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面容,印在他脑海。任她在那边别扭着,扭来扭去,他自巍然不动。笔尖点出她一双清灵灵的杏眼,纸上美人,栩栩如生。

他还有闲情调侃她,“夫人若腻烦了手中玩意儿,将它归置原处可好?到底有了年头,夫人这般张惶,失手坏了可惜。”

书院时,他手把手教会她玩儿六子联方。与她相处异地那些年,联方摆在八宝阁上。夜深时看一眼,想起她,于枯燥的政事外,心头总是格外温软。

她哪里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俏脸一红,心头酥酥麻麻,像有蚂蚁在钻。

听他用醇和如美酒的嗓音说情话,她总是又羞又甜。早年与他相识相处的情景,一幕幕,沉淀在记忆深处。像发黄的老照片,每每翻看,便着了‘色’,焕然一新。往事历历在目,感触日久而弥新。

见他不肯停手,她也不闹了。索‘性’起身,将联方搁下。缓步绕过画案,微微倾着身子,立在他身旁。伸手替他压了宣纸,探头观看。

只这么一瞧,她眼里霎时流光溢彩,惊喜颇多。

怎么在他眼中,她是这副模样么?体态无一丝一毫的臃肿,面如满月,美目盼兮,带着将为人母,满足而羞涩的笑颜。

她扑闪着双眼,偏头看他。悄然勾上他左臂上的衣角,摇一摇夸奖道,“大人您的技艺,又‘精’进了。”

这话引得他喉间溢出抹轻笑。这是夸他,还是顾影自怜?长臂一展,顺势将这送上‘门’来之人,半揽入怀,让她舒舒服服倚靠他,。

两人相拥而立,对影成双。有他分担她的重量,她也不觉累。小手绕着他回府梳洗后,散开的墨发。觉着此时气氛不错,她眼睛盯在宣纸上,有心道,“今日四妹妹过来,说是那日在宫中被庄容华责难。若非有江‘阴’侯在,四妹妹险些被人污了名声。”

详细将此事原委说与他知晓,他与她都是聪明人。有些事点到即止,说得太直白,反倒令人尴尬。

他果然意会,笔下一顿。顷刻,复而行笔。

“道谢是应当。”旁的再不多话。

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觉得,江‘阴’侯不合适。

其实侯爷与四姑娘,合不合适,身为‘女’子,她心里自有一杆秤的。微敛了眸子,扇子似的睫‘毛’在她眼皮底下,投下一抹剪影。

“若以世人眼光看江‘阴’侯此人,未尝不是上乘之选。”七姑娘温言细语,声气儿又软又糯。既是帮人说情,自当小意温柔。

以江‘阴’侯人才品‘性’,四姑娘心仪他,不是没有道理。若是换在还在泰隆那时,太太给她说这样一‘门’亲事,她或许会像当初看待张家二爷一般,心里并不会生出太多抵触,反倒会觉得高攀了。

她是真个儿与四姑娘走得亲近,有心在这人面前,多为她争取一二。岂料这人默然收笔,画未完成,已手腕一翻,将笔架在砚台边,回首看她。

“上乘之选?”他拉过圈椅坐下,将她打横抱在‘腿’上。抬手抚上她秀眉,柔声‘诱’导。“以夫人只见,此人好在何处?”

她被他眼底妖妖的华彩,勾得心襟‘荡’漾,不觉便顺着他这话,掰着指头,数给他听。

“侯爷形容俊逸,不乏谋略。更有爵位在身,得王上看重。早年虽有狼藉之名流传在外,只那不过是个障眼法。也没听说侯爷后院,如别的世家子弟,如何生‘乱’。再来侯爷那身子,但凡调将养得好,绝不至成了拖累。”

