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语白也没有勉强,便在对方身旁坐下了,微微撩起袖子,伸出了左腕。

小四站在官语白身后,虎视眈眈地看着。

这若是常人,被小四如鹰一般眼眸这么盯着,怕是要浑身不自在,但林净尘却满不在乎,伸出三根修长的手指,搭在了官语白的腕间。

林净尘微微侧首,好一会儿没说话,脸上的表情渐渐地凝重了起来……看得小四不由有些紧张,心想:公子没事吧?

须臾,林净尘终于收回了手,一双黑眸熠熠生辉,连声赞道:“妙!妙!妙!”

一瞬间,小四几乎是面黑如锅底。

林净尘抚须,向官语白说道:“你这人说运气不好,是有些不好,曾中了罕见的剧毒;可是说否极泰来,当初给你解毒并去除余毒的那个大夫实在是医术高超,本来以你的身子怕是活不过三十,可是现在你虽手无缚鸡之力,又比常人体虚了三分,好歹寿数与常人无异。若是有机会,我真是要见见那位大夫,能与此人探讨一番医术,想必是人生一大快事。”

小四的脸色渐渐地变了,从面寒如冰到面露讶色。这个大夫不过是切脉,竟然从脉象中察觉到这么多,确实是个奇人。

官语白眼中的兴致更浓,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道:“那位大夫如今也在南疆,若是有缘,想必能一会!”

“公子说得是。”林净尘微笑着点了点头,听出对方不想多说,也没有勉强。

小四正想问问自家公子的病情,却见林净尘的目光朝客栈的门口看去,拔高嗓门喊道:“霞姐儿,你回来了啊!”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青色衣裙的姑娘拎着三个竹筒走进客栈,那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容貌秀丽,梳着一条黑油油的麻花辫子,晒成蜜色的肌肤,衬着黑亮的眼眸,整个人看来精神奕奕。

被称为“霞姐儿”的青衣姑娘也看到了林净尘,同时,也看到了林净尘身旁那温润如玉的斯文公子,心中起了一片惊涛骇浪,脚下的步履缓了一缓,手上的竹筒差点没掉到地上。

怎么会是他呢?!

官侯爷竟然也来了南疆!

韩绮霞自从来了南疆后,就没想过会再见到王都的旧人,一时感觉有些复杂。她也暗暗地庆幸自己比起过去已经宛然新生,再加上以前自己在王都,外出时素来会以面纱遮脸,相信官侯爷应该不会认识自己。

韩绮霞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去,直走到林净尘身旁,把那三个竹筒放到了桌上,“外祖父,您的竹筒酒。”说着,她故作疑惑地看向了官语白,“这位公子是?”

“这是候公子,我的病人。”林净尘笑道,“候公子身子虚水土不服,有些中暑,我正要去给候公子施针。幸好你回来了,我们一起上楼去吧。”

候公子……韩绮霞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官侯爷怎么会变成候公子了?但她也没有说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主动俯身拎起了放在一旁的药箱,心想:六娘一向敬重官侯爷,若是她知道自己和外祖父一起给他治病,估计会羡慕坏了吧?!

官语白若有所思地看着韩绮霞,以他的敏锐,自然能够察觉到她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说来这位姑娘好似是王都口音,而她这外祖父却是江南口音。

一直在一旁观望着的小二忙过来领路,一行人就上了客栈三楼。

李校尉听到蹬蹬的步履声,闻声而来,给官语白行礼后,便领着众人进了走廊最里面的一间上房,“侯……公子,这是您的房间。”

后方的韩绮霞差点没笑出来,她算是知道这“候公子”的称呼是如何而来了!

她努力地忍着笑,表情有些扭曲,却对上了小四探究的眼神,忙笑容一敛,避开了视线。

官语白、林净尘、小四三人进屋后,韩绮霞就把那李校尉拦在了屋外,道:“这位大人还请再次稍候,我外祖父要为候公子施针,这针灸之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须得宁静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她说话行事落落大方,见了官兵也毫无惧色,绝非常人。

官语白微微垂眸,随即向李校尉点了点头,李校尉便没再坚持,守在了门外。

走入内室后,林净尘便示意官语白脱下上衣,趴在床榻上,在他的几个穴道上先按了一刻钟。

一道屏风外,韩绮霞认真的准备着施针用的银针,她熟练地以火烧针,并递给了林净尘。

林净尘下针的手法自然是极稳、极快,小四目不转睛地看着,对于针灸,他只是一个略知一二的门外汉,但是他是武者,认穴的本事还是强于普通人的,看出这个大夫取穴精简,手法纯熟圆润流畅,似乎比镇南王世子妃还要强上一些。

不只是如此,小四还觉得对方的针法眼熟得紧,似乎与世子妃当年用的针法有些相似。

有句老话说:“百穴易得,针术难求”。对于医者而言,针法历代是不传之术,就像是武术,越是顶尖的功法、招数,都是师傅身传临教,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这只是一个巧合吗?小四眯眼思索着。

这时,林净尘已经熟练地收针。

小四再没空多想,快步上前给官语白穿上外袍。

撤去屏风后,韩绮霞拿出一方帕子先替林净尘擦了擦汗水,跟着飞快地把那些银针连着银针包都给收了起来。

“多谢先生。”官语白微笑着抱拳道,“先生医术不凡,我觉得浑身舒畅许多。”

“我这里虽有些一些治疗中暑的成药,不过你身子虚,我还是另外再给你开个方子,替你补补气血。”林净尘一边说,一边走到窗边的桌旁。

韩绮霞早就在磨墨铺纸。等林净尘写好了方子,吹干墨迹后,就交由小四去抓药。

事关官语白,小四一贯是亲力亲为,去抓了药,又熬了药,等他再回到官语白的房间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房间里的言笑晏晏,显然谈得很是投契。

可是小四却是眉头一皱,鼻尖闻到一阵芬香浓郁的酒香,其中似乎还混杂着淡淡的竹香。

小四加快脚步进了屋,只见官语白和林净尘正各拿着一个竹筒对酌。

“候公子,这竹筒酒可是和宇城的特产,醇和甘爽,三年到五年才得酿成这人间佳酿,因这酒液饱吸竹子精华,功效繁多,而且喝多了也不会醉。”林净尘笑吟吟地朗声道,“对你这种体虚气弱之人,适量饮之,可以舒筋活络,补补气血。当然,不宜贪杯!”

