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姜柔宁肯在京里给人做妾,也不肯安安心心回家过日子,要说太太有多痛心,倒也未必。但失望,总归是有的。毕竟太太与姜大人,鹣鲽情深,多少年的夫妻,就像她会顾及那人的感受,太太必定也会为姜大人着想。

姜柔这般不自爱,姜大人心头不好受,太太心里也跟着不舒坦。姜家二房没有那些个非得争得你死我活的仇怨,多数时候,算得融洽。比起那些妻妾成群,整日里为谋家产,争斗不休的高门大户,姜家二房算得和睦。

姜昱一席话说完,两人似有默契,同时沉静下来。

太太对姜柔,倒还好说。可她的亲事,才是太太最放心不下的大事儿。意外得知太太还在全心全意,替她物色人选,七姑娘心里五味陈杂。

那人虽退了亲,可他跟她之间,从来不乏阻碍与难题。家世便是一道高高的门槛儿,除此之外,国公夫人许氏,对她也很不待见。

没见她之前,有幼安从中挑拨,及至跟她见上一面,情形就更糟。那人在大殿之上,于御前,挺身维护她。这事儿看在许氏眼中,只会怪她拖累了他,对她成见更深。

他虽心志坚定,允她世子妃之位,可两家结亲,毕竟非同儿戏。眼下这情形,又逢朝局动荡,顾氏失了八王府这一臂助,族中之人,怕早已打起别的算盘。

他一日没给她个准话,顾氏没上门提亲,她怎么敢对太太讲,她还没及笄呢,已然被他“染指”。有了五姑娘“珠玉在前”,巴巴赶上去委身太子,再叫太太晓得,她在京里,没名没分,与个男子同吃同住,太太与姜大人心里作何感想?

大半会对她极其失望,怕她会步了五姑娘后尘,被京里的富贵迷了眼。

她信他的许诺,单凭他的家世,太太与姜大人可会信他?便是明面上碍于他家世,不敢辩驳,可心里,对她早早跟了他这事儿,只会日日替她牵肠挂肚,担惊受怕。

七姑娘记得,上辈子家里一提她的婚事,母亲总是絮叨“带回家里来看看,女孩子单纯,别被人给骗了。”

天下父母对孩子总是同样的心。位高权重,不代表可堪托付。往往这类男人,身上总贴着游戏花丛,不可靠的标签。

七姑娘望着姜昱,想他对那人很是推崇,便怀着些希冀,稍做试探。

“太太那头,还是继续瞒着好。”今日那人回了国公府,但往后,还能日日把他拒之门外不成?姜昱总会知道,她与那人,已然将规矩坏到了极致。便是眼下不说,也瞒不了多久。七姑娘估摸着,明儿怕就得露馅儿。

那人是体谅她,方才给了她机会,与姜昱单独说会子话。可他绝没有好脾气到允许她因着与姜昱畅谈一回,隔日便与他讲规矩,讲体统。

再者说,她也习惯了夜里窝在他暖暖的怀抱里,骤然与他分开,她心里空落落的,很不舍得。

“等到世子说服了家里,二哥哥再给家里报信儿可好。”七姑娘陪着笑脸,恳请姜昱暂且替她隐瞒些个。

一瞧她心虚的样子,姜二爷冷哼一声,缓缓搁下茶盏。

“便是替你瞒个三年五载,你能担保指定能等来他明媒正娶?阿瑗可记得离京前如何交代你?你如今这副样子,莫不是做了逾矩之事?”

