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王大马金刀地坐在书案后,皱眉看着跪在面前的人。

“王爷,有刁民在马市聚众闹事!牛大人他们被困其中,还望王爷赶紧下令平息民乱!”牛兴隆的随从李昌绝口不提千里马、比试和劣马一事,只咬死说有暴民闹事。

随着他的讲述,镇南王的脸色愈发难看,骆越城那可是自己这个镇南王坐镇的地方,竟然还有暴民胆敢在此闹事,分明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镇南王拔高嗓门传唤士兵:“来人,给本王传唐将军!”区区刁民,只要他让唐青鸿派一千兵士前去,还不全都捉拿归案!

“是!”士兵匆匆地领命而去。

李昌恭敬地俯首跪在地上,暗暗地松了口气:只要王爷愿意派兵前去,那就不是问题!

不一会儿,就有人进帐来,镇南王本以为是唐青鸿来了,没想到来的却是一个面容儒雅的中年青衣文士,乃是他的谋士何昊。

何昊信步走入帐中,作揖行礼道:“属下参见王爷!”

镇南王对何昊十分客气,含笑地抬手道:“先生免礼!先生怎么突然来了?”

何昊淡淡地朝那跪在地上的李昌看了一眼,镇南王知道何昊是有要事要说,就挥手让人先退下了。

镇南王给何昊赐座后,何昊方才道:“王爷,属下刚才听闻马市那边有民乱……”

“先生果然消息灵通,这么快就听说了。”镇南王怔了怔后,面露惊讶之色。

何昊忧心忡忡地说道:“王爷,属下担心此事若是处理不慎,会为王爷惹来大祸。”

不过是区区民乱罢了……镇南王眉峰一动,觉得何昊这一次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何昊站起身来,再次作揖,正色道:“王爷,如今南疆先是武垠族扰民,闹得流民四起,再是南凉来犯,东南边境危在旦夕,若是此时,再起暴民之乱,南疆岂非内忧外患不断?届时,这些事传到皇上耳中……圣心难测啊,王爷!”

镇南王闻言,表情中多了几分凝重。

何昊所言不无道理,上次百越之乱后,皇帝已是很不满了,若再有什么事端,指不定就更有借口夺了他的爵位。他在南疆镇守这么多年,总不能为他人做嫁衣!

镇南王沉吟片刻,慎重地问道:“那先生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

何昊动之以情道:“王爷,以属下之见,不如由王爷您亲自带兵过去‘抚'民,”他在“抚”字上加重音,意思是镇南王此行是去安抚,并非镇压。

见镇南王有些意动,何昊继续说道:“王爷,这普通的百姓又怎么敢对南疆军对王爷您出手,定是马市之中有人闹事,蓄意挑起民愤,这才造成动乱,待王爷您前去,将那罪魁祸首伏法,再将那些百姓安抚一番,百姓必将感恩于心,觉得王爷您待民如子,将此事广泛传扬开去,岂不就是一桩美谈!如今唯有化干戈为玉帛方是大善。”

何昊的一番言辞情真意切,让镇南王感同身受。

自从前年与百越一战后,随着那个逆子逆势而起,他在南疆的民心也渐弱,若是能借着此事将民心收拢,那就是意外的收获!

这么说来,他得跑上一趟了。

想到这里,镇南王果决地拍案道:“好,那本王就率领两千军士亲自去一趟马市!”

何昊微微松了一口气,总算是不负所托。

等唐青鸿到的时候,听到的就是镇南王这句话,而李昌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镇南王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要亲自带兵前去了呢?!他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好是坏,可是也没资格去阻拦。

镇南王率领两千骑兵火速地赶往了马市,一时,马蹄飞扬,这些骑兵所经之处,隆隆作响,仿佛大地都为之震动了起来,扬起一片漫天的尘雾……

还没到马市,就远远地看到一群激愤的民众赶着数百匹马连绵不绝而来。

那些百姓也不过上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起来并不像是要造反的暴民,但他们却一个个都是怒容满面,似是怀着莫大的愤慨与仇恨。

镇南王缓下了马速,并抬起右臂,示意随行的一众军士也放缓速度。

李昌忙策马骑到镇南王身旁,抱拳道:“王爷,那伙人就是暴民,请王爷一定要救救牛大人啊!”

几十丈外,那些刚走出马市的民众当然也看到了镇南王带来的一众骑兵,一面赤红色的军旗高高飞扬,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萧”字,南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正是镇南王的军旗!

难道是镇南王来了!人群中的不少人面面相觑,他们虽是打算去向镇南王陈情,请他做主,可此刻,乍一眼看到大军,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忐忑。

牛兴隆狼狈不已,双手被人束缚在身后,一看手下搬来了救兵,不由心中冷笑,嘴上道:“本官劝你们还是放开本官,赶紧投降吧,没准王爷还会饶你们一条狗命……”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顿时就把众人心中的熊熊怒火又掀起了几分。

“狗官,住嘴!”一个着青衣的年轻人愤怒地打断了牛兴隆,挥着拳头高喊道,“大家走!我们去向王爷讨一个说法去!若是任由奸佞把劣马送上战场,那不是让那些南疆军士兵活活去送死,害的还不是我南疆的兄弟姐妹!”

句句发自肺腑,说得那些民众热血沸腾起来,连声附和:

“没错!”

“王爷来得正好,我们去找王爷陈情去!”

“……”

民众群情激愤,大步地朝镇南王那边走去,然后在双方人马相距不过四五丈远时,唐青鸿策马上前,厉声道:“大胆刁民,竟然敢聚众闹事,还敢对牛少监动粗,实在是胆大包天!还不给本将军束手就擒!”

牛兴隆激动地叫了起来:“王爷,唐将军,快救救下官,快将这些刁民就地正法啊!”

后方的镇南王皱眉瞥了牛兴隆一眼,心中不悦。

自己这一次是来抚民的!牛兴隆这么一说,那些百姓岂不是会认为自己这个镇南王残暴不仁!

镇南王对长随交代了几句,长随忙到唐青鸿身旁传话,唐青鸿连连点头,然后语气缓和了不少:“王爷仁慈,只要你们赶紧释放牛少监,交出今日的罪魁祸首,王爷答应会从轻发落!”

众人愤愤不平,今日之事根本就不是他们的错,岂能把罪过怪在他们的身上?

那青衣的年轻人上前一步,义正言辞地抱拳道:“禀王爷,还有这位将军,并非草民等蓄意闹事,实在是这牛少监欺人太甚,竟然把劣马当做骏马中饱私囊,眼看着这劣马明日就要送往战场,草民等虽然不过是布衣,但也心系我南疆的安危!”