她睁着清澈的眼睛,与他对视,像是无声反问:放过江‘阴’侯曾有意郡主这事儿不提,这般郎君,还算不得良配?世俗眼光,不外乎如此。

他嘴角蓦的勾起,带着剥茧的手指,顺着她脸颊滑过,托起她下巴。‘唇’抵着她的,若有似无的碰触。呼吸相闻间,转眼有了决断。

“夫人有心。此事为夫既已知晓,自会亲寻顾臻,问过她心思。定当仔细权衡。”

他肯如此许诺,便是将此事放在了心上。她觉着自个儿也算是尽了一份心力。怕他又是惯来的强硬姿态,不放心叮嘱一句,“若要寻四妹妹问话,便好好与她说道。莫见了四妹妹,又将人吓得不敢吭声。”

见她颇为慎重,他便大方应下。不‘欲’她在此事上耗费。

抱了人,步入内室,将她平放在寝榻内侧。他褪去衣衫,赤身贴上去。不会儿,屋里便传出羞人的动静。

几日未碰她,他顾及她身子,仅浅尝辄止。将她伺候得舒服了,牵了她尚在颤巍巍的小手,握住他尚不及发泄的物什上。俊颜汗湿,身子跟烙铁似的,又硬又烫。伏在她耳边,重重喘息。

“不许缩手。”他微怒。

“那您快些,下官手酸。”她也委屈,这人底子太好,被他紧紧握着的手背,磨得都有些发疼了。

他闷哼一声,咬她脖子。“之前谁人撒娇,便是为夫自个儿纾解也不乐意。需得有她陪着?”

她本就余韵未消的小脸上,霎时绯红。心虚,虾米似的躬在他怀里,讨好亲亲他心口,任劳任怨,由他搓‘弄’。

一句“上乘之选”,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能置身事外,以世俗眼光,设身处地为四姑娘着想,不禁联想到张家二爷头上去。他之城府,远非她可比,自然不会错漏当初那笔旧账。

照她这论调,若非他下手得快,她还真有可能,被别个给叼去?且还颇不挑嘴?

于是这晚,惯来待她体贴包容之人,吞吃得她‘胸’前都隐隐作痛了,直至亥时过半,方才放她安歇。

第三七七章 昔日伊人,今安在?

叮咚的琴音响在前厅。偶尔错漏个音‘色’,四姑娘背心微微汗湿,不明白为何今日阿兄过来,旁的一句也不多说,只命她先奏一曲《振鹿》。

顾臻有些分心。一边忙中出错,挑‘弄’琴弦;一边偷眼觑他隐在白雾之后,喜怒不辨的脸‘色’。

随着最后一个散音落下,顾臻伸手控住琴弦。****的掌心,透出她心底的忐忑。

“阿兄,《振鹿》已毕。”他不说话,她心里没底。这副小心翼翼的姿态,像极了燚哥儿犯错时,垂首认罚。

顾衍见她眼底除了敬畏,再无其他。不由有些失望。

到底不是她,不及她三分聪敏。他这胞妹,奏乐时分心旁骛,枉费他特意为她留了体面。

本以为顾臻年岁到了,亦是听进去世子妃为她说的好话。他一改之前见面便说教的做派,想她到底是‘女’儿家,有些事说得太明白,恐伤她颜面。

然则这效果…不提也罢。

他搁下茶盏,暗自思量:对顾臻,从头到尾,便不该听阿瑗在他枕边,吹的甜甜腻腻的耳旁风。

这一曲《振鹿》,颂的是列国时期商家‘女’秀娥,强求来一桩亲事。因是勉强,之后夫妻离心,男子另娶,秀娥一生不平,终不得善果。

顾臻既不能从中领会弦外之音,他便抛开委婉暗示,照旧,明着训话。

“世子妃已将你心中属意之人,告知为兄。命你奏《振鹿》,便是要你歇了这心思。贺帧,非你良配。”

他如此果决不留情面,话音一落,四姑娘脸‘色’唰的就白了。终于想明白,今日为何阿兄有闲情,听她抚琴。

世子的脾气,她最是清楚。惯来是说一不二,今日明着说了不许,再是搅缠,也不会回心转意。

脑子里‘乱’哄哄的,顾臻咬牙,头一回鼓足勇气,固执的,僵直昂着头。她从来都怕他,在他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喘,更不敢放肆。