经他这么一提醒,七姑娘心头一跳。忽而记起,姜昱可是说过,顾家没明着表态允她进门,若然她不知自爱,办了糊涂事儿,便要打折她双腿…

嘴上随意应付着,七姑娘心里不由哀叹:便是姜昱在正事上如何敬仰他,于感情一事,亦然信不过他。

许是同为男子,男人心里对权色的贪恋,姜昱比她更是清楚。于是空口无凭,在姜昱看来,不足为信。

连姜昱这关都过不了,太太那头,更没了指望。

七姑娘心里直犯嘀咕:上辈子没人叫她心甘情愿往家里带。这辈子倒好,人是现成的,不止长得好,品性好,家世更好。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摆在那儿,她与他,名份上八字还没一撇。在外头,她不守闺训,有了“相好的”,这事儿要如何跟太太提起?

第二四八章 大人,下官家务事,…

听见绿芙那丫头在门外细声细气的叫起,七姑娘闭着的眼珠子颤一颤,裹着被褥翻了个身。嘴上含糊应她两声儿,好半晌,才吃力睁了眼。

屋里没亮开,光影朦胧,时辰尚早。惯性的,她扭头向枕边看去。只见跟她一头摆放的软枕,上面儿铺陈的五福枕巾,平平展展,一丝皱褶也没有。七姑娘往外挪一挪,侧脸挨上去,只觉有几分微微的沁凉。

迷糊的脑子这才回神。昨儿个夜里,那人回了国公府,没在屋里安置。长久以来习惯了睁眼便能见到他陪伴她,留下的印记,甫一瞧见身旁冷冷清清,竟有些不适应。

“姑娘,奴婢可能进屋了?”

尚有些迷濛的神智,被急性子的绿芙催得清明了几分。七姑娘打起帐幔,唤她进屋。不经意瞥见墙角的更漏,这一看不打紧,怎地比平日竟早了大半个时辰?

绿芙带着辛枝进来,都是伺候惯了的差事,两人动作麻利,绿芙服侍姑娘更衣,辛枝往面盆里倒热水,拧帕子给姑娘擦脸。

“姑娘您也甭瞅了,您还真没看错。今儿个叫起是比寻常早了些,可那是二爷命奴婢过来,请您快些到前头用饭。二爷说了,您要起得迟,一准儿会亏了自个儿身子。用饭草草了事,敷衍得紧。”

七姑娘坐在妆奁前,手上捂着手炉,苦了小脸。多大的人,还被姜昱这般管教。离家在外,那人惯来在小事上纵容她,她被他养出了一身懒骨头。如今再要事事都讲规矩,这痛苦,真是能要人命。

尤其,如今可是初冬的早晨,睡了一晚,被子里捂得暖烘烘的,便是醒了,抱着被子赖在榻上,依依不舍,很是舒坦。这般安逸,哪个舍得爬起来穿衣?

眼下这情形,不由的,便叫七姑娘想起幼时那会儿,姜昱仗着比她年长,每日必至,硬拉她晨读。姜二爷入学,七姑娘陪太子功书。一日也没有落下。

就这般被迫着,兢兢业业,勤学不缀。这般有苦自知的日子,每每想起,七姑娘都为自个儿鞠一捧辛酸泪。一直捱到姜昱进了郡城里的书院,这才叫她得了解脱。

本以为总算盼到了好日子,哪里知晓,那人半道插足,额外施恩领她去麓山。女学里的规矩,刻板而生硬,并不比姜昱管教她来得轻松。这还没完,进了京,她挤破脑袋好容易考取了女官,眼见日子逐日好起来,可这才小半年工夫,转眼,姜二爷进京。单只歇了一晚,隔日,他便谨记做兄长的责任,又将她给惦记上了。

“二哥哥刚到京城,尚未领差事,哪里用得着起这般早起?一路舟车劳顿,何不趁此多多歇息。往后真要忙碌起来,想躲懒,那是不容易。”

七姑娘咽下煮得细滑甜软的南瓜粥,小眼神儿里带了丝不大乐意,分明是埋怨他,扰她好睡。

姜昱冷冷瞥她一眼,夹了筷子他偏爱,而她最是挑挑拣拣,下不了口的苦笋。

她这是翅膀长硬了,以为有世子护着,他便治不了她?昨儿她用饭的时候,叽叽呱呱,就这般规矩,也不知当初她是如何考上女官。早忍不住敲打她一二,如今正好,满满一大夹苦笋,足够堵她的嘴巴。

