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三五个膀大腰粗的壮汉,结伴摸下了船。却是船上几个护卫,耐不住寂寞,往花街里寻姐儿乐呵去了。

船头上一人避在阴暗处,一直盯着他几人消失在巷子口,这才登上宝船顶层,门外扣了扣,得令进屋回禀。

“公子,可是要派人捉了那吃里爬外的回来?”寻窑姐儿,这事儿在军中,委实算不得错儿。只受人财帛,通风报信,却是坏了规矩。

披着身厚重夹袄的男人,懒懒靠在榻上,背光抬起头。摆了摆手,嘴角勾起抹兴味的笑来。

“由他办完事,再捉他打杀不迟。如今动手,那人欲暂不惊动旁人,悄然诱姜家太太北上进京的盘算若是落了空,他又岂会善罢甘休。”

想那人对幼安,也是下得去手。到了这地步了,还不忘再用她一用。

世人皆道他公子丹性情暴虐,玩弄女子,有如家常便饭。可哪里又知晓,最是绝情那个,可未必轮得到他。

第二五八章 变故丛生,该来的躲…

郡守府上,妙娥与幼容守在上房门外,自陶妈妈送了信进屋,太太便不许人进去打扰,只道与陶妈妈有要事商议,连习秋抱了八爷过来,太太也叫人给哄了回去。

“太太,这信可信不得。七姑娘可是从您肚子里出来的,打小就乖巧听话,如今更是刚升了女官。姑娘这样的人品,旁人不知晓,咱府上各人可都是清清楚楚,心头有数的。姑娘万不能做出这样不该的事来。”

陶妈妈话里恨恨的,对这莫名其妙的来信,气不能撕个粉碎。

“坏人姻缘…”许氏目光死死盯在笺纸上,震惊莫名。

老话都说,空穴不来风。不管这阵风是如何刮起来,七姑娘被人记恨上,那人竟不惜失礼也要贸然将信送到府上,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信里说七姑娘德行败坏,使下三滥手段,夺人夫主。而她瞧上的,正是早年到府上做客,有幸见过一面的赵国公府世子顾衍。想起那个少年郎,许氏抱着手炉,眉头深深皱起来,着实难安。

那人要不是生来一副玉质天成,仪容俊雅的好样貌,许氏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心头没个底。偏偏…许氏也是过来人,再将那信通读一遍,信里说七姑娘自晋了女官,便日日跟在那人身旁。

陶妈妈又急又气,一直紧张着,打量太太神色。就怕太太听信了那起子黑心肝见不得人好的,这要是错怪了姑娘,姑娘孤身在外本就不容易,再被人诬赖泼脏水,这得受多大的委屈,陶妈妈想想就心疼。

“太太,若是您实在放不下心,何不去信问问二爷?”

许氏摇头,将那信笺叠好了,放回信封里,压在座屏底下,忧然一叹。“你还不知道他两个?哪回有事儿,不是兄妹两个相互遮遮掩掩,给家里打马虎眼儿。有那看起来好欺负,实则浑身都是心眼儿的丫头在一旁甜言蜜语的告饶,你家二爷的话,哪里又信得。”

太太这么一讲,陶妈妈不说话了。跟着叹一口气,焦虑道,“这样也不成,太太莫不是还打算将此事告知大人知晓?”

这可如何使得?五姑娘那事儿,家里还没揭过呢,七姑娘这头又出了岔子。早前大人可是气得不轻。

许氏紧抿着唇,面色大是不好。半晌,抬手支着额角,闭了眼。另一手捏着绢帕,唤陶妈妈出去。她需得一人清静些,好好儿想想。

陶妈妈依言退出门,正回身放下房门口避风的帐子,忽而,却听太太唤她。陶妈妈一愕,赶忙又倒回去,却见太太神色间带了几分急切,指着后院,命她去带了刚从京里回来没几日,如今正在八爷屋里伺候的辛枝过来问话。

陶妈妈恍然大悟,激动得一巴掌拍向自个儿的脑门儿,嗳一声应是,脚下生风,迫不及待就往门口奔。

等到辛枝被陶妈妈一路拽着胳膊,汲汲皇皇赶了来,跪在厅堂里听明白了太太问话,辛枝心头扑通直跳。抬起眼,眼见着太太与陶妈妈齐齐厉色望着她,辛枝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答话。