这青年显是念过书的,字字句句条理分明,牛兴隆听得满头大汗,还不等镇南王开口,就是大喊道:“胡说!你这是血口喷人!王爷,下官是冤枉的……”

“王爷,马监挑得马都在那里了,是不是冤枉,您一看就知。”一个老者满是痛心地说道,“王爷,草民的两个儿子前年死在了战场上,他们是为了南疆百姓而死,死得其所。可、可若是因此等狗官贪赃而死,那就死得冤枉啊!王爷!”

这一席话让所有人感同身受,他们也有亲人、朋友或是死在了战场上,或是这次随军出征。战场之上,生死难料,若真是死在敌人的刀下,那也是为了南疆而战死,可如今,却是有人在背地里捅刀子啊!

“王爷!”又一个青年满腔愤慨地喊道,“牛少监这是通敌叛国,该杀!”

“该杀!”

“该杀!”

一声声“该杀”在耳边轰呜,牛兴隆怕得瑟瑟发抖,他暗恨李昌实在太不机灵了,竟然把王爷给引来了。牛兴隆原本打算得好好的,去向王爷求救后,王爷一定会派兵前来支援,这样一来,就能轻易把这些暴民绳之以法,而自己中饱私囊之事也能瞒得神不知鬼不觉了,没想到……

不过上百暴民,哪用得着王爷亲自出马啊!都怪李昌,没把事情办好!

牛兴隆强行镇定地喊道:“王爷,您可千万别听这些暴民胡言乱语!下官奉您的命令挑选骏马,那些马场老板们因为没有挑到他们家的马,所以才会闹事,他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拿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背上,那是一个年轻的妇人,这一棍用力不重,却充满了憎恨,就听那妇人泪流满面地说道,“就是有这样的狗官,我娘家十九口,才会全都死在百越人的刀下,连我那个才三岁的侄儿都被砍得血肉模糊。……王爷,求您为草民们做主啊!”

镇南王眉宇紧锁,他也被这声声“该杀”震撼了。

他以为只是暴民闹事,没想到竟然还有隐情……

难道这牛兴隆真得连采买军费都敢贪污不成?!

想到这里,镇南王抬起了右手,示意他们噤声,并说道:“尔等所请,本王已经知道。此事,本王必会详查,若尔等所述属实,本王必会严惩以正军纪……”

就在这时,一个威仪的女声突然响起:“本宫为证,他们所言句句属实!”

“本宫”这个称谓可不是谁都能用的,只有宫里的娘娘、皇子和公主才能如此自称。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循声看了过去,四周静了一静。

咏阳自人群中走出,南宫玥,傅云雁还有萧霏则紧跟在她身侧。

镇南王不由得脱口而出:“殿下……”

这一刻,牛兴隆已经是面如锅底,这普通的百姓可能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如今骆越城中唯一可以自称是本宫的女子就是今上的姑母——咏阳大长公主。

这位殿下可不一般……也难怪能相出一匹黄骠马来!

牛兴隆一方面恍然大悟,另一方面心底则是绝望极了。

有了咏阳大长公主和其孙女作证,自己今日怕是不可能翻身了!……等等!他又想到了什么,朝南宫玥和萧霏看去,目光先在萧霏身上顿了一顿,这才发现萧霏有些面熟,长得可不正有些像是自己那侄女——镇南王的继室小方氏吗?

那么,萧霏身旁这个如笑面狐一样的小妇人到底是谁,不言而喻!

镇南王世子妃!

这个名字,他真得是一点儿也不陌生,这位世子妃才刚过门就敢和他当时还是王妃的侄女对着干,不但夺走了柳合庄,还公然把他的侄子给卖进了苦窟,直到今日都没能把人寻回来。

现在又轮到自己!

再回想起两人见面以来,南宫玥的一言一行,分明就是在蓄意挑衅自己,而自己偏偏傻得掉入了对方的陷阱中。

想到这里,牛兴隆又有了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难道世子妃就连会有百姓暴动,王爷亲临都算到了?!

牛兴隆脚下一软,重重地跪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整个人差点就没瘫倒下去。

南宫玥淡淡地看了牛兴隆一眼,和萧霏、傅云雁一起上前给镇南王行礼:

“见过父王(王爷)!”

至于四周的那些个普通百姓,还云里雾里的,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隐隐感觉到这得了千里马的老妇显然来历不凡,这戏本子里被称为“殿下”的,那可不都是些贵人?!更何况还是能让镇南王都面露敬色之人!

还有这位小夫人和她身旁的蓝衣姑娘竟然称呼镇南王为父王!那岂不是世子妃以及王府的姑娘?!

这时,一个三十余岁、着褐色锦袍的男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兴奋地指着咏阳道:“我知道了!难怪老夫人您的相马之道如此高明,原来您是咏阳大长公主殿下啊!我就说嘛,以我的本事,还有谁能超过我呢!”那人说来竟有几分沾沾自喜的味道。

来人正是那宁老爷,寥寥几句让他一下子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咏阳大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这些词反复地回荡在这些百姓的脑海中,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跪了下去,伏跪在地,紧跟着,那个人旁边的人也都一个接着一个地跪了下去,就像是一颗石子掉入湖中,泛起了阵阵涟漪,一圈圈地往四周荡漾开去……

他们的脸卑微地伏在了地上,但是嘴角却抑制不住的喜悦,这个牛少监狗眼看人低,欺负到公主殿下头上,这一次那是栽定了!有公主殿下作证,如此中饱私囊的蛀虫一定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民众们都是心潮澎湃,心里颇有一种宿命的感觉:天道轮回,人在做,天在看啊!

看来是他们南疆命不该绝!

到后来,在场的数百民众,只剩下了咏阳一行人和那个宁老爷还站在那里,显得分外的突兀。

镇南王是一头雾水,利落地自马上跃下,对着咏阳作揖道:“殿下,您怎么会在此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他朝南宫玥三人扫视了一下。

咏阳语气淡淡地说道:“王爷,我今日和六娘、玥儿,还有霏姐儿过来马市挑马,没想到竟然撞上了这位牛少监来此采购战马……”咏阳简明清楚地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镇南王本就对百姓的陈情信了七八分,此时,经咏阳大长公主这么一说,他更是确信无疑了。

难怪百姓们会愤慨至此。

难怪他们所言字字泣血。

难怪他们会暴动……

牛兴隆确是该杀!

