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里带着调侃,拿她的话堵她。她磨磨牙,拨开他襟口,作势咬他脖,暗骂一句:讨厌!

第三九六章 。

后宫之中,朱婕妤因受庄容华牵连,不得不沉寂些时日。当此际,反倒是那些个素日里忌惮她颇深,不敢直掠锋芒的妃嫔们,却屡屡得怀王宣召。一时间后宫花齐放,雨露均沾,颇有几分安宁和睦之象。

这日下了早朝,顾衍如常阅过奏疏,挑了要紧的往议政殿而去。

守在殿外的监,远远瞧着右相大人坐着推椅,自宫门口而来。赶忙机灵的,登登几步,小跑下汉白玉石阶,弯腰搭一把手,抬他上来。

待他连人带推椅稳稳落了地,这监很是熟络,呵腰陪着小心,一张瘦猴脸,脸上堆笑,挤得恰到好处。

“还请相爷您偏殿里坐会儿。这会儿左相大人正在里头有事启禀,小的这便叫人给您上茶。”说完回身一挥手,自有小监领命而去。

“不必进殿里,便在此处观观景致,侯着便是。”

他既发了话,这监自然不敢不应。只心里纳闷儿:也没见园中添新,况屋里难道不比这被日头晒得亮晃晃,热得蒸笼似的门廊底下凉快?

于是侯英来的时候,见这人一派安然闲适等在廊下。上前拱手见礼,本该去偏殿稍坐,无奈,只得随他一道,杵在门外候旨。

与这人一处,侯英对他脾气略有所闻,并不多话。天儿热,两层的御医官服罩在身上,饶是他尽量避在阴凉处,不会儿面上已熏得微微泛红。

顾衍眼梢瞟见侯英单肩挎着的漆木药箱,双目如潭,客气请他坐下。

侯英谢过,于凭栏处落座,将药箱轻放至身旁。这才接过小监捧上的清茶,松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不禁又提起几分。

身为怀王一手栽培的心腹,当这位面前,不由得侯英不小心。回话之时,慢几拍不打紧,总要在心里多过几回。

侯英的谨慎,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暗地对侯英此人,多了分赞许。

“王上肩背酸胀之症,服了药,可有好些?”

侯英骤然听闻这人问起近段时日以来,怀王屡次以“肩背酸胀”为由,召他进宫。本就微垂的眼眸一闪。沉住气,不紧不慢,吊书袋般,照本宣科。只照搬医书,缀缀而论。所开单方用药,亦是平平无奇,中庸,并无出彩之处。

两人一问一答,本也只是场面上的寒暄。事关龙体,不可妄自往深处说,忌讳之处多矣。寥寥几句,表了忠心关切即可。

此事说罢,他看侯英似热得口干,盏中茶水快要见底,便命人添茶,仿若不经意道,“听闻侯御医不久前刚喜得麟儿,却是要道句恭喜。”

侯英不妨他话音一转,说起家中事,微微一怔,到底触及心中一抹柔软,面上自然流露几分喜色舒展。

谦逊谢过他恭贺,又赶忙恭维道,“犬驽钝,远不及大人您与世妃之大。燕京众所周知,大康健灵慧,福祉深厚,日后必能承父业,光照门庭。”

那人嘴角一弯,想起今早临去时,她抱着吃饱了奶水的大,送他到门外。小儿揪着她前襟,扭身回头看他。葡萄似的的黑眼珠里,可怜巴巴,颇有不舍,冲他伸手要抱。

他眼里有温和的水色荡开,难得的,顾大人在不相熟之人面前,头一回寒暄,竟给了人潇潇朗朗,和风霁月的好脸色看。

恰逢此刻,御前总管刘高出门,高声宣右相大人觐见。两位丞相在议事殿匾额底下,打了个照面,颔首示意。之后各自调转开视线,静默错身而过。

侯英垂首立在廊下,一抬头,正好撞见左相大人也正向他看来,意味深长的端看。

侯英心头一跳,见左相扫他几眼,也不叫起,带人大步离去,哪里不知这是左相撞见自个儿与那位“相谈甚欢”,怕是误会他有意交好那位,已是将他视作亲近顾党之人。

侯英眉心一皱,回头深深望向那人已弃了推椅,缓慢起身,从容隐没于殿堂深处的背影。

今日这出误会,莫非真是凑巧?

