟糟的药碗里一扫。稍一思量,她狠下决心,主动伸手,要接了过去,一口灌下肚。老话都说长痛不如短痛,她虽不挑嘴,可也没不挑到以苦为乐的地步。

她不喜那药味儿,仰着脖子往后躲,可劲儿憋气。看着她向他伸来的小手,他淡淡瞥她一眼,一语不发,搁了瓷勺回碗里。之后握了她手,极是自然放进被窝中,不忘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面上苦哈哈,委屈瞅他。他这般举动,分明是回绝她,变着方儿的要给她个教训。往常她有事儿求他,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娇软样子,他总会心软。可这回这法子不灵验了,任她使尽浑身解数,他耐着脾气,好整以暇看她抵赖。末了,他吹去汤面上的热气,将汤药一滴不剩送进她嘴里。

真个儿直面他的手段,她才发觉,这男人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定然会做到极致。譬如,他打发幼安。再譬如,他喂她服药。分明是一勺的份量,他只盛了小半儿,化整为零,偏就不给她个痛快。

连绵的苦味儿一路从舌尖延伸到胃里。她理亏,没脸与他胡闹,只在心里悄然回想。

前辈子听的最多,看的最多的桥段,便是女人生病,一旁男人很是心疼。趁着人吃完了药,赶紧塞一枚果脯进嘴里。不说那甜滋滋,解苦味儿的果脯,单是人家那心疼劲儿,跟她如今的境遇相比,真个儿是天上地下,攀比不上。

她偷眼瞄一眼榻前一脸肃容的男人,七姑娘默默把苦水儿往肚子里吞。遇上这么个恪守原则,黑白分明的男人,犯了错儿,想打马虎眼儿,当真不容易。

将她那点儿小小的哀怨看在眼里,他不为所动,搁下药碗。春英眼见着自家姑娘秀气的眉头跟麻花似的,快要拧到一处,赶紧奉上漱口的温水。

可他一抬手,不容人违逆,沉声命春英退下。七姑娘眼巴巴看着漱口的水被撤了下去,卷一卷舌头,只觉那苦味儿塞了满嘴,回味越加浓郁。

春英端着托盘,临去前回头向七姑娘看去。心里虽不忍姑娘遭罪,可到底还是明白,大人这般严厉对姑娘,确是为姑娘好。只凭她与绿芙两个,哪里劝得住姑娘。离家在外,也就大人,还能将姑娘管上一管。

姑娘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不好好顾着,病了,这事儿怨得了谁?倘若二爷在此,比之世子,怕是除了不给姑娘好脸色看,言辞上更会严厉训诫。

春英出了门,七姑娘瘪嘴儿,因着在病中,脸颊有些潮红,眸子泛着湿润的水光。当着他面,微张着小嘴儿哈气,借此淡了口中那苦味儿。

就这般捱过了病得最昏沉的头几日,今儿她身子好了许多,除了咳嗽还没压下去,旁的已是无甚大碍。大夫既担保她身子好得差不离,她便央了他带她到府衙。

才一进门,诸位大人留心她病愈归来,正欲上前问候两句,却见左监大人面色寡淡,交代徐存,只道是她因私废公,扣除半月俸禄。

徐大人几个赶忙刹住脚,怔愕片刻,向她递个安抚的眼色。待那人离去,几人和和气气冲她点一点头,纷纷催促她赶紧追上去,切莫使小性子。

鉴于那人近日里不加掩饰,对她彰显的亲近,如今府衙里众人,哪个不是揣着明白当糊涂。

七姑娘绯红着脸,客气致了谢,提着裙裾,再不多留。那几位大人眼中,或了然,或理解,或自行想像给她的鼓舞,叫她面上火辣辣,无从辩起。

她脚下疾走,一扭头,却见他等在廊下。原本,他并未撇下她,自顾离去。

她脚步放缓,上前,随在他身旁,一道往后堂去。

“几位大人似想歪了。”她低声呢喃,明白那几位怕是将他那话,当了他摆在明面上给人看的公正无私。以为转眼回去,他与她,不过是打情骂俏,又一番模样。

不习惯这几日她与他之间,清清冷冷,无话可说。她招惹他在先,她不觉得当先开口稍作缓和,便是服软没骨气。

他一头忙碌政事,一头还得照看她。夜里她口干,他好几次起身喂她喝水。她愧疚着,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他安歇不好的源头。

这回是真得了教训,她牢牢记在心里,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时般,深刻认识到,保重自个儿,便算为他分忧。

穿过跨院儿的时候起了风,她学得乖巧,反手去捞兜帽。没等她够着,他已转身接手,替她压下帽檐,系了绸带。

“若然他几个想歪,能臊了你脸皮,叫你再是不敢,想歪又何妨。”他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撂下这话,让她自个儿琢磨。