小四本来气愤这大夫竟然给公子喝酒,听对方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面色不太自然。

林净尘笑眯眯地看了小四一眼,其实他刚才那番话,也就是特意说给小四听的。这孩子倒是个忠仆。

想着,林净尘站起身来道:“候公子,你喝了药后,好好歇息,明早我再来为你行针,然后再喝两剂药,你自然就好了,可以继续上路了!我就告辞了。”

他随性地抱了抱拳,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官语白突然出言道:“不知先生可是姓林?”

小四想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难道说……不会这么巧吧?!

林净尘怔了怔,亦是惊讶地朝官语白看去。

反倒是韩绮霞表情镇定,心中微微叹息:果然是官侯爷,如传闻一般聪明绝顶……只可惜命运多舛。

官语白已经得到了答案,含笑道:“小四,替我送送林大夫。”

林净尘和韩绮霞离开官语白的房间后,就回了二楼林净尘的房间。

两人隔着方桌坐下后,林净尘扬了扬眉,有些好奇地问道:“霞姐儿,你可认识那位候公子?”方才韩绮霞的失神,他也注意到了,想想那位年轻公子显然身份不一般,听口音又是王都来的,怕是会认得吧。

韩绮霞也不隐瞒,点点头说道:“外祖父,此人正是安逸侯官语白。”

官家的冤案可以说是大裕朝立国以来最惨烈的一桩冤案,涉及的又是保卫大裕疆土、战功赫赫的官家,当官家冤案被平反的那一刻,官语白扶灵回王都,可谓名动天下。

林净尘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自然也是知道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终于明白那位年轻公子的身体怎么会虚弱破败至此!

如此人物,倒是可惜了!

林净尘一时有几分唏嘘,好一会儿,才说道:“看来这位官侯爷应该是要去骆越城的。”以官语白的身份,此行应当有皇命在身,也不知是为何事……

……

说到骆越城,镇南王府的叶姨娘过门已有三日,自从那晚镇南王甩门而去后,就再也没有踏进她的院子一步,这府中的下人本来就在观望着,想看看这位王爷的新姨娘是否得宠,可谁知道竟然没能留下王爷过夜……那还能有什么戏唱?!

那些个下人心里不屑,于是也就怠慢起来,不管是份例中的冰盆,香料,胭脂水粉,还是一日三餐都被克扣了,就连打扫屋子的丫鬟也顶嘴躲懒……

叶依俐尽管不是自愿为妾,但既然已在镇南王府,怎能被人如此作践?!

她知现在王府里当家的是世子妃,原本她是不想向世子妃摇尾祈怜的,可是后来想想,她不过是想拿回自己应得的份例,说到底本来就是世子妃没有管好下人。

她说服了自己,可到底拉不下脸去碧霄堂,于是就选择在花园里“偶遇”百卉,直言了自己下人怠慢的事。

当天傍晚,南宫玥就得了百卉的禀报。

南宫玥想了想,问道:“霏姐儿,你觉得此事当如何?”

萧霏正在看厨房递来的账本,闻言,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府中姨娘的份例是一两月钱,每日两盆冰山,除三顿膳食外,另有两盘点心,二十四色绣线各一,绸一匹,绢一匹,粗布两匹……”她一一细数,并说道,“叶姨娘虽新进府,也当遵循府中的份例,大嫂,待我命人去叶姨娘的院里瞧瞧,若真有下人逢高踩低之事,按府里的规矩就是了。”

她顿了顿,又说道:“只是这叶姨娘行事颇为莽撞,若是份例被克扣,她也当去找卫侧妃,由卫侧妃命人禀告大嫂,怎能就擅自就拦了百卉姑娘,此事也当要罚。不过,叶姨娘刚入府不久,还不懂规矩,当应让卫侧妃派个嬷嬷过去。”

南宫玥含笑点头,萧霏处事就如她的性子一般,一切都按规矩来,不偏不倚。

如此,大体上是不会问题,至于细节方面,也无伤大雅,往后多看多做自然就懂了。

“那这件事就给你来处置了。”南宫玥笑着指着百卉道,“我就把百卉借给你,你随意差遣她吧。”

百卉是她的大丫鬟,在王府里行事比萧霏身边的丫鬟更能镇得住人。

萧霏得了南宫玥的肯定,不禁笑魇如花,“多谢大嫂。”

说话间,画眉喜气洋洋地掀开湘妃竹帘进了屋,福身禀报道:“世子妃,王都那边来人了。是建安伯夫人派人过来报喜的!”

第477章-示好

建安伯府来的,又是为了报喜而来,南宫玥一听立刻就猜到了喜从何来。

一定是大姐姐生了,自己要当姨母了!

南宫玥的脸上掩不住的笑意,清亮的眼眸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赶紧吩咐道:“快把人带进来吧。”

“是,世子妃。”画眉笑嘻嘻地领命而去。

南宫玥整了整衣裙,带着丫鬟去了堂屋。

不多时,画眉就把人领来了,来报喜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嬷嬷,穿了一件秋香色潞绸褙子,梳着圆髻,头上只插了一只银簪,形容看来很是干练,只是因为舟车劳顿,脸上掩不住的倦意。

那嬷嬷自称姓孙,她恭敬地给南宫玥行了礼后,笑容满面地禀告:“世子妃,奴婢是奉我们伯夫人之命来给世子妃报喜的,七月初二,我家世子夫人生下了一个六斤三两重的姑娘,是我们府里的大姑娘。母女平安。”

“太好了!”南宫玥脸上掩不住的欢喜,示意百卉赏了对方一个红封。

大姐夫渐渐痊愈,如今又有了孩儿,大姐姐总算是熬出来了!以后的日子一定能越过越好。

孙嬷嬷双手恭敬地收下红封,连声道谢,同时不着痕迹地瞥了南宫玥一眼。

镇南王世子妃在王都时也拜访过建安伯府数次,孙嬷嬷平日里在建安伯夫人身旁服侍,以前也曾不近不远地打量过这位亲家姑奶奶,毕竟这大裕也就镇南王一个藩王,南宫玥可是将来要成为镇南王妃的女子,不免有几分好奇。

这近半年不见,这位亲家姑奶奶看来又长高了一些,丰满了一些,比起以前干瘦的样子,如今才算是长开了,容貌秀美,眼眸清亮明彻。她乌黑的头发简单地挽了个纂儿,着了一件枚红色团花织金褙子,衬得她皮肤鲜亮,容光焕发,看她的气色就知道她如今在南疆必然过得是如鱼得水。

也是!孙嬷嬷不由得想起了刚才给她领路的丫鬟言辞中分明就是在说如今在王府当家的就是世子妃,世子妃这才来南疆这么几个月,就得了镇南王的认可,自然是有本事的人!

