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家啊,真正是嫡不嫡,庶不庶!

南宫玥的唇角微微弯了起来。

牛姨娘婢妾出身,又在方府里嚣张傲慢惯了,恐怕没有人告诉过她规矩。

这一被人怂恿,就敢堂而皇之地把东珠戴了出来,是想在王府的寿宴上出风头呢。

东珠虽罕见,但这满厅的夫人,总有识货的,这不,被人轻易就认出来了。也亏得自己任由她在这里闹那么久。

南宫玥的笑意一闪而逝,随后她看向了方三太夫人,沉声质问道:“外祖母,贵府私藏东珠,并任由一个妾室戴着,这件事还望外祖母给王府一个解释。”

方三太夫人是小方氏的嫡母,因而南宫玥要唤她一声外祖母。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方三太夫人满面通红,觉得如坐针毡,支支吾吾地说道:“世子妃,我……我也不认识东珠……”方三太夫人这句话倒是大实话,东珠这么稀罕的宝贝又有几个人见过。

方三夫人也是,心里不知道是委屈多点,还是愤怒多点。一早出门,她也注意到了牛姨娘发钗上的珍珠圆润硕大,色泽晶莹透澈,一看就是极品珍珠,猜到是牛姨娘从小方氏那里得来的宝贝,却也没想到竟然会是东珠!

这若是事先知情,方三夫人又怎么会傻得由牛姨娘戴出来,这不是存心自找麻烦吗?

方三夫人烦躁地朝牛姨娘看去,也就这没见过世面的老姨娘明知道是东珠,竟然还做这种愚不可及的傻事。

南宫玥淡淡地说道:“外祖母,虽说‘不知者无罪’,可贵府私藏东珠属实,自当按律处置。”

私戴东珠按律当杖一百。

一旁的牛姨娘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难道说这东珠自己还戴不得,戴了还有罪?!

牛姨娘不服气,正要叫嚣,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日,女儿在送自己东珠时,似乎是叮咛了几句,但自己当时被东珠的光辉所吸引,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句……到底是说了什么呢?

“来人,卸下她的东珠!”南宫玥冷声吩咐道。

这一回,那些婆子都不敢拖延,其中两人一左一右地把牛姨娘给按住了。

牛姨娘这几十年来娇生惯养,哪里斗得过这些膀大腰圆的婆子,她疯狂地扭动起来,想要喊救命,却被另一个婆子随手拿了块帕子堵上了嘴,吚吚呜呜地再也发不出声音。那婆子冷笑了一声,随即一把拔下了牛姨娘头上那支镶了东珠的丹凤发钗。

“世子妃。”那婆子恭敬地把那支发钗呈到了南宫玥手中,只见那支金灿灿的赤金拔丝丹凤钗活灵活现,丹凤口中衔的东珠晶莹透澈,光华流转,又透着几分素雅清馨。

一时间,所有女宾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颗东珠上,看这东珠足足有龙眼大小,品质亦是东珠中的极品,怕是千金难求啊!这等珍宝竟然落入一个卑贱的姨娘手中,还真是暴殄天物!

南宫玥挑了挑眉,把发钗交给了百卉,吩咐道:“这是物证,你且收好了!”

百卉应了一声,福身领命。

跟着,南宫玥继续道:“婢妾私戴东珠,乃方家失查在先,罪不可免。”她的语气渐渐凌厉起来,“外祖母,今日父王大寿,本世子妃就不留你们了,还望带着这婢妾回府,禁足思过,东珠一事,稍后自有官府处置。”

言下之意,这是要逐客?!

厅中的女眷都是静了一静,大部分脸上都难掩惊讶。看世子妃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柔柔弱弱的,她们本以为她会将此事轻轻揭过,顾全亲戚家的一点脸面,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倒是有几分杀伐果断的魄力!令人不敢小觑。

方三太夫人脸色又从红转白,嘴巴动了动,却是发不出声音,不知所措地看向了儿媳方三夫人。方三夫人心里暗骂婆母真是没用,方三太夫人怎么说也是世子爷的正经外祖母,摆出长辈的架势,世子妃还能把一个老人家怎么样不成?!

“罗嬷嬷,”南宫玥淡淡地唤了一声,“送客!”

一身赭石色褙子的罗嬷嬷赶忙上前,客气地对着方三太夫人和方三夫人道:“两位请!”

厅中又一次变得寂静无声,几乎连跟针掉下来的声音也能听到。

唯独南宫玥泰然自若,也不催促,牛姨娘不是想闹事吗?自己就好心地帮她一把,“闹”得更大才好!

第503章-告状

方三太夫人的身子几乎是微微颤抖了起来,恨不得即刻离开这里。

坐在方三太夫人身旁的方四太夫人对她这个三嫂的软和性子最了解不过,知道再这么下去,怕是真的不妙,急忙出声道:“世子妃,且听老身一言!”

闻言,南宫玥的目光朝方四太夫人看去,淡淡道:“不知方四太夫人有何高见?”

方家现在由四房任族长,方四太夫人也正是族长夫人。

她清了清嗓子,含笑道:“世子妃,牛姨娘私戴东珠确实有过,老身也不敢为她求情。”说着,她轻蔑地瞥了牛姨娘一眼,说到底,在方四太夫人心里,即便牛姨娘是小方氏的姨娘,也终究是个婢妾罢了,摆不上台面。

方四太夫人继续说着:“不过,这教规矩也不急在一时,今日是王爷大寿,老身这三嫂是王爷的岳母,总该留下来恭贺王爷一声才是。有什么事,等寿宴过了再说也不迟。”

方四太夫人自认自己说得在情在理,以为南宫玥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看在镇南王的面子上也会留下三房的几人。

南宫玥眉头微蹙,义正言辞地说道:“方四太夫人此言差矣,外祖母府中这姨娘触犯律法,外祖母作为当家主母亦难逃失察之责!姑息养奸,起源就是因为‘姑息’,才会让这姨娘犯下如此大错!”

方四太夫人一时语结,面色不太好看。

南宫玥继续说道:“方家不顾律例,但我们王府却不能与之同流合污!”

罗嬷嬷伸手做作请状:“方三太夫人、方三夫人请!”