他一应所为,图的不过是令她长几分记性。她是聪明人,当是响鼓不用重锤。

一路上,因了她开头,因了他接话,几日来他刻意保持的疏淡,终是缓缓消融。他走在她身前半步,默默的,用身子替她挡下院子里吹起的凉风。

第二四七章 顾大人也有不招人待…

再见姜昱,七姑娘只觉她这二哥哥,近一年不见,身上那股子老成的学究气,越发鲜明。

因着兄妹两个打小感情好,也不兴酒肆里接风洗尘那一套,索性在自个儿家里办,亲近又热闹。七姑娘昨儿晚上拉了春英一通合计,主仆两个折腾到戌时末,总算定下了今日的菜色。

家中有事儿,下午晌,那人准了她提早家去。体谅她兄妹两人许久不见,想是有数不清的私密话要说,他主动提了今夜需得回国公府一趟,不忘严命她按时服药,睡前记得仔细查看门户,再不能吹风。

她乖巧应下,带着些迫切,不想回府那会儿,还是被姜昱抢先一步。多亏了管大人派去的侍人,自渡口到姜宅,一路安排得妥妥当当,很是顺遂。

此番与他同来的,还有福顺福安两兄弟。见了她,两人赶忙行礼。除了对主子的恭谨,还带着那么点儿小心翼翼的敬畏。

如今七姑娘身份不同以往,真真是出息,给姜家在整个泰隆郡都长了脸。能以区区女子之身,得了朝廷册封,又在府衙里当差,这事儿别说从前没听说过,便是平日里,想也是不敢想的。

老爷与太太刚得了信儿的时候,震惊得将姑娘自京中寄回的家书,翻来覆去,一连读了好几回。就怕白日发梦,弄错了,欢喜得有些不敢置信。

这也难怪,送七姑娘离家那会儿,谁人不知,姑娘此去是为进京小选。若然运道好,被留了牌子,顶天了不过分到哪个脾气和善的主子娘娘宫中,从小宫女干起。

可这才小半年呢,转眼传回的消息,姑娘哪里是宫女,竟一跃考取了朝廷新开立的秉笔女官一职。

福顺还记得,那晚惯来在家不大吃酒的姜大人,却是喝得陶然大醉。便是醉了,嘴里还念叨着姑娘,直夸姑娘长进,是个好的。太太在一旁高兴得直抹泪,便是自来对姑娘颇为严厉的二爷,听了这事儿,脸上也露了和悦。

七姑娘笑着拦下他两人俯身就要叩拜行大礼。都是姜昱跟前的人,碍于官身,再要给她磕头,倒显得端架子生分。

叫绿芙领了人下去,好好招呼着吃一顿酒,屋里只剩她与姜昱两个,说话也随意。

“世子待你可好?”接过她替他盛的竹荪汤,姜昱单刀直入,没打算与她绕弯子。

因着方才进京,船上消息闭塞,他此刻还不知,短短一月里,京中已是起了滔天变故。那人与郡主的亲事,早些时候已然作罢。

七姑娘舀一勺加了蘑菇的肉羹,一边儿给他夹菜,一边将近段时日里发生的大事儿,挨个儿说与他听。

姜昱蹙眉,正欲提醒她放了碗筷再说话,却被她嘴里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的消息,震惊得将到了嘴边的训话,又格外容忍,咽了回去。

一顿家宴,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姜昱只静静听着,将她不断夹了放他碗里的菜,一点儿没浪费,全数吃了下肚。

待得她再要给他盛汤,他摆手示意她如此足矣,再用,怕是吃撑了夜里不好安寝。

“姜柔那头,又是怎生一回事?”叫人撤了席面,姜昱捧着瓷盅漱口,对刚才七姑娘嘴里一句带过,意图替五姑娘遮掩给人做妾这事儿,显是没打算轻易放过。

七姑娘扣着两手,低低垂着眸子,想是糊弄不过去了,只得老实交代。

听闻五姑娘打着秋节与她会面的幌子,实则不过一心盘算得了机会,求人给太子做妾。姜昱清俊的脸上,面色微沉。

“这事儿拦也是拦不住的,五姐姐的脾气,二哥哥还不知晓?你这会儿再怪她,人已经跟去了庆阳宫,还能如何?”

姜昱紧蹙着眉头,摇一摇头,话里带了抹沉重。

“你却是不知。自你与姜柔离家,太太一直惦记着,就盼着你二人年岁到了,能够放出宫来,回家里赶忙结亲。便一直替你两人暗中留意着可堪匹配的人家。好几回,都叫了我到跟前说话。念叨最多,还是叮嘱我在同窗之中,替你多相看相看。但凡有品行端正的,即便年岁大些,长你几岁,家世平平,这些都不打紧。太太在这上面看得明白,只道是待得你出宫,女儿家生生蹉跎了几年,必是要吃些亏的。太太从小疼爱你,为了这事儿,可算操碎了心。待姜柔虽比不得待你那份真心,却也是秉持当家主母该有的那份慈和,替你着想的时候,从没有落下她。”

听他一席话,七姑娘情不自禁的,被勾起了深埋在心底,想家的心绪。只觉那时候日子温馨而宁静,一家人团团圆圆,和乐融融,那般好的光景,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

常言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姜大人与太太对她的疼爱,真实一如每一对做父母的,总是对儿女格外牵挂。

外边儿多少人羡慕她与姜柔能够进京参选,只有家里最亲近的人,从没有指望过要借此光耀门楣。再得主子信赖的宫女,终究逃不开给人做奴才的命。自家捧在手心里养大,好好的闺女儿,生生送了给人糟践,怎么舍得。

于是太太一直盼着她们能放出宫回家嫁人,这份心,七姑娘尤其能够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