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般一下子传遍了王都,这两天,王都上下都在议论着这件事。

这午门行刑不似菜市口,普通百姓是不可以围观的,因此这些好事的百姓都赶来了刑部天牢外,想着好歹可以围观这堂堂天子之兄坐囚车的模样。

从天方亮起,就已经有百姓络绎不绝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到了巳时过半,街上已经熙熙攘攘地,到处都是人头,京兆府特意派了一些官差过来维持秩序。

然而,还有更多的人还在赶来。

这毕竟是天子的兄长啊,是曾经有机会登上皇位的人,如今却要落一个斩首示众的下场!

午时正,烈日当头,彷如夏日提前来临,一辆囚车在一众官兵的押送下自刑部天牢缓缓驶出,一下子就成了百姓目光的焦点。

“囚车来了!囚车来了!”

不知道谁第一个喊了出来,紧跟着,人群喧嚣骚动起来,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那囚车中的男子。

坐在其中的韩凌赋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光展示在众人跟前,四周那些百姓看戏的目光令他觉得羞辱万分。

之前他一直告诉自己,韩凌樊不可能会杀了他的,可是此时此刻,当他被人拉进囚车游街示众的时候,他才惊恐地确定了一点——

韩凌樊真的要将自己斩首了!

不,不该是这样的!

韩凌赋仓皇地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

冥冥之中,他觉得他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几日,他一直在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

梦中,韩凌樊在五岁时就死了;他的父皇在某一年春猎时被黑熊所伤,此后龙体每况愈下,对他分外看重;他的兄弟们早早地或死或被父皇所厌弃;他的妹妹二公主也活着,而他娶了南宫府的嫡女南宫玥,从此得了南宫府和士林的支持,一路扶摇直上!

梦中,父皇下旨立了他为太子,于是父皇驾崩后,他理所当然地登基了,身披着那一袭明黄色的龙袍,意气风发地坐在了高高的御座上,年纪轻轻就成为九五至尊,得到百官的拜伏与臣服。

从此,君临天下!

对,他应该是天下之主,一切为何没有如梦中一般发展呢?

到底是哪一步错了呢?

白慕筱,这一切的源头都是白慕筱!

若非白慕筱,他会如梦中一般娶了南宫玥,得到士林的助力!

若非白慕筱,他又怎么会生不出孩子!

若非白慕筱,他更不会沾染了五和膏,从此堕入了无边地狱!

他怎么会傻得被白慕筱那个虚伪卑劣的女人所欺骗,以为她清高,以为她聪慧,以为唯有她懂他。

他错了,他全错了!

白慕筱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不过都是她勾搭自己的手段,想要攀着自己往上爬而已。

这个女人她人尽可夫,她蛇蝎心肠,她利欲熏心!

而他,竟然愚蠢地相信了那个女人,葬送了他的一生,他本该辉煌的一生!

韩凌赋的眼神、表情中一片癫狂,双手抓着自己的脑袋,仿若疯了一般。

然而,根本就没人在意他的异状。

“骨碌碌”

囚车不疾不徐地一路往前,终于来到了皇城的南门,也就是午门。

至此,那些普通百姓已经不能再前进了,林立的御林军十步一岗把那些人挡在了外头,却挡不住那一道道望眼欲穿的视线。

今日是由首辅程东阳亲自监斩,新帝韩凌樊并没有现身,刑场上,笼罩着一片肃杀的气氛,每个人都是表情森冷肃穆。

韩凌赋急切地扫视了一圈后,绝望了,他本来还以为韩凌樊会亲自来监斩,也许他还能再求求韩凌樊,可是,他的希望彻底落空了。

这一瞬,韩凌赋的耳边不由响起那日韩凌樊亲自来天牢见他时说的话:“三皇兄,这是朕最后一次来看你”

原来韩凌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原来他在那时就下定决心要自己的命了!

刑场到了,车轱辘声骤然停止,囚车很快就被打开,紧接着,韩凌赋就被人从囚车上粗鲁地架了下来,身上的枷锁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韩凌赋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瘫得仿佛一滩烂泥。

在四周所有人的眼里,这个曾经高高在的皇子郡王,如今已经与一个死人无异了。

韩凌赋眼看着行刑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中的惊恐也越来越浓,身子如筛糠一般颤抖不已

他,这是要死了吗?!

就像是父皇一样

韩凌赋的脑海中不由浮现父皇死时的场景,瞳孔猛缩,那距离他不过咫尺之远的行刑台就仿佛是一道鬼门关一般。

门的这边是生,而门的另一边,他的父皇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脸色惨白如纸,正站在那里等着他,瞪着他,仿佛在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弑父?!

韩凌赋的牙齿打起战来,嘴里像发疯似的喃喃道:“父皇,不是我!不是我!”

“父皇,都是你逼我的,你明明属意我为太子的”

“我没有错,都是你们逼我的”

他没有错,他不想死啊!

韩凌赋眼神涣散,神志恍惚,只觉得他的父皇似乎对他的脖子伸出了如枯枝一般的双手

押送他的士兵表情冷漠地看着韩凌赋,强硬地把他压在了行刑台上,等待着最后的那一刻。

午时的太阳越升越高,日头也越来越猛,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丑陋在此时都无所遁形。

坐在一张红漆大案后的程东阳看了案头的漏壶一眼,此时已经是午时三刻,正是开刀问斩的时辰。

程东阳毫不迟疑地执起签令牌,朗声宣布道:“时辰到,斩!”

签令牌“啪”地被丢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寒光闪闪的铡刀被刽子手高高地举起,然后挥下

韩凌赋的双眼瞪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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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1得偿(两更合一)

“皇上午门那边,刚刚已经行刑了!”