七姑娘眼皮子跳一跳,眼看着碗里鲜嫩嫩,油光水滑的笋片,立马泄了气。前阵子那人叫她吃的苦头,她如今想起来还反胃。筷子戳戳弄弄好半晌,不得已,昨儿才央求他替她向太太隐瞒。此时顶嘴,实为不智。

春英进门的时候,便见二爷端坐着,身上威仪比往昔更重了。通身带着股读书人的端正严肃。反观她家姑娘…春英不觉好笑。姑娘正埋头往嘴里大口大口送笋片,那股子一鼓作气的爽利劲儿,突然给春英提了个醒儿。如今在京里,除了大人,又多了二爷,好似她家姑娘,从小也就只服这两位管教。

“二爷,大人的车驾到了,就停在府外。只道是要接了姑娘,一道去衙门。”

七姑娘一听这信儿,无精打采的小脸上,一扫颓色,立马变得神采奕奕。拿帕子抹一抹嘴儿,急急与姜昱道别。“二哥哥慢用,大人那边儿耽搁不得,妹妹这便去了。”说罢脚下抹油,拎着披风下摆,急急忙忙出了门。只留下小瓷碟儿里几片白生生,被她拖拖拉拉,没来得及用完的笋片。

姜昱起身,掸一掸袍角,落在她身后,尾随而行。

那位既到了府门外,便没有不出去拜见的道理。看她方才不加掩饰的欢喜与如释重负,分明是将那人当了值得全心倚赖的靠山。

姜昱心头百味陈杂。昨儿虽故意对她板了脸,实则她心甘情愿认定的人,他也只会一心盼着她好。他不过给她提个醒儿,叫她无论何时,都需多长个心眼儿,以防不测。男女情爱一道,她虽聪颖,可他唯恐她涉世未深,沉溺其中,失了理智。

方才见她颇有几分迫不及待,姜昱虽也欣慰有那么个人,能令她欢欢喜喜,如此鲜活的活着。可她对那人的信赖,从刚才看来,似比对他,也丝毫不差了?

姜二爷在心里老气横秋,替姜大人叹一句:女大不中留。

出了二门,紧走几步,隔着几丈开外,便见她立在石阶下,侧对着他,仰着脖子,正与那人低声说话。

她骨架子小,衣衫穿得厚实,披风长长曳地,打眼望去,身形圆润而笨拙。而她身旁那人,姜昱微眯起眼,细细打量。

几年不见,曾几何时,带着随扈登门做客的清俊少年郎,眉宇间青涩,再不复见。取而代之,是他举手投足透出的成熟雅致。

他抬手,为她抚平帽檐边上被风拂乱的紫貂毛。微微垂眸,神情温和而专注。她冲他说话,他听得仔细。不知她说了什么,微微撅着小嘴儿,拽了他袖口,没个体统,左左右右的摇晃。他唇边露了笑,带着丝安抚,轻拍她肩头。

姜昱只觉这一幕,出人意料,格外融洽。

眼前女子身形娇小,男人英铤而伟岸。她水红的披风,点缀他银白的氅衣。她俏生生絮叨,他挑眉,扣了她肩头,先扶她上车。

姜昱脚下一顿,目光在他两人身上来回游走,终是跨出门槛,步下台阶行礼。

“世子。”

顾衍回身,见来人是他,冲他略一颔首。转身,一个眼色,唬得七姑娘挑帘子的手,滋溜一下缩回去,只得规规矩矩在车里等他。

“进京一路辛苦。”他话里是一贯的客套得体。既不疏远,亦不十分亲近。以他的身份,并非底下人,个个儿都有脸面,跟前说话。知她与姜昱兄妹情意甚笃,他略微收敛了在外时的寡淡。“若然傍晚得空,待会儿命公孙安排了,春秋斋一道用饭。”

想起她方才娇嗔怪他,“二哥哥昨日可是盘问过,京里这段时日,下官可曾恪守礼教,谨守女儿家那套骄矜的闺训。若然被二哥哥知晓大人您屡次心怀不轨,带坏了下官,当日大人您一口担保‘只管叫姜昱寻本世子问罪’,这话还做不做数?”

