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一大清早,世妃姜氏为赵国公世诞下大,消息已传遍京畿,便是后宫也很快得了信儿。

左相府邸,自得了姜氏临产的消息,温良亦是一宿没睡。点上油灯,和衣看了整晚的策论。

刚从侍人口中获悉世喜得长,温良长叹一声,目光幽远,望着园中即将抽芽的枝桠,久久无言。

天下势,亦讲究气运。如今那位事事如意,隐有扶摇之相。此消彼长之下,朱家,祸患之深,已然危急!

奈何他先前主张速速拿下公义,六爷虽听进去,可到了左相跟前,却被相爷厉声痛斥驳回。且骂他温良何来泼天的胆,正值相府被怀王猜忌之时,竟主动往枪口上撞,是愚钝,徒有其名,不堪大用。

温良苦笑。若非当时六爷力保,如今,他怕是要被相爷打出府去。连这最后的一瓦一砖,可供遮风避雨之处也丢了。

经此一事,朱家六爷为保府上大权不失,只劝他稍安勿躁,不妨多等些时候再议不迟。

温良又哪里不明白,只要这相府一日是左相做主,纵使他温良满腹经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奈何,奈何!

唇边苦笑更深。常言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想他温良聪明一世,何时料到,他也有为保命,另谋出的时候。

朱家已然不做想。国公府那位,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这时候再想抽身请罪,怕是万无可能。

唯独一线生机…温良虚眼,凝视着昨儿夜里被雪压了的枝桠,只见枝头星星点点,几簇新绿。若有所思。

倘若朱家得来的消息不出纰漏,那位每逢大年初一,必定进山到庙里敬一柱头香。这规矩,打那位八岁起,再无改动。便是偶尔有事脱不开身,不能亲临,那位也会遣近臣代他行事。

如此观之…温良屈指一弹,将廊下矮枝上的落雪弹去。眸中倏然划过抹深思——

此事上头,是否事有可为?

第三八四章 父爱如山,有子顾崇

七姑娘在小月里头,大诜哥儿养在东苑的时候,不比西山居里少。 国公夫人疼爱诜哥儿如命,小小的孩童刚满一月,每日必由陶妈妈抱着,一早一晚,往上房去得勤快。倘若遇上外头刮风下雨,也无需陶妈妈抱诜哥儿出门,许氏已亲自乘了轿辇过来。看好了嫡孙,这才讲礼,顺带过问两句世妃身是否安好。

相比怀胎十月,七姑娘觉着自个儿在国公夫人跟前,又失了宠。国公府嫡长孙瓜熟蒂落,她也就剩下偶尔沾一沾诜哥儿的光。国公夫人忙着稀罕小孙孙,眼珠尽黏在白白嫩嫩的胖娃娃身上。除了每日例行问话,“诜哥儿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旁的,老人家没暇搭理她。

一****冲那人撒娇,小指头勾勾他袖袍,眼梢瞄向东苑,呢喃道,“别家都是母凭贵,怎地到了妾身这儿,反又受母亲冷落?”

那人大笑,略一俯身,抬臂将她揽在身前。捏捏她因着有孕,尚未消减下去的圆润脸颊,直白给她出主意,“别处受了冷落,房里补回来就是。”

怎么个补法?那人趁她出月,身大好,一“补”到底,没完没了。不像是补偿她,更像是补偿他自个儿多日来的恪守自律。

“用了药膳不曾?”正兀自羞恼念他,那人已踱步进屋,自个儿动手解了披风,剑眉轻佻,隐有监管之意。

她嘴角牵起来,拢一拢外袍,趿了鞋下地。一头迎上去,一头乖巧应是。

“午睡前用了的。怎的今日回得这般早?去了母亲那边请安了没有?”