一个小太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快步走进了御书房里,对着御案后的男子躬身行礼,完全不敢提某人的名字。

韩凌赋死了。

闻言,坐在紫檀木雕龙御案后的韩凌樊抬起了头,手里正捏着一本军报,不禁微微用力。他抬眼望向窗外的天空,碧空如洗,万里如云,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

突然,一阵暖暖的微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吹得枝叶摇曳不已,吹得窗口案几上的一本书簌簌地翻动着,似乎在倾诉着什么

韩凌樊的眸中越来越深邃幽暗,恍如一片无底深渊,直愣愣地盯着窗口。..

好一会儿,韩凌樊方才收回了视线,嘴唇抿了抿,眉眼之间露出坚毅之色。

韩凌赋的结局早就在他亲手杀害父皇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注定了,杀了他的人不是自己,是他自己自作孽不可活!

御书房里,悄然无声,静得似乎连呼吸声都能听到。

韩凌樊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那小太监退下吧。

小太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又行了一礼后,就默默地退下了。

韩凌樊半垂眼眸,再次看向了手中的那道军报,然后目光投向御书房里的另外两个青年,正色道:“阿昕,阿清,扬武大将军派人从泾州送来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今晨刚到,他已经率兵夺回了泾州桂城,待整军后,大军就会直击绿水城。”

南宫昕和蒋明清就坐在一旁的另一张书案旁,两个青年互看了一眼,眸中皆泛出异彩,热血沸腾。

南宫昕沉吟一下,含笑道:“皇上,待大将军再夺回绿水城,黄巾军连失两城,定然气势大减,也就是时候该招安了”

“阿昕所言正合朕意。”韩凌樊微微颔首道,“朕打算从豫州再调些驻军过去泾州驰援扬武大将军”说是驰援,其实也是无形间给黄巾军施压,令他们觉得腹背受敌,尽快投降!

君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热烈地讨论着,御书房里的气氛一片欣欣向荣之象,就如同外面的庭院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从始至终,一双苍老睿智的眼眸一直在旁边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眼神恬静而欣慰。

穿了一件玄色暗花刻丝褙子的咏阳就坐在窗边的一张案几旁,慢悠悠地饮着一盅药茶,闲云野鹤。

咏阳如今虽有辅政之责,但她并不想揽着政权不放,她老了,朝中的这些事本来就该交给这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她只想在有生之年能看着新帝慢慢成长,看着千疮百孔的大裕能休养生息

午后的时光,静谧温暖,时间悄悄流走。

等君臣三人将政务军务商议得差不多了,这才去征求咏阳的意见,于是屋子里又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女音

未时一刻,一个小内侍匆匆地离开了御书房。

又过了不知多久,以程东阳为首的几位内阁大臣跟着小內侍前来觐见,紧接着,就有反对声从御书房里传出:

“皇上,臣以为不妥,既然扬武大将军已经拿下了桂城,就应当即刻招安才是,何必再大动干戈,劳民伤财!”

“皇上,臣以为地方驻军不可轻调。”

“”

随着几位阁臣的加入,原本平静的御书房就仿佛骤然间迎来了一番狂风暴雨般,在那无边无垠的海面上掀起了阵阵狂澜,浪头一波高过一波,汹涌起伏着,似乎顷刻间就要将眼前的一切吞没

渐渐地,拨开云雾见天日,风浪平息了下来。

又过了片刻,太阳西斜之时,几位阁臣眉宇紧锁地从御书房中走出,面面相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长叹了一口气。

新帝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且看日后分晓。

几位阁臣离开后,咏阳也随后离开了皇宫,坐着她的朱轮车回了公主府。

此时,公主府中一片喜气洋洋,立刻就有婆子来禀说,大夫人一个时辰前从南疆回来了。

闻言,咏阳不由一喜,原本身体里淡淡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想着傅大夫人这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辛苦了,咏阳本想吩咐唐嬷嬷让傅大夫人今日就不必过来请安了,没想到话才出口,就又有小丫鬟快步进来了,屈膝禀道:“殿下,大夫人和六姑奶奶过来了!”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虽然这一趟千里迢迢地来回折腾了一番,但是傅大夫人的底子好,人是消瘦了些许,却是精神奕奕,乌黑的眼眸炯炯有神。她身旁还陪着闻讯从南宫府赶来的傅云雁,傅云雁的月份还小,此时的身形纤细如常。

“母亲。”

“祖母。”

母女俩快步进屋,对着咏阳福了福,然后傅大夫人笑吟吟地说道:“母亲,我们阿鹤和他媳妇特意给您准备了两车厚礼,其中还有不少名贵药材,有一些还是霞儿亲自炮制的,说是要孝敬您!”

傅大夫人这一趟从南疆回来足足装了十几车的东西,有些是别府送的特产,有些是她特意买回来送人的,大部分都是傅云鹤和韩绮霞这对小夫妻备下送给亲友的。

对于咏阳而言,无论小夫妻俩送她什么,她都高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咏阳招了招手,示意傅大夫人和傅云雁坐下,然后笑着问道:“快,与我细细说说婚礼的事,还有,小两口可好?”