顾衍再出门时,经御花园,突而从道旁矮树丛,窜出一贼眉鼠眼,形迹可疑之人。甫一见他,便噗咚一声拜倒在地。

“大胆!来着何人?”周准阴柔的五官,煞气凛然,手掌一探,已提了来人的脖。

这人一身褐色麻衣,做小监打扮。额头贴地,被人掐鸡脖似的,生生提在半空,一下便吓破了胆,身一歪,瘫倒在地上。

“小的,小的是替人传信儿的。”小监痛呼一声,吓得肝胆欲裂,惊呼求饶。

他乃今岁新选入宫的内侍,往常在外只听说右相大人身边时常跟着个“周阎罗”,如何如何厉害,吃人不吐骨头。

他出身贫寒,只以为这是以讹传讹,哪里晓得其中厉害。想着替人跑跑腿儿,这么一趟简单的差事,便能轻轻松松捞了两白银。上门的钱财推出去,岂不便宜别人?加之类似之事,之前他没少干,这才昏了头,一错再错。

盘问清楚缘由,周准又在他袖兜里出夹带的字条。展开来,躬身递到世跟前。

只见世就着他手,渐次移目看过。之后两指一搓,将那自后宫而来的密信,挫骨扬灰,纷纷洒洒,作了尘埃。

顾衍向后靠去,屈指敲一敲扶手,眼里隐隐透着丝讥讽。

便是他也没料到,这传信之人,竟是庄容华。且此人在信中言说“望念在世妃面上”,只这一句,便叫他起了杀心。

上回他去甘泉宫,偶遇庄容华刚从正殿出来,却是此人侍宠,强闯宫门,只为给怀王送羹汤。

结果自然受了怀王一顿呵斥,自那以后,庄容华方安分些,守在宫里老实养胎。

彼时见她,那女人神思恍惚,偷觑他的神色,诡异而贪婪,实是令他印象深刻。

至此,那女人的心思,他也能猜到几分。后宫之中,能蠢到如此境地的女,世所罕见。

一念至此,再想到她信里所求“念在世妃情面上”,他本欲交代周准将拦之人交由内廷,打死勿论。

转念一想,终是淡漠改口,令周准将这通风报信的小监,押了送予正被怀王冷落的朱婕妤处置,全当赠朱氏个“人情”。

那厢朱婕妤得了信儿,乍一惊闻庄照竟瞒天过海,越过郝姑姑耳目,私下往那人跟前递信。婕妤娘娘震怒之下,哪里想不明白,这是她近段时日以来迁怒庄照,存心整治她,给她个教训。不想这女人竟癫狂到,不惜与她撕破脸,竟生出了反骨!

朱婕妤气个仰倒,严刑逼供之下,这才得知被周准送来的监竟大字不识几个,真就是传了个信儿!至于庄照信中所言,如今已随着那字条化作飞灰,庄照是否向那人透露朱家背地里预谋,加紧铲除公昶母,朱婕妤心里实在没底。

如此,心惊胆战之余,对那位更是忌惮莫名了。

庄照的身份迟早会暴露,朱家是一早料到的。那人能容得庄照一风风光光由美人升了容华,再诊出喜脉,分明是没将庄照隐瞒身世进宫一事,放在眼中。

此时回想,送庄照进宫,究竟是朱家借此算计他,还是他深知庄照秉性,料定能将这祸头转嫁到朱家头上…婕妤娘娘只觉越想越头疼欲裂,而那人,在她心里,也越发心智可怕了。

朱婕妤咬一咬牙,强自按耐住立时撕了庄照的心,这时候庄照刚小产,身本就有亏,怀王虽将她抛诸脑后置之不理,到底还是遣了御医替她调养气血。

她朱芜虽有能耐买通御医,暗地给庄照个教训,可若是赶在这当口要了庄照的性命,反倒操之过急,引人猜忌。

此事不急,需得徐徐图之。时机一到,尽可以体虚病亡之名,名正言顺,除掉这祸根。

朱婕妤反覆平息怒火,好半晌,吞了口凉茶,这才勉强平复下心绪。庄照这贱婢暂且动不得,便只能匆匆往左相府去一封信,将此事原原本本,细细道来,且看家中爹爹与六哥如何交代。

七姑娘不知这宫里诸多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儿,更不会因此而烦心。午睡起来,抱了诜哥儿,远远靠在门边,瞧春英带着冬藤几个,张罗着,给诜哥儿换帐。

这帐是许氏给的,听说是许氏娘家,冠军侯老夫人使人到庙里求了开光的宝珠,绣在帐顶,特意给送来。便是与帐配对的挂钩,也是雕花的碧玉环,一眼便知名贵非常。

那人初时见了皱眉,好在他尚且体谅老夫人用心,只关在屋里,当她面吩咐,往后不可用女儿家喜爱,亮闪闪的珠环玉翠,点缀大用物。

七姑娘好笑,伸手勾他腰间玉珏。不说话,小眼神儿却充满戏谑,像是无声问他:大人您自个儿还佩玉呢,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姓点灯?