“荷香。”方四太夫人给身旁的蓝衣丫鬟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吩咐道,“你去前面给老太爷说一声,三房被世子妃下了逐客令,就要被赶走了。”方四太夫人语气中透着急躁,心里又急又气,一方面埋怨三房没规矩,才把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了,另一方面又怨南宫玥不顾亲戚情分。

丫鬟荷香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屋外,然后提着裙裾几乎是奔跑着往前而去。

荷香一股脑地往前冲着,走过一片游廊,又绕过归璞堂,穿出二门,便是王府的外院。荷香不敢停歇地又穿过一道如意门,就来到了外院的行素楼,男宾的席面就摆在行素楼一楼的正厅。

此刻席面还没开始,一众宾客按照身份高低坐在各自的席位上,饮着茶水,说着话,气氛热闹非凡。

方四老太爷虽然没能与镇南王同席,但是坐得也是离主席桌最近的一桌,他与身旁的方五老太爷正聊得兴头上。

荷香悄悄走到方四老太爷身旁,在他耳边简明扼要地低声禀告了三房女眷被世子妃下了逐客令的事。

方四老太爷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差点没跳起来。

这个世子妃,也太任性了!简直是没把世子的母族放在眼里!

就算是她对婆母小方氏以及方家三房心怀不满,可是俗话说的好,打断骨头连着筋,方家三房怎么说也是方氏一族的一份子,和萧奕的生母大方氏姓的是一个方。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天若是方家三房被世子妃强行赶走,丢脸的不只是方家三方,更是整个方氏一族!

一旦让人误以为方家和镇南王府决裂,届时方家不但颜面尽失,甚至于以后在南疆的地位也可能不保!

方四老太爷越想脸色越难看,又对荷香吩咐道:“你去悄悄帮我给王爷传个话,请他到隔壁的厢房一叙,就说我有要事相告。”

荷香领命去了,而方四老太爷则装作去净房,若无其事地退出了行素楼的正厅,让外面守着的小厮领他去了右手边的一间厢房。

他根本没心思坐下,在厢房中急躁地来回走动着。

幸好很快,荷香就引着镇南王来了。

镇南王今日是寿星,所以特意穿了一身殷红色仙鹤瑞草刻丝袍子。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大步走来的镇南王看来红光满面,神采飞扬,身形高大挺拔,步履间散发出一种上位者的自信霸气。

方四老太爷歉然地抱拳,斟酌着道:“今日是王爷大寿,我本不该叨扰王爷。可是我那老妻刚才派人告诉我,我方家三房的女眷也不知怎么地惹恼了世子妃,世子妃她竟然要逐客。世子妃毕竟是年轻气盛,还请王爷劝劝世子妃,王府与方家乃姻亲,何必让外人看了笑话……”

镇南王的脸色越听越是难看,原本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怒道:“世子妃也太没分寸了!”说着,他对方四老太爷保证道,“此事本王定会为方家做主!”无论方家三房那些人做错了什么,世子妃也应该把事情暂且压下才是,非要闹这么难看还不是让两府一起丢脸!

方四老太爷松了口气,赔笑道:“多谢王爷。那我就先回席面了。”

方四老太爷退出了厢房,镇南王扬声道:“来人!”

在外面守着的长随立刻进来了,躬身听命。

“你去让人……”镇南王原本想叫长随吩咐人传话,让南宫玥不要如此放肆,但话说了一半,又迟疑了。

刚才他在气头上没有深思,现在细想起来,世子妃自从来了骆越城后事事都料理的妥妥当当当,以她稳重的性子,应该也不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对方家三房下了逐客令。哪怕为了萧奕那逆子,她也不应该丝毫不顾方家的脸面。

今日之事会不会另有蹊跷?

镇南王若有所思,情绪缓和了一些,改口吩咐道:“你让桔梗到归璞堂那边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王爷。”长随领命而去。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桔梗就带着百卉过来了。

百卉给镇南王屈膝行礼后,先不急着解释,而是恭敬地把那支从牛姨娘头上拔下来的丹凤发钗呈了上去。

镇南王一头雾水,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钗上的丹凤口中所衔的珠子乃是东珠,而且是罕见的上品东珠。

“这支发钗是怎么回事?”镇南王疑惑地问道。

百卉恭声地说道:“王爷,这支发钗是今日牛姨娘所佩戴。”

什么?!小方氏的姨娘竟然敢私戴东珠来自己的寿宴!镇南王面露震惊之色。

他直觉地就想怒斥,但随即就想到东珠这稀罕的宝贝牛姨娘又是何处来的。答案昭然若揭——

小方氏!

一瞬间,镇南王的脸色从震惊转为羞恼。

“王爷,今日牛姨娘擅自闯进了敞厅……”百卉条理分明的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禀了,而她述说的重点在于,牛姨娘不仅私戴了东珠,还嚣张地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了自己戴的是东珠。

随着百卉的叙述,镇南王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到后来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额头的青筋更是一跳一跳的。

那个牛姨娘私戴东珠,还弄得人尽皆知!蠢到这份上也真是绝了!

自己的脸面都被这对胆大妄为的母女给丢尽了!

只是世子妃的逐客之举还是有些鲁莽……

百卉无视镇南王阴云密布的脸色,低眉顺目地说着:“王爷,世子妃说了,私戴东珠,可大可小,若只是私下里,训斥牛姨娘几句,着令她以后不准再犯也就是了。可是今日却是众目睽睽之下,各府的女眷都亲眼看到了,别的不怕,怕就怕传到王都来的那位贵人耳中……从而会对王爷有所误会。”百卉说的极为含蓄,由着镇南王自己去想象。

安逸侯……

镇南王瞳孔微缩。

是啊,安逸侯现在正在前院呢!

想到这里,镇南王的心中就不只是怒意,还有担忧了。

小方氏的生母在自己的寿宴上明目张胆地佩戴东珠,这事儿若是传到安逸侯的耳中,他只会觉得是自己默许的,甚至还是自己把东珠“孝敬”给牛姨娘的!

这代表什么?代表他不顾礼法,纵容方家宠妾灭妻。代表他这个镇南王气焰嚣张没有把大裕律法放在眼里。代表他自恃是藩王,便蓄意挑衅朝廷的权威,有占地为王之嫌……

镇南王心里一阵后怕,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百卉的面上不动声色,叹道:“世子妃说,牛姨娘不知分寸,把事情闹得太大了,已是人尽皆知,与其费心遮掩,让人以为我们王府心虚,倒不如堂堂正正的处置了,让所有的人知道,这牛姨娘肆意妄为,并非出自王爷的授意。”

百卉点到即止,不再说下去。

镇南王沉吟片刻,越想越觉得世子妃做得对,这事根本就瞒不住,世子妃这样的处置手段无疑是最好的。想到这里,他微微颌首道:“你去回禀世子妃,就说本王下令逐客!”

