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其他人,萧奕和南宫玥更为了解官语白。官语白绝非那种悲春伤秋的文人书生,他的本质是一名将士,他的恨、愤与悲是要敌人以命相偿,而非斥诸于口的一声叹息。

官语白更非惺惺作态之人,那么……

萧奕和南宫玥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打算拭目以待,瞧瞧官语白的葫芦里到底是卖的是什么药。

官语白抬眼看向城门的方向,叹道:“当初孙大人携其子在这城墙上力战而亡的时候,恐怕也没想到他会连一个血脉后人也没有留下。老天无眼,孙家满门忠烈,却落得如此下场……如果当初孙大人能稍作打算,找一个可靠之人护住他那嫡孙,说不定如今孙家还能留下一丝血脉。”

难道说官语白这一番作态都是针对孙馨逸?萧奕心中一动,想起昨日晚膳时,官语白好像特别关心孙家的事,多问了好几句……尤其是关于孙家的嫡孙独自枯死井中的事。

萧奕一双桃花眼眯了眯,顺着他的话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件事甚为古怪,孙大人有勇有谋,并非一个只凭一时意气的莽夫,他真的是没有一点准备吗?他那孙儿不过仅仅两岁,怎么会独自死在一口枯井里呢?”

闻言,周围的众人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难道说着其中真的有蹊跷。

站在后方的孙馨逸瞳孔一缩,急忙半垂眼帘,掩住眸中的异色,身子却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她却不知道官语白、萧奕和南宫玥都在不着痕迹地悄悄观察着她的神色。

孙馨逸咬了咬牙,毅然地抬起头来,朝萧奕、官语白他们走来,行礼道:“世子爷,侯爷。”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她。

孙馨逸小脸微白,浑身散发出一种阴郁的气息,似是沉浸在悲伤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实不相瞒,当时先父也想为孙家留下血脉,只可惜南凉大军来得实在太快,转瞬就将雁定城围得严严实实,令得全城上下插翅难飞!”

说着,孙馨逸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似乎回想到了什么,嘴唇微颤,如同那风雨中瑟瑟发抖的娇花,这若是在场多几个像镇南王那般怜香惜玉的男子,怕是要心怀怜惜地出言相护了。

孙馨逸定了定神,接着道:“其实,当日我亦不愿独自苟活,决心随母亲,妹妹她们共赴黄泉……没想到,我自缢的那根白绫却断裂了开来。”说着,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颈部,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的痛楚揪心,“我本想再撞墙,却被我那个忠心的丫鬟拦住,劝我既然上天不让我死,我为何不勉力一试……我和采薇一起躲在柴房里的干柴堆里,足足三日,后来才听闻南凉人破城后屠城三日,城中血流成河……”说着,她有些哽咽得说不下去。

“苏姑娘……”韩绮霞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了孙馨逸。

“多谢韩姑娘。”孙馨逸双眼通红地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接过帕子拭了拭眼角,眼睛通红,神色间掩不住的哀伤。

官语白淡淡地看着孙馨逸,没有再说什么。

孙馨逸借着孙府中的悲剧博取众人的同情,可是实际上,她却是避过了她两岁的侄儿为何会独死在枯井里这个问题。

那个孩子可是她的侄儿,她的血亲,她身为姑母难道不该去探究侄儿的死因,去细思其中的蹊跷吗?

但她没有,甚至于迫不及待地想逃避这个话题。

为什么呢?

其中的理由,真是值得人深思啊!

这些疑点,萧奕和南宫玥也想到了,两个人都是眸色微沉,萧奕的嘴角勾出一个玩味的笑,看来他该想办法找找守备府里幸存的老仆询问询问了……

见官语白没有再继续追问什么,孙馨逸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捏着韩绮霞的帕子道:“韩姑娘,等我将这帕子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她眼睛通红,神色间掩不住的哀伤,有些急切地又道,“世子爷,侯爷,我去那边帮着分米粮,先告退了。”她快步走了,似是想暂时避开这些伤心事。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官语白、萧奕和南宫玥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是但笑不语。

百合一脸奇怪地打量着主子们和公子,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萧奕笑眯眯地话锋一转,道:“阿玥,我看你这里忙得应该差不多了吧?”

南宫玥下意识地环视四周,凉棚前方排队的人已经不足十人了,稀稀落落,想必接下来也不会太忙碌了。

萧奕理直气壮地又牵起了南宫玥道:“阿玥,我饿了,我们一起去用午膳吧。”

萧奕这么一说,南宫玥也觉得腹中饥肠辘辘。忙了一上午,她也还没用膳,便对百合道:“百合,你去把于公子、常公子也叫来吧,他们也辛苦一上午了,让世子请他们用午膳。”

于修凡很快就和常怀熙一起过来了,这于修凡平时那么没眼色的人,关键时刻却很识趣,笑嘻嘻地说道:“大哥,我和小熙子随便去吃些扁食就是了,不打扰你和大嫂了。”他给了萧奕一个殷勤到近乎谄媚的笑容,也没等常怀熙反应过来,就拉着他走了。

萧奕欣慰地看着于修凡,给他记了一功。小凡子就是有眼色。

见状,官语白也是笑道:“那家扁食确实不错,小四,干脆我们也一起去吧。”

一看官语白和小四也走了,傅云鹤便也想从善如流,却被南宫玥出声打断:“阿鹤,你也要去吃扁食?”南宫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傅云鹤摸了摸鼻子,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少见的腼腆。

南宫玥瞥了萧奕一眼,这些人啊,还不都是迫于他的“淫威”!

那不是挺好的吗?萧奕得意地眨了眨眼,跟着对傅云鹤笑道:“小鹤子,我已经把给你请功的帖子递上去了,等圣旨下来,可得由你请客!”

傅云鹤怔了怔,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应道:“大哥,那是自然!……那大哥,大嫂,我先走了。”说着,他隔着袖子抓起韩绮霞的手腕,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了,口里喊着,“小凡子,别走那么快,等等我们!”