却是忘了,当年他赠他玉珏之前,他虽在诸多佩饰之中,偏好暖玉,却也不似如今,玉不离身。

他回来的时候,人还没进屋,便在廊下听见她脆生生的叫唤,“再高点儿,往左边儿去一寸。”

走近了才看清,她在使唤婢,给大的帷帐上挂避虫的香囊。

她正歪着脑袋细细赏看,便见他一声不响,回来了也不叫人通传,突然从她身后冒出来,接过她怀里的小儿,走向春英。

“这般?”

他夺过春英手中香囊,一手抱诜哥儿,一手随意举起,却是顺着她意思摆弄。偌大个人立在摇床边,身长玉立,回眸耐心看她。

她浅笑凝视他沁在光影中,融融俊朗的面容,手心向下压一压,故意刁难,“您个儿高,手也举得高,得放矮些才好。”

“如此?”他照她说的调整一番,自个儿回头看看,似不满意。

她在他身后暗笑,拱手清清嗓门儿,又指挥。

“不成不成,方才是妾身看错,您还是举回去,往右边儿挪挪给妾身瞧瞧。”

这回连陶妈妈与春英都听出来,方才姑娘还嚷嚷着往左边儿呢,世爷方才明明是照着姑娘所说,她们瞧着荷包挂得挺好。怎么到了这会儿,姑娘又改主意?

他闻言,挑眉睨她一眼,那目光幽幽沉沉,像他夜里使出诸般手段,要收拾她的前兆。她闻声而知雅意,目光闪躲,收敛起俏皮,再不吱声儿。

见她如此情态,他眼底温润,低头拨开诜哥儿咿咿呀呀,挠香囊的小手,将之挂回去。

陶妈妈带着春英几个出门,回望一眼,恰巧望见世爷走到门口,一手扶住姑娘腰肢,将她带回屋里。

一家口,姑娘背对门外,半边身倚在世身前,倾身过去,亲亲诜哥儿额头。安慰小儿不甘失了新鲜玩意儿,高高嘟起小嘴儿的不乐意。

姑娘唇角笑靥,绽开,灿若春花。

陶妈妈眼眶一热,觉着这一幕瞧着真是好。莫名的,有些想念远在泰隆的。若是能亲眼看看,那该多好。

第三九七章 成长的烦恼(一)

大半夜里,西苑那厢,周准持世手令出,打马匆匆进宫。原本静谧的西山居上房之中,煌煌点着通明的烛火。

廊下当值的两个婢,其中一人扣着手,在窗前焦急踱着步,隔着门帘,频频向屋里张望。另一人亦是愁眉苦脸,被眼前无头苍蝇般乱窜之人,晃得心里发慌。一改素日腼腆的性,使力将比自个儿还大半岁的婢拽回身旁,摁着她臂膀,止了她来来回回,丁点儿不管用反,倒惹人烦躁的走动。

两个丫头年岁相仿,又都是前不久刚分派到西山居里轮班伺候大,平日有陶妈妈带着,只管听命办事。如今陶妈妈人被世妃留在屋里,她两个先前已经世爷亲自问过话,之后便被赶出门来。

大这般半夜里睡得好好儿的,突然哭闹起来。这一哭啕,竟是收不住,谁来也哄不好。

她两个本就担着照看大的差事,眼下差事出了差错,心里哪里能不急。可惜任由她两人如何细细回想,今儿个白天,小主一应吃穿用,俱是规规矩矩,与往日一般无二。

虽则夜里是陶妈妈在摇床边,另摆了张软榻,一刻不离身的歇在小主身边。她两个却是隔着屏风,在地上打的地铺。小主但凡有个不好,领罚也该由陶妈妈前头顶着。可就这么守在门外,听小主时高时低的抽泣,这两婢心里也跟着绷了根弦似的,叮叮咚咚,又惧又忧。

“不好,有些发热了。”

屋里七姑娘摸着诜哥儿额头,满目急色,抬眼看他。

他熟练将小儿抱在怀里,端坐,轻轻拍着诜哥儿背心,见她在一旁急得微微有些慌张,他心底一叹,安抚般揽揽她肩头,沉声喝令,“再使人去催!”