可这一回,这一回…想起夜里几番出现在她梦中之人,她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惶然无措。

她想反驳,可对上他淡淡的注视,她只觉浑身冰凉,片刻不到,便吓得含了泪。

心里有多少不甘不愿,堵在喉咙。硬撑着与他对峙,她手指按在琴弦上,一不留神,被刮出道口子。鲜红的血珠滴在琴案上,也污了瑶琴。比起她心底的惊慌,竟浑然觉不出痛来。

这时候她无端就记起,仿佛是‘春’日,那一日世子妃拉着她手,和善笑言,“你那阿兄看似待人严厉,只他并非不讲理之人。如他那般常年身居高位,难免身上威仪甚重。便是不板脸,瞧着也唬人。你若心里有话,不妨镇定些,言之有物,与他直言。”

这话出自世子妃之口,看似不定管用,可她如今已是再无后路。不如孤注一掷,权且一试。

“阿兄。阿兄当日也是抢亲,抢了嫂嫂进‘门’。”顾臻缓缓起身,低着头,目光闪烁,不敢看他。绞着手指头,大胆道,“阿兄最初遇上嫂嫂那会儿,嫂嫂与阿兄,未必就如眼下这般,举案齐眉,情投意合。”

她记得世子妃说过,刚遇上世子那会儿,世子妃是怕他的。

话一出口,她顿时便悔了。只因她感觉到两道凛然的眼风,直直‘射’在她脸上。隐隐不虞中,又带着审视。久久锁住她,压得她惴惴的,半晌不敢抬头。

想也知道她这话缘何而来。他眯一眯眼,轻哼一声。掸掸袖袍起身,也无需她相送。撂下一句“你若不甘心,待他登‘门’做客,可亲去相询。绝不拦你。”说罢带上仲庆,扬长而去。

她被扔在身后,楞楞的,半是后怕,半是如同劫后余生一般,羞怯中,存了丝念想。

阿兄允许她亲去问侯爷么?或许,以侯爷那晚待她的守礼庇护,两家联姻,未尝不可行。江‘阴’侯比世子还年长几岁,想来他家中,定然也是急的。

有了盼头,四姑娘心里这才从方才的怅然中,回了暖。没了没顶的失落,这会儿才觉得指尖嘶嘶的疼痛。看着半寸来许,‘肉’眼可见裂开的口子,她想也没想,便将指头含在嘴里,连声唤婢子取了‘药’膏。

那厢西山居里,七姑娘讶然瞅瞅更漏。怎么这人去了四姑娘院子,这般快便回来了?莫不是又强硬的撂了狠话,将人训了一通,拂袖便离开了?

“事情谈妥了?”由不得她不生疑。

他轻应一声,接过她手中正缝制的衣衫看了看,似十分满意,揽了她腰,柔声道,“多大点儿事儿,自是妥了。离摆饭尚早,去外间走走?”

见他脸上明明白白,只差刻着“小题大做”四字,她想一想,他惯来守信,也就放了心。加之细看他,不似动过怒,更觉先前以小人之心度了他。于是乖乖点头,携了他手,如往常般由他带着,到院子里活络筋骨。

“您瞧,与四妹妹好生说话,兄妹两个也说得通不是?”她笑颜如‘花’,仿佛立了多大的功劳,向他讨赏。

他回想顾臻奏《振鹿》时,光顾着紧张,一脸茫然之态。不禁轻佻眉峰,弯腰啄一啄她嘴角的酒窝。

她既欢喜,何故扫她兴致。

“夫人说得在理,为夫受教了。”

听出他话里的笑意,却误将他这笑当做了对她的肯定。她眉眼弯得月牙似的,羞赧推推他臂膀,娇娇睨他一眼:后面还跟着人呢,大人您在外,好歹收敛着些。

‘春’英是见惯自家姑娘被世子宠着的,再不适宜的场合她也无心撞破过。久而久之,与仲庆两个,自然磨练出一身不动如山的本事来。各自别开眼,停下脚步,离前头两位主子远些。