他接过春英递来的热巾,净了脸,又仔细擦过手。举手抬足,从容尔雅,无不令人赏心悦目。

“也就今日政事完得早。明后两日,王上欲召众人议事,多半会留在宫中用饭。阿瑗顾好自个儿,莫要久等。母亲那处,过会儿与你同去。”

“哦。”她闷闷答一声。听他说明个儿回不来陪她用饭,稍许失落。然则头等大事,还是眼风唰唰瞥向他右腿,一本正经叮嘱,“如此,将软枕带上。若是宫里议事久,也免得您端坐久了,腰身酸胀。”

他在外,惯来是一半时候缓步慢行,一半时候靠推椅代步。尤其宫中,细节处,这人做得滴水不漏。正因如此,他之腿疾,怀王也就格外宽宏。

两人挨坐着,她伺候他用了一筷刚送来还热腾腾的蒸糕。他本不嗜甜,她睁着秋水潋滟的眸,俏生生递到嘴边。他稍顿,终是张嘴。

“特意吩咐了冬藤制的时候,少加饴糖。”他的口味,她岂会不知。

他面上不动声色,嘴里自顾吞咽,却捉了她拿筷的小手。撤去竹筷,将她五指平摊,放在手心。

赏完片刻,神态专注慵懒。

“大指尖似你。指甲饱满圆融,粉嫩可爱。月牙如弓,可见肝胆上好。”

他以这般严肃之姿,吐出这样一句话来。她一怔,哪里听不出他话里隐隐的温存。这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从来都特别。她心间一颤,睫毛扑闪两下,难为情的,偷偷往外抽手。

自得了小儿,他在府上,并未如她想像般,对诜哥儿显出过分的溺爱与偏宠。若非她有一回半夜里醒来,被春雷吓醒,绝不会知晓,他独自起身,披着外袍到旁屋,只为看一眼小儿睡得是否安稳。

其实旁屋里,几时会少了婢仆妇?且诜哥儿生来是个好性情的,似睡不饱足,鲜少哭闹。吃够了奶水,小家伙闷头便睡,雷打不动。

那一刻她见他如此,撑起身来偷觑半晌。竖起耳朵窥听他渐近的脚步声,赶在他折返之前,悄然躺回去,假作不知。

心里满满的,温暖而甜蜜。眼角有些湿润,感动于他深沉而内敛的慈爱,不张扬,却真实动人。

恰如今日,一句话简简单单,言两语。以小看大,便知他对诜哥儿的用心。眉眼手脚,他都细细看过。

这时候,家中丈夫肯放下身段,抱孩童的都少。至少在她记忆当中,姜大人虽疼爱她,也仅限于慈爱相对,平日里不少她吃穿,比旁的姐妹,更多两句夸奖。

如他这般,忙之中,也会抽空回来,耐着性,拥她立在一旁观摩陶妈妈给诜哥儿洗澡换衣裳,已是难得。

他少年得志,位高权重,早习惯当人前肃穆威仪。可当诜哥儿在浴桶里淘气起来,小胳膊小腿儿,扑哧扑哧蹬着水花,他也会伸手过去,将一指放在诜哥儿手心,由他牢牢握住。这时候小家伙会格外听话,仿佛能分辨出他的气息,乖乖停下来,不哭不闹,扭头看他。

父两人,一个深沉少话,一个浑不知事。画面却格外温馨。

她看着看着,自个儿都未察觉,已是半倚在他臂弯,唇角带着满足的笑意。

吃了茶,小坐半晌,他牵她往东苑上房而去。小家伙早在她午睡那会儿,已被抱到许氏屋里。这会儿过去,一家用过晚饭,正好接诜哥儿回来。

春英跟在姑娘身后,听自家世妃低声问道,“小儿已足月。这名字是日起,还是周岁再定下?”

