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婕妤听闻此言,眸光倏而一冷。眼刀扫过去,吓得那宫女激灵灵一个哆嗦。

“这宫里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给本宫牢牢记住!时时刻刻,留心管好你那张嘴巴。本宫做事,心里有数。轮不到你来说教。”

第三八七章 一家三口,平淡中的温馨

接连几日梅雨天过后,正值右相大人休沐,天却放了晴。

七姑娘一觉醒来,扭头便见那人躺在身旁,安然闭着眼。他睫毛细密,却不同于一般女的卷翘。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是这几日忙于各地春耕农事,频频被怀王召见,批阅奏疏至深夜落下的疲惫。

难得见他睡得香,她蹑手蹑脚自他怀里缩回胳膊,支起身来打量他片刻,只觉这人面容何时看,都当得起“清俊”二字。

他睡着的时候,鼻息轻浅,神态温和舒展。想到他这副样,旁人一年也见不上一回,七姑娘嘴角微勾,小心翼翼跨过他,弯腰背对他坐在床沿。一手去够床尾叠放的中衣,一手还半遮半掩,捂着胸前的小衣。

睁眼便见她白花花露着膀,云鬓松散,香腮艳浓,他眼中丝毫也无初醒的迷糊。沉静如渊的眸,半眯着锁定她后颈,眼风自她咯吱窝底下穿过,轻易便窥见被她笨拙遮掩的春色。

她全然不知自个儿刚醒,酥软且迟迟的美态,尽皆被他收入眼底。正抖开衣领,往袖管里伸胳膊。腰间突然一沉,却是他借了她的力,翻身而起。

他裹带着被窝里的暖气,胸膛紧紧贴在她身后。手掌驾轻就熟,探进她小衣,似是使坏,下颚抵着她颈窝,慢吞吞含弄她侧颈。

大清早,她哪里防着他还有这一手。

娇嗔一声,很快便软了身。他在她背后轻笑,嗓音醇厚而沙哑。

“再陪为夫躺会儿。”也不顾她挣扎,逮了人回去,同时吩咐门外听闻响动,欲要进屋的春英几个,无需进来伺候。

她脸庞发烧,他这般下令,岂不叫人想入非非?作势抬起昨儿个夜里被他褪了绫袜,光裸裸的脚丫,轻轻踹在他小腿。即便只是做个样,也仍旧顾及着他右腿膝盖的旧伤。

“大人您要睡且自个儿去睡。您儿那头还饿着肚呢。”

奶娃娃不见她虽不会哭闹,可小家伙机灵,仿佛能分辨出气味儿。有她抱着,总能多吃几口奶水。若是换了乳母喂,诜哥儿砸吧两口,玩儿似的歇一歇,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骨碌碌四下转一转。模样虽讨喜,却会耽误吃饭的正事儿。

这也是七姑娘唯独觉着她儿不乖淘气的一条。不愿纵他养成吃吃歇歇的坏习惯,但凡她奶水足,七姑娘总是亲自喂养。

“使人抱进来。”他也干脆。话毕,埋进她胸口。说好的“躺会儿”,便换了另一幅光景。

于是这日清早,世妃喂养诜哥儿,因着屋里多出一人,便多了几分不为外人道的香艳缠绵。

待得将诜哥儿与自个儿拾掇好,已是日上竿。那人照常往春秋斋理事,七姑娘抱着诜哥儿到东苑请安。许氏是过来人,虽与赵国公谈不上如何融洽,可七姑娘一行明明白白比平日迟了约大半个时辰,这里头的门道,许氏心里一清二楚。

做母亲的,撞见世闹出的荒唐事儿,尤其世妃当下还含苞待放,水灵灵立在眼前。婆媳两个见了面,难免生出几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尴尬来。

许氏听她回说诜哥儿乖巧,吃足了奶水,遂只留下金孙,挥手命她退下。许氏心知,这事儿多半赖不着她,她那软绵绵的性,何曾拧得过世。

教训无用,也就无意多说。

七姑娘只觉丢人丢到东苑来了。见许氏跟前单妈妈笑眯眯替她打了帘,那笑里分明透着几分老怀欣慰的夸奖跟鼓舞,七姑娘脸上一烫,落荒而逃。

“如今姜昱到了何处?”