唯独冬藤,近些时日才跟着‘春’英当差。甫一见了这般令人面红耳赤的情形,小姑娘害羞,不免有些局促。慌‘乱’间,见‘春’英微微侧身,面朝池塘,就仿佛秋末冬初的池塘里,还盛放着接天的莲‘花’,看得入了神。

冬藤机灵,立马依葫芦画瓢,跨前一步与‘春’英并肩而立,两人相顾一笑,默契得很。只冬藤微微发烫的耳朵,才透出些许十三豆蔻的小姑娘,腼腆又羡慕的心绪来。

再几日立了冬,左相府上,自秋节前夕深夜见了那一面,朱曦凝着脸,再次到访。

温良侧身请他进屋,如不久前两人相会那次,他案上倒扣着姬舟所著典籍。挑灯夜读,心里一派安宁。

深夜来客,亦在他意料之中。

执起茶吊子,给朱六爷添一壶热茶。动作行云流水,不疾不徐。

甫一开口,声若钟磬,低沉而延长。

“六爷可查探清楚,公子义生母,太妃章氏如今何在?”

第三七八章 无声交锋

“六爷不妨让温良猜猜。不止太妃娘娘已不在齐王府上,便是永乐帝姬,也以自小‘性’情柔弱,恐与别家结亲会受委屈为由,已相中太妃娘娘母族子弟说亲可对?待得帝姬行过及笄礼,即刻便会动身,从此远离京畿。而帝姬去处,以温良之见,大周西面,当得不二之选。”

西北四州,幽州关氏,一家独大。而太妃章氏母族,恰与关氏世代‘交’好。先王在位时,婕妤章氏之所以能够在两位昭仪娘娘彼此争斗,却又联手打压后宫妃嫔的夹缝中,安安稳稳诞下公子义与两位帝姬,作为三大氏族之一的关家,功不可没。

随着温良开口,事事被他言中。朱曦面上‘阴’冷,比外间冻人的寒夜,不遑多让。

“若无先生提点,朱某至今一叶障目,着实惭愧。”

这些年,朱家将大多‘精’力放在朝堂,擅权营‘私’。公子义虽得先王钦封齐王,手中却无实权。区区闲散王侯,朱家自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哪知便是这般本该一世庸碌无为,被怀王变相禁在京中的富贵王侯,背地里,竟也不是个老实安分的。

温良见他想通透此间关节,微微颔首,又提起一事。

“在下听闻,数年前,关家三爷便随夫人进京,至今居于赵国公府上。关家这一辈,并无可堪支撑‘门’庭之大才。倒是三爷幼子,自幼养在知书达理的顾家大姑‘奶’‘奶’膝下,又得右相大人喜爱,对其多有教诲。关家老太爷那边,对这嫡孙,却是颇为看重,对他期望甚大。”

关老太爷看重之人,极有可能,便是下任关家族内掌权之人。即便关燚如今年岁尚幼,在他及冠之前,老太爷大可挑选可堪信任的心腹,辅佐其理事。加之关燚身后,不乏那人身影。温良略略垂眸,嘴角溢出抹苦笑。

“六爷可曾想过,缘何右相大人待一母同胞之亲妹,尚不及关燚来得亲厚?世人只道他疼爱小儿,然则那位,可是那般简单,便能叫人揣度明白他心思的?顾、关两家,连带背后得关家庇护的齐王母子,但有这关燚在,日后两家必当牵扯更深,极难离间。”

温良此话一出,朱曦搭在圈椅上的手臂,倏尔握紧把手,面‘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怎会?关燚也不过一小儿。”像是联想起何事,朱六爷眉心紧皱,眼中杀机一闪而逝。

“如六爷所想,赵国公府世子顾衍,同样以十二之龄,于族中涉政务。顾氏如此,关氏又为何不能仿效?即便关燚不及顾衍远甚,可他身后,站着远比当年更深不可测的右相大人不是?得他助益,非但可使得关家延续百年繁盛,更有顾氏在前,于朝廷上为关家挡下明枪暗箭。这笔买卖,以六爷看来,关老太爷那厢,可是乐见?”