镇南王已经丝毫不介意南宫玥不顾亲戚颜面,冲撞了他的寿宴。这事怪只怪小方氏,竟然如此大胆的把东珠给一个婢妾!若不是前院还有这么多客人在,他真想立刻赶去小方氏那里,好好质问她一顿。

现在也只有暂且忍耐,等到寿宴过后……

镇南王大步朝外走去,浑身释放着一股戾气,心里同时把方四老太爷也膈应上了。刚才方四老太爷说了一半,隐了一半,为了方家的脸面,倒是不把王府的脸面当回事了!

百卉在后头福身应道:“是,王爷!”

百卉出了厢房,匆匆地回了内院的归璞堂。

敞厅中的气氛有些怪异,牛姨娘还被两个婆子制着,方家的人皆是一脸尴尬,而女眷们则多有些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与身旁的人闲聊着。

一见百卉归来,女眷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朝她看来,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镇南王到底是什么态度,是站在世子妃这边,亦或是……

一旁被制住的牛姨娘则面露期待,往日里镇南王对自己一向客气,他一定会给自己一点脸面的!

百卉从容地走上前,来到南宫玥跟前,屈膝禀道:“回世子妃,王爷有令:请方三太夫人和方三夫人回府!”

厅中又一次安静了下来,女眷们的脸上掩不住的惊讶,虽然说方家三房这次确实出了大错,罪证确凿,但是怎么说方家三房也是王府的姻亲,和王府大姑娘、二公子更是有着剪不断的血缘关系,本以为有镇南王出面,多半就会高高抬起又轻轻放下,没想到镇南王竟然又一次站在了世子妃这边……看来如今世子妃在王府的地位可说是稳如泰山。

牛姨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镇南王竟然不给她这个岳母一点面子?!她脚下一软,直到此刻,才有了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

不行……她要见女儿!

牛姨娘吚吚呜呜地叫了起来,可是嘴被封上,怎么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方四太夫人也有些恍惚,不明白事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不是命人去通知了老太爷,老太爷怎么没有到王爷那里周旋一番?

这一刻,她感到周围的目光就如同利芒一样刺在自己的身上,她只觉得老脸一阵滚烫。

世子妃……竟然真得丝毫不顾方家的颜面!

老太爷说得对,世子娶的不是方家的姑娘,以后只会与方家越来越疏远。今日世子妃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方家的脸面,来日就必会怂恿世子与方家断绝往来……

此事不妙啊!

方四太夫人的眉头紧紧皱拢在了一起,她得赶紧跟老太爷好生说道说道,世子妃实在太嚣张了。

无论原因为何,现在既然镇南王也对方家三房下了逐客令,那么这一次,就再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方三夫人羞辱地搀扶着方三太夫人站起身来,都不好意思抬头了。

她们近乎逃离似的快步走了,自然也带走了牛姨娘。

南宫玥又另外派了两个嬷嬷随行,说是随行,实际上则是看管,待到寿宴过后,私藏东珠一事自当按律处置。顾忌着安逸侯,这一次,镇南王恐怕是要雷厉风行了。

一场风波总算过去,敞厅中的那些女眷见好戏骤然散场,心里各有思量。

南宫玥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淡淡的浅笑,云淡风轻。

“方才的事搅了各位的兴致,我以茶水代酒给各位道声不是。”

她说话的同时,身旁的画眉就把一个装满茶水的酒杯送到她手中,她双手捧杯,一饮而尽,又透着几分豪爽的气质。

田大夫人笑吟吟地说道:“世子妃客气了。要怪也怪方府那婢妾不知天高地厚,与世子妃何干!”

其他几位夫人也是连声附和。

南宫玥与宾客们道了一声失陪后,回去了正堂招呼客人。

在她走后,厅内的气氛渐渐热闹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到乔大夫人的面色非常奇怪,在之前的震惊后,取而代之的是惊疑,是忌惮,是些许的惊惧……回想自从这个侄媳来王府后,自己与她的种种交锋,自己和一双儿女就从来没讨过好处!

这一切仅仅是巧合吗?

之前她觉得儿子去惠陵城是随便蹭个军功,现在却感觉好像是羊入虎口一般……

乔大夫人感觉胸腔一阵阵的发闷,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捏住了她的心脏,让她觉得坐立不安。

若非今日是弟弟镇南王的大寿,她几乎想要甩袖走人了。

“母亲,”右手边的周氏看乔大夫人面色不愉,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还好吧?”

这个儿媳还真是不会说话……乔大夫人近乎迁怒地瞪了过去,她千挑万选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儿媳!

这时,又有几个客人被迎进了敞厅。

一个三十余岁雍容贵气的妇人率先步入厅中,这妇人中等身量,长得一张白皙的圆脸,相貌只能算是清秀和气,她身旁一左一右地跟着两个小姑娘,都是白皙清秀,容貌与妇人有五六成相似。

一见这妇人,厅中不少夫人的表情就有些微妙,其中与妇人相熟的夫人立刻招呼道:“周二夫人,快到这边坐。”

这位周二夫人卢氏乃是定远将军府二房的夫人,定远将军府乃是周将军一人兼祧两房,这件事在整个南疆的各府中都是有名的,兼祧两房始终不合规矩,因此一些重规矩门第的人家看周府便透出几分不屑。

不少夫人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可是眼角的余光却瞟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只见萧霏与一个身穿葱绿织锦妆花褙子的姑娘进来了,那姑娘看来十四五岁,身材纤细高挑,足足比萧霏高了半个头,容貌清丽,一身肌肤欺霜赛雪。

两个姑娘一边走,一边说着话,显然相谈甚欢。

见她与萧霏如此热络,有些夫人不禁暗暗揣测起了她的身份。

“……听闻‘九霄环佩’那是琴中精品,声音温劲松透,纯粹完美,流传至今已不到十把,今日我竟有幸知道其中一把的归处,这也是一种缘分。”萧霏叹息着说道,对于那绝世名琴有向往,但对名琴之主却无一丝嫉妒。

那葱绿衣裙的姑娘微微一笑,道:“我也是偶然在一家琴铺见到这把古琴蒙尘,虽然其琴弦崩坏了几根,但是我总觉得这是把好琴,就买回去,细细修缮了一番,这才发现了琴中的刻字,还有一曲残谱,只可惜那残谱日久天长字迹不清,只留下一段曲头……”

听到这里,萧霏想到了什么,道:“周大姑娘,我与我大嫂也偶然得了一张残谱,花费数月才算完成了大半……”

周大姑娘?!听到萧霏对这位姑娘的称呼,夫人们兴味地挑眉。原来是周家大房那位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周大姑娘啊!不似周家二房经常外出走动,周家大房一向低调隐忍,很少参加别府的宴会,是以这些女眷起初都没认出这位周大姑娘。