他的眼神中掩不住的怒火,朝牛兴隆看去,雷霆大怒:“牛兴隆,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本王信任你,才把如此要事交给你办,没想到你为一己之私竟将劣马充作骏马送上战场,置我南疆军士兵于险境,置我南疆安危于不顾!你知不知道此罪当诛!”

牛兴隆吓得心底冰凉,额头磕在地上,求饶道:“王爷饶命!属下也是被这武老板所蒙蔽!请王爷看在夫人的面子从轻处理!”

武老板也同样地死命磕头,浑身瑟瑟发抖,“王爷饶命!王爷饶命!草民的马不是劣马啊!”只不过也称不上骏马就是了……

牛兴隆不提小方氏也就罢了,这个时候,越提小方氏,镇南王越是不悦,他也是因为牛兴隆是小方氏的亲舅舅,这才安排他去马监当了个少监,还把采购战马如此重任交到他手里,可是他又是如何回报自己的信任呢!

先是方承令、方承训兄弟的那些个丑事,如今又是这个牛兴隆,小方氏的这些亲戚还真是一丘之貉,自己这个镇南王的面子里子都被丢尽了!

想到这里,镇南王脸色难看极了,冷声下令道:“来人,把这两人下监……”

他话音刚落,就听南宫玥恭顺地出言道:“父王,儿媳恳请严惩此人。”

镇南王皱了一下眉,就看到南宫玥飞快地朝咏阳看了一眼,他顿时恍然了,原来世子妃是故意在提醒自己啊!也是,今日之事咏阳大长公主是瞧在了眼里的,若不是明惩,恐怕南疆官员贪腐军费一事,就要闹到王都,闹到皇帝面前去了!

这都是小方氏闹出来的……镇南王越想越恼,恨不得把小方氏再赶回明清寺去。

“来人。”镇南王此刻只能把一肚子怒火都发泄到牛兴隆的身上,恨声道,“此人贪腐军费,罪证确凿,令责三十军棍,当场执行。稍后押往惠陵城军前,军法处置,以正军心。”

牛兴隆面色惨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立刻就有两个士兵上前,把他从马场的那些民众手里接了过来,按押着跪倒在地。

“王爷,饶命……”

声音未落,手臂般粗的军棍就猛地往他后背挥了过来。

砰!

“啊——”

牛兴隆发出一声惨叫,痛彻心扉,而紧接着,又是第二棍,第三棍……

棍棒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阵阵响起,伴随着牛兴隆的惨叫声,只听得周围百姓一阵痛快。

不知道是谁朗声说道:“王爷英明!殿下英明!”其他人都此起彼伏地附和了起来。

镇南王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还好今日听何昊所言,亲自来此,否则他的一世英名真是要毁于牛兴隆之手。他又悄悄看了一眼咏阳的脸色,见其露出满意之色,终于松了一口气,心中不禁暗想:世子妃果然很懂事,还知道偷偷提醒自己,要不然今日就要惹恼咏阳大长公主了。

三十军棍实打实的打完了,牛兴隆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而一旁的武老板虽没有挨上军棍,却已被吓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身下更是一滩水渍,散发着一股子腥臭味。

得了镇南王眼色的唐青鸿下令士兵把牛兴隆和武老板都拖了下去,就连武家马场的两百匹马都被带走作为此案的证据收押。

而民众们也在士兵们的驱赶下,倒转回了马市,只觉得今日真是峰回路转,这一天发生的事,简直就够他们说上一辈子了!公主殿下、王爷、世子妃……这可都是南疆顶天的贵人了!

附近终于安静了下来,南宫玥这时上前半步,对着镇南王福了福身,一脸疑惑地问道,“儿媳方才听那牛少监口口声声提起‘夫人',恐对夫人名声有碍……”她有些欲言又止,“不知这牛少监是……”

镇南王的面色有些僵硬,语调中透着一丝尴尬,道:“牛兴隆是你母亲的生母牛姨娘的兄长。”

南宫玥面上恰好地露出一丝惊讶,然后眉尾微扬,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父王,儿媳依稀记得,当年母亲代管祖父留下的产业时,就是交由一个姓牛的管事来管着的,不知道是否是这一位?”

牛管事……镇南王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牛”这个姓说常见也不算常见……

若真是他的话,这牛兴隆连军费都敢贪腐,又岂会真得本本份份打点父王留下的那些产业?

再联想起上次让小方氏把产业和收益还给萧奕的时候,小方氏似乎是说历年收益只有几千两银子……

难道也是被这牛兴隆……

小方氏,她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自己?!

怀疑的种子早就在镇南王的心中生根发芽,此刻,更是如同蔓草一般不断的生长着,他恨不得立刻就回去好好质问小方氏一番。

但现在,他也只能强行克制了下来,随口说道:“这事待我回去后问问你们母亲。”

南宫玥一直留意着镇南王的神色,见好就收,没有多问。

镇南王随后客套地说今日令咏阳受惊云云,跟着,他就命人护送众人打道回府。

回府的路上,咏阳笑容满面地看着南宫玥说道:“玥儿,你很好。”

咏阳最初并不南宫玥的打算,但眼看着事态逐步发展,却是恍然大悟了。

玥儿真是用心良若,步步谋算之下,倒是让这起连自己都有些为难的军马贪腐事轻轻松松就了结了。咏阳本来还打算万不得已的话,就自己拉下脸来去见镇南王,只是如此一来,自己插手南疆军务难免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没想到,玥儿倒是能另辟蹊径。

如此甚好,不但可以解决了这一次的劣马之事,也能让镇南王正视到军中的问题所在,以后在军马采买时一定能够更加慎重。

得到咏阳的夸奖,南宫玥有些羞涩的笑了。

傅云雁和萧霏一头雾水,尤其是萧霏,直到刚刚她才知道那个马监的牛大人,竟然与自己的母亲还有这样的关系,而且还曾替母亲来打理过祖父留给大哥的产业……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一阵苦涩难当。

第461章-规矩

回到碧霄堂,南宫玥送咏阳和傅云雁回了云离院后,就去了外院书房,并叫来了朱兴。

南宫玥把今日马市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只听得朱兴一阵后怕,心想:若不是世子妃凑巧遇到,那批劣马岂不是要被送去惠陵城了?!