世爷回说,“何需等到日。回头将挑好的字送过去,父亲看过,便能入宗谱,宣昭众人。”

春英大喜。大周朝小儿取名,起得越早,代表在家中越得宗族器重。听世爷这意思,分明对小世喜。

泰隆郡那厢若然知晓此事,怕是又要替姑娘欢喜得抹眼泪珠。没看宫里姜婕妤为王上诞下小公,也不过满满当当,等到周岁宴上才得了名儿。

过几日,果真如那人所言,府上聚在一块儿用饭之际,赵国公当着几房人跟前,金口一开,从此往后,赵国公府这一代嫡长孙,得名顾崇。

崇,高山也。稳若磐石,顶天立地。以寄望其牢固门庭。

国公夫人颔,暗地里,甚为满意。如夫人陈氏默默垂,眼角偷看一眼赵国公与许氏。再小心翼翼,觑一眼国公大人怀里正安然好睡,全然不知引来多少人羡慕的胖小。心里越过许氏,私下交好世妃的盘算,愈发坚定。

第三八五章 最懂他的人

今春宫里又办赏花宴。

大周各地,尤其边疆,已是民生日艰。可这丝毫不妨碍京中权贵醉生梦死,奢靡无,尽享这春日花红。

此次赏花宴,听说是由王后娘娘操办,朱婕妤从旁辅佐。

赴宴前几日,春英带着冬藤几个,正翻看私库的小册。几个婢头抵在一处,叽叽喳喳,就世妃今次赴宴穿的新衣,到底选哪样面料,各执己见。

七姑娘在一旁听着,只觉多大点儿事儿,竟折腾了整个上午。遂出言道,“去岁夫人不是各院都赏了宫里赐下的丝帛?照我说,那匹素净湖蓝的,就挺好。”

春英无奈瞥一眼她家不怎么管事儿的姑娘,心里不禁偷偷翻一个白眼。世妃这性情,便是诞下大,依旧心宽得很。白日里,泰半时候,都只在春秋斋与西山居,自个儿地盘上走动,只道是免得招惹了闲气。少有与府上二爷、爷家的女眷来往。

自然的,许多消息便不通达。

“这哪儿能成?去岁国公夫人按例,好东西刚分赏下去,没几日二爷家那位便使人裁了好几身新衣。其中便有那匹湖蓝的缎。您这会儿开口,却是迟了。”

总没有堂堂世妃,拣旁人穿剩下的道理。更何况还要进宫赴宴。

七姑娘一听,讪然一笑,也知自个儿是开了黄腔。于是闭嘴,任她几个接着挑拣。

赶巧却是,这时候陈夫人跟前管事的婆,在外求见。手里还捧着两匹今岁扬州新出的细锦纱。不论质地手感,一眼便知顶顶上乘。

兴许之前还打探过她的喜好,色泽很是素淡。

陈夫人的心思,七姑娘转念一想,不难猜出。于是客气道了谢。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她何苦无端与人结怨。

赏花宴当日午时,那人下了朝回府,特来接她母入宫。进屋便见锦榻上铺陈着给大穿戴的小衣。

顾大人随手拣起来翻看,只觉这衣衫软和,针脚藏得好,不致扎人。心里便多了几分满意。

“这料还是陈夫人送的。大人您儿金贵,妾身虽受了人家好处,还是得先紧着他用。”

一旁伸出一只纤嫩柔软的小手,从他手里夺了小衣,展开来,拎在他眼前翻来覆去的显摆。来人浅笑盈盈,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已无需她开口,他已领会她深意。

既不拂了陈夫人一腔美意,又不帮着外人打许氏的脸。这礼数用在小儿身上,谁也不能说她的闲话。毕竟,阖府上下都知道,比起世妃,世爷的大,在国公大人与许氏跟前更得宠爱。如此一来,不管是出于世妃对儿的宠爱,还是讨好夫家,这好东西先给了诜哥儿,也就合情合理。

“何处来这许多心眼儿。”嘴上训她,手臂却环过去拉她到跟前。将她手里的小衣交给春英,给旁屋刚洗过澡的诜哥儿换上。

抬手替她扶一扶发簪。只觉进府这些年,她性越发圆融。这圆融里透着一份善心,更多却是,信手拈来的进退有。

她这般好,活得轻巧且少有负累。他当初想给她一份安乐,如今她正照着他所想的过活。当下刚得了诜哥儿,再过两年,离他寄望的儿女两全,多多福,想是不远。

被他突如其来,这般幽幽凝视。又若有似无,描摹她光洁的美人尖。她脸皮一热,别开眼,转身迳自拽他进里屋。为掩饰这丝流淌在两人间隐隐的情意,她虚张声势,念念有词。

“时辰不早,妾身为您更衣。母亲那头,怕等得急了。”