韩绮霞怔了怔,傻愣愣地看着傅云鹤抓着自己手腕的大掌,觉得手腕灼热得有些烫人。她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南宫玥失笑地摇了摇头,目送他们渐渐远去……她突然想到萧奕说的“请功”,不由面带询问地朝他看了过去。

萧奕拉着她柔软细腻的素手,心中雀跃不已,一边配合她的步履往凉棚外走去,一边笑吟吟地说道:“小鹤子上次立了不小的战功,自然得让皇上好好赏他才行!”

请皇帝赏赐当然是好事,毕竟,作为武将,在沙场上拼得是性命,搏得是前程,只是……

“也不知道阿鹤和霞姐姐会如何?”南宫玥眉头微蹙,语气中不免有些担心。

萧奕一挑眉梢,狐疑地问道:“和韩姑娘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在说小鹤子的前程吗?

南宫玥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扭头看着他,就见他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显然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南宫玥眨了眨眼,失笑道:“阿奕,难道你就没觉得阿鹤和霞姐姐之间有些不同寻常?”

“是吗?”萧奕很自然地摇了摇头,在他的眼中,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人,哪里会去在意别人的情情爱爱。小鹤子若是喜欢韩姑娘,那就想法子把她给娶回家呗,总不至于这还要他这个做大哥的来教吧?

他晃了晃南宫玥的小手,两人继续往前走去。

萧奕不以为意,南宫玥却还是无法释怀,犹豫了一瞬,忍不住担心地说道:“阿奕,你说要是阿鹤这次因为战功得了封赏,皇上会不会给他赐婚?”

毕竟,皇帝也不是第一次给人赐婚了。

南宫玥咬了咬下唇,继续道:“又或者,傅大夫人会不会在王都给他安排了婚事……”

若真是如此,届时韩绮霞的处境就更尴尬了……

南宫玥就怕韩绮霞再一次受到打击。

这一次,萧奕停了脚步,南宫玥疑惑地看了过去,却被萧奕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额头。

“臭丫头,你对小鹤子也太没信心了。”萧奕笑得一脸灿烂,“小鹤子这家伙表面上是有些大大咧咧的,但其实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不会任人摆弄的,否则……”

他故意卖关子地顿了顿,直到南宫玥急切地挑眉,他才继续道:“否则,他也不会聪明得选择跟我来南疆对不对?”

说着,他得意地扬了扬眉,意气风发。

南宫玥无奈地嗔了他一眼,自己跟他说正事,他倒好,又自卖自夸起来!

萧奕一脸无辜地与南宫玥对视,他说得本来就是事实啊。他这个大哥对小弟那是再好不过了。

比如说,给傅云鹤请功的折子,萧奕其实早在二十日前就由四百里加急递出了,如今,那折子也正好到了皇帝的手里。

皇帝欣喜若狂地把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向着一旁伺候的刘公公说道:“鹤哥儿真不愧是小姑母教导出来,就和小姑母一样骁勇善战!怀仁,你觉着朕要怎么赏他才是?”

刘公公最是察言观色,凑趣地说道:“傅三公子近年屡立战功,皇上您可一定要好好赏赐一番才是。”

皇帝心情舒爽地哈哈大笑,自得地说道:“鹤哥儿可是我们韩家的子孙!还有淮君,骨子里都带着父皇的血性!……只可惜了淮君那孩子。”

说到韩淮君,皇帝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想到齐王府近日来闹出的那些事,皇帝就很头痛。

韩淮君已经来向他恳请过几次想要外放,皇帝总有些舍不得,不可不说,韩淮君是宗室这一辈的孩子们里面最出色的男儿,皇帝原想着把他留在身边好好教养,以后也可以给小五当个左膀右臂。

只是,齐王府近来是一天比一天不成样子,把淮君这个孩子留下,也只是在给他委屈受。

“当初还不如朕做主把淮君的娘扶正呢!”

话虽说这么说,可当年,皇帝自己也只是太子,哪能越过父母去决定弟弟的婚事。

刘公公呵呵笑着,给皇帝倒了一杯茶。

刘公公的心里其实也挺为韩淮君可惜的,摊到了这样父亲,嫡母还有弟弟。

“怀仁,瞧鹤哥儿那小子,在南疆还是挺风声水起的,朕要不要干脆把淮君也派往南疆?等他再立战功回来,朕也能名正言顺的赐个爵位,让他们小两口搬出去住得了。”皇帝开玩笑地说着,当然心里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先是傅云鹤,后是官语白,若是再把韩淮君派过去,说不定萧奕就要疑心自己忌惮他了。

傅云傅和官语白,萧奕都安置的很好,皇帝也不想因为区区小事而凉了萧奕的心。

只是韩淮君……

除非他再立一个功劳,否则这爵位和府邸,自己也不能说赏就赏。

皇帝揉了揉眉心,越想越是头痛。不但是韩淮君,傅云鹤也让他头痛不已,以傅云鹤的战功,得个爵位还是差了些。

赏什么好呢?

金银珠宝……小姑母家也不缺。

皇帝正苦恼着,御书房外传来敲门声,刘公公过去得了小太监的传话,向着皇帝禀报道:“皇上,程大人求见。”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折子,说道:“宣!”

不多时,礼部尚书程秋生被宣入了御书房,行了大礼后,禀道:“皇上,臣已拟好封号,还望皇帝御笔亲择。”

皇帝前日召了众阁臣商议了分封三位成年皇子之事。

立五皇子为太子的诏书已下,虽说在一切的仪制完成之前,五皇子还只是皇子,不过朝廷上下都已经将其视之为储君。而太子已定,那么其余诸皇子分封爵位也是理所当然的,内阁也毫无异议。于是今日,礼部尚书便带着拟好的封号来给皇帝过目。

第575章-封赏

礼部所拟的封号自然是吉利祥和为主,皇帝扫了一眼,御笔一挥,圈出了三个。

再交由大学士拟旨,次日刘公公就亲上三位皇子府上宣旨。

皇子们皆封为郡王,以便日后太子登基后可以加封施恩。

大皇子封号为诚,二皇子封号为顺,而三皇子……

“……封皇三子韩凌赋为郡王,封号‘恭’,其嫡妻崔氏为恭郡王妃,钦此!”