世子爷出征在外,军中事自然也有交代过,他们对于粮草、箭矢和兵马的调度是盯的紧紧的,可没有想到,这次居然在采购军马上出了纰漏。

“世子妃。”朱兴抱拳,正色道,“属下立刻就往军营一趟,必不会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

朱兴表面上挂着管家的名义,实则还是军中之人,此事由南宫玥一女眷出面并不妥当,交由他来办是最好的。

南宫玥微微颌首,“有劳朱管家了。”

朱兴行礼后告退,南宫玥静坐了片刻,提笔给萧奕写了一封信,吩咐百卉交给回事处送去惠陵城。不多时,百卉就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封方四老太爷的书信。

于是,南宫玥就带着书信,去了听雨阁。

方老太爷看过信后微微蹙起了眉,说道:“四弟风寒,暂时不能过来了。”

方四老太爷正是方家的族长,不久前,方老太爷曾写信给他说了三房之事,想让他来一趟骆越城一正家风。

南宫玥眉梢轻挑,方四老太爷这个时候生病,是巧合,还是故意避免去怼上方家三房?毕竟三房的小方氏现在还是镇南王的夫人,或许是不想惹恼了镇南王吧……

方老太爷也是这般想的,他昏迷了十几年,如今不禁感概方家已不是原来的方家了。

“外祖父。”南宫玥笑盈盈地说道,“您别急,若四老太爷真是风寒倒也罢了,不然,等再过几日,他必会亲来骆越城向您赔罪的……”

方老太爷有些疑惑的看着她,南宫玥明快的笑容让那丝淤积在他心里的不快烟消云散。

他现在的日子是捡回来的,有外孙和外孙媳妇这么孝顺,还有什么好强求的呢?方家数百年的基业和荣辱,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方老太爷微微一笑,心情明朗了许多。

南宫玥推着方老太爷在院子里走了一圈,陪着他说笑了一会儿,方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听说今日在马市发生了这么精彩的事情,几个没有一同去的丫鬟有些惋惜地叹息不已。

待南宫玥沐浴更衣后,便一边听着安娘回禀碧霄堂今日的一些大小事,一边由着画眉帮她绞干头发。

不多时,鹊儿步履匆匆地来了,脸上带了一丝奇异的兴奋。

她屈膝行礼后,就急切地禀告起来,脸上笑吟吟的:“世子妃,王爷申时三刻就回了府,立刻就去了正院……听说,王爷也没遣散屋子里的奴婢,就对着夫人破口大骂起来,数落夫人的亲戚丢了他的颜面,还数落夫人目光短浅,不懂唯才是举,就知道每天帮扶亲戚,还质疑夫人是不是也从中得了好处!夫人赌咒发誓说她完全不知此事,还想为牛兴隆推托,结果王爷更生气了,让夫人没事多抄抄《金刚经》,也好静心养气……”

南宫玥透过铜镜看向身侧鹊儿,含笑着问道:“王爷可有问起产业之事?”

“问了。”鹊儿觉得自家世子妃简直神机妙算,忙不迭说道,“夫人绝口不承认,后来还扑在迎枕上大哭大闹起来,说是王爷冤枉了她。王爷可能是被哭烦了,甩袖就走了。”

南宫玥微微颌首,小方氏这是想用一哭二闹来换取镇南王的同情和爱怜吧……这在从前或许还有用,可是现在,在镇南王已心生怀疑并爱意渐退时,再用这招,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效果了。

怀疑已生,就会渐渐发酵,直到无可挽回。

现在还不急,等到申账房把账本都“整理”妥当,才是了结这一切的最好时机。

鹊儿还在继续说道:“……王爷一走,夫人就在那里一直摔东西……”顿了顿后,她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啊,明日齐嬷嬷就要来拜见世子妃了!”

画眉和几个小丫鬟互相看了看,都是掩嘴笑了,画眉故意恭维鹊儿道:“以后,奴婢可要叫鹊儿姐姐一声神算子了!”

可不就是吗?东西都摔光了,总不能让屋子里空荡荡的吧?!

鹊儿得意地挺了挺胸膛。

正如她所言,第二日南宫玥这才刚从攸宁厅回来,齐嬷嬷就不负所料地来了。

“见过世子妃。”齐嬷嬷礼数周到地对向南宫玥行了礼,形容中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倨傲,“禀世子妃,夫人屋子里的东西有段日子没换新了,夫人看得疲了,想要换一些物件,特命奴婢过来取对牌开库房。”

齐嬷嬷一说,屋子里的鹊儿、画眉她们暗暗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忍俊不禁。

鹊儿眨眨眼,意思是,从今日起,你们就可以改口叫我“神算子”了!

南宫玥心里亦觉得有些好笑,客气地对齐嬷嬷道:“不知母亲要些什么物件,还请嬷嬷列张单子,凭单子去库房领用。”

列张单子?

齐嬷嬷的脸色不太好看,往日里她替小方氏领用物件一向都是直接带人去库房随便挑,挑完后再让库房记册子。偏偏刚刚她去库房拿东西的时候,新任的刘嬷嬷硬是表示要世子妃给了对牌才能开库房,任她好说歹说就把着钥匙不肯放,无奈之下,她才会来碧霄堂,可没想到,世子妃竟然还让她列单子?!

世上哪有这样的儿媳妇,世子妃简直没把夫人这个婆婆放在眼里!

她越想越恼,夫人数次惹得王爷不愉,如今地位岌岌可危,而世子妃却渐渐在王府站稳了脚跟,甚至还掌起王府的中馈来,也难怪气焰越来越盛,竟故意要为难自己!

齐嬷嬷面色阴沉,语气中透着几分倨傲,强硬地说道:“世子妃,夫人从库房领东西从来都是先领了,然后再让库房记录在册的!”

南宫玥淡淡地看了齐嬷嬷一眼,拿起一旁的茶盅,慢悠悠地用茶盖移去茶汤表面的茶沫,没有说话。

但是她无形中散发出来的一种漫不经心却令齐嬷嬷感觉憋屈极了,自齐嬷嬷随小方氏来到镇南王府,因为她是小方氏的奶娘,小方氏跟前最得力的第一人,整个王府谁不敬她一分,这十几年,她顺风顺水惯了,即便是之前侧妃卫氏掌权,也不敢怠慢她,唯有世子妃……

齐嬷嬷眸中闪过一抹阴霾之色,却也只能忍着。

这时,鹊儿出声道:“齐嬷嬷,夫人有夫人的规矩,世子妃有世子妃办的规矩,如今世子妃奉王爷之命管家,自然要把事情办好了,才能不负王爷所托。”

鹊儿一脸认真地说着,齐嬷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道:这是以王爷在压自己呢!……这还真是龙困浅滩遭虾戏,如今一个小丫头也敢这么对自己说话了!