一炷香后,他一手牵她,一手稳稳抱着大。举步跨进上房,出现在许氏面前。

国公夫人神情有刹那恍惚。多久了?不曾见他如此温和一面。眼梢瞥向他身畔臻静温婉,婷婷而立的小妇人,许氏心底泛起一缕淡淡的不是滋味儿。很快的,却又被见了小孙孙带来的欢喜,给冲散了去。

如此,一家人顺顺当当进了宫。那人身在朝堂,自有数不尽的应酬。

国公夫人抱了诜哥儿舍不得撒手,与同来御花园游园的世家夫人们聚在亭台,有说有笑。吃茶的当口,还不忘抱了燚哥儿逗弄,一副有了金孙万事足的模样。隐有显摆之意。

谁叫世成亲晚,如他这般岁数的世家弟,早成家立室,开枝散叶。往年京中夫人们小聚,眼看别家主母含饴弄孙,许氏心中,既恼火,不免又存了几分艳羡。

而今倒好,撇开世妃不谈,这好容易盼来的小孙孙,眉眼轮廓随了世七分,软软糯糯的小儿,能吃能睡,性又好。国公夫人是真疼到心坎儿里去。

七姑娘眼巴巴看着儿被祖母抱走,无事可做,只好留下陶妈妈跟春英,以防许氏使唤。自个儿却应了关夫人的约,随意到园里走走。

说是赏花,不过是京中贵妇娘娘们附庸风雅。年年岁岁,花儿还是花儿,仿佛看不厌的。

可惜今次四姑娘顾臻,听说是随了她夫君归乡祭祖。自顾臻朝回门那日匆匆见过一面,到如今,再未见过,颇为想念。

两人走了一,半道却被姜婕妤宫中一小宫女追上,说是请世妃到宫里坐坐。七姑娘向关夫人投去一记抱歉的眼神,只得又跟了那小宫女去见姜柔。

这一碰面才赫然发觉,姜柔面上很是憔悴,多久不见,竟像老了几岁。

被简云恭敬看了坐,姐妹两个各自打量对方两眼,倒是姜柔先发了话。

“诜哥儿呢?怎不见他?”

“被母亲留了身边。下回得空,再抱他与你瞧。”

姜婕妤心不在焉点一点头。分心想到,能得国公夫人这般喜爱,那小儿,必是招人疼的。想到伤心处,心里又是刺痛。

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伸手握住七姑娘放在案桌上的两手,艰难道,“七妹妹,这次,你可一定帮我!”

七姑娘一怔,不明白她此话何意。待得听明白眼前这人分疲惫,分木愣,娓娓道来。像是长久以来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了,姜柔嘴里吐出的话,像是说着别人家的事。

那语调,缓慢而冷静。听得令人心寒。

“公昶心智不开,懵懂似愚童。本宫自他周岁起,便耐着性教他话认字。然而时至如今,公昶吐字仍旧含糊不清,字也只识得两手之数。这般,又如何应付得了七月进开蒙?公昶生而不伶俐,本宫早有察觉。起初还硬以他身弱,为伤寒头疾所累为由,在王上那头屡屡为他辩护。可他总是不长进,凡事得慢,长久下来,王上已疑心本宫所言不实。去岁已两次宣御医替公昶看脉。若非有右相大人暗中疏通,这事儿,怕是瞒不住的。”

七姑娘越听心思越沉。到底是血亲的侄儿,生来又是这般身份。若真痴傻,可想而知,他母二人,今后在宫中会是何等光景。

可这一切的沉重,都不比上在她眼中,姜柔谈及此事时,虽则哀戚,却依旧坚毅,不肯罢手的绝决。

“你待如何?”被姜柔抓着两手,轻易便能感觉她的用力。七姑娘半垂下眼眸,不说她是否赞同姜柔在此事上不肯直面,自欺欺人的顽固。意外却是,那人在她面前,一句也没有提及。

他暗中帮姜柔欺瞒怀王,这其中,不怪她多想,他又存了多少算计?