想着,孙嬷嬷形容之间更为恭敬了。

南宫玥定了定神,一股脑儿地问了一连串问题:“你们世子夫人如何?身子恢复得可好?孩子可有取名……”

孙嬷嬷有条不紊地回道:“虽然是头胎,不过世子夫人平日里经常走动,因此生得还算顺利,阵痛了不到两个时辰,孩子就出生了。大姑娘还未取名,乳名唤作妞妞,我家世子欢喜极了,天天抱着都不肯松开……”

孙嬷嬷心中也是无比感慨,自打世子受了伤后,府里一度以为世子这一辈子都完了,没想到,世子不但能站起来,而且现在还有了大姑娘。虽然不是小公子让伯爷和伯夫人稍稍遗憾了一下,但世子和世子夫人感情这般好,想必大姑娘很快就会有弟弟了。

南宫玥凝神听着,脸上一直是灿烂的笑容,等她说完后,南宫玥便命莺儿去屋里,取了自己准备好的长命锁。

南宫玥早早就算过南宫琤临盆的日子,上个月就备下一份厚礼与给南宫昕的大婚礼一同送去王都,而这长命锁是洗三礼,是特意订制的,寻了高僧开了光的,就等着王都来报喜时命人捎回去。

长命锁被放在一个梨花木的小匣子里,莺儿递过去后,孙嬷嬷恭敬地双手接过,笑着说道:“奴婢替大姑娘谢过姨母。”

南宫玥喜笑颜开,脸上是满满的笑意,心情甚好地说道:“孙嬷嬷。你一路跋涉也辛苦了,好生歇上几日,待过了中秋再回去吧。”

孙嬷嬷福身道:“奴婢多谢世子妃。”

画眉把嬷嬷带下去休息,这个好消息让南宫玥心情明朗,脸上的笑容一整天都没有消失。

就连那些琐事也显得没有那么繁琐了,若不是天气炎热,她还真想让孙嬷嬷带些南疆的月饼给大姐姐尝尝,真是可惜了。

是的!

中秋就要到了,这是她在南疆的第一个中秋,只可惜萧奕不在。

原本南宫玥为此一直打不起精神,但总算这件喜事冲淡了她心中的愁绪。

给萧奕的月饼全是她亲手做的,前两日就让人送去惠陵城了,一定能够赶在中秋前送到。

至于镇南王府过节要用的月饼,南宫玥原本是吩咐了厨房去做的,但现在心情不错,想到萧霏应该没有做过月饼,干脆趁这个机会教教她。

于是,待回了东次间后,南宫玥就向萧霏提了。

正如南宫玥所料,萧霏果然没有做过月饼,兴致勃勃地答应了。

为了中秋,厨房采买了不少食材,南宫玥命人送了一些到碧霄堂的小厨房,把手上的一些琐事暂且放下,带着萧霏一同过去。

从调料开始,南宫玥手把手的教着萧霏。

五仁馅、莲蓉馅、桂花豆沙馅、玫瑰花馅,一共调了四种,香气扑鼻。

待到调好了馅料,和好了面皮,南宫玥吩咐莺儿开了自己的私库,取来一套楠木做的饼模,形态各异,足足有二三十个,各式花卉形、花篮形、元宝形、寿桃形、金鱼形等等,有圆也有方,每一个模具都各有特色,雕工精致、造型优美。

这套饼模并不新,带着一种岁月的陈旧感,萧霏津津有味地看了好一会儿,赞叹这些能工巧匠真是别具匠心。

她们一同包好了月饼,压了模,看着一个个小巧精致的月饼成形,从未下过厨的萧霏也是兴趣盎然,觉得下厨虽免不了沾染油烟,却也别有一种趣味……

两人也就亲手做了三十六个,算是应了景。

待离开小厨房回了屋,这才坐下,萧霏的跟前就多了一份礼物。

“……大嫂,你要把这套模子送给我?”萧霏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二十几个模子,她虽然觉得这些模子做得精巧,却没想过要讨了过来。再者,就算她再不谙厨艺,也知道这套模子不止可以做月饼,还可以用来做其他的点心,再加上花样繁多、手艺精致,绝非普通之物。

而且,这应当是大嫂的陪嫁,萧霏有些不好意思收下。

画眉在一旁忍俊不禁地看着,其实在普通人家,这种模子都是母传女或者婆传媳,代代相传的,世子妃还真是长嫂如母。

南宫玥笑盈盈地说道:“你近日帮了我不少忙,做事也越来越像模像样了,这套模子你姑且就当作谢礼好了。”

在府里,萧霏是大姑娘,会不会厨艺其实无所谓,可若是出了嫁,像中秋这样的大节日,给长辈和夫婿的月饼,当然要亲手做才是最好的,看小方氏从来没有教过她就知道恐怕是不会记得给她准备这些,这套模子给她用正好。

萧霏素来就不是喜欢推来推去、故作客气的人,就落落大方地收下了。

南宫玥继续说道:“今日大厨房会把所有的月饼都做好,你帮我去整理张名单,看看需要送哪些府邸,若是月饼做的不够,就要让他们再赶制一些。”她让人取来甲字对牌,亲手交到她手里,着重补充道,“这件事就全给你了,这两天就让百卉暂且跟着你好了。”

萧霏郑重地点点头,赶紧去办了。

次日一大早,萧霏送来了一份名单,还带来了一个食盒,每个食盒是一份,放着八个不同口味的月饼。

南宫玥看过后,添了两笔,由她吩咐人去送。

萧霏匆匆而来,又匆匆去了,她算好了数量,让厨房把月饼一一装了食盒,待中秋一早就按名单送去各府。

等到一切都料理妥当,已到了下午,萧霏去碧霄堂交还了对牌。

见萧霏头上都是汗,南宫玥让人端来了冰镇的酸梅汤,萧霏一连饮了几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对了,大嫂,叶姨娘院子里的下人确有怠慢之事,我罚了她们一个月的月钱,又让卫侧妃挑了一个嬷嬷送过去教导叶姨娘王府的规矩,不知可妥当?”