外间仲庆得命,片刻不敢耽搁,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儿。

七姑娘眼看诜哥儿白嫩嫩的小脸蛋儿上,哭得酡红一片,难受得张着小嘴儿,鼻一抽一抽,好似难过得透不过气儿来。都说母连心,她心里也跟着不好受。

“莫不是着了凉?”她虽略通医理,到底不是大夫,不能切脉断诊。看诊之事,半点儿容不得马虎,况是小儿。

眼看诜哥儿哭着哭着竟发起了热,又恰逢今夜管旭不在府中,总不能就这么干巴巴看着,什么事儿也不做。

七姑娘心急与他商量,“诜哥儿尚幼,若用烧酒去热,恐这热去得过猛过疾,于他不妥。若是换了冰块儿,又怕尺把握不好,不慎感染风寒。或可用温凉水拧了帕,替他擦身试试,这法温和。”

这时候七姑娘虽急切,脑却不乱。于医理一道,她也知晓,他不及她。于是看似与他商量,口气却坚决。

她在他面前,鲜少展露出如此果决一面。

他撩开诜哥儿黝黑发亮,茂密却汗涔涔湿润的绒发,怀抱小儿,身姿却笔挺坚毅。熟悉他之人便知,他此时远非面上这般沉稳若定。

事关大,不由他不着紧。怕只怕关心则乱,忙中出错。

对上她焦灼却隐隐透着几分熟悉的目光,他恍惚片刻,眼前不禁浮现出起初那段时日,她替他诊治惊梦之症。如是这般,看似整个人小巧柔弱,然则她认真注视你,眼里那份与年纪不符的镇定利落,使得她出口的医嘱,也自带了几分令人信服的力量。

她的本事,他信得过。于是点头应允,一时间屋里便各自忙活开来。正当七姑娘与陶妈妈两人替诜哥儿解了衣裳,门外冬藤匆匆来报,说是国公大人与夫人听闻西苑起了动静,连夜赶来,小轿已到了院门口。

果然,冬藤禀报的话方才落下,许氏已等不及抢在赵国公身前,摔了竹帘进屋。

“诜哥儿如何了?”人还没到,话里尽是对诜哥儿的着急。

七姑娘不妨惊动了许氏,见国公夫人已顾不得礼数,直直闯了进来,赶忙站起身迎上前。

这当口,国公夫人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她。打进屋起,满心满眼,便只剩诜哥儿一人。

挥手命她退开,自个儿挤到世身前。抖着手试试诜哥儿脸颊,烫得慌,又见小家伙软软糯糯一团,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分明还在发热。

这般霎时可怜的模样,歪着个脑袋没精打采靠在世胸前,闭着眼,睫毛一颤一颤的。便是连平日黝黑晶亮的眸,这会儿也见不着,只随着他抽噎,微微眯着条细缝。

许氏心下大痛,只觉这满屋仆妇婢,竟没个得用的,害得她金孙遭了这般大的罪受,立时便发了脾气。

“光杵在这儿作甚?还不去取坛烧酒来,替诜哥儿擦身?你这做人娘亲,是怎么当的?就不知想法,使他好受些么?”

许氏气得狠了,越看诜哥儿越心疼。最末一句却是回头冲七姑娘埋怨,怪她不仅没看顾好诜哥儿,这会儿诜哥儿不好,活生生这么大个人,竟只知一旁看着?