“能不好吗?”傅大夫人笑容满面地调侃自己的儿子,“您都没看到阿鹤那急着娶媳妇的样子,一点也不知道害臊”

傅大夫人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不止是说傅云鹤和韩绮霞的婚礼,也说她在骆越城里的所见所闻,说萧奕,说南宫玥,说小萧煜,说官语白,说原令柏兄妹,说起南宫穆夫妇

好一会儿,屋子里只有傅大夫人的声音和傅云雁偶尔的插话声,祖孙三代爽朗的笑声在里面回荡着。

傅云雁听得津津有味,有几分惋惜地叹道:“娘,早知道我就和你一起去了。”

几个兄长之中,傅云雁自小与傅云鹤最亲近,最玩得来,韩绮霞也是她一起长大的好姊妹,偏偏他们俩的婚礼,她却没能亲往,心里总是有些遗憾。

闻言,傅大夫人不禁瞪了傅云雁一眼,恨不得拧她一把。她这个女儿还是这般不省心,她也不想想,她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怎么能舟车劳顿!再者,女儿这回要是真的去了南疆,她肚子里的这一胎没准就错过了

想着,傅大夫人就是心口一紧,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心里喃喃念着:儿女都是上辈子的债。

咏阳倒是没多想,笑吟吟地连连点头:“好,他俩好就好!”

只要傅云鹤和韩绮霞这小两口在南疆过得好,一切都好。

傅大夫人捏着一方帕子笑着掩嘴,凑趣道:“母亲,我看这小两口浓情蜜意的,没准年底我们傅家又要添丁了。”

话语间,傅大夫人又看了看傅云雁的肚子,面色稍缓,看在女儿肚子里的小外孙份上,自己就不和她计较了。

咏阳脸上的笑意渐浓,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慈祥和蔼,谁又能看得出她是叱咤朝堂的咏阳大长公主。

“等到日后皇上能够理顺政事,我说不定还能再去一趟骆越城,”咏阳欣慰地又道,“去看看我的重孙子,也看看阿奕家的煜哥儿”

“还有煜哥儿的弟妹。算算日子,如今玥儿的第二胎也该生了吧。”傅大夫人又道。

“阿奕和阿玥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肯定都很漂亮。”傅云雁笑着抚掌道,然后亲昵地对着咏阳撒娇道,“祖母,到时候,你还带上我一起去骆越城好不好?”

“好好好!”咏阳爽快地应下了。

三人说笑着,屋子里好不热闹,忽然一阵挑帘声响起,一个穿青蓝色褙子的丫鬟急匆匆地进来了,走到咏阳近前,屈膝行礼,禀道:“殿下,应十二回来了,说是‘有消息’了。”

一瞬间,咏阳的瞳孔微缩,脸色不由一凝,随之,屋子里的空气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傅大夫人和傅云雁还不知其所以然,下意识地面面相觑。

“快把十二带进来。”咏阳沉声道,拳头不自觉地在体侧握紧,连身形都变得有些僵直。

应十二是她亲自派出去的,派出去寻找外孙的线索,不是文毓,而是她真正的外孙。

自从咏阳软禁了文毓后,费了一番心力从文毓嘴里问到了一点线索。多年来,韩凌观也一直在派人寻找咏阳的外孙,目的是想要拉拢咏阳,某一年,韩凌观的人在淮南发现了那半壁蝶形玉佩,就立刻快马加鞭地送到了王都。

韩凌观很快确认就这块玉佩确实是咏阳留给其女的那一块,本来可以顺势施恩给咏阳,可是他却骤然萌生了另一个主意,于是就有了文毓拿着玉佩作为信物前来公主府认亲的这个局

咏阳得知这块玉佩是来自淮南以后,就派应十二去淮南调查,然而,事情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应十二在淮南仔细调查了一番后,发现这块玉佩曾在几户人家辗转,最初是来自一家王家当铺,但是那王家当铺早在七八年前就关门了,老板移居他处,这一查就是几年。

咏阳的心里早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如今终于有消息了。

想着,咏阳的眼中浮现一丝期待的光芒,但其中更多的还是忐忑,是担忧,是惶恐

丫鬟领命离去后,屋子里就静了下来。

看着咏阳的神色不对,傅大夫人就试探地说道:“既然母亲有事,那我和六娘”

咏阳一个抬手打断了傅大夫人,道:“你和六娘也听听吧,总归会知道的。”

傅大夫人便恭顺地应了一声,再次与女儿交换了一个眼神,母女俩也就没多问,静静地坐在一边饮茶。

屋子里,只剩下了茶盖在茶盅上轻轻拨动的细微声响。

片刻后,刚才那小丫鬟就带着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中年男子来了,男子看来四十出头,一张方正的脸庞上留着虬髯胡,为人很是精干。

这个应十二是咏阳麾下的亲兵,当年也是跟随咏阳上过战场,浴血厮杀,很得咏阳的信任,所以才会把这件差事交托给他。

“小的见过殿下。”应十二态度恭敬地对着咏阳抱拳行了军礼。

他也不赘言,直接禀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应十二足足费了半年功夫终于在豫州找到了那王家当铺的老板,幸而对方家里还留着以前十几年的账册,账册上留有当初典当人的名字和手印,典当玉佩的是一个叫文嘉的少年。

那半壁蝶形玉佩虽然玉质不错,却是半壁,所以当初典当的价格也不高,老掌柜仔细回想一番后,依稀记得当初去当玉佩的少年当时大概也就九、十岁,曾苦苦哀求想多当点银子,好像是要给重病的母亲看病。

之后,应十二又寻回了淮南,四处打听,才得知文嘉的母亲薛氏在十一年前就过世了,临终前把她的儿子送给了一户姓李的邻居,而那户邻居也早在九年前搬去江南行商了。

二月初的时候,应十二就奔赴江南,总算在宁城打听了李家的消息,还有文嘉,那个如今改名叫李嘉的青年,他已经二十一岁了。

听应十二不紧不慢地道来,咏阳、傅大夫人和傅云雁皆是喜出望外,简直不敢相信她们的耳朵。

自从文毓的身份被揭穿后,傅家人也都不敢再在咏阳跟前提文毓的事,却没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咏阳急忙问道:“十二,那孩子这些年在李家过得可好?他可有娶了妻室?”他现在有没有孩子,平日里又是靠什么营生?还有