秋节那日,温良于殿上仔细探看过公子义此人。见其形容舒展,毫无郁郁不得志之相,温良心中便起了疑。

回府后命人打探,得回的消息,大多琐碎不起眼。可便是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无关,实则用心思量,将这些年来京中大小事务,串联起来,便得出一个令温良心惊胆寒的猜想来。

他甫一入京,便进相府。这一进,怕是来时已晚。

“如此,若当真如先生若言。他便不惧,我朱家将此事承禀王上,戳穿他顾衍居心叵测?”

朱曦愠怒,想他比顾衍更年长一轮,竟被那厮在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玩‘弄’权术。真当他朱家无人?!

照先生此言,顾衍此计,早在先王在位时,朱家与他联手辅佐太子那会儿,便已布下。

这般明着大伙儿坐同一条船上,转眼便背地里放冷箭,便是他顾衍该有的作为?

好一个公子‘玉’枢,公子之名,配他怕是不足远矣!

见朱六爷动怒,温良执壶,替他添一盏清茶,借此消消火气。

“何惧之有?两家早前便是姻亲,今次大选,顾家旁支娇娇,送进宫者,不过寥寥三人。有王后娘娘与贺兰昭仪主持大选,顾家留在后宫的‘女’子,末了,实则仅余一人,且至今未被临幸。其中缘由,想来六爷该比温良更清楚才是。如此,王上为安抚顾家,准右相大人所请,将那两个被撂牌子的秀‘女’,赐予关家结亲。顾大人可是深明虚虚实实的道理,这一手化暗为明,便是一状将之告到御前,王上也只会当了相府又一次打压顾氏。到头来,反倒落得个小人之名,引得怀王更是不喜。”

话到此处,温良心里不由暗叹。若非朱氏锋芒太盛,且在后宫,几乎已到了朱氏‘女’一手遮天的地步。怎么落得如今这般,怀王之心,早已偏向顾氏。

以温良看来,朱家此时已是岌岌可危。加之有那位推‘波’助澜,朱氏要再不知进退,迟早有一日,会招来灭顶之灾。

听他解答其间厉害,朱曦嘴角紧绷。不知何时,背后竟出了身冷汗。再看向温良的神情,不觉便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钦佩。

果然,对付顾衍那般‘奸’猾之人,还需仰仗眼前这人。

遂前所未有,恭敬对他施了一礼,却换来温良微微侧身避让。

“六爷且慢。这礼,温良实不敢当。”温良眼梢瞥见案上的书卷,蔚然长叹,话里隐隐带了无奈。“眼下,温良忌惮的,却是那位心思,不止于此。”

他进京时日尚短,许多事,只得‘抽’丝剥茧,慢慢揭破表相。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公子丹流放在前,公子义又似与幽州牵连甚深。那人打的,究竟是何算盘?

同日,晚些时候,‘春’秋斋书房内,公孙抚着美髯,思量片刻,方落下一子。

“不出世子所料,东面,颇有动静。”

这东面,指的便是左相府邸。

案后那人,两指夹了棋子,在装棋子的陶瓮边扣了扣,双眼不离棋局。

“他‘欲’深究,且随他去。”温良此人虽擅谋略,奈何他投靠却是朱家。可惜可叹。若不让他拨云见日,看清时势,又怎能令他心甘情愿,退出这一局。

“过些时候,将书房那画,转手送他一观。”