七姑娘待她仁善,即便担着背主的嫌疑,辛枝也不得不承认,比起五姑娘来,能跟了七姑娘这样的主子,才是福气。

摄于太太长久积攒下的威势,辛枝心底天人交战。这要是老老实实和盘托出,七姑娘与世子爷那些令她不意间瞥见都面红耳赤的亲昵,太太这厢,实在交代不过去。

辛枝鼻尖急出了汗,低低垂着脑袋,横竖拿不定主意。当此际,便听上首啪一声脆响,却是太太砸了茶盏,遥遥指着她,颇有几分嫌弃她是非不分的气急败坏。

“还不老实说来!你当是帮她隐瞒,便是一心为她好,回报她恩德。却不知如此却真真是害了她。她年虽尚轻,不谙世事,若是被有心人哄骗,遭了旁人的道,日后叫她如何再有脸面,立足过活!”

许氏惊怒,从辛枝打进门起,便支支吾吾,游移不定的样子,已是暗道声不好。到如今怒火中烧,一通呵斥下来,已吓得辛枝手脚冰凉,被许氏言辞中的厉害,教训得失了方寸,丝丝缕缕,越发生出悔意来。

到底是婢子出身,见识少,经不住许氏与陶妈妈责难。辛枝跪在地上,六神无主,终是交代了原委。

从最早世子爷便待七姑娘与五姑娘迥然不同,到进了京,那位钦点七姑娘做了从史,时有指点提携,更安排了宅子给七姑娘落脚。再之后,王府退亲,世子待七姑娘越发亲厚。辛枝事无钜细,一一承禀。只听得许氏与陶妈妈惊疑不定,随着她一字一句,这心,也跟着沉沉的往下坠。

辛枝回完了话,伏在地上不敢起身。屋里静得出奇,只听见外头寒风扑打在门帘上,纸糊的窗户,也跟着凑热闹。

“竟是这般,她好,她瞒得甚好。”许氏抚着心口,气得隐隐带了哭腔,心火上涌,眼前不禁有些发黑。

陶妈妈赶忙上前扶住了人,乱哄哄的脑子里,至今不肯相信,那样乖巧的姑娘,怎么能干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竟还瞒着家里,一瞒便是好些年。陶妈妈挥手让辛枝下去,一头说着好话宽慰太太,一头替许氏抚背顺气。

“不成,这事儿不能瞒着。待得大人回府,立时叫人来通传。”这却是许氏打定了主意,趁七姑娘还没彻底掉了火坑,她得面呈姜大人,寻家里的主心骨拿个主意。

姜家虽为他顾氏附庸,可却没软弱到,得靠卖女求荣,保一家子安妥。

许氏低声抹泪,到底是她亲手养大的闺女,从辛枝话里也听得出,最初七姑娘待那人,很是疏离客套。许氏深知,她闺女那性子,绝非贪慕虚荣之人。如今成了这副样子,必是受那人胁迫。那丫头怕还惦记着家里,一再忍气吞声,渐渐的,男人对女人使的那些个把戏,许氏心知肚明,也就猜到,七姑娘如何步步沦陷,中了那人诡计。

心里对那劳什子世子,是气得不行。对七姑娘,倒是既心疼,又可恨。家里男人该操的心,她小小年岁,分担的倒是哪门子担子?!这么一想,对包庇她的姜昱,也一并给恼上了。

是日夜,姜大人书房里,烛台近乎点了一宿。

姜和对那人信里,冲着七姑娘而去的指责奚落,不置一词。自小最得他宠爱的闺女,品性如何,他自是不用旁人指手画脚,信她不过。反倒对她瞒着家里,多有分担,恍然有几分明悟。难怪,难怪落难的是张家人,而非他姜家二房。难怪这几年,顾氏对他姜氏子弟,多有照拂。

姜和只觉心头五味陈杂,对七姑娘不由的,生出几分愧疚来。不怪她能考上女官,这样的年岁,却已是这般通透懂事。

许氏远不如姜大人清楚此间厉害。一声更比一声揪心的恳请,只听得姜大人连连摇头,抚她起来,轻言细语的问道,“你若要上京,姜冀要交给哪个?”