咏阳心中一时波涛起伏,有无数的疑问想问

应十二也知道咏阳的急切,干脆从头说起:“回殿下,那李家是绝户,李夫人当年生女儿的时候难产,勉强保住了命,之后就再没生下一儿半女,李老爷夫妻俩膝下只有那么一个女儿。当年,那薛氏过世后,李家就收养了当时年仅十岁的文公子做养子,让他改姓了李。这些年,李家把李公子视若亲子,还让他在私塾念了好几年书。李公子和李姑娘自小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

听到“青梅竹马”这四个字,咏阳三人心里都隐约有了某种猜测,表情微妙。

果然,应十二接下来的话验证了她们的猜测:“两人在李公子十六岁那年成了亲,如今膝下有一子一女。”

听着,傅大夫人飞快地看了咏阳一眼,眸中有些复杂。

就表面来看,李嘉如今有妻有儿有女,过得自然是不错,可是李嘉的这门亲事说穿了其实就是上门女婿,上门女婿就是倒插门,一向为世人所轻视,也唯有没本事或者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男人才会去当上门女婿。

对于李嘉,到底是他心甘情愿,还是李家挟恩图报呢?!如今李嘉表面看着生活美满,但各中滋味也就只有他一人知道了。

须臾,咏阳就沉吟着又问道:“那李家是做什么营生的?”

应十二立刻就回道:“回殿下,李家是商户,如今在江南宁城开了好几家粮铺,一家人日子过得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还算不错。属下特意去打探过,李家的粮铺在城中风评还不错,做生意本本分分,如今李公子子承父业,帮着李老爷一起管着家里的铺子,短短几年又在江南一带多开了好几家分铺。李老爷和李夫人是当地有名的善人,前两年永州犯水患的时候,不少流民逃到宁城,李家还曾带头放过粮,施过粥”

这大部分的商户不趁着灾祸提高粮价已经是取之有道了,李家如此也算是大善之家了。李嘉身世坎坷,跟着养母薛氏的那十年日子过得很是贫苦艰辛,能被李家这样的人家收养,运气也算是不错了。

听到这里,咏阳、傅大夫人和傅云雁都是若有所思,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屋子里的气氛也随之又轻松了不少

“母亲,你看是不是要把李嘉那孩子接回王都来?”傅大夫人试探地看着咏阳问道。

咏阳沉吟片刻,却是摇了摇头,喃喃地说道:“那个孩子如今的生活过得很好”

如果现在李嘉过得不好,咏阳会毫不迟疑地把他接回王都,但是他过得很好,他们又何必去打扰他现在平静的生活,撩起一些不必要的涟漪

相比较李府而言,公主府太贵了!

咏阳深深地叹了口气,挥退了应十二,跟着又道:“过些日子,我打算去趟江南亲眼看看这孩子。”

她想看看这孩子到底是何模样,是何性情耳听为虚,她想亲自去确认他到底过得好不好

闻言,傅云雁眼睛一亮,想也不想地接口说:“祖母,我陪你去。”江南好风光,她还可以顺便去一趟南宫府。

傅大夫人无语得眼角抽动了一下,没好气地训道:“六娘,别闹了。孩子出生以前,你哪里都不许去,给我好好待在王都养胎!”

跟着,傅大夫人转头对咏阳道:“母亲,还是我陪您走一趟吧。”

“娘”傅云雁委屈巴巴地看着傅大夫人,大夫明明说她的身子很好,像平常一样过日子就好,不用过分小心翼翼的

“好了,六娘,这件事听你娘的。”咏阳失笑道。

今日连闻喜讯,令咏阳心情舒朗,看来精神奕奕,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傅云雁也没萎靡太久,很快又振作了起来,缠着傅大夫人问南宫玥的情况,问小萧煜是不是像南宫玥送来的画里一般那么可爱

说起小萧煜,傅大夫人来劲了,说得是口沫横飞,夸小萧煜像他爹那般好看;夸他聪明,已经会背诵大半三字经了;夸他贴心,小心年纪,就会给长辈奉茶了;夸他筋骨好,跟他爹没学几天泅水就会自己游了,将来一定是个练武奇才。

咏阳和傅云雁很是捧场,不时地发出爽朗的笑声。

“对了!”傅大夫人想到了什么,凑趣地叹道,“煜哥儿啊,还学着阿奕到处认人作小弟呢!这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最后一句俗语傅大夫人说的时候只是顺口,可是等话出口后,又觉得不妙。想起今日听下人说起韩凌赋已经于午时三刻问斩了,她又察言观色地看向了咏阳。

见咏阳还是笑吟吟的,似乎韩凌赋被处刑之事并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什么痕迹,傅大夫人暗暗舒了一口气,继续说笑起来。

屋子里,一片轻快的语笑喧阗声,不断从窗口飘出,一直传到外面的庭院里,此时,庭院的花架上那深紫淡紫的紫藤花开得正艳,春风拂来,一簇簇紫色的花朵随风舞动,带来阵阵浓郁的香味。

四月,浓浓的春意蔓延整片中原大地,从王都到江南,再到南疆,皆是如此,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绿意浓浓,春光明媚。

四月十二日,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飞快地驶进了骆越城,目的明确地直往碧霄堂而去。

马车从一侧角门入府,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一跃而下,正是王都凤吟酒楼的胖老板。

“萧孑,”朱兴闻讯而来,对着胖老板抱了抱拳,“你可总算回来了!”

说着,朱兴锐利的目光看向了那辆马车,挑眉问道:“‘人’就在里面?”