“儿臣(臣媳)谢父皇恩典。”

三皇子府中的正堂内,韩凌赋与崔燕燕双双行叩拜大礼。

韩凌赋双手高举,从刘公公的手中接过了明黄色的圣旨,这才站了起来,并示意身边的小勉子给刘公公塞了一个荷包,笑得温文尔雅,“辛苦刘公公跑这一趟。”

“恭郡王多礼了。”

刘公公乐呵呵地收下,看了一眼正由丫鬟搀扶着站起来的崔燕燕,说道:“郡王妃的脸色看起来不好……”

崔燕燕吃力地起身,勉强笑笑说道:“多谢公公关心。”

她的脸色很苍白,带着一种大病的腊黄,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有气无力。哪怕穿着全套的皇子妃头面,也丝毫不见雍容贵气,就如同一朵已过了花期的鲜花一样,正在慢慢枯萎。

刘公公还记得前不久,内务府曾来禀说三皇子妃……不,现在应该称为恭郡王妃了,说是恭郡王妃有了身孕。当时皇帝还是很高兴的,到如今,皇孙唯有一人,乃顺郡王妃所出,皇帝自然也想自家儿孙满堂。

刘公公想皇帝之所想,不由提点道:“郡王妃若是身子不适,还是赶紧去叫个太医来瞧瞧吧。”点到为止,也没再多说什么,便笑着说道,“那咱家就先告辞了。”

直到刘公公出了门,韩凌赋的表情才冷了下来,不屑地看着手中的圣旨。

恭郡王?

父皇这是在告诫自己要恭顺,不要对皇位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吧。

哼!

韩凌赋不禁冷笑,心想:父皇从来都只关心五皇弟,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区区一个恭郡王就想把他给打发了……凭什么?!

韩凌赋掩去了眼中的忿忿不平,亲自把圣旨供奉了起来。

下人尽皆跪伏在地,高喊:“恭贺王爷。”

韩凌赋是下令阖府大赏,引来下人们又是一阵称颂。

随后,韩凌赋很是体贴地来到崔燕燕的跟前,说道:“本王陪王妃回去休息吧。”

崔燕燕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温婉的笑容,“多谢殿……多谢王爷。”

“你我夫妻,有何言谢的。”

韩凌赋温和地搀扶着崔燕燕往内院走去,面上温柔体贴,但心里却有些心不在焉。

近日来,韩凌赋为了宽皇帝的心,表面上是远离了朝堂,但他从韩凌朝那里听闻,昨日南疆的萧奕送上了一封请功折子,要为傅云鹤请功,皇帝喜出望外,显然不日就会有封赏。

届时,自己必要去好生恭贺一番才是!

还有筱儿,还得赶紧为她请封侧妃。

虽说筱儿对这种身外物并不在意,可郡王侧妃好歹是上了玉牒的,也是有诰命的。只是委屈了筱儿,待日后他定会再给她更好的。

韩凌赋一路都漫不经心,自然没有注意到原本走在他身侧的崔燕燕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渐渐落后了,而且脸色还越来越苍白,额头上布满了汗液,就连嫣红的唇脂都盖不住毫无血色的嘴唇。

“王妃!”

突然,青琳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着。

韩凌赋微微皱了下眉,扭头去看,就见崔燕燕在离他三五步开外的地方,此时的她正捂着小腹,五官痛苦地皱拢了起来,一滴滴的鲜血从她的裙下流下,染了一地……

韩凌赋下意识地走过去两步。

崔燕燕向他伸出了手,吃力地发出声音:“……殿下……”随后,她的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鲜血从她的身下晕开,染在了石青板的地面上,鲜红得刺眼。

“王妃!”

青琳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慌忙地向周围的婆子们喊道:“快、快请太医!”

新晋的恭郡王府里一片大乱。

韩凌赋默默地注视着崔燕燕身下的那滩血,神色有些晦暗莫名。

这是他早就料想中的结果,也是他一手促成的结果,然而,当亲眼目睹这一幕,眼睁睁地瞧着他的骨肉这样悄悄“离去”,还是有种莫名的心痛萦绕心头。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随后又缓缓放开。

罢了罢了,都怪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机了。

他还有筱儿腹中的孩子,那个孩子才是他的一切。

韩凌赋看着婆子们把崔燕燕抬上软轿,抬回了正院,他不由地又低下了头,注视着地上的那摊血渍……

太医匆匆而来,崔燕燕痛得撕心裂肺,一盆盆血水从房里抬出来。

这一日,新晋的恭郡王府仿佛笼罩在一团挥之不去的乌云之中。

距离正院最远的星辉院里,白慕筱悠然自得地品着茶,崔燕燕见红乃是大事,哪怕她再懒得去管正院的事,依然免不了传入耳中。

“……侧妃,奴婢去打听过了,正院里足足捧出了五六盆的血水,太医和稳婆都被叫去了,不过依奴婢看啊,那孩子定是……”保不住了!

白慕筱倚在窗边,漫不经心地听碧落禀告着。

碧落的小脸上掩不住的兴奋,心道:一旦王妃腹中的孩子没了,那等自家主子诞下麟儿,就会是王爷唯一的儿子,皇上的亲孙,说不定皇上一高兴,就直接封了小主子为世子……

白慕筱将手中的茶盅放在一边的案几上,表情仍是那么怡然自得,目光看着窗外随风而动的残菊,在秋风中,曾经娇艳绽放的花瓣已经枯萎了大半,很快就要彻底凋谢了……

白慕筱的眼中闪过一抹近乎快意的神色,嘴角微微地翘起,勾勒出一个冷酷的弧度。

虽然说崔燕燕那永远都没机会出世的孩子是无辜的,还未出生,就被卷入上一辈的恩怨之中……

如果是以前那个天真的她,也许会这个无辜的孩子感到同情,感到惋惜……

可是经历过这些年血一般的教训,白慕筱已经清晰地认识到,那些个软弱的情绪是无用的,那个孩子要怪,要恨,也只能怨他自己为何要投生到崔燕燕的腹中!