本以为抬了幼子出来,便能阻她一阻。却不知许氏早铁了心,抬起泪汪汪的眸子,坚定道,“家中无人可托付,团团便随了妾身一道,妾身自当亲自照看他,不假人手。”

这厢姜大人尽力安抚住许氏,眼见她夜里也睡不安稳,小半月不到,竟是越发心急火燎,人也跟着消瘦下去。

唯恐她将自个儿,好好的大活人折腾出了毛病,姜大人无奈,只得应她年节过后,寻了稳妥之人,护送她与姜冀进京。许氏这才吃了定心丸似的,一天天数着日子,就盼着早些进京,亲眼看看七姑娘如今过的倒是怎样的光景。

这厢姜家议定了一桩大事儿,那边儿七姑娘丁点儿不知还有不足两月,继姜二爷过后,太太也会赶着进京。

她这会儿正忙着接手高女官没处置完的公事,只因,再两日,贺大人便要调任外放。这一突如其来的认命,又赶在这当口,只叫衙门里众人摸不着头脑,私下里人心浮动,议论不休。

第二五九章 临去前一事,偿你往…

贺大人调任,整个府衙都议论纷纷。除了他,依旧如往昔做派,沉稳,丝毫不为外物所扰。

七姑娘深受顾大人影响,惊讶过后,埋头忙活手上正紧事,再无心旁骛,往深了琢磨此事是否另有玄机。

想想当初贺大人来得也是突然,这会儿要走,好似也就更能说得通。同为太子手下得用之人,想来贺大人此番调令,那头儿也是早有安排。

于是就这么安安静静,等到了临别那日。

如来时那般,又是贺大人做东,宴请一众同僚,于燕京最大的乐坊里,设宴吃酒。

大人们在里间说话,七姑娘与高女官步下楼,相携到游廊尽头处,乐坊搭建的观景亭台里,透气说会儿子贴己话。

“贺大人这么一走,日后如何,可得了信儿?”毕竟共事一场,同届女官当中,与七姑娘交好的,还真就不多。此时此刻,她也就多嘴一问,格外关心起高女官往后的去处。

经了上回,大伙儿都知晓,左监大人对七姑娘管教甚严,素日不许她吃酒。宴席上没人不识趣,于是说好是践行,她却与高女官两个,被大伙儿很是体谅,以茶代酒,各自敬了贺大人一杯。

因着没沾酒水,脑子也就分外清明。高女官披着水红的氅衣,两手抄在狐狸毛制的暖手筒子里,听她这么一问,嘴角勾起个轻哂的笑来。

“还能怎么着?不就是打发回原处,再不就另领份儿闲差。这会儿丞相府里也忙得不可开交,你我这般女官,说不好听,不过是半个官身,哪个还能一直搁心上不成。”

这话很是泄气。七姑娘盯着亭台檐下,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忽明忽暗的风灯,默默出神。

也对,乱世将至,各人都在想法子保命,巩固权势。别说她们这干女官,便是底下投靠的心腹,也未必能都保得住。

“罢了,也别想那许多。天塌了自有高个儿的顶着。相比当日晋升女官,处处被人刁难,如今总算迈过了那道坎儿,远比在宫里给人当奴才强。比上不足,比下总是有余。再者说,但凡一日还当着这份差事,这宫门口来去自如,你心里惦记那人,何时不能见面。”

她笑起来,抬起手背,蹭蹭被冻得发痒的鼻头。手里还抱着出门时,仲庆手脚麻利,背着人塞给她的暖炉。她可是还记得,当初能说动眼前这人紧要关头不为幼安唆使,凭借的,便是她担保,必能助其夺了女官一席,使得她能与放在心底相好那人,时常往来。

高女官点点头,对她这话也是赞同。只眼梢在她两手抱着的陶瓷手炉上,一瞥而过,赞叹道,“花色很是不错。”