胖老板也就是萧孑,点了点头,看着马车的表情有些阴沉。

萧孑在暗卫中也算是个三把手了,在王都小心翼翼地潜伏多年,直到这一次,为了白慕筱这才暴露了行踪,还损失了凤吟酒楼这个据点。

想起这一路上发生的一切,萧孑的脸色不太好看,又道:“朱管家,人就暂时交给你了,我先去找世子爷复命。”

萧孑把马车交给了朱兴负责,自己就随小厮往萧奕的外书房去了。

谁想,书房里,除了萧奕,还有别人。

萧孑与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四目相对了片刻之后,骤然想到这个戴着猫耳帽的男童一定是世孙。

萧孑不动声色地走到书案前方,恭敬地给萧奕抱拳行礼,“属下见过世子爷。属下已经将那白氏带回来了”

萧奕淡淡地应了一声,双手正忙着编竹篾,连头也没抬一下。

他对白慕筱并不在意,不过是官语白对白慕筱这个女人身上的疑点有些好奇,也想看看能不能从白慕筱身上找到真正设计连弩的人,这才费了些功夫让人把白慕筱带回了南疆。

小萧煜随意地打量了萧孑一番,也就收回了目光,继续看着爹爹给他编竹猫。

虽然萧奕没有多问,萧孑心里却有几分心虚,继续禀道:“世子爷,因为路上稍微出点了岔子,所以才耽搁了好几日。”本来他们应该在四月初就抵达骆越城的。

这一下,萧奕总算有了些许反应,停下手,抬眼看向了萧孑,随口问道:“出了什么事?”

萧孑咽了咽口水,这才细细禀来——

这一路上,是由萧孑和一个女暗卫二人押送白慕筱从王都一路南下,为了避免白慕筱给他们添麻烦,女暗卫扮成了白慕筱的丫鬟,他们还给白慕筱服了软筋散,让她的身子虚软无力。

起初白慕筱一直很安分,以致他们也有几分松懈,一日,他们在豫州的一家小客栈投宿时,白慕筱忽然摔了一个杯子,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又找大堂里几位学子模样的年轻公子求助,表示她是姑苏某个大户人家的姑娘,萧孑和女暗卫都是拐子,要把她拐去南疆卖了,让那几位公子救救她,哪怕是替她报官也好。

虽然萧孑试图挽回局面,说白慕筱是他逃婚的侄女,他们是要把其带去夫家成婚,可是明明从小在王都长大的白慕筱却忽然说了一口流利的吴话,吴侬软语。

而萧孑和女暗卫常年待在北地和南疆,根本就不会说吴话。

几个公子年轻气盛,被白慕筱所诱导,就派人去通知官府。萧孑无奈,只好暂时退走,伺机观望。

之后,白慕筱就搭上那几位公子,知道那几位公子要去泾州游学,就借口她在泾州有亲戚,求那几位公子顺路捎她去泾州。本来那些年轻公子嫌女子累赘,并没有答应,但是白慕筱是个有手段的,随口做了一首诗,就把那些学子折服,奉她为才女知己,照顾有加。

萧孑二人想着反正泾州也顺路,干脆先不动声色地在他们身后跟了几日,直到一夜白慕筱他们在泾州的一家驿站投宿时,萧孑暗中在驿站的酒水中下了迷魂药,把整个驿站的人都给迷晕了,然后直接把白慕筱带走了萧孑唯恐再生波折,离开驿站后日夜兼程地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此后但凡入城就干脆直接迷晕了白慕筱,反正一两日下来,也饿不死人。

所以,在进骆越城前,女暗卫又给白慕筱灌了迷魂药,她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禀告的同时,萧孑心里也很是惭愧,他自认是个老江湖,竟然还不慎被白慕筱耍弄了一把,也难怪这个女人把韩凌赋玩弄于鼓掌之间。

“世子爷,不知您可要见一见那白氏?”萧孑俯首请示道,不敢直视萧奕的眼眸。

他这一垂首,就正好对上了小萧煜清亮无暇的眼眸,萧孑的故事太长了,小家伙以为他是专门来给爹爹说故事的,干脆也搬了把小杌子过来坐着听,不时颔首,其实也不知道听懂了几句。

萧孑说话的那一会儿功夫,萧奕手中的竹编猫倒是成型了大半,他抬手拿到眼前打量了一番,淡淡地吩咐道:“人反正都到南疆了,不着急,先关着再说吧。”

白慕筱这个人还真是几年如一日,花招特别多,而且自以为是!

萧奕撇了撇嘴,桃花眼中闪过一抹冷芒。

白慕筱虽然南宫玥的表妹,不过白慕筱从来不把这点亲情当回事,还和韩凌赋设计过南宫玥,这些个陈年旧账,萧奕可没忘记,他没严刑逼供已经是客气了。

“是,世子爷。”萧孑见萧奕没有怪罪,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王都那边,你既然已经露了面,就不用回去了,”萧奕继续吩咐道,“接下来,你就带几人去西夜吧”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萧孑正要告退,就听外头传来竹子的行礼声:“原二公子,世子爷就在里头”

“大哥!”

原令柏嬉皮笑脸地进来了,萧孑与他颔首致意后,就快步离去了。

原令柏清清嗓子,抓搔着后脑,没什么诚意地说道:“大哥,我没打扰你们吧?”

萧奕撇了他一眼,就继续编着竹篾,一副懒得理会他的样子。

不过,这屋子里还是有人欢迎原令柏的。

“原叔叔!”小萧煜直接从小杌子上跳了起来,热情地投入了原令柏的怀抱。

“煜哥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说来叔叔都三天没见你了!”原令柏轻松地把小萧煜抱了起来,一大一小亲热地彼此蹭了蹭脸,“叔叔真是想死你了!”