鹊儿自然看出齐嬷嬷面色不愉,却故作不知,又道:“还是齐嬷嬷忘了夫人想要什么物件了?那不如嬷嬷赶紧再回去问问夫人吧?”

齐嬷嬷心知若是自己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绝对会被夫人迁怒办事不利!夫人最近被禁闭在正院里,就算是要发脾气也只能往院子里的奴婢们发,最近正院里的下人哪个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齐嬷嬷深吸一口气,硬声道:“劳鹊儿姑娘费心了,夫人的吩咐,老身自然是记得的。”

画眉“好心”地接口道:“齐嬷嬷第一次来,不知道世子妃的规矩,今日奴婢帮嬷嬷记下来就是。”她说着,笑吟吟地磨墨铺纸。

齐嬷嬷只能以此下了台阶,忍气吞声地说道:“回世子妃,夫人那边需要一套青花瓷餐具,一对青釉梅瓶,一幅观音拈花图,一个红宝石梅寿长春盆景……”

画眉飞快地替她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吹干墨迹让她按了手印,再把单子呈给了南宫玥。

南宫玥看过后,让画眉去取了丙字对牌,连着单子交还给了齐嬷嬷。

齐嬷嬷接过对牌和单子,随意地福了福身算是谢过,然后抬头挺胸地走了。

齐嬷嬷走远后,画眉有些心疼地叹道:“看来夫人昨晚摔的东西还真是不少……”否则怎么会需要领用这么多东西!

鹊儿在一旁笑嘻嘻地说道:“反正是王爷的东西,王爷不心疼,我们又何必替王爷心疼呢!”

南宫玥失笑地看了鹊儿一眼,可不正是。反正是镇南王的东西,小方氏爱砸就砸呗!

这么一想,画眉也笑了。

南宫玥沉吟片刻,又道:“鹊儿,你待会去库房统计一下,这几个月来,正院那边从库房里取用了多少东西,又还回来多少?”小方氏不是说换摆设吗?既然是“换”,那想必是有进就有出。

“是,世子妃。”鹊儿立刻意会地笑了,脆生生地应了声,就办事去了。砸了这么多东西,恐怕是有出无进吧!

半个时辰后,鹊儿就拿了一张单子回来,脸上笑容满面,看来很有些收获。

她给南宫玥行礼后,一边呈上了那张单子,一边好笑地禀道:“世子妃,夫人仅仅今年就领用了十五套餐具、茶杯,十二个大小花瓶,这些瓷器大都是有去无回,或者就是原本成套的餐具要么缺了碗,要么缺了碟,最后就只能留在库房里积灰尘。此外,字画之类的领了十件,归还了六件,还有其他的屏风、湘妃竹帘、玳瑁香炉、凉簟、玉笔洗等等的物件,基本上是一用就有一还……”

很明显,那些个能摔的、能撕的东西毁坏率最高。

鹊儿不禁笑了,夫人如此败家,也幸而镇南王家底够厚,可以够她折腾!

南宫玥微微眯眼,随意地扫视了单子一遍,心里已经差不多有数了。

正在这时,百卉挑开湘妃竹帘进了屋,然后屈膝行礼。

南宫玥随手放下了手上的单子,看向了百卉。

“世子妃,朱管家刚刚把奴婢叫去,说了那利家药铺的调查结果。”百卉有条不紊地禀道,“朱管家打听过了,这个利老板是有些爱财,采购药农的药材时常常蓄意压价,卖的药也比别家贵上一些,可倒也不曾卖过假药或者以次充好,再加上,他铺子里那个胡师傅制药的本事委实不错,所以药铺生意一直不错。朱管家还特意打听了胡师傅的事,说那胡师傅是因为从利老板那里得了一本制药的孤本,为此胡师傅三代都要为利老板的铺子做事……”说起这事,百卉的面上也有几分叹息,那胡师傅还真是一个药痴,为了一本书,不止卖了自己,连儿孙两代也给卖了。

顿了一下后,百卉继续道:“朱管家还说,利老板此人虽然贪小利,但偶尔也会做些‘善事'……”

“善事?”鹊儿的眉头抽了抽,世子妃第一次在城外的小市集上遇到那利老板时,她也在,实在想象不出那个几乎算是恶意压价的利老板也会做善事?

百卉的表情有些古怪:“朱管家与奴婢说了几件事,说是有一次,有个老妇家贫,买药还差两个铜钱,但是家里孙子又病重,跪在他家药铺门口,苦苦哀求利老板问可不可以先欠着点……后来利老板让那老妇在他药铺里做了两日粗使婆子。”怎么说呢,两个铜钱使唤人两日有些过分,但是好歹也解了对方的燃眉之急,算是救了一命,“那老妇对他是感恩戴德,至今还不时去给他扫地、抹桌子。”

总而言之,这个利老板虽然是个贪利的商人,但为人还算有些底线。

南宫玥微微点头,不怕商人贪利,怕只怕为了利而置良心于不顾,这利老板倒也还算可以相与的,就看这药制得如何了。

也罢,今日是该去取药了,干脆自己亲自去一趟吧。南宫玥想着,便要吩咐画眉去问问傅云雁和萧霏要不要一块儿去。

画眉这还没出门,那两人竟相携而来,傅云雁笑眯眯地说道:“阿玥,你今日要去拿药吧,我们也要去!你们再陪我到处逛逛,我要买些礼物好回王都赠人。”她一边说,一边心里计算着,阿昕、母亲、父亲、兄弟姐妹,还有希姐姐,怡表姐……这要买的礼物还真是不少。

是啊,六娘和咏阳祖母很快就要回去了……南宫玥按耐住心头的离愁别虚,含笑着应了:“六娘,你想去哪儿,我和霏姐儿就陪你去哪儿!”

不多时,两辆青篷马车就出了王府的东街大门,先往城南而去。

一路上,傅云雁时不时地挑帘往外看着,看到有趣的铺子,就令马车停下,东买一些,西购一些……

待她们的马车抵达利家药铺时,另一辆原本空着的青篷马车就被她装了一半的货物。

南宫玥三人一下马车,伙计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态度比之前还要殷勤了好几分。

南宫玥早就猜到以那利老板的精明程度必然会猜出自己的身份,因此也不意外,由着那伙计引她进了内堂。

“世……夫人,”利老板热络地搓着手迎了上来,讨好地笑眯了眼,“请请请,药都好了。其实夫人您哪需要亲自来,派人来舍下说一声,草……我亲自给您送去不就成了!”