仲庆能随时替她备着暖烘烘的手炉,必是受人之命。高女官未曾说破,七姑娘呵呵干笑两声,手心的温热,一溜烟爬上了面颊。

花色是好看。是那人亲笔着墨,画了叫人照样子烤上去。他绘的是猫咪戏蝶,原型便是尤其爱黏糊他的阿狸。

自得了这手炉,旁的那些个她都不爱用。若非今日仲秋慌张之下,做得太是显眼,本该没人能够察觉。

他送她的小物件,往往别出心裁,很是花了些心思。这个男人异常理智的内心深处,情感细腻而充沛。

她给他亲手制鞋,缝制贴身衣物,她这份用心,他了然,却不宣之于口。取而代之,却是他日渐多起来,在赠她的小玩意儿上,另辟蹊径,着笔润色,似有意落下他的痕迹。

她喜欢两人间这种默契的往来。无声无息间,情意淡淡流淌,不张扬,却实在。

高女官瞧清她眼底的满足,心里不知是羡慕,或是隐隐有几分攀比的失落。

顾大人疼惜七姑娘,这是衙门里人尽皆知,秘而不宣之事。同样身为朝廷册封的女官,七姑娘官职稳稳的,压根儿不用为出路担忧。不像她,今日不知明日事,贺大人从未跟她提过,接下来应当如何。

那位大人远不止将七姑娘放在心上,更有能耐,保她安稳。这么一比对,反倒是她心系那人,除了一腔真心,仿若再无用武之地。

“能碰面又如何?总及不上你,时时处处,手里总空不了。”高女官再看一眼她手中的暖炉,微微别开脸,望进深暗的夜幕里,很是怅惘。

七姑娘不妨她会这般说,眉头动一动,有几分能够体味她复杂的心绪。

与其说这是人生来便有的攀比心思,倒不如说,这只是在风雨飘摇之际,生出的不确定,以及些许彷徨。

她努努嘴儿,朝高女官示意她手里正笼着的手筒子,话里是一贯的和善温婉。“手筒手炉,各有各的好。大冷的天儿,抓住手心里触手可及的温暖,已是许多人盼都盼不来的好。”

言下之意,与其彷徨四顾,不如知足常乐。

高女官一怔,细细品味她话里的深意。半晌,带了几丝羞愧,道一句受教,这回却是打心底里浅笑出声,招呼她时辰差不离,正当结伴回去。

两人顺着游廊返回,远远便望见两位监使大人,被一群同样身着朝服的大人围着,似是恰巧也来这乐坊寻乐子的朝臣。

七姑娘瞧着那人正侧身立在灯火通明的当门口,半边脸映着光,面上虽平和,可她熟知他,一眼瞧出他不过是官场上的应酬,敷衍了事罢了。

那些人对他比对贺大人更巴结几分。不断有人瞧着这厢动静,从楼上下来,聚在他身周。许是他少有出席这样的场合,那些人逮着空子,被欲拉他一道。

七姑娘猜想,这干人怕是同为太子效力,莫不然,他哪儿来的这样好耐性,与人周旋寒暄。

不便过去,七姑娘与高女官只得等在这头。好半晌,终于见得贺大人抱拳告罪,似寻了借口,先一步脱身出来。

贺帧抚着微醺的额角,摆手免了她两人见礼。大步走在前面,绕道,从侧门领她二人出去。

门口使唤个跑堂的,命他到巷子口带了两人府上的马车来接。童伯到得早些,七姑娘正犹豫,是否登上马车,给那人留个信儿,只说她在车里等他。却听贺大人忽而出声,叫她等上一等。

高女官也跟了自家大人好些时日,清楚大人说一不二的脾气,很有眼色的,先行离去。

这乐坊的侧门落在一深窄的巷子里,离长街尚有约二十来丈,远处熙熙攘攘,可这地儿却是清清冷冷,少有人来。除了顶上两盏红彤彤的灯笼,四周围黑洞洞的,有些怕人。

幸而身旁还有童伯,他给的人,她心里多了分胆气。“大人这是…”

贺帧拨开氅衣,抬手,正正朝她摊开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串很不起眼的佛珠。“上回去庙里与那平安符一道得来,你且当了临别赠礼。”