七姑娘被国公夫人这么一迁怒,当真吓了一跳。心里虽委屈,也能体谅许氏关怀情切。明知此时辩解无用,却也不能顺着,误用烧酒。

正欲好言道明其中厉害,却被那人拦下,替她解了围。

有些话出自她口,与出自他口,听在许氏耳中,相差甚大。

“母亲且坐,夜深,万勿动气。儿已命周准快马进宫,请御医过府。此番小儿热症,依医书所言,烧酒性烈,小儿身娇骨弱,恐有不堪。不若以温水徐徐图之,世妃业已命人备水。”

正好春英端了兑好的温水进来,他顺势将诜哥儿轻放进摇床,回身挽起袖口。

七姑娘一见,聪明的赶紧凑上去搭一把手。他执巾帕,仔细为诜哥儿擦身拭汗,她便在一旁配合他,小心翻动诜哥儿身板儿。

两人都没说话,行止间却自然流露出一种长久以来养成的默契。

许氏在一旁看着,先前情急之下一通火气,得世解说,稍有消减。真就以为是书中所载,温凉水更好些,且凭她惯来对世的倚重,这才再不多话,跟着起身行至摇床前,伸脖一心一意只看诜哥儿,盼着御医早来才好。

外间赵国公碍着规矩,听闻有世与世妃亲自照看诜哥儿,或许是热水擦身起了效用,又或是哭得累了,失了力气,小儿啼哭声不复之前戚戚。赵国公这才抚抚胡须,坐回去静等御医前来。

是日夜,因着素日乖巧的诜哥儿莫名大哭一场,赵国公府上上下下都跟着提着心。待得老御医仓惶赶至,仔细看过,结果却令大伙儿心安之余,颇有几分哭笑不得。

原来诜哥儿此番哭闹,非是大事儿,却是冒了乳牙。一时不适应,这才发了热。这热也不打紧,擦过汗,换件透气轻薄的小衣,再服一副祛热安神的药方,明儿个一觉醒来,包准这热能下去。

七姑娘看一眼他渐次舒缓的眉目,抬手接过他手中巾帕,在他背后听他向御医问询小儿生乳牙该当留心的事宜。

诸事毕,七姑娘留在屋里陪诜哥儿,许氏则随赵国公与世,送老御医出门。

那老御医带着个挎药箱的童,临去前嘴里还不忘客气恭维,“世人赞大人博览群书,不想连医经也囊括在内。大人这温水解热的法,使是恰到好处,于小儿最是受用。”

老御医对此颇为赞赏,虽未明着言说若是贸然换了寻常些的法会如何,可话里话外,一副“幸而如此”,似解了肩头担,颇有几分松快的神色。无不令许氏明白,先前世那通话,当真是站在理上,非是为世妃开脱。

于是之前在心底余留的那一丝丝不痛快,随着诜哥儿服了药,努嘴儿吐个泡泡,转身睡去,也就释然不提。带着人随赵国公,担忧半宿过后,终是返回东苑。

第三九八章 成长的烦恼(二)

翌日早朝,官未见右相大人身影,下朝后纷纷暗忖:莫不是那位腿疾又犯了?

顾相伤腿一事,因牵扯当今王上险些被先王废黜圈禁,如今怀王继位,如此不光彩的旧事,也就变得讳莫如深,旁人轻易不敢提。︾,銮辇返回甘泉宫上,怀王一身玄色冕服,交腿斜倚在宝座之上,冲帐外随行的刘高道,“想是不久便要入秋,顾爱卿腿疾之症,顽固得紧。待会儿你着人去国公府一趟,代孤探病,再开了孤的私库,捎带些上好的养身山参。”

刘高端着拂尘,脚下一顿,这才恍然:今儿个一早王上是从贺兰昭仪宫中出来,迳直上的早朝。右相告假一事,却是未直达圣听,其中原委,只报与左相知晓。

如今左相人还在后头,与朱氏一党且行且谈,自是来不及到御书房回禀。于是怀王便如朝上众人想当然尔,以为右相乃是因病告假。

刘高小跑几步,凑上前细禀,“启禀王上,顾大人此番告假,兴许与往常有些个不同。奴才听闻,昨儿夜里周准进宫,连夜绑了御医院最有资历的胡老御医出诊,为的乃是右相膝下稚,无端哭淘发热之症。胡御医出宫这么一折腾,再回来已是寅时过后。因而奴才斗胆猜测,今早不见顾相身影,恐是顾大人心力交瘁,或是还挂记稚,方才告假。”

其实要弄清此事,并不急于一时。过会儿左相到御前回禀政事,自能见分晓。

“要不奴才这就使人去问问?”