这位周大姑娘也该是说亲事的年纪了,难怪……众位夫人都是若有所思。

萧霏把周大姑娘领到了位子上,她与这位周大姑娘一见如故,正说得兴起,就干脆亲自把人领过来了。但前面还需要待客,所以也不能多待,就又出了敞厅。

周大姑娘优雅地坐下,无视两个妹妹彷如针刺般的目光,泰然自若。

周二夫人卢氏忙着与身旁的王夫人说话,根本没在意这些姑娘家的小心思。

卢氏是个精明的,一进厅,就感觉到厅中的气氛有些怪异,赶忙询问王夫人。王夫人便把刚才牛姨娘与东珠的二三事给说了,听得卢氏目瞪口呆,心道:世子妃果然是个厉害的!难怪这么快就在王府站稳了脚跟。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各府的女眷都陆续地来了,厅中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热闹。

待到巳时,南宫玥在一干人等的簇拥下来了敞厅。

一时间,厅中的众女眷纷纷起身恭迎,一个身穿丁香色葫芦苇妆花褙子的管事嬷嬷在一旁提醒道:“世子妃,卫侧妃,吉时就要到了!”

第504章-玉枕

眼看吉时就要到了。

其他府的夫人都回避到了隔壁的偏厅,这些府邸的寿礼,早已在前院奉上。

原本在偏厅招待别府姑娘的萧霓等人也来到了敞厅,一众王府亲眷都等着给镇南王拜寿。

须臾,罗嬷嬷就毕恭毕敬地领着镇南王进来了。

镇南王仍旧穿着那身大红刻丝袍子,只是脸色却不似之前那般满面红光。

此刻的镇南王虽然嘴角仍旧带笑,但不少人都敏锐地发现他的笑容有些僵硬,暗暗地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些萧家宗族的夫人们心中都隐约猜到应该是牛姨娘私戴东珠的事情扰了他的好心情。

而之前在偏厅的萧家姑娘们却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立刻就有机灵的丫鬟去打听了一番,悄悄地来禀告自己的主子。

她们知情后,都是面面相觑,一时间,原本应该喜气洋洋的敞厅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镇南王箭步如飞地走入敞厅中,萧栾跟在他的身后,还有数个青衣丫鬟走在最后。

镇南王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后,萧栾就在一旁候着。

跟着,就由一众女眷中身份最高的南宫玥先上前,福身施礼:“儿媳给父王拜寿了!祝父王福如东海水长流!”

她身旁的几个丫鬟忙帮着奉上寿礼,一副紫檩木象牙雕仙鹤图的插屏以及一双绣着福字暗纹的鞋子。

之后,侧妃卫氏、几位萧家姑娘和萧家宗祠的亲眷们也纷纷上前祝寿,并由丫鬟呈上寿礼。

“妾身恭祝王爷福寿无疆!”

“女儿恭祝父王寿于天齐松不老!”

“侄女恭祝伯父年年有今朝,岁岁有今日!”

“……”

敞厅中响起一阵阵祝寿声此起彼伏,女眷们一个个献上精心准备的寿礼,一个青衣丫鬟在一旁唱喝礼单,气氛看着很是热闹。

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女眷们才算拜完寿、送完寿礼。

之后,镇南王简单地说了几句,并让南宫玥好生招呼客人,就步履匆匆地走了,看来还是兴致不高。

那些青衣丫鬟把寿礼清点后,齐心协力地扛走了。

拜寿结束了,之前回避的那些女眷又回到了敞厅中,言笑晏晏地在原来的座位上落座。

管事嬷嬷请示过南宫玥后,朗声道了一声开席,席面才算是要开始了。

紧接着,就从敞厅的两侧鱼贯走入穿着一色青蓝色褙子的丫鬟们,一个个手上都捧着摆满菜肴的托盘,步履轻巧安稳……没一会儿,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就摆到了众宾客面前。

那盛菜的碗碟杯盅都是一色的青花瓷,静处涵芳,明净高雅。

这菜式更是比之前碧霄堂的小宴还要丰富,天南地北的各式山珍海味、时令蔬菜,应有尽有,一道道都是可口鲜美,令人食指大动。

夫人们的席面摆在敞厅,姑娘们的三桌席面则摆在偏厅里,萧霏之前与周大姑娘聊得意犹未尽,便干脆吩咐丫鬟把她和周家的姑娘安排到了一桌,也顺便让周二姑娘和周三姑娘沾了光。

萧霏与周大姑娘周柔嘉一边用膳,一边轻声细语的说着话。

“……残谱是琴箫合奏之曲?”周柔嘉压低声音问道。

“不错,”萧霏点了点头,“我和大嫂按照残谱推断,有三处琴箫合奏应是琴与箫曲调略有不一,我们仔细揣摩了许久,还是进展缓慢……不过,已经完成的部分却是绝妙无比!”

周柔嘉迟疑了一瞬,还是道:“萧姑娘,不知道可否借我一……”

她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周二姑娘周柔惠突然低呼了一声:“哎哟!”

周柔嘉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周柔惠苦着圆脸,咬了咬下唇惊呼道:“大姐姐,对不起!”

桌上一个盛着汤水的小碗被打翻了,洒出了小半碗的汤水,汤水在桌上流淌开来……还有部分溅到了周柔嘉的袖子上,那蜜色的汤渍在葱绿的衣料上尤为醒目。

周柔嘉不由眉头微蹙,这身新衣裳还是母亲为了她来王爷的寿宴专门做的,才第一次穿,这个汤渍应该还是可以洗掉的吧?

“大姐姐,都怪我不小心,把汤水溅到你身上了!大姐姐你千万别生我气!”周柔惠说得又急又快,目光怯怯地看着周柔嘉,手里紧张地扭着帕子。

周柔惠的丫鬟赶紧跪下,用帕子试图拭干她衣裳上的汤渍。

这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别说是同桌的姑娘,隔壁两桌的姑娘也都放下筷箸,纷纷转头看了过来。

周柔嘉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声音温和如春风拂面:“二妹妹说得哪里话,你我姐妹,一件衣裳不过是小事罢了。”

同桌的几个姑娘笑了笑,又自顾自地用膳,闲聊起来。

萧霏淡淡地看了周二姑娘一眼,对周柔嘉说道:“周大姑娘,不如我让丫鬟带你去换一身衣裳吧。我们俩身量相差不大,想必我的衣裳你也是能穿的。”

她身旁的柏舟笑吟吟地走上前,恭声道:“就麻烦周大姑娘随奴婢走一趟了。”

周柔嘉也明白寿宴才刚开始,她穿着这么一身被弄污的衣裳只会更醒目,因此沉吟一下,便起身谢过萧霏:“多谢萧大姑娘。”