处置完正事,顾衍突然记起昨晚她还问起她兄长回泰隆吊唁,何时回京。于是看向公孙。

公孙了然一笑,自然明白他家世这问,却是代世妃开口。

“姜二爷前日已到了渡口。因天色已晚,并未进京。昨日午前动身,经大悲禅院,特意进山探望了故人。今早向府中递了信,请您准许他进府,探望世妃与尚未见过的侄儿。”

顾衍本已要出门,乍闻姜昱半道拐去了别处,复又坐回去,屈指敲敲书案。

“故人?”

以她兄妹二人之亲厚,姜昱回京,不赶着进府探看她母。倒是何人,尚排在姜瑗前头?

公孙也正要就此事回禀。如今正好,世先问起,公孙心头一松,正了容色。

“姜二爷去见的,却是殷家那位。去岁秋节前几日,正值姜二爷离京办差。世妃便请他顺道给殷家那位,带去些秋饼书画。之后如何,下臣不知。只没料到,此番姜二爷回京,当先又去见了那位的面。”

事关世妃兄长,公孙不敢怠慢。一五一十,如实交代。

要说殷家那姑娘,也是命苦。打小寄养在江阴侯府上,过后又被贺家送进宫,做了侧妃。虽则已自请求去,带发修行。可到底是嫁过人,非是尘世中人。姜家二爷与其牵扯出纠葛,尤其如今已登基,这里头的忌讳,不可谓不深。

果然,一听姜昱见的是殷宓,顾衍蹙眉,眼底神色莫名。

“派人去查。他二人何时见面,可有旁人在场?说了何话,停留几时?事无钜细,尽快来报。”

七姑娘不知,她兄长那点儿事儿,已然提到那人案头。

午间用饭,他如期而至。两人安安静静用过饭,他牵她到东苑接回诜哥儿。原本是念及她多日待在府上,家里待得久了,怕她觉得闷。恰逢他今日得闲,便陪她出门逛逛。

哪知在正门口遇上关夫人母,也是正欲出门。燚哥儿见了他,眼珠一亮,挣脱关夫人的手,欢欢喜喜扑过去捉了他手,吵着要与阿舅同往。

这下,即便关夫人再有眼色,可耐不过燚哥儿瞪着亮闪闪的眼睛,一副渴望的模样,眼巴巴瞅着七姑娘。仿佛她不答应,燚哥儿便会异常失望。

如此,七姑娘心里虽也盼着一家和和美美出门游玩一日,可终究不愿让燚哥儿生出那人得了大,便不再疼爱他的想法。于是回头向那人看去,不巧,也正好对上他安静,眼带征询的目光。

他能如此尊重,以她为先,她心里哪里还有不满足。于是笑呵呵主动挽了关夫人的手,腾出他身畔的空位来,正好叫他能一手牵了燚哥儿,一手抱着大。

关夫人感激拍拍她手背。燚哥儿对世,比关爷更多了濡慕与亲近。世妃能如此体谅大,关夫人感谢的话放在心里。瞅一瞅燚哥儿,再瞅一瞅世,末了,目光停在靠在世肩头,呼呼大睡的小儿身上。

同为女,对世妃,不是不羡慕的。

第三八八章 由此及彼,甚为期许

难得出府一趟,一行人在平日最闹热的巷口下了车辇,带着随侍沿途逛过去。

他领着燚哥儿在前,七姑娘挽着关夫人稍稍落后两步。身后春英抱着诜哥儿,世夫妇出行,排场不小。

市井兜售的玩意儿,比起国公府自个儿制的,自是千般不如。可对于燚哥儿这般,被关夫人严加管教,半年也指不定能出一趟门儿的半大孩童来讲,见惯了府上锦衣玉食,乍一看寻常姓家的用物,燚哥儿伸长了脖,只觉瞧什么都稀奇。目不暇接,恨不能走得慢些,多长两双眼睛。