“原叔叔,我也想你!”小萧煜熟稔却十分真挚地说着甜言蜜语。

这些话但凡他见过的人,他都说过,比如镇南王、萧栾、萧霏、傅云鹤、原玉怡、韩绮霞等等,包括但不限于小橘、猫小白、小灰、寒羽等。

这一大一小你一言我一语地彼此倾诉着衷肠,这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牛郎织女在此相会呢!

萧奕也不在意,仔细地继续编着他的东西,等最后的猫耳朵编好了,正好这对叔侄也演得差不多了,小萧煜一看爹爹把玩着那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竹编猫头,两眼瞬间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他立刻就毫不眷恋地抛弃了他的原叔叔,又转而投向了爹爹的怀抱,“爹爹。”

小萧煜的两只肉爪子扒在他爹的膝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只圆滚滚的竹编猫,一眨不眨。

萧奕也没打算吊他胃口,本来这玩意就是哄这臭小子来书房的条件。

“玩去吧。”萧奕直接把这小玩意扔到了小家伙的小手里,小萧煜仔细地抓在手里,看着不知道有多喜欢,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了。

须臾,小萧煜又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说:“爹爹,弟弟也要。”爹爹给他编了一个,当然也要给弟弟编一个。

萧奕嘴角抽了抽,颇有一种自己给自己挖坑的感觉。

小萧煜一向就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小孩,一把抓住他爹的手,强调道:“弟弟也要。”

萧奕敷衍道:“没竹子了!”

“我去给弟弟找!”小萧煜好像领了什么重要的任务般,屁颠屁颠地跑了,竹子急忙跟着去了。

看着小侄子可爱乖巧的模样,原令柏觉得心都要化了,越发觉得自己成亲的计划必须要尽快排上日程。

小鹤子已经成婚了,没准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就要有孩子了,那孩子还能和煜哥儿、烨哥儿一起玩,而他的婚事再拖下去的话,以后煜哥儿他们都大了,岂不是就没人陪自己那可怜的孩子玩耍了?!

想着,原令柏就忍不住为他那还没影的儿子掬了一把同情泪,觉得他这当爹的不能再拖儿子的后腿了!

“大哥啊,你可真是个好爹!”原令柏心里打定了主意,涎着脸卖力地夸奖道,同时顺手拉了把凳子过来,坐在了书案的另一边,与萧奕隔案相对。

萧奕眼角一抽,莫名地就想到了一句话: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原令柏也不在意萧奕的态度,笑眯眯地继续说道:“大哥,我昨日刚得了我娘从王都捎来的信,她说我在南疆有大哥大嫂照应着,她放心,许我在这里找个南疆的姑娘娶过门。”

原令柏说一半,藏一半。

这些年来,云城真是为这个次子的婚姻大事愁白了头,她瞧上的,原令柏瞧不上眼;她没瞧上的,原令柏也瞧不上眼,还口口声声说只要原玉怡不出嫁,他也不娶妻。

如今,次子好不容易愿意成亲了,可乐坏了云城。

云城在她的信里很热切地表示,原令柏年纪不小了,别人家的同龄人都已经抱上两个了,只要原令柏肯成亲,无论娶谁,她都没意见。

原令柏嘿嘿地傻笑了两声,这才道出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大哥,我的亲大哥,要么你让大嫂帮我来说和说和?”原令柏搓着手,一脸殷切地看着萧奕,笑得很是谄媚。

闻言,萧奕差点没把手边的一本兵书砸过去。

这混小子的脸皮还真是厚!

“你自个儿的媳妇,自个儿找去。”萧奕嫌弃地瞪了原令柏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别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找你大嫂,你大嫂忙得很!”

这才刚搞定一个萧霏,就又来了个原令柏,还有完没完了?!他的世子妃是他媳妇,又不是什么月老红娘。

“大哥”

原令柏垮下了俊脸,还想苦苦哀求,就见萧奕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道:“反正你自己去相,等挑中了哪个,再同你大嫂说,让你大嫂给你探探口风就是。”

萧奕自认他这大哥已经够称职了,这都带着小弟打天下了,哪里还有包娶媳妇的道理!

原令柏皱了皱眉,大哥说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可是

“大哥,”原令柏起身绕过书案,卑微地蹲在萧奕跟前,可怜兮兮地仰首看着他,为难地说道,“可是这骆越城府里的姑娘我一个也不认识啊!”

这又不是王都,他对王都的那些个府邸还有些了解,也有些人脉,在南疆,他这可就是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啊!上哪儿去找媳妇呢?

“滚!”萧奕不客气地一脚踹了出去,“自己想法子去!”难道自己就认识骆越城的姑娘了?

原令柏一屁股坐在了冷硬的青石板地上,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方帕子,咬着帕子的一角,可怜兮地看着萧奕,“大哥,你总得给我指一条明路啊!”

萧奕懒得理会他,由着他在那里自唱自演,就在这时,小萧煜抓着一根竹竿回来了,一脸同情地看着可怜的原叔叔,过去抱了抱他,又亲了亲他。

“叔叔不哭。”小家伙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一方帕子,好心地给原令柏擦了擦根本就不存在的眼泪,“煜哥儿帮你!”

原令柏顿时眼睛一亮,让小侄子帮他来挑媳妇,这个主意好!