至于韩凌赋……

先后失去了摆衣和崔燕燕腹中的孩子,失去才会懂得珍惜,以后他一定会更在意自己腹中的这一个。

白慕筱含笑地轻抚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感觉到孩子在自己腹中一日日地茁壮成长,母子间血脉相连,也唯有这个孩子,才不会背叛自己!

“腊梅也快开了吧……”白慕筱喃喃说道,一边说,一边又向窗外看去。

碧落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白慕筱吩咐道:“碧落,院子里的残菊赶紧收了吧……”残花败柳,真是看着碍眼!

“是。”碧落赶忙屈膝应声,心中一凛,总觉得自家主子在不知不觉中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就在这时,碧痕急匆匆地挑帘进来了,禀道:“侧妃,殿……王爷来了!”王妃小产这么大的事,碧痕原来还以为今日王爷应该是不会来了。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王爷心里还是只想着侧妃,可见侧妃在王爷心目中的地位是不可以轻易被取代的!

白慕筱嘴角微勾,一听内室外传来了丫鬟行礼的声音,就抬了抬手对碧落道:“碧落,扶我一把……”

白慕筱扶着腰身,缓缓地在碧落的搀扶下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就在这时,一阵挑帘声响起,一个身长玉立的俊美男子大步走进了内室。他近乎完美的脸庞上本来晦涩难当,却在看到白慕筱和她那明显隆起的腹部时,面色一软,心疼地大步上前道:“筱儿,你身子重,不必起身了。”

韩凌赋温柔地扶住了她,又把她搀扶回去。

而碧落赶忙机灵地往后退开了,两个丫鬟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一个退到一边,另一个赶忙给韩凌赋上了茶。

韩凌赋哪有心思喝茶,他有些心神不定地揽着白慕筱一起坐在罗汉床上,那一盘盘的血水不断地在他眼前浮现,那么触目惊心,让他的心好像被揪住似的。

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白慕筱就知道他仍是心痛的,仍是在意那个逝去的孩子的,就如同当初他在意摆衣的孩子一样……

而她,也许过去还会被这一点所刺伤,但是现在她已经不会再在意了。

这个男人终究是太多情了……

白慕筱在心里冷笑不已,但面上却做出小意温柔的样子,轻声道:“王爷,筱儿听说王妃她……”她嘴唇微颤,似乎不忍再说下去。

韩凌赋没有说话,白慕筱抓起韩凌赋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上,柔声安慰:“王爷,您也不要太难过了,免得伤身。日子还长着……”

掌下传来的温热感让韩凌赋心中一暖,手掌下意识地贴住白慕筱的腹部,感受指下生机勃勃的脉动,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是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待这孩子出生,他会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予他……

他、筱儿,还有这个孩子,会越来越好的……反正崔燕燕还年轻,终究会再有子嗣。

有舍才有得!

韩凌赋眼中闪过一抹柔情,温柔地将白慕筱揽住,让她靠在他的怀里,轻吻她的发顶,却完全看不到白慕筱半垂的眼帘下闪烁着嘲讽的光芒。

“筱儿,明日我就为你请封郡王侧妃。”韩凌赋温柔的声音自她头顶上方传来,“父皇接了镇南王世子给傅云鹤请功的帖子,想必父皇这几日就会下旨封赏傅云鹤。等圣旨下了以后,筱儿你陪我一起去咏阳姑母府里道贺如何?”崔燕燕因为小产定然是去不了了,届时,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带着筱儿去,也让筱儿在咏阳和傅家那里露露脸。

白慕筱温顺地应了一声,依偎在韩凌赋的怀中,眼角朝窗外看去,那几盆残菊不知何时已经被丫鬟搬走了……

白慕筱微微地笑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谁要敢碍她的眼,她再也不会手下留情!

韩凌赋这一晚又是留在星辉院过夜,这事自然瞒不过府中那些下人的眼睛,心里都暗暗揣度着,这王妃小产了,王爷却去了白侧妃那里,在王爷心目中,王妃和白侧妃到底是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更何况,白侧妃腹中还怀着王爷的骨肉,眼看着就要成为王府中第一个为王爷诞下麟儿的女人!

哪怕白侧妃娘家势弱,可是母以子贵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只要白侧妃能替王爷诞下长子,即便是庶长子,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而王妃,这次小产伤了身子,没个几年怕也没法再怀了……

看来以后还是要多多讨好星辉院那边才是……

这一夜就在府中下人们各异的心思中弹指而过,三日后,如同韩凌赋所预料的,皇帝的一道圣旨由刘公公亲自送到了咏阳大长公主府,除了赏赐了金银珠宝外,更是封了傅云鹤为骑都尉。

在大裕,骑都尉为从四品勋官,以傅云鹤的年纪,能得以这样的封赏,可想而知来日必当前途无量!

一时间,咏阳大长公主府成了王都各府关注的焦点。

韩凌赋特意携白慕筱来到咏阳大长公主府道贺,前来道贺的宾客自然不仅仅是他俩,公主府前来客络绎不绝,马车从府门口一直排到了街尾。

在大门处迎客的门房、婆子一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但是韩凌赋身为郡王,门房自然是不敢让他在外头久候,立刻就有一个管事嬷嬷迎了上来,亲自迎韩凌赋和白慕筱的车马入府。

管事嬷嬷亲自领着二人去了公主府的后花园,咏阳正和傅大夫人坐在湖边的一个凉亭中,说话赏景。

距离凉亭十几丈远的地方,已经整整齐齐地摆了好些长桌和圈椅,几位夫人、姑娘坐在长桌边闲聊,见韩凌赋来了,女眷们纷纷看了过来,交头接耳。白慕筱能明显地感受到不少夫人的目光都在自己已经显怀的腹部停留了一下,目光中带着衡量与揣度。

韩凌赋携白慕筱去凉亭中给咏阳请了安后,一个管事嬷嬷便恭敬地领着韩凌赋去了外院,而白慕筱则由丫鬟引着往长桌那边而去。白慕筱一边走,一边扫视了半圈后,目光一下子锁定了不远处正在和原玉怡说笑的傅云雁身上,眸光一闪。

白慕筱如今已是从三品的郡王侧妃,在这诺大的王都,她的品衔虽不算高,但不算低,当她走到长桌的时候,立刻就有一些品阶低的夫人、姑娘起身与她见礼。

白慕筱含笑地与她们见礼,心中却只是冷笑:这些人也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如果她还是白家那个丧父之女,又有谁会愿意与她多说一句?