燚哥儿如今个头儿已齐他臂膀高。有他在身旁如此卓尔不群,饶是燚哥儿心里蠢蠢欲动,面上也有样样,端着世家弟的骄矜。昂阔步,袖袍招招,一副既老成,又掩不住少年人雀跃的小模样。只看得关夫人与七姑娘暗自好笑。

“眼下也就他阿舅还降得住他。”关夫人话里带着溺爱,目光慈和,一都眼不离燚哥儿。

就这么一句话,听在七姑娘耳中,不难琢磨出些旁的味道来。

老话都说,严父慈母。燚哥儿母出门,作陪的不是关爷,而是世。能令燚哥儿乖巧听话,生怕叫长辈失望的,也不是他父亲,而是他阿舅。

这其中的关节,七姑娘也隐隐有所耳闻。

据说那关爷素来不是个行端正的。在幽州已是如此,没放多少心思在妻儿身上,倒是颇好听曲儿找粉头。闲来无事,还能邀两狐朋狗友,吃酒斗蛐蛐儿。典型的纨绔弟,不堪大用。

进京以后,有那人压着,方才在府衙里挂了个闲职。油水不多,那关爷也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思进取,反倒藉着那人的名头,大事儿上不敢犯,小事儿上头,偷奸耍滑。下了衙,隔差五,聚众吃酒。晚了家去,醉醺醺一身酒气回屋,关夫人本就性软,又见他自打入了京,再没在外沾花惹草,把手伸向屋里的婢。这日,也就这般得过且过了,哪里还有和美一说。

别人家的家事,且又是他阿姊。长幼有序,七姑娘即便看不过眼,也不好插嘴。更何况,不见一家之主的国公大人也没发话不是?

如今听关夫人这般感概,似有感而发。七姑娘只抿嘴一笑,并不说破,心里也能体谅关夫人的苦处。

任谁摊上这么个夫主,日也不好过得如意。

大人的心事,小孩自是不知晓的。燚哥儿见道旁有匠人现制土陶碗,招揽营生。瞧着稀罕,在摊铺前停了停,观望了好半会儿。

走过了,心里还念念不忘。仰头问他阿舅,“咱府上有陶土吗?”“一捧陶土要掺多少碗水,才活得成那般刚好的泥巴?”“既然能做敞口的碗,能做装果脯的罐么?”

燚哥儿声气儿不小,七姑娘在身后听得直乐。关夫人也笑起来,低声斥一句“淘气”。

那人回头,目光不偏不倚,直直撞上七姑娘颇有几分得趣的眼眸。微微眯了眼。

她被他突然回头,仿似察觉她小心思的一瞥,看得心虚别开眼,只挽着关夫人的胳膊四下旁顾。

心里暗忖:他那般好洁讲究之人,生而风雅。就如同这世间许多丈夫,十指不沾阳春水,君远庖厨。

燚哥儿这问,却是问错了人。

世人对他多有恭维——美姿容,善经纶,通乐赋,精谋略。

可却没有一条,是赞他识世间疾苦,懂柴米油盐的。更无需说,捏泥巴这等“有辱斯”之事。

想想他肃着个脸,挽起袖口,一本正经糊泥碗那情形…她心里憋不住笑,嘴角弯弯,引得那人目光一沉,再睇她一眼。

她以为他自恃身份,会将燚哥儿这问,当了稚之言,听过便罢。技巧的扯开话题,就如同他平日,凡事到他跟前,皆是不慌不忙,从容应对。

哪里知晓,他摸摸燚哥儿的头,忽而止步。转身看她,也不多做交代,只冲关夫人递去个安抚的眼色,便带着燚哥儿,复又辗转回到那匠人跟前。

俯和煦道,“心头既存了疑问,何不当面问个明白。”竟是许了燚哥儿近处观摩,亲自上手试一试,寻那匠人讨教。

他摆手免了那已然诚惶诚恐的匠人俯身行大礼。又推了燚哥儿上前,似是鼓励。

燚哥儿小脸兴奋得通红,起初还有些自持放不开,之后得那匠人引导,很快便领会了要诀,玩儿得不亦乐乎。终是露了少年人心性。

关夫人初时对他此举,稍有几分不赞同。可之后听他从旁教诲燚哥儿不可读死书,需多思多问,也就渐渐释了怀。

七姑娘立在门外,头一回见他如此做派,开头那点儿取笑他的心思,如今已被她眼中闪闪的华彩所取代。

原来,他比她所想,更加真实坦荡,胸襟广阔。

于教导燚哥儿这事儿上,他并不避讳,不曾敷衍了事。他不善制陶,便请人代为教导。既不掩饰他的不精通,亦以身作则,替燚哥儿树立了良好的示范。他的威严在燚哥儿面前不损分毫,如是这般,往后燚哥儿对他,除濡慕外,亦多了几分敬服。