周二姑娘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胸口,也谢过了萧霏。

与此同时,两个丫鬟手脚利落地立刻上来收拾,吸干汤水,收走打翻的小碗,眨眼间,一切又井然有序。

谁也没有注意到,周柔嘉的丫鬟悄悄地退了下去。

见众位姑娘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萧霏给一旁服侍的丫鬟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两排丫鬟走进了偏厅,一拨人手脚利落地把某些空碟空碗给收了,另一拨人则给姑娘们上了各式点心。

做成玫瑰形状的玫瑰米糕、金灿灿的马打滚、摆成梅花状的雕梅、浅紫色的蜜汁玫瑰芋头、酒香四溢的蛋花酒酿圆子……

本来觉得已经有八分饱的姑娘们不仅都食指大动,忍不住纷纷品尝起这些精致漂亮的小点心来,不时交头接耳地点评着。

没过多久,柏舟便领着周柔嘉回了偏厅的席宴,周大姑娘换了一身崭新的碧青色织金芙蓉团花刻丝褙子,这个颜色极衬她的肤色,让她看来肤光如雪,细腻润泽。

两人又走到萧霏身旁,柏舟屈膝禀道:“大姑娘,奴婢怕汤渍久了不好清洗,已经把周大姑娘的衣裳先送去浆洗房,等洗干净、浆洗好了,再给周大姑娘送到将军府去。”

萧霏应了一声,招呼周柔嘉坐下,一起用起点心来。

等到席宴结束,已经是未时过半,众人又纷纷移步德和楼。

德和楼是建于王府内院西南角的戏楼,老镇南王夫妇对看戏没什么兴趣,因此德和楼的位置建得有些偏,平日里府中的女眷看戏都宁可在小花园里搭个简易的戏台。

不过这种戏台只适合唱文戏,想看武戏,还是要去戏楼才行。

走过几条抄手游廊,又绕过一个小湖,穿过几道如意门,沿着一条青石板小径往下就是德和楼了。

德和楼是一个两层建筑,一楼厅中朝南面是戏台,以紫硬木雕花隔扇将前面的舞台和后台隔开,周围三面分别建二层楼廊,旁边设有雕花矮栏杆。

一进门就可看到戏台上方悬着一个大大的匾额,上书“德和楼”三个金漆大字。

一众女眷分别在王府的丫鬟指引下从三面的楼梯上了二层的楼廊,楼廊早就排好了一把把圈椅和案几供宾客落座。

这些座位也都是按照身份高低、亲眷关系事先安排好的,女眷们很快各自落座。

姑娘们一个个都很是兴奋,一个穿石榴红莲花纹褙子的小姑娘兴奋地说道:“我听说今日请的是程家班,程家班现在可是骆越城,不,整个南疆最有名的戏班了,听说他们的小生程子升文武双全,从小生演到花旦,个个是活灵活现,一身武戏更是无人能出其右,看了无不叫好……上次我祖母大寿,也想请程家班过府唱上一整天,谁知道程家班说他们最近两个月都已经被其他府定下了,最后只得请了满堂春过来,哎,唱来唱去就是咿咿呀呀的那几出,无趣得很。”

她身旁的黄衣姑娘笑道:“这下好了,终于如你所愿,今日能听程子升唱戏了!”

那石榴红衣裳的小姑娘喜不自胜。

又有另一个姑娘接口道:“程子升确实色艺双全,去年我在姚将军府看过一次程子升唱戏,委实叫人惊艳……”

“……”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语间,纷纷在戏楼二层的楼廊上落座。

很快,随着一阵阵铿锵有力的锣鼓声敲响,一个身穿戎装、脸上抹着浓重油彩的女将在戏台上亮相,一出场就耍了一段精彩的长枪,看得宾客们眼花缭乱,热血沸腾,都是鼓掌连声叫好,才一开场,就把气氛给炒热了,宾客们都是精神一振,聚精会神地看起戏来……

与此同时,一张烫金的戏折子已经被呈送到南宫玥的手中,南宫玥随意地点了折《木兰从军》后,就交由了卫氏,跟着田老夫人、萧三夫人、乔大夫人……

等戏折子传送到方四太夫人手里时,已经是一炷香后了,下方的戏台已经开始唱第二出戏了,唱的正是南宫玥点的《木兰从军》。

方四太夫人心不在焉地看着戏折子,她身旁坐着一个身穿粉色百蝶穿花刻丝褙子的姑娘,约莫十四五岁,瓜子脸,柳叶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明澈剔透,仿佛两汪深潭。

只是此刻她虽然在笑,眼神却透着一丝焦躁,悄悄地朝南宫玥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不动声色故作好奇地四下打量着这个戏楼。

眼看着方四太夫人盯着戏折子好一会儿都没动静,粉衣姑娘轻轻地扯了扯方四太夫人的袖子,撒娇地唤了一声:“祖母……”

方四太夫人瞥了孙女一眼,道:“蔓姐儿,别着急,等祖母先看完这戏折子……你想看什么戏,祖母帮你点。”

方紫蔓瞪大一双大眼睛,嘟了嘟嘴,看来无辜又柔弱。她揉着帕子道:“祖母,还是您点些自己喜欢的戏吧。”

方四太夫人朝下方的戏台俯视了一眼,意味深长地又道:“蔓姐儿,祖母记得你喜欢《玉枕记》吧?祖母帮你点上一折。”

方紫蔓眸光一闪,编贝玉齿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俏丽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

方四太夫人点了戏后,就把戏折子又传下去。

楼下的戏台上,几个戏子正唱到高氵朝之处,木兰已经易钗而弁,换上了英气勃勃的男装,还买了骏马和马鞍,试图说服父亲让她替他出征……

姑娘们一个个都是下意识地捏紧帕子,一双双美目看得一霎不霎。

惟有周柔嘉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不时地调整着坐姿,目光游离不定。

这时,萧霏觉得口中干涩,转过半边身子去拿案几上的茶盅,却见周柔嘉的表情有些不对,悄声问:“周大姑娘,可有什么不对?”

周柔嘉眸中闪过一抹迟疑,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看了看两边,见没人注意她们,压低声音,勉强镇定地说道:“萧大姑娘,我用来压裙角的环佩不见了,许是刚刚换衣裳的时候掉了。可否让柏舟陪我去找一找?”