她遇了难题,当先想到,便是寻他拿主意,他哪里有不应。

准了姜昱出入春秋斋,正好也叫人瞧瞧,昨夜他在府上一席话,绝非儿戏。他的事,再由不得旁人插手。

第二四九章 家贼难防,不见也罢

这日傍晚,七姑娘一人在府上用饭,姜昱被那人唤去了春秋斋。奇怪的是,那人丁点儿没有邀请她的打算,竟撇下她,命童伯送她回府。

饭后闲来无事,外边儿天冷,她只得留在屋子里逗弄阿狸。

不知是否阿狸特别亲他的缘故,她身上见天的沾染上那人的气息,阿狸渐渐变得服帖,被她抱着,乖乖蹲在她膝头,一对儿碧绿的眼珠子,宝石一般,直直盯着门外,懒洋洋,一动不动。

那人昨夜一宿没回来,它最喜欢的人,没陪它耍玩。七姑娘竟从它眼里读出些闷闷不乐来。京里那样多人,或敬他,或怕他。阿狸不过一畜生,却对他亲昵无比。都说猫眼十分灵验,很多时候,都能看到人眼所看不到的东西。她猜想,阿狸许是也能感受得出,那人并非如他表象般,强硬到不近人情。

“记挂他了?”她逆着毛发,抚摸它又圆又胖的脑袋,惹得阿狸扭一扭脖子,回头看她。她学着那人的样子,勾起食指,去挠阿狸的下巴。

也不知今晚那人,倒是回不回来。有姜昱在,他又以何种借口,夜半登门?他带了姜昱专程去春秋斋,背着她也不知谈些什么。那两人相处,可会相安无事?

国公府西苑,伴月湖畔,春秋斋。

自被公孙大人亲自领进了门,姜昱才发现,世子今日宴请的,除他之外,还有七八位一看便知是食客门人之流的文士。

相互引荐过后,诸人打过招呼。明眼人一看,这年岁尚轻的学子,一路跟在公孙大人身后,自是不会冷落了他。文人结交,多是吟诗作赋,把酒言欢。头一回见面,谁也不会莽撞的探对方的底。这时候,那些个华而不实,风花雪月的诗词便派上了用场。

这些年,姜昱拜在学监大人门下,时常随学监大人外头应酬,也是开了眼界。如今他初来乍到,又是孤身一人,没学监大人在一旁掠阵,姜昱应对起来,不说如何老道,却也是十分懂规矩,进退有度。

姜昱也知,世子今日请他来此,除去提携,指点他仕途门路,还带了些许考校的意味在里头。遂应对起来,格外用心。

顾衍去得稍迟,从东苑见过赵国公,到的时候,便看见姜昱立在人群当中,显是开了个好头,已与众人攀谈起来。

以他的资历,不过一初出茅庐,后生晚辈。能够当着他麾下一众谋士跟前,不卑不亢,谦逊而不失主见,表现算得尚可。

宴席之上,他只提了姜昱乃麓山官学,学监谢晋门生。之于姜昱与她的关系,他刻意避开。

一来经了秋节大殿上她险些被指婚那事,她声名渐显,世家之中,可谓无人不知。姜昱身为男子,又是她兄长,若然他直白道破两人兄妹关系,旁人看来,恐会猜想姜昱不过是沾了她的光,于姜昱而言,颜面上不好看。