她眼皮子跳一跳,他不提这事儿还好,提了,莫不是她还要回他一句:您给的平安符,老早被那位看不顺眼,扔在不知哪处的道上了。

“大人,下官素日就不拜菩萨,打小因了这事儿,没少挨太太的训。”这话还是说清楚的好。她为难看着他,带着兜帽的脑袋摇头不迭。

他似没听见她的话,手腕再向前伸一伸,冲她颠了颠珠串。“拿着。”他坚持,当着童伯的面。

七姑娘没撤,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在童伯跟前,拂了他好意。只得伸出手,道谢接过。

他感受着她小手与他掌心甫一碰触,刹那即收的温热,眸子一缩,极快遮掩下去。

他抬头,深深凝视她一眼,终是调转开视线。四下环顾一番,见除他三人外,此处再无旁人,于是抱臂,半倚在门柱上,俯身耳语,“你且命你这随扈退后五步。今日便以你绝无可能知晓,关乎那人之事,酬你救命恩情。”

第二六零章 此事卿卿,做不得主

车□辘转起来,七姑娘回望一眼立在风口,氅衣下摆被吹得紧贴在腿上,整个轮廓仿佛要融进周遭夜色里的男人。这一刻,突然觉得,自个儿从来没有看明白过他。就像这暮色,这样深,这样沉。漆黑,却又孕育晨光。

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她抽手,厚重的车帘跌落下来。她一人静静的,回味方才那一幕。

彼时他问她,“佛家固有三生六道之说,宿慧助人先知先觉。姜女官以为这说法,可信得?”她瞳眸倏然一缩,有些惊疑他此话用意。直到片刻后,他深深看她一眼,紧接着说起“非是谁人有幸得了这际遇,都舍得放手。你可想过他心头初衷?”

他提醒她的时候,语气和煦而平静,不似胡言妄语,更非挑拨离间。倒像是故友间善意的关怀,怕她吃亏。

她分明睁着眼,却像是半梦半醒。“非是谁人,都舍得放手”?这样的口吻,通常来讲,应当这样理解:照他话里意思,拥有宿慧,先知先觉的,还不止一人?若非如此,用不着比对。

经年来心底积压的猜想,得他今日点拨,破碎的片段,零零星星,总算拼凑出令她不大愉快的谜底来。

果然有些事,还是若隐若现,朦朦胧胧,不那么较真儿来得美好。

两人相顾沉默,好半晌,她才有了回应。

“大人您如今站在下官跟前,正与下官恳切相谈。信不信,倒落在了其次。只您这份礼,回得也太重。”她手里抓着珠串,仰头看他,眼底莫名复杂。

他说有一事相告,可到头来,他告知她的,何止一件。

她脑子自作主张,如同被劈作了两半儿,一边忙着回想她与眼前这人自相识起的经历,另一边,满满承载的,都是她与那人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

两条或明或暗的线串在一块儿,许多她平日隐有所觉的事,一桩接一桩,相互映证,渐渐浮出水面。

她反覆比照贺大人大病前后,看她时截然不同的眼神。还有那人打从一开始,便严命她远离江阴侯府,或许他当初更确切的希望,是她一星半点儿也不要与江阴侯世子牵扯上干系。

她微微垂着眼睑,出奇的,于谜题揭晓这一刻,连她都不由感概,她竟能如此快便镇定下来,就好像她早有预料,终会有这么一天。

许是冥冥之中,便是今日无他替她拨云见日,她心头始终相信,终她一生,她自个儿也能拼凑出一个八九不离十的答案来。不同只是,她会永远将谜底深藏心底,不去向那人求证,亦不问真伪。

贺帧面色微沉,从未想过,她出乎他意料,竟这般沉得住气。“你…不介怀?”她可是当他吃醉了酒,言辞不当,没放在心上?