白慕筱与这些女眷随意地寒暄几句后,就朝几丈外一张长桌旁的傅云雁和原玉怡走去。

今日的傅云雁穿了一件镂金丝钮牡丹花纹织锦褙子,梳着一个弯月髻,上面插了一支赤金花钿式宝钗,明丽照人,瞧她眼神、气质还是如婚前般澄净,灿如初日,就知道她与南宫昕必然是琴瑟和谐。

“见过表嫂。”白慕筱唇角一勾,对着傅云雁稍稍地福了福,虽然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但此刻动作还算灵活。

傅云雁与她见了礼,却没有称呼她为表妹,而是以一声“白侧妃”冷淡疏离地带过了。

四周的某些夫人、姑娘也在注意这边的动静,一听傅云雁的语气,就知道南宫府对这位表姑奶奶敬而远之的态度了。

白慕筱何尝不知,心里冷然,可是现在终究不是和南宫府以及公主府翻脸的时候,。

她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道:“表嫂,我前些日子听闻昕表兄受了伤,特意上门探望,却被门房拦在门外……也不知道昕表兄现在恢复得可好?”反正她把礼数都做足了,傅云雁和南宫府若是不识抬举,那也是他们失礼,图惹人笑话罢了。

傅云雁仍旧气定神闲,自从阿昕在月前受伤后,他们夫妻俩不知道受过多少人或善意或客套或试探的慰问,对于这些,傅云雁应付得已经很熟练了,笑眯眯道:“多谢白侧妃关心,我夫君已经好多了。许是白侧妃来得不巧,夫君受伤后,伯父和祖母吩咐阖府闭门谢客……”

傅云雁后面还说了什么,原玉怡已经没听到了,她半垂眼帘,避开了白慕筱的视线。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玥儿的这个表妹似乎又变了,从曾经看人的高高在上变成后来的泯然众人,再到现在这个心机深沉到令人不适的女子。自己是不是该跟玥儿写信说说呢?

原玉怡挑了挑眉头,这时,管事嬷嬷又领着一对母女来到后花园,往凉亭而去,吸引了不少女眷的目光望了过去。

只见那妇人三十五六岁,穿着一件湖色妆花褙子,端庄大方,而她身旁的少女十五六岁,穿了一件月白色掐丝云锦褙子配上一条月华裙,清丽斯文。

傅云雁只是望了那对母女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没注意到凉亭中的傅大夫人表情中掩不住的喜悦。

“母亲,”傅大夫人看着款款走来的少女,压低声音在咏阳耳边道,“这位苏姑娘就是苏大人府中的二姑娘,儿媳前几日与母亲提过的……”

傅大夫人所说的苏大人乃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苏之敬,二皇子被封为顺郡王,这苏家便是顺郡王妃、也就是原来的二皇子妃的母家,这位苏姑娘自然是顺郡王妃的嫡妹了。

话语间,那位苏夫人和苏二姑娘已经走入凉亭中,恭敬地给咏阳和傅大夫人分别见了礼。

傅大夫人笑吟吟地打量着苏二姑娘,脸上笑意浓浓,道:“苏夫人真是会养女儿,府中的姑娘一个个都是钟灵毓秀的……”她这句话不止是夸了苏二姑娘连顺郡王妃也夸了进去。

苏夫人含笑着说道:“傅大夫人过奖了。”

一旁的苏二姑娘半垂眼帘,脸上露出一丝腼腆。

傅大夫人对着苏二姑娘招了招手,亲昵地又道:“苏二姑娘今年多大了?”

苏二姑娘上前一步,走到傅大夫人身旁,轻声回话……

咏阳淡淡地望着那姑娘,心中明白儿媳在做何打算。

鹤哥儿确是年纪不小了,儿媳心中着急些也是应该的,但是既然已经让鹤哥儿自己去搏前程了,那么,府里就不该再拘着他。

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咏阳却打算让傅云鹤自己去挑。

而且,这苏家……

咏阳眯了眯眼睛,收敛起眸中锐利的锋芒。

儿媳会瞧中苏家的姑娘,想来文毓“居功至伟”。

自从那次与官语白一谈后,咏阳就悄悄留意着文毓的一举一动,哪怕文毓再如何小心掩饰,也是瞒不过有心的探寻。从那几次文毓的行径来看,咏阳可以肯定,在他背后的便是韩凌观!

原来她这侄孙的心还真不小呢……

还有文毓……

想到早逝的女儿,咏阳的心一阵抽痛,这文毓,她已经忍够了!

第576章-揭穿

傅大夫人笑容满面地与苏二姑娘说着话,神色越发和蔼可亲。

苏家是士林人家,甚是清贵,而苏二姑娘更是性情温婉,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乃是王都中大受赞誉的才女。傅大夫人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鹤哥儿那小子从小就不喜欢武文弄墨,性子又跳脱,也该找个温柔大方的将来才能压得住他。

傅大夫人越想越满意,下意识地去看咏阳。

就见自家婆婆正淡淡地品着茶,似乎对苏二姑娘毫不关心。傅大夫人的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心想,莫不是婆婆想让鹤哥儿娶个武将家的姑娘?只是鹤哥儿这脾气,再来个武将家的姑娘,这两人成天舞刀弄枪的,好像不太好吧……