“煜哥儿真的吗?”原令柏跪在地上,一脸慎重地勾起了小萧煜的小肉手,“那我们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题外话------

想了想,还是偿了咏阳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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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3元帅(两更合一)

小萧煜是个很忙碌的孩子。

每天一早,洗漱完用了早膳后,就要去义父那里读书玩耍;午后,要帮着爹爹照顾娘亲和弟弟;下午时常要陪着爹爹去书房办公;偶尔还要陪着义父出门。

四月二十五日,小萧煜一早就跟着义父出门了,他们今日要去城南的万木书院。

从上月起,萧奕和官语白就计划对私塾和书院的教书先生进行一场考试,筹备了一个多月后,这件事终于开始试行了。

他们计划先在包括骆越城、和宇城在内的附近五城试行,这第一次的考试地点就设在骆越城的万木书院。

笔试已经在昨日也就是四月二十四日举行,官语白昨晚连夜看了万木书院送来的那些试卷,今日他特意带着小萧煜一起来万木书院就是想见见这些先生。

万木书院是南疆三大书院之一,虽然比起排名第一的清茂学院略显逊色,却是占地最广、规模最大的书院,就读其中的学子基本都是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

为了这次的考试,万木书院特意停学三天,今日的书院中空荡荡地,没有学子们来来往往地闲庭信步;也静悄悄地,听不到莘莘学子的朗朗读书声。

万木书院的人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官语白今日要莅临书院,于山长和书院的几位先生亲自来大门口相迎,却没想到官语白还带了一个漂亮的男童一起前来。

官语白是世孙的义父之事早就在骆越城里流传开来,于山长等人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恭敬地作揖行礼道:“见过元帅,世孙。”

“山长,还有各位先生,多礼了。”官语白微微一笑,在旭日柔和的光芒下,显得芝兰玉树,如惯常般作儒生打扮的他看来在一众读书人中毫不突兀。

官语白如今是南疆的兵马大元帅,地位只低于镇南王父子之下,然而,在南疆见过他的人却不多,也唯有那些南疆军中将领以及那些曾去王府或碧霄堂参加过宴会的世家子弟有机会一睹他的庐山真面目。

众人见他形容如此斯文俊逸,都是暗暗惊讶。

“元帅请,各书院的先生已经在天席厅候着了。”于山长不卑不亢地伸手做请状,他虽是花甲之年,却仍然精神矍铄,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官语白。

关于这一次的考试,众书院早在半个月就隐约得了消息,本来以为就如同科举择才般是为了优胜劣汰,淘汰一些误人子弟的庸才。他们万木书院的先生各有所长,才学远超一般书院的先生,因此对于这次的考试,于山长原来并不担忧。

可是昨日看了考卷后,于山长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世子爷和元帅安排这次考试的目的恐怕比他所预想得更为深远。

众人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官语白和小萧煜往天席厅的方向而去。

小萧煜是第一次来万木书院,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致地四下张望着,不时好奇地发问,他本来就人小腿短,如此一来,就走得更慢了,众人只得放缓脚步配合着他的步伐。

慢悠悠地走过几条游廊,又穿过几个庭院,再绕过一个池塘,天席厅就出现在前方。厅堂四面的一扇扇槅扇大敞,一眼就可以望见那些穿着各色直裰的先生已经端坐在了厅堂里,似在交头接耳。

直到厅堂中的一人率先发现了官语白一行人的到来,紧接着,厅堂里那数以百计的目光都射向了他们,目光炯炯地迎他们进入厅堂中。

厅堂中坐了近百人,密密麻麻,众人的眼神各异,看着官语白的目光中有审视,有探究,有疑惑,也有不以为然

官语白牵着小萧煜镇定自若地往前走着,神色之间云淡风轻,他是一个驰骋战场、在数万人之间浴血厮杀的武将,又怎么会在意区区几个文人的视线。

厅堂的最前方,摆了一张红漆木雕花大案,不过大案后只为官语白备了一把太师椅,书院的人也没想到世孙会来,急忙又临时搬了一把玫瑰椅过来。

官语白和小萧煜分别坐了下来,厅堂里,静了一瞬。

很快,那些先生就一个个地站了起来,齐声给官语白和小萧煜行礼。

小萧煜在军营中见过更恢弘的场面,从头到尾都是嘴角弯弯,一点也不露怯。不过,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这屋子里的人跟军营那些高高壮壮、声音洪亮的将士们好像不太一样。

小家伙睁着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眸,兴致勃勃地打量着那些瘦弱的文人。

官语白环视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在座诸位都是饱学之士,本帅近来心中有惑,今日特请众位前来助本帅解惑。”

四周又静了一静,在场众人也不是蠢人,心知官语白堂堂兵马大元帅,就算真的有难题,自可与谋士协商,哪里用得着问他们,解惑只是借口,要考教他们才是真。

官语白停顿了一下后,就提问道:“各位先生以为,何为君,何为臣?”

这个问题令众人有些惊讶,但随即便觉得自己的猜测果然不错。

跟着,就听官语白直接点名道:“不知计泽先生可为本帅解惑?”

一时间,数道目光都看向了同一个方向,第二排的最右边。

那里坐着一个留山羊须的中年文人,只见他缓缓地站了起来,作揖答道:“回元帅,君,一国之主也;臣,事君者也。”

计泽回答得极为简练,显然不打算出彩,只求不出错。

官语白接着又问道:“那么,何为明君,何为良臣,是否明君之侧多良臣?”