刘高已打算派人回头寻左相,不料御辇中的君王许久没吭声,好半晌,竟是怅然叹了口气,抛开右相告假一事不提,只下令暂且不回甘泉宫了,去姜婕妤宫里坐坐。

刘高惊愕,不忘提醒,“那左相那厢…”

“命他在偏殿里侯着。”

这却是心血来潮,一心要去探看姜婕妤母,将左相晾在甘泉宫不理。话里已隐约带了几分不耐烦。

刘高赶忙应是,打着拂尘,一脸颐指气使,催促人赶紧调头。

这日午后,宫中传来消息,整一上午,怀王都待在姜婕妤寝宫。午时更陪着姜婕妤母用了饭,亲自抱公昶小憩半晌,之后因政事繁忙,这才起驾回了御书房。

御驾离去不久,刘高奉命到婕妤娘娘宫中宣旨,擢升姜婕妤为正一昭仪,即日起迁往离甘泉宫最近两宫之一,华安宫主殿——朝露殿。

这丝毫预兆不显,姜婕妤便不声不响晋升了份位,仅在王后之下,与那得宠的贺兰昭仪并驾齐驱。

此事立刻在前朝后宫掀起轩然大波。旁人只暗自猜想,这姜婕妤进宫也有好些年头,除了为怀王诞下公昶,立有大功,因此而晋位。要说她一夕之间如何得宠,这却也不可能。

莫非…众人心下一抖,齐齐生出个震惊不已的念头来——莫不是姜昭仪又有喜?!

顷刻间,后宫诸人已是草木皆兵。尤其朱婕妤宫中,短短半日,已摔碎两套名贵的汝窑玉器,撕了幅大家字画。

至于刚流产不久,被朱婕妤下令在屋中静养的庄容华…没了嗣,往昔风光尽付流水,谁还理会她如今如何作想。

阖宫上下,唯独侯御医,俯首书案,研读医经。侯英心头味陈杂,只觉怀王此举,无形中,只令他觉着更紧迫几分,肩头的担,重若千钧,压得他微微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消息传到赵国公府,七姑娘与陶妈妈几个,面面相觑。之前谁也没想到,自来圣宠平平,一月也未必能见上怀王一面的姜婕妤,还有一朝登天的时候。

“姑娘您看咱们给备什么礼好?”春英打开上锁的匣,从里边儿取出录有世妃小私库的册,摊开来递给她瞧。

如今诜哥儿大好,昨晚闹了半宿,没睡饱。眼下正乖乖窝在摇床里补瞌睡。又逢姜婕妤晋位,这是姜家双喜临门么?

七姑娘指尖在册上一行行挨个儿划过,挑拣四:但凡那人赠她的,哪个也不能给;国公夫人分赏的,又不宜转手送人;沾那人的光,御赐之物,更是碰不得,得祖宗似的供着;囤积的药材,因要入口,得谨慎避嫌。

于是这么一挑拣,就只剩下几摞银票,与花哨的俗物了。

总不能花银到外间采买,市井之物,再名贵,又怎比得过皇宫大内,锦绣富贵。

于是七姑娘绞尽脑汁,打主意打到顾大人头上。

进屋去将陪着诜哥儿养神养了好几个时辰之人给请出来,见他精神头尚好,夜里歇息不好的疲惫已稍稍弥补了些。

她拧帕替他净了脸,小手摸摸他唇上刚冒头,微微扎手的胡渣。命人在院里摆张凉榻,摁他躺下。她自个儿又搬了绣凳,坐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几乎是脸贴着脸,握着小刀替他刮面。

她小半身倾过去,又暖又甜的鼻息扑在他面上。他久睡,刚清醒过来,不禁又有些微醺。

下午晌的日头总是懒散,明艳却不刺目。他仰躺在半阴半明,花枝摇曳的树荫底下,垂着眼睑看她,手从她身后绕过去,轻轻环在她腰上。

这般与她亲近,无声却舒适。她清亮的杏眼,狡诈若阿狸,扑闪之间,只倒映他一人。

他嘴角翘起来,素日清冷之人,霎时便显得温润了,当真眉眼如玉,衬得他公之名。

她一时看得呆住,目光停在他轻轻搭着的眼皮上,耳边再无喧嚣,静静的,心却砰砰跳了两下。

这人真是招人嫉妒。年少时,有年少时的清俊沉稳,如鹤立鸡群,蕴藉雍容。成亲之后,没两年得了大,他行事越发内敛,分明另有成算,然则“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一角,他信手拾来,举重若轻。

他像是总赶在光阴之前,年方二十,行的却是而立之功业,以超然的心智,玩弄权术,庇护亲族。

外人惧他,可她欢喜他,他果决的杀伐与深沉的情感,从来都是一体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