照他想,起初那人怀着怎样的心思接纳她,她身为女子,或多或少,总该有那么几分在意。便是她此时对那人无比信赖,也该求个明明白白。

她轻吐一口气,抓着佛珠的那只手抬起来,戳一戳自个儿眉心。“大人您曾经问起,下官也答过。下官疏于拾掇打扮,于是关乎花钿那些个繁琐小事,下官并不觉得值当放在心上。”

言下之意,不管他与那人记忆中那个爱贴花钿的女子是何人,跟她都毫不相干。她又何需耿耿于怀,揪住不放。

至于那人最初如何瞧上她,她从来没有觉得会是凭白无故。原来除了她一手能解他顽症的催眠术,还有这般因果在里头。稍有出乎她意料。

七姑娘暗自记下,当着外人,她得给他周全脸面,说漂亮话。回头再与他好好说道。

他听明白她话里透出的真挚与豁达。她虽未明着表示对他一席话,信或不信。但从她感叹他“回礼太重”,便知她心思敏捷,自有一番决断,已是领了他的情。

他也不怕她知晓他与那人一般,俱与常人有不同之处,此间厉害跟她讲清楚,他心上也安妥不少。他今日一应所为,不过是看不过她不明不白,被蒙在鼓里。目的达成,往后她待如何,便是她的意愿,他自当尊重,再不干预。

她恳切道了谢,直至此刻方发觉,眼前这人的胸怀,亦是宽广。不惜自揭根脚,也要与她交代明白,委实磊落端正。

她想起早些时候,几次碰见他在后堂吃酒,他不喜时人爱摆弄,精致且秀气的酒樽,更偏爱大口的陶碗。

登车前她庄重一福礼,祈愿他一路顺遂,平平安安。末了加一句,“实在可惜,大人您还是吃酒那会儿,方显真性情。大人保重。”

一番谈话,他与她俱是点到即止,各自都拿捏着分寸,并不多问。他在坦诚自个儿际遇的同时,不可避免揭示出,她的来历,亦然非同小可。只两人都不说破,就这么淡淡放过去。如同扔了石子儿打水漂,水面兴起层层涟漪,无声无息,又渐渐归复平静。

贺帧目送她车驾远去,许久,回身进门。半道上遇上迎面赶来那人,轻笑打招呼。“替你送了人走,刚离去不久。”

来人颔首,也不多话,睇他一眼,沉声叮嘱:“此行珍重。”说罢也不避讳,直白追问,“她可有留话?”

贺大人耸一耸眉峰,好整以暇摇了摇头。便见面前这人神情稍顿,掉转身,冲来时那方向,大步而去。

这日晚上,七姑娘早早洗漱后钻进被窝,对之后沐浴了,带着一身清爽味儿,甫一上榻便揽她入怀那人,懒懒撅了撅屁股。只闭着眼睛,背对着他,细数刚开始那会儿,这人不讲理的横行霸道。

“跟他相谈何事,负气先行,回来又闹脾气?”他半支起身,凤目微合,咬她耳朵。她身上软肉香甜可口,无一处不令他贪恋。

她被他啃咬得咿咿呀呀,小意哼哼,忍不住,回身摁住他腰身,将半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推下去,老老实实平躺下。嫩白的手腕举起来,在他眼皮子底下招摇炫耀。“贺大人给的,上回那平安符叫您给扔了,这回,下官自个儿做主,小心翼翼保管着。听闻开过光,很灵验。”