闻言,厅堂之中已经有几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体会到了昨日的考卷与今日官语白提问的微妙联系,甚至隐约猜出了下一题。

计泽像是毫无所觉地又答:“明君乃励精图治、中兴家国之君;良臣,忠君报国利民者也。良臣择明君而侍。”说着,计泽半垂的眼眸下闪过一抹不屑与愤懑。

“那么,何为忠君之道?”官语白抛出了他的第三个问题。

原来如此!一旁的于山长心中暗道,恍然大悟,他之前想得还是太浅,原来这才是昨日的那场考试真正的用意。

昨日的那张考卷中一共有二十题,论的并非是“君臣”,而是“师生”。

第一题:何为师,何为生。

第二题:是否严师出高徒。

第三题:何为尊师之道。

于山长心里唏嘘不已,官语白这些题出得委实妙极。

自前朝起,君主信奉法家,主张尊君卑臣,认为乾纲独断的皇权才是为君正道,还时常宣扬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事实上,曾经的君臣并非如此,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许多许多年前,君臣之间以师以友。

不少人都是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而那计泽脸色微变,抬眼朝官语白一眼,他不愿作违心之言,因此久久没有作答。

忽然,又有一个二十多岁的蓝袍青年霍地站了起来,正好撞在了身后的交椅上,发出刺耳的“咯噔”声。青年也不作揖,直接以挑衅的语气对官语白道:“要论‘忠君之道’,须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那蓝袍青年目露嘲讽地看着官语白,镇南王府大逆不道,这官语白不过是萧家的走狗,还敢来论什么忠君之道,可叹可笑!

官语白却是微微一笑,摇头道:“错了,要论‘忠君之道’,先谈‘为君之道’。”官语白不疾不徐地说着,引经据典,字字珠玑,“为君之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君忠于民,臣忠于君。”

说着,官语白再次环顾厅堂,铿锵有力地又道:“然,为臣者,宁为良臣,勿为忠臣。众位以为如何?”

话落之后,厅堂中安静了下来,那蓝袍青年一时哑然,气得满脸通红,只觉得官语白真是厚颜,他这分明是在自诩“良臣”。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掌声在厅堂中骤然响起,众人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只见坐在官语白身旁的男童正兴奋地鼓着掌。

义父真厉害!小萧煜目光炯炯地看着官语白,脸颊兴奋得一片通红。

其实小萧煜根本听不懂义父说了些什么,但是只要义父说的,自然都是对的。

很快,又是一道响亮的掌声加了进来。

只见最后一排站起了一道青色的身形,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削瘦男子,他嘴角含笑,“啪啪啪”地击掌三下。

于是,众人的目光便又从小萧煜那里齐刷刷地移到了他身上,那削瘦男子眉目疏朗,坦然地对着官语白作揖道:“元帅说得是。”

顿了一顿后,他接着道:“良臣如后稷,身荷美名,君都显号,子孙传承,流祚无疆;忠臣如比干,己婴祸诛,君陷错恶,丧国夷家,只取空名。是以宁为良臣,勿为忠臣。”

他的意思是良臣会使得君臣相得益彰,而忠臣如比干,却被暴君诛杀,灭其九族,然后国家灭亡,也就是空有忠臣之名罢了。

官语白眸光一闪,指节在大案上轻轻叩动了两下,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削瘦男子。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他微微挑眉,问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那削瘦男子强压下心头的喜悦,正色回道:“学生季明。”

官语白正欲再言,眼角却瞟见身旁的小萧煜对着那自称季明的男子招了招手,“你,过来。”

季明怔了怔,便大步流星地上前,走到那张红漆木雕花大案前,对着小小的男童请示道:“不知世孙有何指教?”

小萧煜对着他露出和善的笑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金猫锞子递了出去,学着他爹的口吻说道:“赏你的。”

小萧煜当然也听不懂季明刚才说了些什么,但是对方既然为义父鼓掌,那就是个聪明人。

季明瞥了一眼官语白的面色,就收下了,作揖道:“谢世孙。”

见状,官语白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又道:“季明,你明日来一趟镇南王府。”

季明不由双目一瞠,急忙应下:“是,元帅。”他的音调不受控制地微微拔高,眸子闪闪发光。

此时此刻,厅中的大部分人都朝那瘦削男子投以艳羡的目光,心里不由浮现了一句话: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季明今日得了官语白的赏识,以后必然前途无量,从此是要扶摇直上了!

这读书人又有几个不想货与帝王家,不少人的眼神就变得有些复杂,后悔,惋惜,羡慕,皆而有之,哎,刚才应该抓住机会让官语白见识他们的才华才是!

不,他们还有机会的!

有些心思活络的人立刻就想明白了什么,今日官语白特意来万木书院一方面是进一步考核他们这些传道受业的先生,除去混杂其中的一些“糟粕”,另一方面分明也是为了替王府择贤,为了让南疆的读书人知道镇南王府求贤若渴。

是啊,南疆马上就要立国,一旦越国建立,可不就是需要大批的文臣来协助君主治理国家!

想着,不少人的心都热了起来,血脉沸腾,只觉得雄心壮志终于有机会实现,一个个都是目光灼灼地恭送官语白和小萧煜离去,心中燃起了期待与希望

“簌簌”

初夏的暖风阵阵,拂动枝叶,也吹得众人心情荡漾。

离开万木书院后,官语白就带着小萧煜直接回了镇南王府,这时,刚到午时,炎炎烈日高悬于蓝天之上,洒下缕缕灼热的光芒。

小萧煜顶着日头欢快地跑回了碧霄堂,没一会儿,额头和颈后已经溢出了一层薄汗。

乳娘和丫鬟们怕他着凉,赶忙服侍他沐浴更衣。

而亢奋的小家伙不太安分,在暖呼呼的浴桶里手舞足蹈,把水溅了一地。

乳娘刚伺候他换上肚兜和中衣,他就兴冲冲地跑去找南宫玥,急切地把今日在万木书院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比手画脚,讲到花草树木时口齿清晰,等说到众人论君臣时,他就是含含糊糊,特别强调了他给义父鼓掌以及赏赐了金猫锞子的事。

小家伙如此兴奋,南宫玥也不忍心打击他的积极性,不时配合地点头应声,其实听得云里雾里。

等小萧煜说完以后,小萧烨也醒了,他似乎知道哥哥回来了,眼珠子朝小萧煜的方向转去,亲热地发出“咿呀”的声音,似乎在和小萧煜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