这时,却听姜柔软声相求,话里不失狠辣。

“七妹妹可知,庄容华有孕了。她这容华的份位怎么来的,你知我知。再叫她得意下去,谁能担保,往后她不会变本加厉,挟私报复?真要等到那时候,你我如何先不谈,便是姜家,也要被她带累。”

姜冉那阴暗扭曲的性,姜柔姜瑗皆知。若真如姜柔所说,公昶失宠在即,将来这宫中,怕真就是庄容华的天下了。

七姑娘面色不佳。再是不喜姜冉,却从没有如姜柔话里再明显不过的暗示那般,立即生出,要向姜冉肚里小儿下手的打算。

见并未全然说动她,姜柔一急,赶忙道,“这事儿也无需你过费心神。但求你在右相大人面前提一提,几句话的工夫,总不会叫你为难。”

言下之意,庄容华那肚留不得。她不出手,扇扇枕边风总行。

不为难么?七姑娘抬眼看她,许久沉默。

杀人,何需动刀?“人言可畏”,翻翻嘴皮的工夫,已足矣害人性命。正如这后宫之中,冤死的人,还少么?

不过有句话姜柔说对了。

她不会为难,也轮不上她为难。

见姜柔还要鼓动,七姑娘将手从她掌心里抽出。两手交叠,搁在胸前,目光沉沉。

“你既知晓他在暗中帮你,便该想到,你这宫中,定是放有他的眼线。你今日能寻我前来,足矣证明,他未拦你。”

于是接下来的事,她无需插手,也插不上手。别说是她,便是姜柔,从今往后,也只剩下眼睁睁看着事态变化了。

姜柔不懂,还在愕然怔神。七姑娘已起身,不等姜柔缠上来苦苦哀求,转身出门。

步下台阶,深吸一口气。七姑娘抬眼望着四面被宫墙围出来的一方窄小天地。突然,有些想他,想诜哥儿带着奶香,暖暖的襁褓。

第三八六章 山寺之谜,沉默的在乎

巫通自从被六爷派到先生跟前已有数月。平日除尽护院之责,先生少有差事吩咐下来。奇怪的是,半月前,破天荒的,先生竟交代他莫要显露行踪,去燕京城外,大悲禅院走一遭。

巫通祖上代,皆为朱氏忠仆。如今被六爷暂且给了先生,但这差使,还是要上报的。

朱六爷得知温良此时特意命巫通前往大悲禅院,查探那位每逢大年初一进山上香一事,显是疑心此事背后,或有隐情。

事关朱家最大的政敌,但凡能抓住那人的马脚,哪里有不许的道理。

于是巫通领命行事,改头换面,扮作商户人家的富家弟,进山踏青。见天色已晚,便到庙里借宿了一宿。隔日又起了个大早,山前山后四处转转。游兴正好,见古刹庄严肃穆,便带了两个同来的侍从,一行人到观音殿上了香,听了堂早课。临去时,很是阔气捐了香油钱。

巫通这一去,再回府,已是日上头。

将打探来的消息如实回禀,与早年朱家派去的探,打探来的内情,几乎一般无二,挖掘不出什么名堂。这结果,令朱曦颇有几分失望。

事关那人,事无大小,朱家又岂会不上心?若不是番两次,查不出个所以来,朱家也不会就此断了这门心思,将那人进山一事,归结为最是寻常为家人里祈福,无奈置之不理。

然则同样一件事,一字不差听到温良耳中,事情便有了几丝耐人寻味。

“照你这话,顾大人于昭和九年前,吩咐庙里僧人,每年都点一盏灯?”

“是一盏灯,一盏祈愿灯。听庙里僧人说,乃是顾大人为其兄所点。”

那位兄长,便是那早殇的顾戎。传言世幼时,与一母同胞的兄长感情甚笃,为亲厚。这倒也说得通。

温良倒向躺椅,敲一敲扶手。

“之后又如何?”