好奇心得以满足,由婢打来井水净了手。燚哥儿跨出门,冲关夫人兴奋的,叽叽喳喳的说道。

他顺势带她走在前面,接过春英怀里的大。斜眼看她,袖袍掩盖下的大手,握了她小手,轻捏了捏。

“淘气。”

如关夫人笑骂燚哥儿,这口吻,真是一般无二了。亲近不失宠溺,默默温情,缭绕其间。

“大人。”多久没这般唤他?此时却是冲口而出。

“您就不怕旁人看了,说您的闲话?”燕京之地,他亲自带燚哥儿体验市井之乐。以他的权贵,旁人便是不敢明着嚼舌根,暗地里,怕是也要无事生非的传诵。

他不过挑一挑眼,喉头溢出抹轻笑。

便是如此,平淡中,傲骨卓绝。

他这份于旁人的轻鄙,自有他的底气。心知他是看不惯诸多迂腐士,一味清高不识民生艰苦。且他凡事由心惯了,何时为这般细枝末节的小事,畏过人言。

两人并肩走出几步远,轻轻的,他听她附耳低语。

“生平能做了大人您的生,下官觉得,甚为自傲。”

至少在做问这事儿上,这人的正直严谨,不拘豁达,不输她前世最敬重的导师。他之言表,令她终身受用。如此,也令她对他教养诜哥儿,不由的,多了几分期许。

第三八九章 意想之外,不速之客

长街商肆林立,逛过脂粉铺,关夫人带头,进了家布庄。顶点小说,此处东家姓田,掌柜的是一包头巾的妇人。一看眉眼便知是个伶俐人,许是哪家富户主母的配房,衣着比相邻商户都体面些。甫一见她一行人,眼尖得很,一张老脸笑开了花,不等贵客进门,已躬身迎上前,使人看座沏茶。

关夫人是被当门口挂着,小儿垂髻用的头绳吸引进来的。长长的头绳,一端压在朱漆案板上,一端垂在案头外,当空悬着。位两头绣的花样,有蚱蜢、金鱼,虽不精致,却比府上常送来的五蝠贺喜,多了几分童趣。

燚哥儿喜欢,关夫人也就任由他挑拣。

此处地方不大,除了布匹,女红制的小玩意儿倒也不少。

七姑娘就瞧见好几个花布老虎,虎头虎脑的模样,大小均有,甚是可爱。

“舅母,给弟弟买一个。”燚哥儿自个儿忙活,也不忘挑了个最小的老虎,往刚醒来的诜哥儿手里塞。

奶娃娃刚睡醒,打个呵欠,毛茸茸的脑袋在那人肩头蹭了蹭。仿佛觉着手里多了个东西,想抬手瞧一瞧。可惜年岁小,手上软绵绵没力气,握不住,眼看便要落到地上。

这般年岁的小儿,表情还不够丰富。加之诜哥儿生来不爱哭闹,只本能的,在他怀里扭了扭小身,蹬了蹬腿儿。像是要一头往外扎,弯腰看个明白。

见诜哥儿难得显露出除嗜睡外活泼的一面,那人眼疾手快,一把将花布老虎抄在手里。

大手包着诜哥儿的小手,握紧了,递到小儿眼前。果然见得诜哥儿鼓着圆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盯得专注。