说话间,那胡师傅捧着一个梨花木的盒子来了,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当着她们的面打开了盒子,只见里面整齐地摆放了十个青花瓷瓶。

百卉取出其中的一个瓷瓶,呈给了南宫玥。

南宫玥打开瓷瓶,先是闻了闻,又倒出了几颗药丸,看了看颜色,脸上露出满意之色,笑着对那胡师傅道:“胡师傅,术业有专攻,你这药制得不错。”

胡师傅知道南宫玥是个懂医的,喜不自胜,像是得了莫大的夸奖一般。

他迟疑了一瞬,还是抱拳问道:“世子妃,您这解暑药的方子委实妙,也不知道是谁人所创?可否让草民也用这方子制药?”

一旁的利老板的脸一瞬间僵硬了,心道:自家这胡师傅虽然手艺好,但委实不通人情世故啊,人家世子妃微服出巡,自然是要隐瞒身份,胡师傅就非要道破人家的身份!……还有这讨要方子的事,虽然之前他也听胡师傅提过一次,但是待他想明白世子妃的身份后,早就放弃这念头了,没想到胡师傅居然还敢跟世子妃提!

利老板有些紧张地看着南宫玥,南宫玥微微一笑,道:“不过是一张方子,又是于民有利的事,胡师傅你尽管用便是。”

“多谢世子妃。”胡师傅诚惶诚恐地谢过。

利老板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就说嘛,世子妃大人有大量,必然是不会与他这种小人计较的!

南宫玥一一查看过后,让百卉把几个瓷瓶收起,便看向了利老板,道:“利老板,还是这种解暑药,你再给我制一万丸,需几日?”

“十日足矣。”

南宫玥思忖道:“那我五日后先让人来取五千丸可行?”

利老板忙不迭应道:“当然当然!”

两人很快说定了下一批解暑药的细节,百卉把上一单的余款给结清了,又重新给了这一单的定金。

随后,几人便就在利老板的恭送中,上了青篷马车。

车轱辘缓缓滚动起来,傅云雁兴致勃勃地说道:“阿玥,阿霏,接下来我们去买什么?我还没买普洱呢!对了,我记得南疆的紫皮石斛和火腿也很不错吧?”她越说越是兴奋,蜜色的脸庞上精神奕奕。

萧霏也被传染了情绪,提议道:“六娘,那我们接下来去祥南街吧?那里有不少铺子,吃穿住行,一应俱全。”

傅云雁自然点头。

说话间,马车调转方向,往城东南的方向而去……四周越来越热闹,人流喘息不绝,街道上也喧阗声不断。

在傅云雁的提议下,三人干脆下了马车沿街逛了起来。布匹、银饰、茶叶、火腿、各种干货……若非有些东西不方便储藏,她们几乎以为傅云雁要把半个骆越城都搬回王都去。

第二辆马车不一会儿就装满了,可是傅云雁还意犹未尽,又吩咐一家铺子的老板把一箱子的编织地毯送去镇南王府。老板一听是王府,赶紧应和,点头哈腰地把她们送出了铺子。

看看外头的太阳开始西下,傅云雁正要提议回去,却见萧霏的眼神有些不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原来隔壁是一家清幽的书铺。

“阿霏,我们去书铺看看如何?”傅云雁很是体贴,她笑眯眯地一手挽起了萧霏的胳膊,另一手挽起了南宫玥,大步流星地朝隔壁走去。

“六娘……”

话还没说完,萧霏的注意力就被书铺中的动静吸引了。

第462章-不善

书铺里,一个年轻的书生正站在漆成暗红色的柜台前,与书铺里的伙计说话。

伙计有些为难,道:“公子,老板不在,小的实在是做不了主……不如这样吧,公子你在这里等上一会儿如何?”

那书生看来二十余岁,穿着一袭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直裰,手里捧着几册蓝色封皮的书籍,往那伙计那边凑,急切地说道:“小兄弟,小生的父亲病重,家里等着用钱,这才不得已把这传家之宝拿来换钱。”

伙计迟疑了一瞬,又翻了翻其中一册书,咬牙道:“公子,老板不在,五两银子小的委实不敢做主,不如公子再便宜二两银子?”

书生蹙眉道:“小兄弟,小生这本可是前朝古籍,百年古书,三两银子那也太……”

书生面露纠结之色,这时,傅云雁突然出声道:“这位公子,你这一套书可是《阵纪》?”

傅云雁疾步朝那书生走去,两眼闪闪发亮。

《阵纪》是一套关于选练与作战的兵书,虽不似《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太白阴经》等十大兵书出名,但也是一套非常难得的兵书,因著书之人曾任前朝的游击将军,身经百战,目睹战场形势,所以书中所论较为切实近理。

书生循声看来,脸上一喜,急切地对傅云雁说道:“姑娘对这套兵书有兴趣?”

傅云雁微微点头,道:“可否借我一观?”

书生递了其中一本给傅云雁,傅云雁随手翻了一页,喃喃念道:“……敌长则截之,敌乱则惑之,敌薄则击之,敌疑则慑之,敌恃则夺之,敌疏则袭之;我退使敌不知我之所守,我进使敌不知我之所攻。果然是《阵纪》!而且还有注释……”

傅云雁又翻了数页,脸上掩不住的兴奋之色。

那书生在一旁急忙解释道:“这上面的注释是由前朝大将军赫连锐所书,兵书亦是大将军亲手抄录,乃是百年古籍!”顿了一下后,他继续道,“姑娘觉得如何?”

傅云雁合上书籍,心道:这真是意外的收获。

她细细摩挲了一下书皮,正要应下,那伙计满头大汗地出声道:“公子,这套书你不是说要卖给我们铺子吗?”这套古籍一旦转手那可就是数倍的价值啊!只要老板稍稍分他一点零头,他今年也就不愁吃穿了。

伙计越想越是急切,又道:“公子,你说五两是吧?我这就去取银子。”

傅云雁眉头微蹙,觉得这伙计真是不地道,明明之前还打算压人家的价,一看自己也有兴趣,就转而哄抢起来。

那书生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急切地看向了傅云雁,问道:“不知道姑娘……”他面露期待地看着傅云雁。

傅云雁眨了眨眼,面色有些古怪。这书生莫不是要坐地起价了?!