傅大夫人为难极了,打算等今日道贺的人都走后,再与婆婆好好谈谈。

只是这样的话……

傅大夫人按了按袖中的那只早就准备好的玉镯,倒是不方便给见面礼了。

苏夫人也察觉到有些许的不妙,但面上没有展露出来,与傅大夫人寒暄了几句后,就带着女儿去了一旁的长桌。

让二女儿嫁进公主府虽是顺郡王的意思,但对于苏大人夫妇而言也是乐见其成的。

尽管傅三公子不是长子,将来也继承不了这咏阳大长公主府,可他却是傅家这一辈最出色的子弟,未及弱冠就被封为骑都尉,这在大裕可是独树一帜的!更重要的是,他靠得并非萌恩,而是自身的赫赫战功,可想而知,傅三公子的前程绝不会止步于此。而且傅三公子又洁身自好,身边就连个通房侍妾都没有,满王都也不知有多少人家正盯着他呢。

苏夫人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示意她不要着急。

谁都知道咏阳大长公主最宠爱的是失散多年,好不容易才寻回的外孙,而文毓又向来与自家儿子交好,有文毓说项,女儿嫁入傅府的应该不成问题。

苏夫人的眼中闪过了一抹志得意满。

尽管咏阳大长公主府并不想大肆为傅云鹤庆祝,但随着来道贺的宾客越来越多,最后还是摆了几桌小宴用于待客。

直到午后,随着宾客们一一散去,府里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傅大夫人翻看着下人们递来的礼单,各种贺礼估计可以堆满两个库房。有些贺礼更是价值连城,傅大夫人不敢擅断,赶紧去了五福堂把礼单呈给了咏阳。

咏阳随意地看了一眼说道:“给鹤哥儿开个私库吧。”

傅大夫人眼睛一亮,按规矩,还没有分家,傅家子弟是不能拥有私产的。就连傅云鹤的俸禄,都得统一纳入公中,而傅云鹤则拿着府里的月例。只是咏阳和傅大夫人总是有所补贴,因而傅云鹤的日子还是过得挺舒坦的。如今,咏阳的这席话,这无疑于是允许傅云鹤置私产了。

“包括皇上赏赐的那些都给鹤哥儿。”咏阳淡淡地说道,“公主府什么也不缺,这些是鹤哥儿用命挣回来的,也该给他。”

傅大夫人诚心道:“是,母亲。”她顿了顿,又迟疑地开口道,“母亲,您觉着今日这位苏姑娘如何?”

“不妥。”

“母亲,再过两年,鹤哥儿就要及冠了……”

“既然还未及冠,这婚事有什么好急的。”咏阳打断了他说道,“婉容,鹤哥儿这些年都在外面南征北战,你可知道他的心思?你可知道他喜欢怎样的女子?他已不是从前那个养在傅家羽翼下的世家公子了……鹤哥儿需要的是一个与他心意相通的妻子,他是武将,日后若想要在仕途上再进一步,必不能在内宅分心。”

傅云鹤不是长子,除非他乐于当一个依靠家族享受尊荣的世家公子,否则他需要付出的艰辛绝对远超他人。

傅大夫人是母亲,自然也希望儿子夫妻和睦,这姑娘也是她千挑万选的。

“母亲,苏家门风颇为不错,苏家出来的几个姑娘也都贤良淑德……毓哥儿和苏家长公子要好,不如让他去打探一下?”

咏阳直截了当地说道:“婚事等鹤哥儿回来再说。”

傅大夫人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

咏阳笑了,说道:“你莫不是还怕鹤哥儿找不到好媳妇?”

傅大夫人怔了怔,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啊,她的鹤哥儿前程似锦,等到大胜归来时,王都的姑娘们只会趋之若鹜,她还愁挑不到好媳妇吗?婆婆说得对,鹤哥儿至少还要一年半载才会回来,确实不急在一时。

傅大夫人笑着说道:“儿媳听母亲的!”

“殿下。”这时,一个丫鬟在外面回禀道,“表公子来了。”

“让他进来。”咏阳大长公主平静地说着话,随后道,“婉容,你去整理一下贺礼和赏赐吧。鹤哥儿不在,就先替他理个账册出来。”

傅大夫人猜到咏阳可能有话要与文毓单独说,含笑着退了下去。

穿着一身蓝色锦袍的文毓走进了东次间,他身形颀长,相貌清俊,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清贵和优雅。从前的他让咏阳一看到就能打从心里涌起喜悦,而如今……

“给外祖母请安。”

文毓行了礼,刚抬起头就发现今日咏阳的目光有些冰冷,这让文毓的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咏阳注视着他,久久之后开口道:“文毓,你与顺郡王的关系可好?”顺郡王就是二皇子韩凌观。

文毓定了定神,故作疑惑地问道:“外祖母为何如此问,外孙与顺郡王只是相识罢了。”

“相识?”咏阳似笑非笑地说道:“十月初三,你与顺郡王在泰和楼见面。十月十四,你让人带了一封密信去了顺郡王府。十月十六,顺郡王妃邀三公主去清泰茶楼,你二人在此私会。十月二十七,你和顺郡王在西郊马场”偶遇“……”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说道,“还要我说下去吗?这不过只是十月,还有九月……”

文毓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十一月的王都,已近深秋,然而他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丝丝冷汗。

咏阳在查自己?!

这不单单只是在查自己,甚至还在自己的身边布下了探子?!

他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咏阳到底知道多少……

文毓的心“怦怦”直跳,他动了动唇想分辩一二,却又说不出话来。

“从九月到现在,你与顺郡王或明或暗的会面总共有十一次,你说你与他不熟?”最后的那一句厉声质问,仿佛一把利箭瞬间刺透文毓的心防。

文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眼神中透着一丝惊恐。

他一早就知道咏阳是一位在沙场上厮杀了大半辈子的名将,可是,自打他“认祖归宗”进了公主府后,咏阳在他的面前永远都只是一个最和蔼可亲的外祖母,把他捧在手掌心里,给他最好的一切,吃穿用度甚至比她的孙子们都要略高一筹,也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展露过锐气四溢的一面,更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他几乎都快要忘记她曾是一名武将。

咏阳从主位上站了起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逼向他。

这一刻,她不再是把外孙捧在心上偏疼的老人,而是一位英勇果决,手上带着无数条人命的武将!文毓感到恐惧……是的,恐惧!