七姑娘在一旁看着,见他带着诜哥儿的小手晃了晃。那花布老虎也就跟着摇头晃脑,冲诜哥儿点头哈腰。

诜哥儿看得乐了,张着小嘴儿,流着口水,在他怀里手舞足蹈。圆嘟嘟的小脸上,嘴角绽出个浅浅的酒窝,这点儿随了她。

他身形昂藏,一手抱小儿,一手握老虎。不同于陶妈妈逗诜哥儿的时候,嘴上念念叨叨,低声哼唱。他目色和缓,虽不言语,动作也稍显生疏。偏偏他声名在外,这般和颜悦色,与传言中那位右相大人官威赫赫,毫不容情,似不是一个人。只叫那掌柜的看直了眼。

燚哥儿见他逗弄小儿,仰起的眸里,隐隐带了丝渴望。

到底是半大的少年郎,这时候已然分得清人情世故,亲疏远近。

七姑娘将一切看在眼中,若有所思。

进了门儿,自当四下瞅瞅。府上不缺名贵缎,于是只挑了少见的看。

也不知如何就在角落里翻出几件绫罗轻纱的裙裳,那质地式样,轻薄得很,一看便知不是正经人家姑娘穿戴的。七姑娘微一蹙眉,赶忙扔开去。

虽则明白店里是小本买卖,教九流之人的营生都做,容不得掌柜挑拣四。可这般露骨的女衣物,放在燚哥儿与那人跟前,却是不得当了。

于是寻了个借口,结了银钱,匆匆出了门。

因着出门在外,还带着诜哥儿,唯恐耽搁久了,诜哥儿饿了要吃奶,遂也没久逛。回去的时候,关夫人特意唤了燚哥儿同车。七姑娘一家口,总算得空处处。

“臂弯酸不酸?要不将诜哥儿给妾身抱着?”

那人不以为然,反过来将多话之人圈进怀里。让她半倚在他身前,母两个,一人占了他半边胸膛。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一刻特别宁静。

身后的怀抱异常结实,窝心又安稳。眼前稚聪颖讨喜,淘气的小手,正有一下没一下,拨弄她耳坠。小孩家喜爱亮闪闪的物什,好在力气不大,没什准头,倒也不会真个儿挠疼了她。

不会儿,将诜哥儿哄得睡了,她抬头看他,只见他微微仰着下颚,向后靠坐着,眼睑微垂。见她看来,他轻拍她背心,将搭在她与诜哥儿身上的薄毯向上拉了拉,掖好边角。无声示意她好好靠着他,养一养神。

她听话侧脸贴在他颈窝。薄薄一层毛毯,将她人,一并围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亲密相依。

耳畔是车□辘捻过石板,枯燥的闷响,催人好睡。鼻端缭绕着淡淡的奶香味儿,还有他身上令人熟悉又安心的气息。她闭上眼,默默数他的心跳。

一五…,一十。没数几下,神思已恍惚。迷迷糊糊,仿佛又记起,那年山道上,秋雨过后,有一俊俏少年郎君,背她拾阶而下。柔声唤她,“快些长大”。

梦里春花秋月,与君相好,几寒暑。

再睁眼,车已到府门前。他抱诜哥儿下去,腾出手来,欲行搀扶她下地。这情形,一如多年前,他立在下边,向她伸手。彼时她心里惴惴,傻一般,拿阿狸搪塞他。而今她高高挽着妇人髻,笑意温婉,毫不犹豫,回握他大手。

他虽不知她心头所想,却也被她眼中情意所动容。心下一动,竟临时改了主意,手上一带,打横抱她下来。几息之后,稳稳放她落地。一手扶在她肩头,替她理一理钗环。

他一应举止,干净利落,行云流水。做来落落大方,旁若无人。

七姑娘脸颊微热,掩饰般,拽一拽裙摆,由他领着进了门。

春英几个跟在身后,只觉很是脸红心热。世妃进门也有好些年头,能与世如此恩爱,真个儿羡煞旁人。

回屋不久,凳还没坐热,便听冬藤来报,公孙先生在外头有事回禀。

他正由她伺候着更衣,点头命人进来。当她面前,公孙知分寸,不该说的,自然不会出口。

隔着扇插屏,七姑娘只听公孙先生言说,“小半时辰前,温良一袭单衣,孤身登门,负荆请罪。如今人已在春秋斋后堂拘着,这人要如何处置,还请世定夺。”

温良登门请罪?七姑娘一愕,手上动作稍顿,险些以为自个儿听岔了。

这温良,委实令人印象深刻。自上回温良利用她躲避那人的截杀,她以为,再见温良,已非易事。

怎么这会儿,这人反倒自投罗网,就不怕丢了脑袋不成?