贺大人问她,想过这人唯独肯许她近身的初衷没有。她如今便在琢磨,脑子风车似的打转。

可她不急,她白花花,香喷喷的胳膊搁他眼前,悠悠然,做姿摆态。好似很喜欢这珠串,偏偏就在他眼前来来去去,昭显她的欢喜。

叫他将她当了旁人,出手试探,以为她全不知情。前前后后这许多事联系在一处,她要再猜不出,那便是傻子。

红酥手,娇软起来,宛若绿扶柳。他闭眼,深吸一口气,捉了她手腕,凑到嘴边,亲啄了啄。眸子却牢牢锁住她,乌黑暗沉。

“此事卿卿,做不得主。”他钳制她手腕的大手,极快撸了她珠串,抬手,不客气一把扔出帐外。

他出手如电,她压根儿来不及阻止。那珠串撞在屋子当中摆放的花鸟屏风底座,砸出一声闷闷的声响。

“他对你说起何事?”他再问,这还是继麓山之后,他首度对她展露的强硬。

第二六一章 多年前已开始打响的…

“贺大人当初可是问过下官是否欢喜花钿的。”她巧妙的另起了个头。伏在他身上,不时斜眼瞅一瞅被这男人掷出去的珠串。

她话里弦外之音,他思忖片刻,已然领会得。

沉默片刻,男人修长的手指钳住她下巴,将她干净娟秀的面庞扳转过来,不许她分心。静夜里,他嗓音醇厚而低缓。

“倒是碰巧。陈年旧事,彼时于厢房召见阿瑗,尚有那么些印象。”

她瞪着眼睛,晶亮的眸子盯着他,目不转睛。

这男人太是狡诈,一提当年事,他便借口印象含糊,浅描淡写,将她挡回去。

她撇撇嘴,软绵绵的小手爬上他鬓角。勾一缕墨黑光亮,令她无比羡慕的发丝,绕在指尖,用发尾去挠他棱角分明的俊脸。“如此,大人您问话,下官也不大记得清了。”说罢扯出抹嫣然的笑来,身子一滚,翻到寝榻里边儿。背对他,裹得蝉蛹似的。

她将被褥带了大半过去,他身形远比她高大,如此一来,倒是被她晾在了外头。他幽暗的眸子里闪过丝惊愕,半晌,迁就贴过去,将她逮了进怀里。就这么让她背靠着他,他埋在她颈窝里,闭眼静默好半晌,终是如了她愿,对她低声耳语。

“他倒也大方,不怕对你坦诚。”这话却是默认了,某些事上,他非是一无所知,毫不知情。

她本赖在榻上,懒洋洋的眸子,得了他这话,豁然瞪得铜铃似的。急匆匆自个儿翻个身,一脸惊疑,仰头看他。“您都记起来了?”

她脸上带着隐隐的惊喜。可见当初她为他治病,致使他最终失却一段记忆,她心里总还是有那么几分不甘心。不论是出于对他的歉疚,或是对自个儿技艺不精生出的懊丧。

可他紧接着摇头,让她刚升起的希冀,尚未全然绽放开,已然赶着落幕。

“却是东拼西凑,猜想得来。”他之前强硬,此刻烟消云散。她脸上毫不遮掩的失落,招他心疼。他松松环住她,反过来又耐心开解。

她能猜到的,他唤周准管旭盘问一二,加之今日贺帧留她,连带他脑中模糊到几乎快要泯灭的印记,只稍稍作想,即便这推论看似荒唐,可莫名的,他觉着这么一说,倒也说得通。

她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端看他。不由暗叹,这男人当真理智得不像话了。

她是因为自个儿离奇的经历,这才能很快接纳贺大人关乎“三生”之说。可他呢?生在这样的年代,鬼神之说,常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他竟在忘却过后,仅凭隐晦而零星的苗头,便能还原出大致轮廓。她想不出,同样的境况,换做是她,能做到他的几分。

话说开了,她也不再瞒他。甚而她觉得,但凭这男人心智,瞒也瞒不长久。

“照贺大人的说法,您跟他,都有不凡的机遇。冥冥中,有那么个女子,与您两人前缘不浅。看贺大人说话时候神情,下官能捕捉到极淡极淡,一丝丝愧疚与伤怀。下官自个儿揣摩,贺大人问下官那话,‘可有想过他为何独独允了你跟在身旁’,这话透出的深意,最有可能便是,您二人于她,各自有对不住的地方。以致贺大人待下官,前后大有不同。下官能感觉得出来,贺大人待下官是真心实意的关怀,偶尔打量下官,神情也略有恍惚。”

她之所学,涵盖颇多。人的细微表情,常常是会说话的。正是贺大人眼底那抹沉凝与放心不下,使得她对这人,反倒有了改观。不为旁的,只为真实。

他在静静聆听,幽暗的眸子里,变幻莫测。他能记起的,单单就是个花架子,空泛得很,中看不中用。此刻听她以她的见解,细细道来,他心底越发通透,有些闹明白,前些日子,贺帧何以私下寻他。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