刚才唱第一出戏的时候,周柔嘉就发现自己的环佩不见了。主仆俩自是好一阵惊慌,丫鬟在她周身都找了一遍,却还是没有找到。

主仆俩几乎是有些心惊肉跳了,哪有心思在看戏。

姑娘家的私物可丢不得,这若是一个弄不好,遭有心人利用,或者落入某些男子的手中,就有可能落个私相授受的罪名,清誉尽毁。更何况,这玉佩还是周大夫人的嫁妆。

萧霏闻言一惊,忙安抚道:“周大姑娘,你且莫慌,我先问问柏舟……”

萧霏赶忙示意柏舟附耳,低声问她可见过周柔嘉的环佩。

柏舟亦是掩不住的惊诧,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努力回想了一番,小声道:“大姑娘,之前奴婢不太记得了,但是奴婢在清然居服侍周大姑娘换衣裳的时候,那个环佩应该已经不在了。”

这次镇南王大寿,来客众多,那些上了年纪的太夫人比较容易疲倦,南宫玥便特意让人收拾出了两个小院子,以便客人们可以休息。其中一个就是清然居。

当时是柏舟带着周柔嘉去的清然居,又让一个二等丫鬟回去取了萧霏的衣裳过来给她换上。

也就是说,周柔嘉的环佩很有可能是在从偏厅去往清然居的路上掉落了……

这里还有别的客人在,萧霏身为主人也走不开,只得吩咐道:“柏舟,你随周大姑娘沿着上次的路再去找找。”

周柔嘉目露感激地看着萧霏,低声谢过,就与柏舟一起去了。

很快,周家的另两位姑娘也注意到长姐不见了,两人相视一笑,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

“姑娘。”

这时,周柔惠的贴身丫鬟轻轻唤了她一声,周柔惠忙抬头朝戏楼的北面看了一眼,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眼中一亮,款款地站起身来,沿着楼廊走了过去……

戏台上的《木兰从军》唱完了,接下来《闹天宫》又开锣了,身穿盔甲、打扮得金光闪闪的美猴王粉墨登场,连着几个利落的空翻,尽显猴子的调皮、灵动,比起前面的《木兰从军》格调轻快活泼了不少。

夫人、姑娘们被逗得不时发出轻笑,南宫玥和画眉几个丫鬟也是看得津津有味,一个个眉开眼笑的。

“世子妃……”坐在隔壁桌的周氏突然与南宫玥搭话。

“表嫂。”南宫玥转头朝周氏看去,只见不知何时乔大夫人离席了,一个圆脸的年轻姑娘坐在了乔大夫人的椅子上,正是周二姑娘。

周氏硬着头皮介绍身旁的周二姑娘,道:“世子妃,这位是我娘家的堂妹惠姐儿,与我在闺中时一向处得好。我这堂妹知书达理、孝顺贤淑、温柔娴静,而且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周氏努力把她所知道的词语都用在了周二姑娘身上,希望能让南宫玥留下些许印象。

周氏说得越多,后面的周二姑娘周柔惠脸色越是僵硬,她也知道这个堂姐不是个口舌灵活、心思机敏的,却不想出嫁多年,竟然还是没有一点长进。母亲真是所托非人!

周氏心中苦涩难当,她又何尝想淌这趟混水,只是她嫁入乔家几年无所出,婆母乔大夫人日日冷嘲热讽且不说,半个月前婆母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若是半年内自己还是没有消息,就要停了屋里那些妾室、通房的汤药。

周氏心中慌乱,就回娘家找母亲和大嫂讨个主意,谁想当天定远将军府的二婶婶正好也在,并问起她最近世子妃是不是在帮萧二公子相看,周氏曾依稀听乔大夫人说起过,就说了。二婶婶立刻兴致勃勃地表示让她帮忙说和一下,看看能不能把惠堂妹嫁进王府。

论起来,周氏出生周家本家,而定远将军府其实是偏房,只不过,因周氏的叔祖父父子曾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甚至那位叔父还因此战死沙场,这才有了定远将军之封。作为本家的姑娘,周氏其实并不想去倚靠定远将军府,可是二婶婶却表示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若是两家能一同给她撑腰,乔大夫人也不敢太过为难她。

周氏实在是有些走投无路,就咬牙应了。

南宫玥瞥了周柔惠一眼,周氏虽然半个字没提婚嫁,但是南宫玥稍微一想,就猜到周家所图了。

给萧栾相看一事是她故意让人透出去,这么一来,在她打听姑娘的同时,若是介意萧栾有妾的人家,也能隐晦的有所表示。

定远将军府兼祧两房是否和规矩,她不予置评,但是周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南宫玥也就故作糊涂,淡淡地笑道:“周姑娘确实品貌端庄,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

周柔惠见南宫玥问话,优雅地欠了欠身,柔声回话道:“回世子妃,我平日里除了琴棋书画和女红,也读些经史。”周柔惠想着世子妃是南宫世家的嫡女,出身,而萧大姑娘也是个出名的才女,这才投其所好地这么说了。

“学史可明智。”南宫玥似是赞了一句,捧起一旁的青花瓷铃铛盅,轻啜了一口热茶。

周柔惠本以为南宫玥会考教自己几句,却不想就再也没了下文。

周氏从头到尾都有些局促,不时抬眼朝乔大夫人的座席那边张望着。她是趁着婆母刚才下楼去了净房,这才悄悄地带着周柔惠过来见南宫玥。

算算时间婆母估计也快回来了,周氏心里既急且忧,若是婆母回来,看到自己未经她同意就擅自掺和到这些事上,也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周柔惠见南宫玥不再说话,也不好太过殷勤地主动搭话,朝周氏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再找南宫玥挑一个话题。

偏偏她的媚眼白抛给了瞎子看,心神不宁的周氏根本就没接收到。

周氏眼角瞥到一个身穿豆绿色衣裳的人进了戏楼,心口猛地一跳,想也没想就对周柔惠道:“惠妹妹,我看你妹妹在寻你,许是有什么事……”

这是对自己下逐客令?!周柔惠气得脸都红了,却也无可奈何。众目睽睽,她总不好厚着脸皮非要留下,只能悻悻然地走了,心道:等回府一定要跟母亲说说此事。这位堂姐如此没用,根本就帮不上一点忙!

南宫玥根本就没把周柔惠的那点小心思放在心上,继续看着戏。

演完了《闹天宫》,又连接演了两三出武戏后,某一出戏的风格骤变,从武戏一下子变成了文戏,一些好武戏的姑娘家顿时觉得无趣极了,但也自有一些夫人姑娘喜欢看这种婉约的水袖长舞。

一时间,戏楼中安静了不少,无论是锣鼓声还是叫好声都压了下来。

这出戏名叫《玉枕记》,说的是一个秀才和妻子成婚数年,还没有子嗣,于是秀才就在父母做主下,纳了两房妾室,从此贤妻美妾相伴。接下来的十年,妾室给他生下了三子三女,到了耳顺之年,秀才已经是儿孙满堂。秀才六十大寿那日,府中突然收到邸报,说秀才的长孙中了状元,秀才喜出望外,一时没顺上气,就晕厥了过去……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刚才趴在一个玉枕上睡着了,身旁只有年逾六旬的老妻。秀才这才反应过来了,方才梦中美好的一切只是黄粱一梦。真正的他只娶了一个老妻,老妻无所出,以致夫妻俩一生孤苦,就是死了也无人摔盆。老秀才顿时淘淘大哭,悔不当初!