南宫玥含笑点头,“做得不错。我会再嘱咐一声卫侧妃,在叶姨娘的规矩没有学妥之前,暂且别让她在王府里随意走动。……父王的姨娘日后还是由卫侧妃来管吧。”

萧霏应了。

南宫玥笑盈盈地继续说道:“这两日你也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歇,明日就是中秋了。”

中秋……

萧霏一阵恍惚,已经一年了啊。

她还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因为母亲被夺了诰命、禁足明清寺里而恼了大哥,觉得大哥生性顽劣,不孝不友,闹得王府总是不安宁。

现在想想,当日的自己真的是睁眼瞎似的……

不顾一切地去了王都真是自己有生以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了!

“大嫂。”萧霏突然抬起头来,真诚地说道,“谢谢你!”

南宫玥的笑容又盛了一分,说道:“你是阿奕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

萧霏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与南宫玥相视而笑,两人的眼眸都是乌黑清亮,一瞬间,出奇的相似。有一些话不需要多说,彼此明白即可!

南宫玥到南疆后的第一个中秋到了。

在王府用了一顿算不上团圆的“团圆饭”,南宫玥婉拒了萧霓出去看灯会的提议。

尽管骆越城的中秋灯会是南疆一绝,她也有些兴趣,但萧奕不在府里,南宫玥也就提不起劲出去观灯游玩,反正她在南疆的日子还长着呢,待到萧奕大胜归来,她更想与他一块儿去。

萧霏素来喜静,对热闹的灯会兴趣不大,见南宫玥不去,也留在了府里。

虽然她们俩不去,但南宫玥也没拘着府里的姑娘们,特意安排了几个护卫随行。

萧霓本还以为是去不成了,正闷闷不乐着,闻言赶紧谢过了。

一用过晚膳,萧霓和萧容萱、萧容莹便兴冲冲地出门了。

南宫玥和萧霏则和镇南王告辞后,回了碧霄堂,与方老太爷一块儿,赏着月,喝着桂花酒,用着她们俩亲手做的月饼,闲时弹奏一曲,和乐融融。

只不过,随着天色渐暗,南宫玥回了自己房里后,还是不免记挂起了远在惠陵城的萧奕。

不知道萧奕什么时候能回来……

窗外的夜色又重了一分,一轮金黄的圆月高悬夜空,向大地洒下皎洁的月光。

南疆如此,王都更是如此。

月色当空,云很淡,风很轻,夜正浓。

三皇子妃崔燕燕的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浓郁的麝香味。

大红色的幔帐中,一男一女并排躺在大红的锦被下,那女子正是崔燕燕。

崔燕燕俏丽的脸庞上布满情事后特有的潮红,一双乌眸熠熠生辉,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殿下……”崔燕燕的声音软绵绵的,浑身酸痛,又带着一丝酥软,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难受,只觉得幸福。她微微挪动螓首,靠在韩凌赋赤裸的胸膛上,嘴角微勾,泛着甜蜜的笑。

她就知道三皇子殿下一定会被她的真情所感动,殿下一定会知道只有她是最爱他的女人,只有她才是够资格与他并肩的女人!

想起刚才的缠绵、缱绻,崔燕燕浑身发烫,容光焕发,连那过去几百个独守空房的夜晚,似乎也变得值得起来……

崔燕燕柔情似水地把半边脸蹭在男人的颈窝上,完全没看到韩凌赋眼中闪过一抹不耐、一抹厌恶。

可是,如今的他举步艰难,孤立无援,就算是大皇兄也是一时的利益捆绑,一旦二皇兄被扳倒,恐怕大皇兄就会立刻对自己翻脸,现在他倚靠的也只有崔家,与他有着姻亲关系的崔家……

韩凌赋的眸中幽暗一片,为了他的至尊大业,他也只有先对崔家低头了。

“燕儿,”韩凌赋温润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暗哑,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温柔地摩挲了一下,然后掀开被子起身道,“你先睡吧。本宫要去一趟外书房,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锦被滑下,露出他年轻精壮的躯体。

一旁的崔燕燕不由想起了方才,脸上的红晕更浓,眼中似有一汪春水,一方面她心中依依不舍,另一方面又想做出贤惠的样子,柔情脉脉道:“殿下,您也要注意身子啊。”

在外室中守着的两个贴身丫鬟听到里面的动静,立刻就走了进来,一个替韩凌赋披上外袍,一个替他先系上一根丝绸腰带,然后两个丫鬟便随韩凌赋去了净房,哗啦啦的水声很快自里面传来,听得崔燕燕又是心中一阵荡漾。

她咬了咬下唇,很想留他,但又对自己说,不能太心急了。他好不容易才接受了她,不能让他以为她是那种不识大体、放浪形骸的女人。

他与她已有了夫妻之实,那他心里一定是有她的一点位置,来日方长!