再者,有些事情,讲明白了,反倒没有遮遮掩掩,来得叫人浮想联翩。他待她如何,是否因了她的干系,而荫蔽她兄长。这些私密事,底下人惯来喜欢揣度。

在顾氏未正式提亲之前,他不宜明着坏她名节。可她与他之间,越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此生,她也就休想与他撇清干系。有道是,流言远比事实可怕。

顾大人这些老谋深算的布置,即便姜昱远比同龄人来得少年老成,可又怎么及得上这位两世历练出的深谋诡诈。

宴席过半,公孙得了府上侍人来报,贵客临门,已在前院书房等候世子。

多年主仆,于此地不便道明的话,一个眼神足矣。顾衍眉头稍动,请众人随意,带着公孙离去。

书房门未关,透过门缝,照出一道狭长的光影。

“你倒会挑时候。”他推门而入,门外有公孙守着,轻轻带过去,虚掩了门。

立在东墙下那人,一身华贵锦袍,长身玉立。正瞅着墙上挂着的墨宝,品得津津有味。听闻他到来,徐徐转身,眉心一点朱砂痣,鲜红而妖艳。

“离京前来看看你,何必如此冷淡。”公子丹摇头,自个儿拖了把太师椅到身前,抬手撩袍子坐下。与他,他从来都不讲客气。

“这是暗指,后日文王命众臣于十里亭与你送行,全无此必要?”不同于公子丹的随意,他解了氅衣,提着领口搭在手腕上,几步过去,于案后落座。面上是惯来的沉稳平和。

样貌同样出类拔萃的两个男人,容色之美,各有千秋。只一人张扬,一人内敛。

“此去交州,唯一事托付你。”随手拾起他书案上摆在左上角的玉雕镇纸,公子丹收起面上的随意,露了丝慎重。

“母妃那头,需劳你看顾。”顺着镇纸上的纹路摩挲,公子丹白净如玉的面庞上,一双狭长而阴冷的眼睛,微微眯起。

“此番你助我离京,往后这北地之事,你需慎之又慎。此番南下,虽也殊为不易,可到底,那把椅子,还是摆在燕京。”

公子丹眼中射出股冷芒。他这一走,公子成也太子之争,必定不死不休。两者之间,毋庸置疑,跟前人必是除公子成而后快。

只之后如何,这人却是三缄其口,一腔谋算,连他也瞒得滴水不漏。唯独能够肯定,却是这人早有防备。若然太子得登大宝,卸磨杀驴之事,他不会不防。

“分内之事,便是你不说,亦自当尽力。”他抬眼,毫不迟疑应下。眼底深思,却是无人可知。

得他应诺,公子丹勾一勾嘴角。随手抛了手上把玩的镇纸,有了与他说笑的兴致。

仿似挑衅,他搭在膝头的腿荡一荡。一手支在扶手上,冲他大叹可惜。“你我本是表亲,又是一同长大。何须防贼一般防我?你那养在跟前的女娃娃,后日带她来践行如何?”

那女子进京逾半载,愣是没叫他碰上一面。每当他起了兴致,总被这样或那样,莫名的琐事所牵绊。到如今,离京在即,他打探到他府上设宴,为的便是引荐她胞兄与众人结识,欲举荐其入仕途。

他与他定有盟约,离京之前,互通有无。他曾带那女子出入春秋斋,此事他未做隐瞒。

公子丹原本料想,有一便有二。指不定,今日他会携那女子一同赴宴。毕竟,他将幼安那包袱,踢了给他处置。做事也该越发放得开手脚。

哪里料想,他竟防备他至此。虽则自幼时起,他两人时有喜好,如出一辙。然而于女色一道,还真未试过。

公子丹有此提议,对面那人不过挑眉一瞥。知他此来不过是为顾昭仪,正事了结,再无耽搁的必要。

拎着领口,抖开氅衣披上。之于公子丹挑衅,他也非小气之人。玩笑话,自当有所回敬。

伸手将被扔在一旁,歪斜倒在案上的镇纸扶端正,搁回原处。他道一声珍重,背光,居高临下,抱臂看他。

“自古便有家贼难防的道理。乱花迷人眼,不见也罢。”