此时演的是《玉枕记》的最后一折,开场就是老秀才的六十大寿,子孙陆续赶到府中为老秀才祝寿,气氛和乐融融……

田老夫人这把年纪,已经不似年轻那会爱热闹喧哗,一出文戏听得她入了神。

台上的戏子唱到妙处,田老夫人不由抚掌赞道:“这程家班确实唱得好,虽然他家武戏更出名,不过照老身看,他们家的文戏比起那‘满堂春’也是不差的。”

“田老夫人说的是。”姚夫人颔首道,“这出《玉枕记》我也听那‘满堂春’唱过,他家小生的唱功就比不得这程子升。”

夫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得热络。

看着戏台上老秀才的一众子孙齐齐为他拜寿的热闹场面,方四太夫人似乎若有所触,开口叹道:“家中妻妾和睦,子孙兴旺,才能福禄双全啊。”

说着,方四太夫人朝南宫玥看去,故意问道:“世子妃,你以为如何?”

第505章-冲撞

四周的几位夫人静了一静,气氛变得僵硬古怪起来。世子爷和世子妃成婚数年,尚未有子嗣,屋里也没有侍妾,方四太夫人的这句话分明就是在针对世子妃。

联想起方才在敞厅的那一幕,看来方家和世子妃之间的关系实在紧张的很啊!

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落到了南宫玥的身上。

伴着方四太夫人而坐的方紫蔓更是耳朵竖得高高的,带着一丝期待。

南宫玥微微一笑,淡然自若道:“古语有云:立天子不使诸侯疑焉;立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嫡子,不使庶孽疑焉。疑则生争,争则乱,是故诸侯失位则天下乱,大夫无等则朝廷乱,妻妾不分则家室乱,嫡庶无别则宗族乱。”说到这里,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不答反问道,“方四太夫人,你以为如何?”

方四太夫人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好一个“妻妾不分则家室乱,嫡庶无别则宗族乱”!

她若反驳,那就是否认了嫡长子的天然地位,等于是与在场的众位夫人对立,更是与整个礼教为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就连方家都护不了她;而她若应是,那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脸了,她刚刚可是老怀安慰地指着戏台上那秀才的侍妾和庶子而感慨赞颂……

南宫玥的目光在方四太夫人的身上扫过,说道:“本世子妃原以为方家三房宠妻灭妾,嫡庶不分,只是三房不谙礼教,肆意妄为之举。如今看来,莫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四周的夫人们倒吸了一口冷气,世子妃的这番话,可以说是得罪了整个方家。方家好歹是世子的母家,世子妃不可能不顾及到世子,莫非与方家闹翻是世子的意愿?想到这里,她们瞧方四太夫人的眼神不禁有些微妙起来。

田大夫人看了自己的婆母一眼,见她微微颌首,便轻笑了一声,说道:“世子妃您这话可是说对了,自从十几年前方老太爷被嗣子毒害以后,方家这些年可不就是上行下效,无视规矩礼数,日益张狂。”

四周静了一瞬。

立刻有一位夫人想到了什么,叹道:“这么说来,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听说前年方家六房的一个庶女嫁与龚府做继室,第二年,她诞下麟儿没两月,原配留下的一对嫡子就溺死在湖里了……”那夫人细思起来,一阵心惊肉跳。

“方家四房的长孙不是死了两个正室吗?我以前听说是被屋里的妾气死的,还不信,这堂堂嫡妻怎么会被卑贱的侍妾给气死呢,如今想来,莫不是真有其事?”另一位夫人说着,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方四太夫人,好像在怀疑对方是否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孙子的侍妾害死孙媳。

四周女眷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方四太夫人的身上,她的老脸涨得一片通红,差点呕出一口血来,正欲怒斥对方胡说八道,就听另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

“竟还有这等事?!”一位身穿湖色褙子的夫人心惊不已地脱口道,心中一阵后怕。本来她家长女正和方家四房的长孙议亲,幸好还没交换庚帖,还来得及反悔……

“李夫人,这是谣言,你可不能轻信啊。”方四太夫人亡羊补牢地试图为长孙辩解,可是根本没有人愿意听她说,女眷们都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方四太夫人气得眼角抽动不已,双手不由得在袖中握紧。

她失策了!

本以为自己能借着《玉枕记》挤兑世子妃一番,没想到,世子妃竟然丝毫不顾方家的颜面,简直就没把世子爷放在眼里。

实在太目中无人了!

方四太夫人这一刻实在想拍案而去,但想到敞厅中的那一幕幕还是忍住了。方家今日已经颜面尽失,恐怕连镇南王都对方家有所不满,自己若是在他的寿宴上负气离去,只怕以后方家与王府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糟。

“祖母。”方紫蔓担心地轻唤着方四太夫人,抚着她的胸口替她顺气。随后,她怯怯地看了一眼南宫玥,一双美目浮起了一片水雾,仿佛在说:您怎么能这样对一位老人家呢。

方四太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孙女的手,能屈能伸地说道:“世子妃说得是,宠妻灭妾,嫡庶不分,实乃乱家之本。”

南宫玥一脸欣慰地说道:“方四太夫人明白就好。”

方四太夫人的双手握得更紧了。

方家今日被挤兑到如此地步,她就不信,她的那位大伯会不在乎。大伯好歹是世子的亲外祖父,由他出面,比自家稳妥的多。这一次,大伯绝对会理解他们要把蔓姐儿嫁进王府的用心良苦了,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世子妃独大!否则方家往后在南疆的地位危矣!

这可是关系到整个方氏一族的大事!

哪怕为了方家,为了世子,大伯也一定会帮他们的!