他仗着咏阳的疼爱,仗着咏阳的包容,仗着咏阳的愧疚……从来没有把欺骗她放在心上,他相信无论他做了什么,咏阳都会保住他。

可是现在……

文毓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咏阳的目光逼视,费力地启唇道:“外祖母,我、我其实与顺郡王喜好相似,我们在一块谈天论地,很是谈得来,但顺郡王是皇子,我怕您不愿意我与他交好,所以才会瞒着。……若是外祖母觉得不妥的话,我以后不会再见顺郡王了……”

文毓的眼眶湿润了,他轻轻抽泣了一下,神情柔弱,就好似一个孩童正在向长辈诉说自己不小心打破一个碗。让长辈不由的就想去宽恕他,然后拥在怀中,低声轻哄。

然而,他的耳边响起的却只是一声嗤笑,似乎是在笑他的愚蠢和不自量力。

咏阳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的动容,声音冰冷地说道:“文毓,自打你来了我府里后,我自问从未亏待过你。如今,我只要你给我一句话,我的外孙,那块玉佩真正的主人……他人到底在哪儿?!”

她真得知道了?!

文毓全身一震,这一刻,他的心里不敢再抱有任何的幻想……

他闭了闭眼睛,忽然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意味深长,“外祖母,我就是您的外孙啊。外祖母您不信吗?”

咏阳深深地注视着他,声音里有些疲惫,“……那你就好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说着,她轻轻击了一下手掌,立刻就有两个身着藏青色劲服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东次间里。

文毓一惊,这里是内院,这两人能够在此出现,足以证明他们并非侍从,而是暗卫,甚至于是死士。咏阳大长公主府素来低调,他与顺郡王以为咏阳也是生怕自己曾掌兵权之事受皇帝的忌惮。没想到,在低调的背后,公主府竟还有如此底蕴!

文毓口唇微动,正要说话,他的后脖颈突然一痛,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

“带下去。”

咏阳挥了挥手,让人把文毓带去公主府的地牢。

她忍了文毓半年之久,一来是为了查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而二来她更是想查明她真正外孙的下落。正像官语白所说的,他们既然能够弄到那块玉佩,想必曾与她的外孙有过交集……可是半年来,她却一无所获。

咏阳不想再忍,她不想再让一个骗子来享受本该属于她外孙的尊荣和富贵。

既然查不到,那就让他亲口说出来!

还有韩凌观……

一位少年与被带出去的文毓擦肩而过,走到咏阳跟前,作揖行礼,“给外祖母请安。”

若是文毓还在此,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他的声音和容貌竟然与文毓有着7、8分的相似!

咏阳注视了好一会儿,微微颌首,说道:“你今日既与顺郡王有约,那就去吧。”

“是,外祖母。”

少年行礼后,就退了出去。

从今日起,他就是文毓……那个与顺郡王有所勾结的文毓!

既然韩凌观胆敢打她的主意,那么就别怪她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锐利的锋芒在咏阳的眸中一闪而过。

暴风雨正在王都悄然酝酿。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雁定城,今日也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郑重。

守备府的正厅内,一众身穿铠甲的将领大步跨入厅中,气势凛然,眨眼就把偌大的正厅挤得都有些拥挤了,李守备、城守尉、郑参将、傅云鹤、景千总……还有雁定城中的其他诸位将领几乎都到了。

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的当然就是萧奕了,可是众人的目光却忍不住都悄悄落在了这厅中的另一人——坐在下首圈椅上的一个青年身上,青年身穿月白衣袍,斯文如书生,嘴角噙着一抹清浅淡雅的微笑。

众将领在跨过门槛的时候,目光都不由在这个青年身上停留了一瞬,他们当然知道这一位乃是安逸侯官语白。

可是世子爷传令召集众将,说是有要事,这个安逸侯怎么也在这呢?

想到这个安逸侯,众将领的表情都有些复杂。

要说曾经的大裕诸军,还有什么能和他们南疆军相提并论,恐怕也唯有官家军了,只是往昔,南疆军镇守南疆,而他们官家军远在西疆,天南地北,双方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南疆的普通百姓也许没听过官语白这个名字,但是在座的这些将领却是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更知道官家后来的遭遇,一代名将官如焰没有战死沙场,却被那些阴险小人所陷害,满门抄斩……

至今想来,仍然令众将领唏嘘不已,颇有兔死狐悲的感觉。

可是这一次,官语白既然是代表皇帝而来,那就是他们南疆军需要警惕提防的对象。如今的官语白孑然一身,没有家族,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能仰仗的也唯有皇帝。

现在的官语白,已经不是曾经官家军的官语白,而是皇帝“封”的安逸侯,说穿了,不过是皇帝的傀儡和眼线罢了!

这么想来,难道世子爷召集他们过来的原因跟皇帝有关?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众将士心中一凛,暗暗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堂中停下脚步,齐齐地向着萧奕抱拳行礼:

“见过世子爷。”

这些将领一个个都是中气十足,声音洪亮有力,如雷鸣轰轰作响,仿佛要把屋顶掀起。

“免礼。”萧奕随意地抬了抬手,笑道,“大家都坐下吧。”

众将士分品级高低依次坐下后,守备府里的丫鬟利索地给众位大人都上了茶水,然后退了出去,傅云鹤根本没心情喝茶,第一个出声问道:“大哥,你今日找我们可有什么要事?”

傅云鹤的眼睛闪闪发亮,心想:莫不是大哥终于要跟那些南凉人正式开战了?!

傅云鹤几乎是要摩拳擦掌了,虽然之前他带着一千神臂营小打小闹了两回,但是每每想到南凉人在南疆造下的罪孽,他就觉得意难平!

萧奕对着傅云鹤淡淡地一笑,仿佛在说,莫急。

跟着,他面色一正,嘴角的笑意收敛,随着他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整个厅堂的气氛一凝,一下子就变得凝重了起来。

在座的众位将领跟着萧奕也有一段时间了,也有的人自之前南疆与百越之战起,就跟随在他麾下,知道这位世子爷虽然平日里随和得很,但是一旦涉及正事起来,那也是说一不二,凌厉果决的。

萧奕环视厅中的众将领,朗声道:“三日后,本世子将亲率两万大军出征……”

闻言,厅内的气氛更为郑重了,在平静了数月后,大战将至!