话毕,他转身出门。留下公子丹微一惊愕,过后,抚额大笑不止。

第二五零章 可有一人,能允诺她…

春秋斋散了宴席,公孙送众人到门外,只暗地里将姜昱拦下,示意他稍等一等。

眼见几人前后脚乘车离去,姜昱心头有数,这些人必受那位看重。所谓门客,也分品阶,出门各有车驾,已是上乘。

夜已深,未免喧嚷,众人俱是从角门而出。姜昱立在被檐下风灯照亮的石阶上,风大,他拢一拢襟口,借光暗自打量身旁这位公孙大人。

若然没记错,当日谏言利用姜氏的,便是这人。倘若没有七姑娘,世子便不会挑中张氏,保下姜氏一门。这会儿,他也该落得如今张琛的下场,仕途惨淡,草草结亲。

“姜二爷可是回想起,当初险些被老夫逼入绝境?”

果真不愧世子手下最得意的谋士。他想什么,被这人一眼看穿。姜昱凝眉,坦白点了点头,并无被窥破的难堪。

“然也。当日惊闻此事,起初惊惧,过后心有余悸,恨世道不平。”

老者抚须而笑,抱拳冲他赔礼。这后生,倒也是个磊落人。

话才刚起了头,一辆挂着靛青门帘的马车,已徐徐行至跟前停下。公孙手臂一展,请他登车,只道来日方长,改日再会。

既是经年旧事,且站在对方立场,谋算姜家,不过是因为当初姜家明面上看来,确是最适合的棋子。便是没有姜家,也会有别家取代。

单为此事,不至令姜昱耿耿于怀,这点儿肚量他还是有的。

拱手告别公孙,姜昱踩着杌凳,抬手一掀车帘,正待俯身进去,然眼前情形,只叫他倏然怔住。

“世子?”

“进来。”里边那人端然跪坐,此刻只他两人,倒是比方才宴席上随和不少。

马车笃笃前行,姜昱低垂着眼睑,心头已有猜想。“敢问世子,此去可是舍妹府上?”

顾衍抬眸,看他的目光清正平和,丝毫没有被她兄长质问的羞愧。“然。昨日念你二人许久不见,留下恐有不便。”

姜昱眉心跳一跳,照这位的意思,昨日不便,今日就方便了?

姜二爷护短,关爱自家妹子。事关女子名节,岂能这般不当回事儿?皱了眉头,只话里依旧带着恭谨。

“世子,舍妹尚且年幼。”一句话,包含了太多意思。只看各人如何去想。

七姑娘年幼不懂事,莫非世子您也不懂世俗礼法之于女子的严苛?她尚未及笄,若是坏了声名,此后还要如何嫁娶。再者,姜昱这话里,还隐着更深一层的意思:待得七姑娘行了及笄礼,世子您若仍旧对她有心,到那时,再堂堂正正,明媒正娶不迟。

念在他着紧她,一心为她着想,对面那人并未觉得这话是冒犯。也不动怒,只淡淡瞥他一眼,张口反问。

“她年幼,莫非你以为本世子也年幼不晓事?若非她年岁不到,早已成我顾衍之妇。”

姜二爷直白,这位声势更盛,犹有过之。往常与读书人打交道,多讲究个“礼”字,突然遇了世子这般不讲“礼”的,姜昱眉头紧蹙,不敢苟同。

“此事还需问过家中父母,由二老做主。”他虽对这人仰慕,可事关七姑娘,也是分毫不让。

“怎么,本世子为你姜家丢了个已然定亲的准世子妃,除了她,你姜家有何能耐,抵了做补偿?”