想到这里,方四太夫人心定了下来,她装作没有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俯首认真看戏,只是她的心神早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

台上的几个戏子已经退场,很快锣鼓声再次敲响,台上又唱起了《木兰从军》,只是这一次是戏的最后一折。

这时,一个青蓝衣裙的小丫鬟步履匆匆地上楼来了,因着戏台前大鼓小鼓敲得正欢,也没人留意她。

“百卉姐姐……”小丫鬟附耳在百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就算沉稳如百卉,也不由面色微变。

百卉走到南宫玥身旁,用几不可闻的音量简明扼要地禀道:“世子妃,二公子方才冲撞到了定远将军府的周大姑娘。”

南宫玥原本捧着茶盅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这下也没心情喝茶了,将茶盅放回了案几上,起身离席。

南宫玥也不需要多说什么,百卉和那个小丫鬟立刻跟了上去。

待出了戏楼以后,那小丫鬟就到前方带路:“世子妃,请跟奴婢来。”

三人沿着一条青石板小径,走到一片幽静的竹林旁,后方的锣鼓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到后来终于完全听不到了……

见四下无人,南宫玥便问那小丫鬟:“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公子怎么会冲撞了周家姑娘?”

小丫鬟一边脚下不停地在前头领路,一边解释道:“世子妃,周大姑娘丢了她用来压裙角的环佩,柏舟姐姐陪她出来找的时候,发现环佩挂在二门外的一棵梧桐树上。柏舟姐姐不会爬树,就去找婆子拿梯子……偏偏那会儿风大,树枝晃动得厉害,那个环佩在风中摇曳,差点就要落下。周大姑娘心里着急,就去爬树,差点就要摔下来,幸好二公子正好经过,接住了周大姑娘……”

南宫玥没有说话,说是萧栾“冲撞”了周柔嘉,原来是这么回事。说来萧栾倒是有几分冤枉。

只是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

周大姑娘来到王府后,去过哪些地方都是可以轻易查的,她的玉环怎么挂到前院的树上去,除非是有人故意为之?

那问题来了,到底是谁干的?是周大姑娘自编自唱地演了这一出,还是有人故意要陷害她?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此人在王府做了这么多小动作,未免也太不把王府放在眼里了吧!

南宫玥目光一沉,也不再多想,随着那小丫鬟一路前行,从西侧绕到归璞堂前,一眼就可以看到萧栾、周柔嘉和柏舟几人就站在距离二门不远的高墙下,墙外几棵梧桐树探出茂密的枝叶来。

萧栾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但瞧他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树,一会儿又看向前院,举止间透出明显的躁郁。

而周柔嘉就站在距离萧栾两三丈外的地方,她看来局促不安,一直半低垂着首,看不到她的表情。

南宫玥的视线在周柔嘉身上停顿了一下,在她印象中,周大姑娘原来穿得好像不是这一身衣裳……等等,这件褙子好像是萧霏的吧?!似乎是前几日才刚刚制好的秋裳。

萧栾等人也注意到南宫玥的到来,待她走到近前,几人纷纷与她行礼。

南宫玥也不跟他们多说,直接道:“我们找个地方再说话。”

一行人便随着南宫玥朝归璞堂去了,归璞堂由五间大正房组成,两边还有厢房。南宫玥就带着她们进了归璞堂最西边的一间厢房。

众人分主次坐下后,厢房内寂静无声,百卉在门外守着。

“二弟,”南宫玥先对萧栾道,“你不是应该在行素楼吗?”

萧栾讷讷道:“我和唐三公子、张五公子觉得看戏无聊,就想去我的书房聊聊天,经过外头的时候,正好看到周姑娘攀在树上很是危险,就跑了过来,正好就救了周姑娘……”

南宫玥也不在意萧栾和那两位公子去书房是想干什么,问题的重点是在于刚才唐家和张家的公子也在?那么这件事就不是萧周两家可以假装未曾发生过的了……

南宫玥的心头不由又沉了一分。

南宫玥又问:“唐三公子和张五公子呢?”

萧栾答道:“他们回行素楼了。”顿了一下,他讨好地补充了一句,“大嫂,我有叮嘱他们不许乱说话。”

南宫玥不以为然,王府能管得住府中下人的嘴,却管不住外人的嘴,今日王府来客众多,难免会一传十,十传百……这件事关系到姑娘家的闺誉,一旦事情闹开,萧栾是男子倒还好,最多名声受些损,这位周大姑娘怕是要青灯古佛了。

南宫玥刚才询问萧栾也是想确认是否有人在算计他。

既然不是的话,那么也就能排除是周大姑娘有意为之,再联想起那莫名挂在树上的玉佩,恐怕周大姑娘才是遭人算计的那一个。

南宫玥眼中闪过一丝锐芒,这时,鹊儿快步走进了厢房中,一进门,就对着南宫玥微微点头。

鹊儿走上前,给南宫玥福了福后,就附耳回禀道:“世子妃,有一个婆子看到周二姑娘的丫鬟之前去过那附近,模样鬼鬼祟祟的。没等那婆子去问话,她就灰溜溜地跑了……”

南宫玥垂眸不语,沉吟片刻后,先吩咐柏舟回戏楼去,然后站起身来道:“周大姑娘,麻烦随我到耳房说话。”

周柔嘉抬起略显苍白的小脸,但还是挺直了腰板,心中忐忑不安:她第一次来王府赴宴,就犯下如此大错,让她几乎无颜回去面对母亲。

想着,她的嘴唇微颤。世子妃会不会以为她是那种轻浮、不知礼数的姑娘?会不会觉得是她在算计萧二公子……

两人挑帘进了耳房,丫鬟们都被留在了外面的厢房。

“周姑娘,”南宫玥就开门见山地问道,态度十分温和,“你的环佩是何时掉落?”

本以为会被责难一番的周柔嘉愣了一下,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先简单地说了她在用席面时因为被汤水溅了衣裙,由柏舟陪着去换了一身的事,跟着继续道:“世子妃,我后来仔细回想过了,在我换衣裳之前,我的环佩就已经不见了。”但是她记得她下马车的时候抚过裙裾,当时环佩还在,之后,记忆就有些模糊,无法确认。

周柔嘉的这身碧青色褙子果然是萧霏的。南宫玥微挑眉头,立刻抓到其中的重点,又问:“周大姑娘,你的衣裳又是怎么溅上汤水的?”

“……”周柔嘉有些迟疑,她父亲兼祧二房,以致她和两位妹妹的关系有些微妙。但无论如何,都是自家姐妹。她做姐姐的,怎好对外人说妹妹的不是。

南宫玥自然看了出来,眼中对这位周大姑娘多了一分好感,嘴上却是一针见血地说道:“可是周二姑娘?”

周柔嘉怔了怔,眉头微蹙,觉得有些奇怪。仔细想想,二妹妹弄洒汤水溅了她的衣裙这件事,席面上也有不少人看到了,世子妃知道也不稀奇。可是世子妃若是早就知情,何必又明知故问?莫非世子妃是根据某个依据猜测的?

周柔嘉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二妹妹的丫鬟跪在自己身旁,用帕子拭去了裙裾上的汤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