巫通回说,“因是暗中查访,小人不便在香堂久留。只一眼瞟去,见得那供台之上,供奉的香火,远不止一年一盏这数目。好似近些年来,多出了些许。”

“多出些许?”仿佛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苗头,温良眼前一亮,豁然直起身来。

“你可看清了?确是那位另点了祈愿灯?”

不想这般小事,到了先生跟前,竟盘问如此细致。不自觉的,巫通答话间,便带了几分小心谨慎。

“多出的倒不是祈愿灯。小的瞧着,倒像是超人往生的长明灯。”

屋里有一瞬静谧。好半晌,温良起身,行至窗前,负手徐徐踱步。

忽而一转身,紧紧盯着面前这人,眼底流烨着莫名的光彩。

“你口中所言‘近些年来’,可能估摸出个大概?”

巫通一怔,不知先生为何有此一问。想不明白,只得埋头苦苦思。回想那日光景,眼前不禁浮现出一排排齐整的沉香木架。其上一盏接一盏如豆的烛火,火光跳跃,起伏间,照得整个香堂煌煌然,通明如昼。

那上边儿不止有顾大人点的灯,还有京中夫人小姐们时常进山,供奉的香火。

这时候巫通不得不庆幸,幸而那位每每抢的都是头香,自然点的灯,也是高高供奉在最上边儿那几排。且他生来记性头不差,即便不能一口咬定给个准话,若只估摸个大概,想来八九不离十。

暗自在心里数了好几回,巫通抬头,抄手回道,“不出五载。左不过王上继位前后。”

便是这句话,叫温良心里模糊的揣测,更清明了几分。

大悲禅院里供的长明灯,多为普众生,消去业障。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嗔痴嫉怒,恩怨情仇,世人营营忧忧,陷在其中,如溺海中。佛祖以慈悲为怀,人登上彼岸。前尘旧事,莫再回头,皆作了浮云散。只留下善果,换得来世多种善因。

谁又能想到,那人竟为区区一女,谋算到这等地步。

怀王登基前后,何来的因果业障?他绝非良善之辈,自他回京入仕以来,从来杀伐果断,不留情面。何时怕过因果报应?

他既不怕,这长明灯护的是谁,安的又是谁人的心,也就不言而喻了。

长明灯之归属,少说那幼安,当算在此列。之于先王,或可从彼时还是女官的姜氏,进宫侍疾,到之后前任大总管冯锳,一夕之间归顺顾氏,窥得一二。

故而这灯,点得讲究。那人不惮因果,讳忌却是,世妃姜氏沾染他的因果。

如此,想明白其间原委,由不得温良不感概:世人道他风流,他比世人谣传更甚。

好笑掸一掸衣袖,像是要拂去多日来的阴郁。温良望院中春景,只觉化雪过后,山楂树长了嫩芽,仿佛披了层新衣。勃勃生机,如是甚好!

这其中的妙处,于朱家无用,于他温良,却是大有用途!

再几日,京中接连好几场大雨。

后宫之中,朱婕妤侧躺在今岁新打的贵妃榻上,指尖捻一粒地莓,送进嫣红的嘴里,悠悠听着郝姑姑细说庄容华如何在偏殿作威作福,藉着她那金贵的肚乱发脾气,打骂宫婢。

“由她便是。没瞧见便是咱们王上,如今也万般容忍她那娇纵的性?眼下她在本宫宫里闹,再过些时候,本宫便不信了,她还能按耐得住。”说着便将目光投向姜婕妤宫中那处,眼底闪过抹智珠在握的笃定。

即便姜柔忍得,庄容华也不是安分的主。姜家姐妹两个积怨已深,这内讧的好戏,她期待得很。

挥退郝姑姑,婕妤娘娘难得好兴致,宣人来抚琴。

趁乐怜未至,朱婕妤身后那掌事大宫女,面上隐有忧思,终是没忍住。

“娘娘,咱们喂庄容华那颗药丸,只管保月。若是超出了,女月事一来,假孕的底细也就瞒不住了。还请娘娘早做安排。”

欺君罔上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即便娘娘为稳妥起见,连郝姑姑也一并瞒着,这掌事宫女心里,依旧惴惴难安,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