总有一天,她会把那个白慕筱彻底从他心头抹掉,还有那个摆衣……

思想间,净房的水声消失了,接着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着衣声,不一会儿,穿着一身蓝色锦袍的韩凌赋从里面走出,身上犹带着浓重的水汽。

“殿下……”崔燕燕抱着锦被欲起身,却被韩凌赋温柔地一把按下,垂首在她嘴角落下轻轻的一吻,“你今晚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一瞬间,崔燕燕脑中一片空白,痴痴地目送他挑帘离去,湘妃竹帘晃动了几下后,渐渐地又安静了下来……

韩凌赋走出屋子后,守在外面的小励子立刻跟上,只见前面的主子越走越快,直到走出正院,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韩凌赋沿着鹅卵石小径继续往前走着,片刻后,突然停下了脚步,仰首看着夜空中皎洁无瑕的圆月,一阵夜风吹过,衣袂飘飘,让他的背影看来如此的萧索……

小励子跟在韩凌赋身边十几年了,如何不知道主子的心意,心疼不已:虽然殿下是龙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还是有那么多的不得已,只能委屈了殿下。

“殿下,夜风凉,您小心着凉了。”小励子轻声劝道。

下一瞬,便见韩凌赋又动了,先是往左边的小径走了一步,但立刻又收住,调转方向往右边去了。

左边是前往外院的必经之路,而右边则通往白侧妃的星辉院……

小励子当然明白韩凌赋是要去哪儿了,沉默地跟上,心里只希望白侧妃这朵解语花能让殿下好受些。

不一会儿,一主一仆就到了星辉院。

原本宁静的星辉院因为韩凌赋的到来,整个骚动了起来,仿佛一潭死水活了过来,院子里一瞬间灯火通明。

白慕筱带着碧痕、碧落亲自出屋相迎:“见过殿下。”

白慕筱盈盈一福,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今晚韩凌赋与她两个人一同用过团圆宴后,他就去了外书房。眼看着月上柳梢头,韩凌赋还没有出现,白慕筱几乎以为他不会来了,正想着是不是早点入睡,没想到就听下人说殿下来了。

“筱儿,你我之间何须多礼,你要顾着身子。”韩凌赋亲手将白慕筱搀扶起来,眼神中闪过一分纠结、两分犹豫,但所有的纠结在他的目光落在白慕筱的腹部时一下子烟消云散。

他所做的事,都是为了他们的将来,为了筱儿腹中的孩子。

一荣俱荣,唯有他登上那至尊之位,才没有人敢轻慢她,轻慢他们的孩子,他才能给他们最好的一切!

韩凌赋当然知道今晚他和崔燕燕的事是瞒不住的,但是能瞒一时是一时,他实在不忍心破坏此刻的气氛。

反正筱儿是不可能再离开他了吧?

她都有了他的骨肉,有了牵绊,她会永远留在他身边的吧?!

正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他才终于下定决心哄住崔燕燕……

韩凌赋半眯眼眸,其中晦暗一片,木已成舟,现在他也只能告诉自己,他所做的没有错!

就算崔燕燕怀了身孕,生下孩子,他的长子也只会是他与筱儿的孩子,只有这个孩子才能继承他的一切!

白慕筱没注意到韩凌赋的古怪,见韩凌赋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腹部上,只以为他在想着他们的孩儿,不由得嘴角微勾,下意识地轻轻抚摸着她的腹部。

她清晰地记得昨晚当她告诉他,她腹中怀了他们的骨肉时,他脸上那不可抑制的狂喜,他傻乎乎地问她,是不是真的?他几乎语不成句,他是真的为了她有了他们的孩子感到喜悦吧!连她让他暂时隐瞒她怀孕的事,他也爽快地同意了……

记得当初摆衣怀孕时,他虽然有喜悦,但也不过那么一丝一缕,就像是得了小猫小狗似的。

白慕筱咬了咬下唇,嫣然一笑,一边挽着韩凌赋的手进了屋,一边道:“殿下,我正要吃夜宵,您可要也用一点?”

韩凌赋点了点头,眸深似海。

这美好的中秋前半夜已经被崔燕燕破坏,就让他安宁地度过剩下的夜晚……

两人进了屋后,在一张黑漆彭牙四方桌旁相邻而坐,机灵的碧落立刻给两位主子上了桂花莲子羹。

夜已深,两人也没吃太多,分别用了小半碗,就令下人撤下了碗。

白慕筱心中却觉得温馨自在极了,细水流长,说得大概就是他们现在的状态吧。

他们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白慕筱嘴角微翘,想起了一件正事来,缓缓道:“殿下,过几日是我昕表哥与咏阳大长公主府的六姑娘大婚的日子,您陪我去一趟南宫府道贺吧。”

韩凌赋微挑眉梢,南宫家素来怠慢筱儿,为何要去给南宫昕的大婚做脸面?

白慕筱的唇边浮起浅浅的笑容,说道:“昕表哥是五殿下的伴读,我觉得可以通过昕表哥替您和五殿下牵上线。”

韩凌赋犹豫了一下,说道:“筱儿,皇后她一直都对我怀恨在心……”

“殿下。”白慕筱打断了他,有条不紊地说道:“在皇位面前,私人恩怨又算得了什么呢。五殿下年幼,皇上又春秋鼎盛,五殿下日后若想要顺利登基必然需要有人帮衬,如今是因有了二殿下,所以皇后才会觉得足够了,可一旦二殿下与五殿下决裂,那皇后就只能再为五殿下另寻臂膀,这不就成了殿下您的机会了?”

韩凌赋不禁若有所思。

白慕筱再接再励地说道:“说到二殿下,您可还记得他是从何时开始得到皇后的信任?”

白慕筱这么一提,韩凌赋也想起那件事来。

二皇兄曾经十分低调,低调到就连自己也从来没有把这个皇兄视作对手。直到那日,二皇兄以自己的右臂为代价救了惊马的五皇弟,这才得了皇后的信任,五皇弟也开始与他亲近起来。至此,二皇兄对外更是以“太子党”自居,万事以五皇弟为尊,进而得了如今的大好局面。

白慕筱继续说着:“所以,要决裂此二人,我们可以从源头釜底抽薪……”

源头?韩凌赋若有所思地微微眯眼,食指在桌上点动了一下。五皇弟啊……

白慕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烛光下,一双晶亮的眸子中闪过一抹精光,道:“若是五殿下出了事,而且又让皇后相信是二殿下所为,她还会如此信任二殿下吗?届时,五殿下与二殿下的‘同盟’自然而然就瓦解了。而殿下您则就有机会取代二殿下成为新的‘太子党’。”

她顿了顿,补充道:“殿下,您现在势弱,这将是您最大的优势!”