这时,又进来一个穿着青色直襟的书生,他看到在书铺里的百卉时微微一讶,脚步顿了一下后才跨进了书铺,他正要避到一旁去看书,目光却落在了那几本《阵纪》上。

那书生正是叶依俐的兄长叶胤铭,他皱起了眉头,正要开口之际,却是萧霏出声道:“六娘,书可以给我看看吗?”

傅云雁怔了怔,就把手中的那册书递给了萧霏:“阿霏,你若是喜欢,我买来送你如何?”

萧霏但笑不语,她一打开书,就闻到一股熟悉的书香味扑鼻而来,泛黄的纸张上墨色比新墨浅淡不少,从那清晰的字迹似乎能感受到笔者落笔的轻重力度、运笔的快慢节奏,这书确实是手抄书,而非印刷而成……

萧霏嘴角勾出一个淡淡的笑意,眼神中却透出一丝锐利。

南宫玥和傅云雁都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眉头微扬。

“六娘,这本古籍是仿制的。”萧霏肯定地说道。

叶胤铭微微微扬眉,有些意外地看着萧霏,退后了一步,饶有兴致地看着。

就见那书生瞳孔一缩,拔高嗓门,厉声道:“姑娘你若是不愿意买小生这古籍,也不可血口喷人!”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伸手试图夺过萧霏手中的那本书册。

也不用傅云雁出手,百卉已经一把捏住了那书生的手腕,冷声道:“放肆!”

百卉半眯眼眸,只是这么看着那书生,就释放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刁妇,放开小生!”书生外强中干地叫道。

那伙计一会儿看看书生,一会儿又看看南宫玥一行人,感觉不少路人都好奇地朝这里看了过来,顿时有些紧张,忙道:“几位有话好好说!”

伙计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莫不是这古籍真的是假的?要不是这位姑娘看出了破绽,还好心地点破,等老板回来,发现自己收了伪造的古籍,那自己可就死定了!

想着,伙计还有些后怕。

南宫玥给了百卉一个眼神,百卉就放开了那书生,书生吃痛地揉着手腕,尤不自省,叫嚣道:“小生要拿回自己的书,为何不可?”

“因为你骗人!”萧霏目光清冷地看着,翻开其中一页,指着那泛黄的书页滔滔不绝道,“古籍作假与书画作假不同,书画的鉴别难度更复杂一些,相比下,古书就容易辨认多了。虽然你为了做旧,故意将纸张染黄,将墨迹弄淡,还放了芸香草弄得书香四溢……”

“芸香草?”

迎上傅云雁疑惑的眼神,萧霏解释道:“芸香草本来没有香味,但是一经干燥后就会发出一股清香之气,夹在书籍里可以防止蠹虫咬噬书籍,它的香气也称为‘书香’。为了保存古书,一般都会在书页里夹上芸香草,打开后,自然是清香袭人。”

顿了一下后,萧霏继续对那书生道:“这位公子,你虽然费劲心机,却忘了一点,古书因年久发黄,一般是书页的边沿部分颜色深,书页的内里颜色浅,而不是均匀地整张发黄发暗。”

而这本所谓“古籍”的书页却是故意做旧的染色纸,因此是里外都发黄发暗。

萧霏解释得清楚明了,连那一旁的伙计也听明白了,回想自己以前看到过的古籍,频频点头,看向萧霏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敬意,而投向那书生的目光就是嫌恶和不屑了。

南宫玥看着书生的右手,出声道:“看你右手上磨出的茧,应该也是读书之人,却做出如此有辱斯文之事!”

书生已经是满头大汗,连退了好几步,支吾道:“小……小生也是被奸人所蒙骗。”

自己被骗,就拿来忽悠别人!傅云雁摇了摇头,不屑地斥道:“如此品性,便是中了进士又如何!”

伙计愤愤地直点头:“姑娘你说的是,这等骗子真该送官!”

听到送官,书生吓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他也顾不上他的那些书,一溜烟地跑了。

傅云雁正想追,却被萧霏叫住了:“六娘,不必追了。”

傅云雁错愕地看向萧霏,就见萧霏若有所思地低首道:“这人应该是清茂书院的吧?”

顺着萧霏的目光一看,傅云雁这才发现那个书生掉了一方青色的帕子在地上,那帕子上赫然绣了“清茂”二字。

南宫玥示意百卉捡起那方帕子,然后道:“待会我派人去清茂书院与山长说一下此事,剩下的就交给山长处置吧。”

伙计对着南宫玥几人连声道谢:“两位姑娘,还有这位夫人,今日真是多亏您几位了,否则小的今日可就倒大霉了!”

傅云雁似笑非笑地看了那伙计一眼,看的那伙计有些心虚,笑呵呵地说:“几位要不要进铺子看看,小的给几位算便宜些。”他压低声音道。

南宫玥几人也没与他计较,既然都来了,干脆就在书铺里逛了起来。

全程目睹了这一幕,叶胤铭很是意外,没想到,这位姑娘小小年纪竟是如此博闻。在见到百卉的时候,他便猜到那位少夫人应该就是世子妃,而这姑娘与世子妃一道,又穿戴华贵,再看年纪,莫非是王府的大姑娘不成?

叶胤铭微微眯起眼睛,不禁若有所思。

等到挑完书,出了书铺,南宫玥才从百卉口中得知刚刚叶胤铭也在。

南宫玥在黄鹤楼中曾见过一次叶胤铭,但不过一面之缘,她早就不记得了,现在听百卉这么一提,才有了几分印象。叶胤铭前世得了金榜题名,理应是有才之人,不过,由妹观兄,此人恐怕也不值得深交,她便也不再理会。

此时,天色也不早了,她们坐上马车踏上了归程。

马车从东街大门回了碧霄堂,南宫玥三人一下马车,就看到鹊儿候在了东仪门处。

鹊儿快步迎了上来,屈膝禀道:“世子妃,大姑奶奶来了,现在正在大长公主殿下那里。”

乔大夫人去见咏阳祖母了?南宫玥、萧霏和傅云雁不由诧异地互相看了看,南宫玥微微眯眼,不得不怀疑乔大夫人是不是别有所图。

“霏姐儿,”南宫玥道,“姑母既然来了,我们做晚辈的自然是应该去拜会一番才是。”

三人便在鹊儿的引领下,往云离院而去。

才刚进院子,就听到乔大夫人的声音从堂屋中传了出来:“……殿下来骆越城也快一个月了,您觉得我们南疆的姑娘比起王都的贵女如何?”她语气中透着一丝亲近,一副闲聊攀谈的口吻。

咏阳淡淡道:“竹兰秋菊,各有千秋。”