第三九零章 九死一生

温良被拘在后堂,堂内点了油灯,温良倒也自在,丝毫没有阶下囚的惶惶不安。只盘腿坐下,膝上捧一卷书册,安静翻看。

吱呀一声,门由外推开。

那人就着一身换洗过的直裰,就这么趁夜而来。

温良以为,这人会等到明日,磨尽了自个儿的耐性,再提他到前边审讯。不曾想,这人仅带了随扈,形容随意,就着搬进屋的杌凳坐下。并不盛气凌人,逆光的面容上,一双凤眼,深邃有神。

这是温良第二次面见赵国公府世顾衍。去岁秋节在宫中也是见过的。

彼时在宴席上,他身侧伴着世妃姜氏,旁人上前敬酒,他似不喜姜氏沾酒水,低声告诫几回。后来见姜氏碍于礼数,面浅,不好推脱,性命人撤了她案前的酒盏。如此一来,余下的那些个还存了巴结之心的贵妇们,有眼色的,还未凑到世妃跟前,已识趣的,如潮水散去。

温良合上摊开的书页,置于一旁。本就是盘坐,稍稍使力,挪一挪腿脚,跪坐起身,恭敬拱手道,“罪人温良,见过顾大人。”

许久不曾听头上那人叫起,就在温良以为这人是刻意为之之时,余光瞥见那人一挥袖,不说话,却是许他起身。

温良在打量他,他又何尝没在打量温良。

顾衍凝眸,目光扫过座下之人温润澄净的眉眼。想起她曾在他面前嘀咕,“生了那样一双眼睛,天生是个会欺瞒人的。下官被欺得不冤。”

嘴角勾出抹冷笑,顾衍起身,弯腰自他身旁捡起蓝皮的书卷。将跪坐之人晾在一旁,只管翻书。

温良埋头,暗自苦笑。论心计,他未必就输他。可论气势,十个他,也不及这人分。

大势已尽在这人手中,事到如今,他温良也不得不屈节折腰。

不会儿,那人已快将书翻看过十来页,似对书中所讲,生了几分兴致。

“《传习录》。所言不无道理。换个时候,书是好书。”说罢扬手将书毫不客气,掷到温良眼皮底下,冷颜道,“无止境,普天之下,问何其深也。终顾某一生,也未必能习得多少皮毛。然则于大周,诸般说,却只分,该出世,与不该出世。”

言下之意,温良欲行宣扬的说,只他顾衍在朝堂一日,便没有存世的必要。而温良此人,也就显得多余了。

温良低垂的眼眸中,瞳孔一缩,暗自吸一口冷气。

公玉枢!这便是名满京畿,强势扫除诸般障碍,一经上任便牢牢把持廷尉大权,一昔间血洗燕京,令诸多朝臣闻风丧胆的公玉枢!

闻名不如见面!

温良叹服。说到底,他自身不过一谋臣。若论杀伐,远远不及这人狠辣。

要说心头不惧,那是骗人。温良额头微微出了层细汗,只觉栖身的这间堂屋,原本还带着些暖意的烛火,此时此刻,也透出些寂静的诡秘。偶尔炸响的灯花,森森然,惊悸砸在他心口。

生死当前,这人不过简简单单坐在他面前,已令他感到如山峦般的沉重。

回想这些年风餐露宿,四方游历,一日不敢或忘师恩。奈何天不由人,任他温良寒窗苦读,一腔抱负,最后却落得“出师未捷身先死”,温良心中苦涩,越发泛滥。

很是爱惜,将被扔在地上的书拾回去,用袖角拂去面上沾染的尘土。温良将书端端正正摆在自个儿身前,深深一叩。

“大人既认定,恩师所开心一脉不该出世,温良在此愿以身家性命立誓:但凡大人在朝一日,温良便携恩师所著之说,退隐山林,永不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