韩凌赋闻弦歌而知雅意。

虽说因为上次五皇弟重病,皇后对他怀恨在心,可是筱儿说得对,若是皇后发现二皇兄与五皇弟的同盟并不牢靠,必然会为其寻找新的帮手。大皇兄野心勃勃,二皇兄又不可信任,权衡之下,自己势弱,自然不能取五皇弟而代之,是最好的选择。

届时只要自己主动向皇后示好,再有南宫昕从中牵线搭桥,此事还是很有可能成的。

而他也可以顺势翻身,如同现在的二皇兄一样,以五皇弟为挡箭牌,培植势力,徐徐图之……

“筱儿,你说得没错!”韩凌赋抚掌赞道,“到时我陪你一同去南宫府。就是要委屈你了。”他目露温情地看着白慕筱,果然,还是他的筱儿足智多谋!

不像那个女人……

韩凌赋乌黑深邃的眼中闪过一抹厌恶。

第478章-冲撞

黄昏时分,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碧霄堂、乃至整个王府都被笼罩在夕阳的余辉中。

南宫玥的屋子里很是热闹,不时传出姑娘们的欢声笑语。

“大嫂,”一身茜红色折枝花褙子的萧容萱笑容满面道,“昨晚的中秋灯会真是有趣极了,满街都挂着漂亮的灯笼,还有人在街上舞狮舞龙……”

一身香色地百蝶花卉纹妆花缎褙子的萧容莹抓着空隙就接话道:“是啊!安澜宫那里还搞了庙会呢,摆出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萧容萱一眼,按照她打听到的消息,萧容萱就是陪着方紫茉去了一趟安澜宫后就被禁足了好一段时日,其中必然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果然,一听到安澜宫,萧容萱面色微僵,紧张地看了南宫玥一眼,暗骂萧容莹哪壶不该提哪壶。

萧容莹心里得意,给丫鬟使了一个眼色,丫鬟立刻拿出一个红漆木匣子,并打开了匣子。

萧容莹凑趣地说道:“大嫂,昨晚我在庙会偶然看到有个摊位的面具画得精致有趣,就给大嫂你也挑了一个。还望大嫂不要嫌弃。”说话间,丫鬟已经恭敬地把那个红木匣子呈给了鹊儿。

鹊儿送到南宫玥跟前,南宫玥随意地看了看,萧容莹的眼光不错,那猴子面具不止颜色鲜亮,而且画得甚为灵动,把猴子那种狡黠的笑意活灵活现地画了出来。

“那就多谢四妹妹了。”南宫玥客气地谢道。

萧容萱用力揉着手中的帕子,忽然灵光一闪,状似无意地说道:“四妹妹,你昨日在庙会还真是辛苦,一边帮着兰表姐施月饼不算,一边还有时间替大嫂挑面具。”

萧容莹脸色微变,急忙辩驳道:“二姐姐,你是看错了吧,我哪有帮兰表姐施月饼,只是恰巧路过去瞧了一眼。”

上次乔表姐在众目睽睽下提出要与他们王府一起施茶、施药,却被大嫂拒绝,如今兰表姐突然施起月饼来,到底所求为何,一目了然。要是让大嫂以为自己去帮了兰表姐的忙一定会有所不快,二姐姐真是太狡猾了!

南宫玥只觉得好像耳边飞了几只苍蝇似的嗡嗡作响,就在这时,她脚边传来“喵呜”的一声,猫小白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鸳鸯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南宫玥从那双琉璃珠一样的眼珠中看到了一丝同情:真可怜,要陪不喜欢的人玩。

“大嫂,我记得它叫小白吧?毛绒绒的,真可爱!”一看到小白,萧容莹立刻趁机转了话题,笑眯眯地赞道,嘴巴好像吃了蜜糖似的,“大嫂,我可以抱抱它吗?”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缓缓地上前了两步,眼中藏着一抹淡淡的恐惧,这只猫不会抓人吧?听说戴府的一个庶女就是被猫抓伤了脸颊,从此就破了相。这猫还是挺得宠的,要是抓伤了自己,大嫂肯定帮猫不会帮她吧?

想到这里,萧容莹有些迟疑。

“喵呜!”小白瞪了萧容莹一眼,不屑地以屁股和尾巴招呼了她,翘着尾巴大摇大摆地走了。

眼看着小白就这么走了,萧容莹的表情有些尴尬,也松了一口气,干笑了两声说道:“大嫂的猫养得真好。”

一旁的萧容萱执着一方帕子掩嘴窃笑不已。

南宫玥被小白逗得心情轻快了不少,也觉得该让自己的耳根子清净一点了。

这两个小姑娘继续闹下去,还不是折腾自己。

“二妹妹,四妹妹,”南宫玥不着痕迹地打断她们的话题,“过几日就是父王的大寿了,你们可为父王准备好了寿礼?”

这可是表示孝心的事,两个姑娘抢着说道:

“我给父王绣了条帕子,两双鞋袜做寿礼。”

“我给父王寻了一方蓬莱雪堂龙尾砚。”

说完,两人都鄙视地看了对方一眼,前者觉得后者的礼物根本没有孝心,后者觉得前者做两双袜子简直是打发叫花子。

南宫玥眉心微蹙,一脸正色道:“今年是父王四十大寿,礼不可备轻了,依我看,两位妹妹还是再给父王做一身衣裳、纳一双鞋吧。”

做衣纳鞋……两个姑娘的面色都有些僵硬,如今距离寿宴已经没几日了,这要想做一身拿得出手的衣袍、鞋子,那这几日可就没法好好休息了。不过左右也有丫鬟可以帮手……

两姐妹都琢磨起来,想着哪些步骤让丫鬟帮手着,她们可以负责最后的缝合,再绣点花,那时间应该也差不多吧。

南宫玥当做没看到两人为难,笑吟吟地继续道:“等父王看到两位妹妹的孝心,必然会老怀安慰的。你们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吧。”

两人只得起身,福身告退。

南宫玥总算借着镇南王把这两姐妹打发了,不过此计也只能应付一时,她暗暗打算着,等寿宴后,让先生给她俩加点功课,也省得她们俩太空闲了,成天往自己这碧霄堂跑。

不只是南宫玥觉得清净了,连一旁的鹊儿她们也是相视一笑,心道:世子妃这招还真是绝了!