萧奕继续说着:“至于雁定城、惠陵城和永嘉城三城诸事,本世子就全权交托给安逸侯暂时代理!”

厅堂内静了一静,众将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子爷在前方作战,却要把后方诸事都交由安逸侯官语白全权统辖?!

那岂不是让安逸侯把一把明晃晃的铡刀高高地悬在世子爷的头顶吗?!

在座的众位都是将领,心里最清楚这两国交战的时期,前方的战事要顺畅,后方的支援也是极为重要,自古以来,有多少忠烈名将都是因为后方粮草不济或者援师隔断,以致贻误军机,最后战死沙场……如此悲壮惨烈的事迹简直是罄竹难书,世子爷怎么会做出如此的决定呢!

安静了一瞬后,正厅内满堂哗然。

而萧奕却是从容淡定,拿起一旁的茶盅,慢悠悠地以茶盖拨去茶沫,轻啜了一口热茶。

傅云鹤不动声色,他既然追随了萧奕,就一直以萧奕马首是瞻,不会去轻易质疑萧奕的决定。

其实,自官语白抵达南疆后,傅云鹤也隐约感觉到萧奕和官语白似乎特别投缘,他不止一次地听到萧奕在人后称呼官语白为“小白”……咳咳,说实话,傅云鹤完全无法把“小白”这种称呼和官语白这样的人物画上对等……

但撇开萧奕取小名的功力不说,傅云鹤心里最清楚不过,萧奕看似纨绔随意,不拘小节,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他的小弟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被他笑眯眯地叫一声“小鹤子”或“小凡子”的,只有对他认可肯定的人,他才会如此亲近随和……

所以说,萧奕肯定了官语白。

傅云鹤微微扬眉,再细想,好像也合理。

那可是官语白啊,风光霁月,哪怕是经历了官家的覆灭,哪怕官语白不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官少将军,但是傅云鹤仍然相信像官语白这样的人,其本质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

不说其他,在两国交战的战场上,官语白是决不可能被敌人所收买,更不可能做出任何贻误战机的事,这是他身为一个保家卫国的将领的底线!

如果说,智计百出的官语白可以成为南疆军的助力,那么……

想到这里,傅云鹤眼睛一亮,眸中熠熠生辉。

有了官语白的加入,南疆军就如虎添翼,说不定可以提早结束战事,把那帮南凉人打得落花流水!

光是想想,傅云鹤都觉得激动不已,热血沸腾,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一幕。

傅云鹤生性明朗,又对官语白有所了解,想通之后便全然释怀了,可是在座的其他人除了一些似真似假的传言外,对于官语白可说是一无所知,于是越想越觉得骇然。

决不能让安逸侯得逞!这是大部分的将领此刻的心声。

第577章-披靡

一片哗然声中,相邻而坐的李守备和城守尉苏逾明悄无声息地以目光交流着。

两人的共识是,世子爷定然不会是因为脑子发抽了,莫名其妙地想出了这个主意。

那么,是为什么呢?

难道说,世子爷他是为了给皇帝面子?李守备对着苏逾明挑了一下右眉,以眼神表示。

苏逾明皱了皱眉头,表示:不会吧!照他看,世子爷十有八九是为了不让皇帝疑心南疆有不臣之心,只能委曲求全。为了大局,世子爷竟然生生让一个外人把刀抵在他的脖子上!

哎,世子爷实在是太可怜,太不容易了!

想着,苏逾明几乎要为世子爷抹一把老泪,先有王爷对世子爷不慈不公,各种为难世子爷;如今世子爷好不容易才得了皇帝的恩准回到南疆,摆脱了质子的尴尬身份,没想到这皇帝居然还不肯放手,又派了个安逸侯过来监军!

什么监军?!分明就是在监视王爷和世子爷的一举一动!

为了不给萧奕添麻烦,他们之前一直吩咐下边的人要谨言慎行,不可怠慢这安逸侯,没想到对方简直得寸进尺,老虎不发威,就以为他们是病猫不成!

苏逾明越想越气,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霍地站起身来,对着官语白皮笑肉不笑地抱拳道:“侯爷,请恕末将失礼直言,侯爷您虽身经百战,英明神武,然侯爷初至南疆,对南疆的地形、地势、风土、民情都知之甚少,恐怕会……”力有不逮吧?

他没有把后面的话挑明说,但言语中的质疑溢于言表。

厅堂内又静了一静,所有将领的目光都集中在官语白的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他们的眼神中都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也唯有傅云鹤对苏逾明投以不知是同情还是感慨的目光,这苏逾明平日看着是聪明人,怎么今天就冲动了呢,竟然傻得挑衅官语白,这不是自找抽吗?

官语白慢悠悠地啜着热茶。

见他不语,苏逾明心里冷哼了一声,咄咄逼人地继续道:“侯爷,恕末将斗胆一问,当日南凉大军兵临雁定城下,倘若守城之人是侯爷您,又当如何?”

他这一句是赤裸裸的挑衅,更是明显在为难官语白。

在场的众将谁都知道当日南凉主帅率领两万大军直逼雁定城,而雁定城中的南疆守军却不过五千人,双方的兵力相差甚远。当初孙守备能坚守雁定城三日三夜,也是因为他多年在城中为官,在百姓中甚有威望,才得以号召城中百姓与守军协力守城,总算为惠陵城争来了求援的时间。

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哪怕当时身处于孙守备的位置上,都没有自信可以比对方做得更好……

官语白又能怎样?!

最多不过重复孙守备的做法,可是话谁都会说,有孙守备的壮举在前,此刻官语白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苏逾明嘲讽地看着官语白,正想再次逼问,就见官语白放下手中的茶盅后,朝自己看来,淡淡地一笑,道:“苏大人,口说无凭,不如我们以沙盘演练一番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