公孙见他一子落定,本已显了颓势的黑棋,立时便活了。极快应一声,心思复又回到棋盘上来。

两人俱是此间高手,沉默对弈间,香炉里燃的沉香,已灭了最后一点星火。袅袅的青烟在半空绕一回,气味便淡了。

顾衍抬眸,瞥一眼墙角的更漏。嘴角微弯。

果然,不出一刻钟,书房外‘门’廊底下,便传来‘女’子行进间,腰间佩戴的‘玉’玦,叮咚的脆响。及至到了‘门’前,又听她轻声细语,使唤仲庆进屋通传。

撇下公孙独自对着棋盘沉‘吟’,他扶案而起,亲自迎向‘门’外。就文案曾提过,顾衍此人,褒贬参半。算不得善类。七姑娘一直以为,世子喜欢燚哥儿,就是单纯的喜欢小孩儿。不是她蠢,看不出来。而是这个男人心思太复杂,所行之事,即便有真心,也免不了掺杂些别的考量。在其位,谋其事。很多事情,也不能怪顾衍城府莫测了。

第三七九章 全然不同的温和

嘉和三年冬,雨雪充沛,霜冻入骨。酉时未至,外边儿天‘色’已整个暗下来。

如今七姑娘已有七月身孕,喂养得好,肚子跟球似的鼓胀起来。她身形本就玲珑,骨架子小,一埋头,只勉强能看见脚尖,迈步都显得笨拙。国公夫人已免了她每日过去请安,更有补身子的‘药’膳,紧着往西山居里送。

御医已诊出她肚子里是男胎,不仅许氏对这嫡孙分外看重,险些要送陶妈妈过来亲自照看她。便是那人,也几乎禁了她足。

落雪后,外间石板路湿滑。除他每日‘抽’出两刻钟,陪她顺着游廊走走,旁的时候,都不许她独自出‘门’,更不许顾臻过来,邀她到园子里剪梅枝,或是焚炉煮酒。

近段时日,四姑娘整个儿似变了个人。若说之前是活‘波’,这会儿,便是失魂落魄后,做给人看的强颜欢笑。

她也不是没伤怀过,自被江‘阴’侯异常直白,当面回绝了,四姑娘便将自个儿锁在屋子里,整两日,粒米未进。

彼时国公夫人与陈夫人皆去劝过,奈何顾臻‘性’子虽纯善,却是个认死理的。事情闹大了,掩不住。国公大人获悉后,当即震怒。手执藤仗,一脚踹开‘门’,眼见便要结结实实,将她打醒。

若非关夫人见机不对,急忙请了世子救人。这顿打,四姑娘绝难逃得过去。便是如此,依旧没能熄了国公大人的火气。

嫁娶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周虽世风开化,尤其在北地,世家娇娇们若有如意郎君,街上可投帕示好,歌咏情诗。可若不‘欲’国人轻贱,正经结亲,还需讲究三媒六聘,两家互换婚书。

国公府上,早前已传出世子被八王府退亲,抢亲另娶之事。如今再闹出四姑娘心慕江‘阴’侯,非君不嫁,似有寻死之志这等荒唐事。国公大人如何能不气?

同为嫡出一脉,兄妹两个,竟无一省心。国公大人这火气,自然而然,便撒到不会教养子‘女’的许氏身上。

许氏心挂四姑娘还来不及,又被赵国公一顿数落,这心里的滋味儿,自不用提。不由暗自悔恨,那日便不该带顾臻进宫,让她与江‘阴’侯说上话。

最可恶,她好好一个闺‘女’,论出身,顾臻乃国公府嫡出贵‘女’;论品貌,四姑娘比京中闺秀,哪个也不差!怎就配不得区区一个侯爷?竟这样被人嫌弃。

国公夫人眼中,不说此事往后绝无可能,便只想一想,也是贺家高攀顾氏才对!