他端了矮几上的茶盏,细细赏玩。也不吃茶,只旋了在手心,从容以对,耐心等待回话。

姜昱眉头深锁,哪里想到,他会拿这事儿发难。要论难缠,此人恐怕是他所遇之人当中,绝顶翘楚。

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应对,马车里安静下来,只偶尔夜风吹起车帘,发出沙沙的声响,漏进些斑驳的光。

眼看还有两个街口便要到姜宅,顾衍凤目微合,看姜昱面上蹙眉时的神态,眉宇间与她有那么几分神似。想她今日在府衙,不放心,勾了他袖袍,一声声嘱托“您吓唬下官也就罢了,可莫要吓唬下官的兄长。二哥哥自小疼我,您吓唬他,我得难过。”

看她维护家里人,他心头微堵,拿她无可奈何。她那句可怜兮兮的“我得难过”,哪里是她难过,难过也是往他心坎儿上钝刀子割肉。

罢了,他放下茶盏,压下卷起的车帘。素来不喜多话,为她破例,也不是头一遭。

“知你姜家之人,必是疼爱她,因而多有顾虑。然则不妨设想,即便今日不是本世子,另有旁人,可能应允她更多?”

她家里人顾虑,他何尝不是一清二楚。怕他身处高位,日后接连不断往内院抬人,淡了她宠爱。然而即便将她嫁与寻常富户人家,便能绝了这忧患?

照她的脾气,内院抬三五人,与百十来号人,有何差别?她性子虽温和,骨子里那点儿坚持却是倔强得很。讨她真心,当真不易。

“你与她自小一块儿长大,她秉性如何,通透与否,你当比旁人更是清楚。她若是轻易就肯相就,今日也无王府向顾氏退亲一事。”话到此处,俱是肺腑之言。

姜昱面颊绷紧,忽而觉得这话要再接着往下说,怕是越发偏离得厉害。听世子这口气,真正长本事,有能耐的,倒成了他姜家七姑娘,他那脾气温温吞吞,与人争执,十次有八次懒得搭理的七妹妹?

最后这两问,也的确切中要害,叫他无言以对。

论名节?这人已表了态。人,日后必定要进他顾氏的门。姜家想拦也拦不住。他身为夫主都不在意,与旁人何干?

论看重?他为她设计王府退亲,当此紧要关头,致使顾氏痛失臂助,其心可表。再大的诚意,别家可拿得出来?

论宠爱?她是精明人,并不糊涂。她既肯信他托付终身,他这做兄长的,还真找不出来,能担保日后待她一心一意,绝无二心之人。

姜昱心头繁乱,沉默着,暗自思量。

春英来报大人回府之际,七姑娘刚才歇下。一骨碌爬起来,开口便问“二哥哥可是与大人一道?”

蜷在她踏板上的阿狸,甫一听见动静,猫耳朵一竖,听明白“大人”指的便是他,“喵——”一声叫唤,彻底打破内室的宁静。

“他吃了酒,先去了前院安置。”

回她的不是春英。那人推门而入,阿狸无比兴奋,一溜烟窜出去,腻到他脚下,用它又圆又胖的身子,在他氅衣下摆,磨磨蹭蹭。

春英跟进门,进屋服侍姑娘披上厚厚的棉袄。又拔下头上的簪子,将烛台挑得明亮些。“大人,可是要送水沐浴?”

他将氅衣随手搭在屏风上,颔首,迳直进来内室看她。

才绕过屏风,便见她撩起纱帐,青丝披散肩头,探出个脑袋,向外张望。小脸被热气熏得粉嫩嫩,眸子晶莹璀璨,直瞪瞪向他看来。

“歇了?”他瞥一眼更漏,比往日早了近半个时辰。因着身上还带着外间的寒气,他立在榻前,与她隔着一臂的距离。

她歪着脖子,嘴上无声嘟囔几句。凭她的机灵,几乎片刻便已猜出,在这人与姜昱一番交锋中,必是他乘胜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