乔大夫人咯咯地笑了几声,又道:“傅三公子要在南疆常驻,殿下既然觉得我们南疆的姑娘不错,何不就在南疆选个孙媳,以后傅三公子在此也有个知冷暖的人。”

屋外的南宫玥眨了眨眼,失笑。她大概猜到了乔大夫人来此的意图了,可惜此事也只会是乔大夫人一头热罢了。

想着,南宫玥与萧霏、傅云雁一起进了屋,就见乔大夫人正坐在下首的一张圈椅上,注意力集中在了咏阳身上,直到屋里的丫鬟向南宫玥三人请安,乔大夫人这才循声看了过来。

屋子里的众人一一见礼后,南宫玥三人在乔大夫人对面的圈椅上坐了下来,丫鬟手脚利落地给上了茶。

虽然话题被打断了,但是乔大夫人还是不肯放弃,笑容满面地又继续说道:“殿下,您还是仔细考虑一下我的提议,趁您在南疆,也可以帮着傅三公子相看一番。正巧,过几日,我家兰姐儿要办个花会,您也可趁此机会好好瞧瞧各府的闺秀。我家兰姐儿结识的那些姑娘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乔大夫人的心里打着如意算盘,等咏阳看过那些姑娘,自然知道自家的兰姐儿是如何的鹤立鸡群,卓然出众!

“多谢夫人好意,不过我家鹤哥儿的亲事自有他父母作主。”咏阳婉拒道。

联想那日傅云雁说姑母相中了傅云鹤的事,就连单纯的萧霏此刻也是心如明镜,不由面露尴尬之色。

乔大夫人神情一僵,好半天才干巴巴地说道:“殿下说的是。”

乔大夫人表面态度恭顺,心里却是有些不甘心。

咏阳这话一听就是借口,咏阳可是傅云鹤的亲祖母,又是高高在上的大长公主,她若是给孙儿定下亲事,难道傅云鹤的双亲还敢反对不成?!

一个“孝”字足矣!

这若是别人,乔大夫人只怕是要翻脸斥对方给脸不要脸了,偏偏她面对的是高高在上的大长公主,也只能把这口气给咽了下去。

来日方长,未必是没有机会!

反正弟弟也说过,傅云鹤是要在南疆长住的,她就不信,凭她家兰姐儿的品貌,傅三公子会不喜欢?!

一旦小两口情投意合,如胶似漆,到时候自己就去和弟弟说上一说,然后由弟弟来做主,这婚事还不是一样能成。想到这里,乔大夫人的心定了,倒是希望咏阳早点回去了……

乔大夫人半垂眼帘,眸中闪过一道精光,带着几分讨好地与咏阳继续说话,“您来南疆也有一阵子了,也快回王都了吧?可买了什么特产没?我们南疆可是有不少好东西……”

话语间,堂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便听丫鬟们行礼道:“给傅三公子请安。”

屋子里的人都下意识的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身穿青莲色湖杭锦袍、有些娃娃脸的青年大步流星地走进屋来,手里拿着一个红木匣子,笑吟吟地说道:“祖母……”

他自然注意到了屋子里唯一的陌生人,目光落在乔大夫人的身上。

傅云雁眼中闪过一抹幸灾乐祸,故意说:“三哥,这位是乔大夫人,王爷的长姐,你还不快过来给乔大夫人行礼!”

乔大夫人?!傅云鹤不由想起了两日前自己去拜见镇南王时书房屏风后的那一双绣花鞋,眼角抽搐了一下。

难道真得像妹妹那一日说的,乔大夫人是瞧上他了,不对,是瞧上他做女婿了?!

傅云鹤心里是避之唯恐不及,但脸上挂着一贯的灿烂笑容,给乔大夫人作揖行礼:“见过乔大夫人。”

乔大夫人再次看到傅云鹤,心里更喜欢了,脸上露出亲切熟络的笑容,忙道:“鹤哥儿,不必多礼。”

“三哥,”傅云雁看着傅云鹤手中的红木匣子,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傅云鹤被乔大夫人分了心,这才想起了手中的匣子,打开匣子,道:“我今儿出门,正好在一家铺子里看到一对青白玉桃形笔洗,你看!”

他拿出其中一个笔洗,给傅云雁看。只见那玉笔洗就像是半个桃子,雕琢得形状生动,玲珑有加,一看就讨喜极了。

傅云雁惊喜地脱口道:“三哥,这笔洗雕得可真精致。”

傅云鹤得意地一笑,把匣子给了傅云雁,道:“六娘,你和霏妹妹一人一个。”

傅云雁不客气地收下了,萧霏站起身来,笑盈盈地福身谢过:“多谢傅三哥。”

“霏妹妹你太客气了。”傅云鹤笑眯眯地看着萧霏,对他来说,大哥的妹妹自然也是他的妹妹。

乔大夫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眼神阴沉地看着傅云鹤和萧霏,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难道说——

咏阳和傅云鹤是看中了萧霏?!

乔大夫人眯眼盯着萧霏,真不知道咏阳和傅云鹤的眼睛是长哪里去了!萧霏无论是相貌,还是学识,哪一点比得上她的兰姐儿?!而且萧霏的母亲小方氏甚至连王妃的诰命都被皇帝给除了,有母如此,那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

想着,乔大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咏阳见傅云雁和萧霏饶有兴趣的把玩着笔洗的样子,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出声道:“鹤哥儿,六娘,玥儿,还有霏姐儿,你们几个孩子自己出去玩吧,不用在这里陪着我们老人家了。”

傅云鹤兄妹也没跟咏阳客气,拉着南宫玥和萧霏,四个年轻人言笑晏晏地走了。

这就走了?自己还没和他说上几句话呢……乔大夫人嘴巴动了动,心中暗恼。她想叫住傅云鹤,却又没有合适的借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四人渐行渐远。

乔大夫人狠狠地扭着帕子,心里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果然,咏阳一定是看上了萧霏作孙媳,所以才托词搪塞自己!

乔大夫人越想越是不悦,心不在焉地与咏阳虚应了几句,然后就借故告辞了。

离开云离院后,乔大夫人没有回乔宅,而是去了萧霏的月碧居。

院子里的小丫鬟诚惶诚恐地禀明了萧霏不在的事,乔大夫人当然心知肚明,颐指气使地命令小丫鬟带她去堂屋里,然后吩咐道:“你们去把大姑娘给我找来!”

她这语调一听就颇有一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意味。

这些个小丫鬟哪里敢说不,忙不迭地去请萧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