经此一事,自来不耐烦与人争斗,且惯来心里与赵国公赌了口气的许氏,竟被气得病倒了。

如此一来,府内后宅‘乱’作一团。除西山居里,七姑娘照样好吃好睡,安心养胎,国公夫人与四姑娘两处院子,各房‘女’眷,都得每日分开探望。

七姑娘原本也是要跟了去的,可陶妈妈亲自过来传话,说是夫人晓得她一番心意,严令她不许登‘门’,怕过了病气。

如此,东苑去不成了,便想着求那人陪她到四姑娘屋里坐坐,好歹宽慰宽慰人。哪知那人轻哼一声,揽了她肩头,无比平静道,“待她自个儿反省,你莫去添‘乱’。母亲因她一病不起,更被父亲怪责。倒要看她任‘性’到几时。”

顾大人一席话,显是将那日在顾臻院子里,因拦了赵国公请家法,令得国公大人怒极之下,不禁回想起他当年违抗族令,设计王府退亲。旧事重提,自是迁怒不轻。

训他不说,便是七姑娘也没能讨得了好。当他面前,直言训斥世子妃与顾臻素来亲近,却不知劝导一二,白担了世子妃头衔。

赵国公这是久居高位,但凡府上出事,当先想到便是分而论罪。别说许氏,便是陈夫人跟与此时毫不相干的曹夫人,也跟着受了连累。身为家主,国公大人除对嫡出且颇有才干的世子另眼相看,待‘女’眷,便如世间大多丈夫,多多少少,带了分轻鄙。说训就训,自家府上,大‘门’一关,哪管众人颜面。

七姑娘不知自个儿被国公大人,一视同仁给迁怒了去。得闲便在摆了炭盆,暖烘烘的屋子里习字作画,给那人做衣裳。待得几日后,消息传进耳朵,七姑娘这才知晓,自个儿随了几位夫人,同样挨了训。

七姑娘抚着肚子,暗道一声侥幸。她倒不是怕国公大人发火儿,再说了,这火气也不是冲她一人撒。她顶多算是被殃及的池鱼。几句重话,便当恭恭敬敬,听了长辈训话。幼时在老宅,比这更难听的话,她也没少听。也没见她何时与姜老太太顶嘴。人生在世,得懂得装糊涂。事事较真儿,岂不累死?

她倒是心宽体胖,奈何那人心里一清二楚,真个儿护短。她是他一手教养之人,他训得,旁人训了,他听了心里很难得了痛快。于是这笔账,自然便记到四姑娘头上。

如此才有了之后足足一月,他下令顾臻禁足,静思己过。

待得一月期满,七姑娘再次见了四姑娘的面儿,只觉眼前人,就跟晒干的萝卜丝儿似的,不止整个人瘦了一圈,便是原本白里透红的好面‘色’,如今也是蜡黄晦暗,毫无光彩。

四姑娘经此打击,伤痛之余,更多却是羞惭。只因她一己‘私’心,竟闹得家无宁日,更害得母亲卧病在‘床’,实为不孝。

“嫂嫂,他说不可耽误我。我知他心里有人,可郡主走了快四年了,莫非他还要固执的守着这份心意,一世也放不下么?”顾臻掩面大哭,悲戚的模样,令七姑娘也不禁动容。

这样一夕之间迸发出的炽烈情感,她两世都不曾体会过。她与那人,更像是涓涓细流,水到渠成。他包容她的犹豫不决,体谅她的猜忌疑心,更引导她如何‘交’付关怀与信任。她有太多的生涩与不成熟,而他硬软兼施,是她情路上最好的导师。

见过四姑娘如此率真而又撕心裂肺的痛楚,她该感‘激’他,感‘激’他即便当初对她心怀不轨,却耐着‘性’子,徐徐‘诱’导。对她温柔以待,包容而爱护。

自那日四姑娘在她屋里痛痛快快哭过一回,之后再没见她抹过泪。偶尔过来,也是婷婷静静坐着,东拉西扯,决口不提贺府半个字。四姑娘到底是懂事,不比姜冉,已教不回来。

燚哥儿在的时候,不时冒出几句童言稚语,逗得关夫人与七姑娘捧腹大笑。每每这时候,四姑娘也跟着笑,只这笑落在七姑娘眼里,莫名就觉着空落落的,仿佛带着些刻意压抑的牵强附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