这时,画眉快步走了进来,感觉东次间内的气氛有些怪异,但也没多想,拿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屈膝禀道:“世子妃,今日城外的茶铺有人来兜售解暑药,特意留了一小瓶药,说他明日巳时会再去茶铺。茶铺帮工的人不敢做主,就送到王府来让您瞧瞧。”

南宫玥接过那瓷瓶,打开瓶塞后,将瓷瓶凑到鼻尖,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藿香、紫苏叶、白芷、白术、陈皮、半夏……似乎还用了一种南疆特有的草药大叶竺。

南宫玥大致可以判断这个药一共由十数种草药制成,其中有一两种草药,光凭嗅觉无法确认,但是她可以肯定的确有清凉解暑的功效。

她倒了一粒黑褐色的药丸出来,细细观察了一下,又浅尝了一口,苦涩的口感让她微微眯眼,却是眼睛一亮。

这解暑药的品质确实很好!

所谓“术业有专攻”,说不定这制药人专攻解暑药,才能制出如此好药!

南宫玥果断地说道:“画眉,我打算明早去茶铺会会这个卖药人。”顿了一下后,她又道,“……画眉,你去瞧瞧大姑娘回来了没,看她明日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萧霏昨日向她说过,今日会去方宅拜见远道而来的外祖父母。

“是,世子妃。”画眉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画眉就回来了,禀道:“世子妃,大姑娘还没回来。”

南宫玥怔了怔,现在已是黄昏,既然萧霏还没回来,估计是要留在方宅用晚膳了。

南宫玥对方家三房实在没有一丁点儿好印象,但到底也是萧霏的外家。

南宫玥微微颌首表示知道了,并问道:“百卉可跟去了?”

这些日子萧霏初学理事,南宫玥就让百卉暂且留在她身边帮忙,昨日听闻她要去方宅,便悄悄嘱咐了百卉也跟着去。

“是。”画眉应道,“百卉姐姐和桃夭随大姑娘一起去了。”

南宫玥没有再多问,只说道:“那就等大姑娘回府再说吧。”

画眉应了一声,就吩咐一个小丫鬟去门房叮嘱一声,等萧霏回来,派人来这边报讯……

正如南宫玥所料,萧霏被留了下来,此刻的她正在方宅的小花厅里,陪方三太夫人楚氏和方三夫人等一干女眷用晚膳。

除了两个长辈,还有三名青春少艾的方家姑娘作陪。

席宴中,静悄悄地,时人都讲究食不言,只偶尔听到丫鬟布菜时筷箸碰到碗碟的声音……

这时,一个丫鬟端上一盅汤放在了萧霏的面前,恭敬地说道:“表姑娘请用汤。”说着,抬手揭开碗盖。

这汤才刚出炉,碗盖实在有些烫手,那丫鬟一时没拿稳,碗盖“砰”的一声落到了汤中,滚烫的汤飞溅了出来,不过弹指间,就在萧霏月白色的衣袖上留下了一滩褐色的汤渍。

萧霏微微蹙眉,上汤的青衣丫鬟吓得跪倒在地上,连连求饶,“表姑娘恕罪!表姑娘恕罪!”

方三夫人不悦地轻斥了丫鬟一句:“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赶紧退下!”

那丫鬟慌张地俯身退下,方三夫人歉然地又道:“霏姐儿,府中的奴婢粗手粗脚的,倒让你见笑了。我让丫鬟领你去换一身衣裳吧。”

方六姑娘紫苡接口道:“霏表妹,我那有一身新衣裳,刚做好的,还没穿过,我让丫鬟给你送去。”

席宴间出现意外也是难免的,萧霏点头道:“那就麻烦舅母了。”

方三夫人热情地说道:“不麻烦!不麻烦!”

跟着,方三夫人的大丫鬟姚黄就过来就对着萧霏屈膝行礼道:“表姑娘,还请随奴婢来。”

萧霏起身礼貌地福了福后,就随着姚黄出了小花厅。

姚黄带着萧霏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往前走了一段,然后右转穿过一个游廊,进了小院。

一般的宅邸都会特意备一两个一进的小院子专门给客人们休憩用,萧霏从前时常会来方宅,因而对这个院子也不陌生。

姚黄在前引路,说道:“表姑娘,请。”

姚黄领着萧霏主仆进了内室,很快,一个小丫鬟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手上拿着一个包袱。

“见过表姑娘。我家七姑娘命奴婢来给表姑娘送衣裳。”小丫鬟屈膝行礼后,把方紫苡的那身新衣裳交到了桃夭手中。

之后,两个方宅的丫鬟就恭敬地退出了内室。

萧霏由桃夭服侍着,避到屏风后面换衣裳,而百卉则在外面候着。

自来了方宅后,百卉就没有离开过萧霏一步,更没有放松过警惕,也正是因此,当外面有陌生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她立刻就注意到了。

这脚步声一下重一下轻,听起来并不似女子的轻柔,还有一种奇怪的“哒哒”声。

这里是内院,是谁?!

百卉看了一眼屏风,走出了内室,轻轻地关上了门。

她抬眼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看到一个身穿蓝色锦袍的男子拄着一根拐杖,一拐一拐地往这边走来,那“哒哒”声正是拐杖敲打在地面上发出的。

是方世磊!

百卉的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冷冽的目光落在了方世磊步履艰难的腿脚和那根花梨木拐杖上。

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是想“碰巧”撞上正在换衣裳的萧霏吧。

百卉大步走出了屋子,方世磊自然是看到了她,觉得这个丫鬟好像有些眼熟……等等,这不是世子妃的丫鬟吗?

方世磊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做出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歪歪扭扭地拄着拐杖继续上前。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百卉眼中闪过一道冷芒,走下了台阶,福了福身道:“表少爷,这里是内宅,还请回避!”

“大胆奴婢,这里是本少爷的家,本少爷哪儿不能去?还不给本少爷让开!”方世磊大舌头地骂道,然后粗鲁地用力一推,试图把挡路的百卉推到一边,不想自己的左腕被对方一把攥住,原本的冲势被顺势化解。

百卉也不与他客气,一拉一扭,只是眨眼间,方世磊就感到右臂一空,自己的拐杖被人生生夺走了,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痛呼着骂道:“哎呦!好你个贱婢,竟敢对本少爷动手!”

真是污言秽语!百卉心中不屑,脸上故作惊讶地低呼道:“表少爷,您怎么摔倒了!”她作势去扶,但是右脚却趁机在他旧伤未愈的右小腿上狠狠地踩了一脚。

这一下,是真疼了!

方世磊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几乎掀翻屋顶。

这时,一阵挑帘声响起,萧霏快步从内室中走出,她依然穿着那件已经弄脏的衣裳,衣袖上的一大片汤渍很是刺眼。

她看着跌倒在院子里的方世磊,瞳孔微缩,而这时,方世磊早已忘了装作醉酒,对着萧霏大喊道:“霏表妹,你这丫鬟胆大包天,竟敢对我动起手来!”

经过南宫玥近一年的教导,萧霏早不是那个单纯无知、不懂人情事故的小姑娘,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一霎不霎地看着方世磊,目光清冷如水,缓缓道:“磊表哥,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喝醉了!”方世磊支支吾吾地道。

萧霏的目光更冷,如秋日的寒霜一般,她也不想再与如此人品低下的人多言,简直是污了自己的眼、自己的嘴。

“麻烦表哥与外祖母、舅母说一声,我先告辞了!”萧霏淡淡地说了一句,没有再回小花厅的席面,也不打算再去楚氏和方三夫人告别,拂袖离去。

她当然知道如此做极为失礼,但是外祖一家如此卑劣,她真是羞于和他们为伍,一刻也不想多留!

“霏表妹!霏表妹,你听我说……”

方世磊在后方喊叫着,想起身,可是右小腿传来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他立刻又倒了下去,冷汗涔涔而下。看萧霏这副做派,此事怕是无法善了!

他得赶紧去和母亲说说,先下手为强才是!

萧霏可顾不上方世磊怎么想,她带着百卉和桃夭气势汹汹地走了,一路上自然也遇上了方宅的下人,其中也包括原来给她们领路的姚黄,可是谁又敢强行阻拦镇南王府的大姑娘呢!

萧霏在二门坐上王府的马车,直接回了王府。

一回到自己的屋子,萧霏就遣退了一干下人,自己躲在屋子里。

柏舟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桃夭便把刚才发生在方宅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柏舟听得是目瞪口呆,一时静默了。人至贱则无敌,这方家做出来的事真是一件比一件离谱啊!

桃夭担心地朝湘妃竹帘看了一眼,心里叹了口气:现在也只能等百卉姐姐把世子妃找来了。

一炷香后,南宫玥就随百卉步履匆匆地赶来了。

桃夭挑帘引着南宫玥进屋,自己则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忍不住又暗暗地叹了口气。

萧霏侧身倚靠在大敞的窗边,右胳膊搭在窗槛上,小脸压着胳膊,乌黑的眸子在月光下透着淡淡的忧郁与悲伤,仰首看着窗外的圆月。

南宫玥在萧霏身旁坐下,没有说话,与她一起静静地赏月。

即便是这大好的月色也无法拯救萧霏低落的情绪。

萧霏重规矩,可是这一次,方三老太爷和方三太夫人来了骆越城,她却始终没有上门拜见,因为她不想踏进方家的门,一直到昨日方三太夫人唤人来请。

这些日子以来,方家做的那些事让她羞愧,让她伤心,也让她心生警觉。

所以,她特意把柏舟留下,反而带上了百卉。

萧霏真得是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希望方家没有她想得那般龌龊,可是事实却一再证明了方家的不堪。

萧霏低低地出声了,说道:“大嫂,为什么我会有这么不知廉耻的亲戚?!”她的声音压抑低沉,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眼中浮现一层薄薄的雾气。

南宫玥看着萧霏,温言道,“霏姐儿,这人心莫测,既然知道他们的不知廉耻,以后敬而远之便是。”

萧霏低着头,没有吭声。

南宫玥缓缓道:“霏姐儿,你还可记得我的四妹妹?”

南宫琳……萧霏眨了眨眼,她还记得她在王都时,南宫琳好像和广平侯府的公子定了亲。

南宫玥也不怕家丑外扬,把南宫琳如何从南宫琰手中抢了这门亲事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了萧霏,最后叹道:“虽然四妹妹与我是隔房的姐妹,但在外头看来,我们都是南宫府的女儿,就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霏姐儿,你可会因为我四妹妹行为不端而看不起我?”

“大嫂,当然不会!”萧霏急急地抬起头来说道,然后怔了怔,一瞬间豁然开朗。

是啊!方家是方家,她是她……

就算她的身上流着方家的血,她也与那些人不一样。

想到这里,萧霏乌黑的眼眸中又闪现了珍珠般的璀璨光彩。

南宫玥暗暗松了口气,说到底,霏姐儿也就是一时钻了牛角尖,想开了就好。

方家三房确实卑劣,但方家并无过,更何况,不止是萧霏,就连萧奕的身上也流着一半方家的血。

这时,外面传来桃夭的声音:“大姑娘,世子妃,王爷派了桔梗姑娘过来,让大姑娘过去外书房。”顿了一下后,桃夭继续道,“方家的三太夫人、三舅夫人还有磊表少爷正在王爷那里。”

南宫玥眸色一沉,站起身来说道:“霏姐儿,我随你一起过去。”

就算他们不来,这件事她也不会善罢干休,总不能让这些个不要脸的东西以为堂堂镇南王府的大姑娘是任由他们随便可以算计的!

萧霏轻轻地应了一声,柳眉微蹙,面沉如水。

两人稍微理了理衣装,随桔梗一起去了镇南王的外书房。

镇南王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书案后,而方三太夫人楚氏和方三夫人隔着一张案几坐在窗边的圈椅上,至于方世磊则拄着拐杖跪在地上,形容看来有些狼狈。

看到萧霏身旁多了一个陌生的小夫人,楚氏立刻猜到对方应该就是世子妃,心里顿时更加紧张了,听说世子妃厉害的很,不会拿自己出气吧?

“见过父王!”南宫玥和萧霏只对镇南王福身行了礼,完全当楚氏婆媳不存在。

“霏姐儿……”楚氏硬着头皮说道,“霏姐儿,你表哥不是故意的,他今晚喝多了,有些醉了,这才晕头转向,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霏姐儿,反正也没有冲撞到你,你看在外祖母的面子上,原谅你表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