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三人坐在一处,对着三盏花灯发愁。另一边贺家两个姐妹还有周素卿和孟蕴兰都动笔了。

梅蒨先问梅茹:“三妹妹,你画什么?”

梅茹托腮歪头想了想,懒洋洋答道:“写一帖《灵飞经》吧。”

梅蒨闻言,倒是一怔:“三妹妹写这个做什么?”

梅茹摊手道:“懒得多想,这个最简单,我还想写完赶紧去旁处逛逛呢。”

梅蒨掩面一笑道:“你瞧瞧旁人都在花心思,博名声,偏巧三妹妹你最随意了。”

“花那等心思做什么?”梅茹回道,心里又不免愤愤的想,她才懒得给那姓周的筹措银子呢!说罢,又问梅蒨:“二姐姐呢?”

梅蒨略一沉吟,道:“作一首贺花灯节的诗吧。”

这种最是应景,梅茹又问:“萍姐儿呢?”

梅萍在一边悄悄的吃糕点,这会儿突然被问话,她忙挺直身子,拍了拍嘴边的碎屑道:“我也作诗。”

、第 20 章

一排花灯重新挂好,原本就等着看热闹的人瞬间围拢上来,比旁边杂耍摊还热闹。

只见每盏花灯上都没有名字,众位公子小姐使出看家本事,有写诗的,有作画的,却见有一个随意画了几个形态娇憨的元宵团子,远远瞧着,活灵活现,而剩下最后一个,只寻寻常常抄了一帖《灵飞经》。这《灵飞经》实在太过稀疏平常,根本不扎眼,又恰好挂在最边上,冷冷清清的,众人看了一眼便觉得无趣,转而拥在其他花灯底下。

梅茹原本也想下去瞧瞧的,再顺道去旁的地方逛一逛,但这会子底下人有点多,她只能被梅蒨拉住了。

几个姑娘围坐在一起,透过支开的窗棱,往下打量。

她们看灯,也在看人,尤其在看傅铮。

原因么,无非是因为这人生的着实好看,芸芸众生之中,第一眼瞧见的,总是他。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总让人不自觉的心生仰慕。

梅茹懒懒撇开眼,只给意婵使了个眼色。

意婵会意,悄悄下楼,准备待人少的时候,将三姑娘的这盏灯买回来。

她们这些大家闺秀的字迹、画作平日皆不外传,梅茹盘算过,孟蕴兰的定会被孟安买回去,蒨姐儿、萍姐儿也有二哥哥在,唯独她的字迹无人认识,又无人依仗,所以梅茹才示意意婵如此。

楼下,孟安扫了一排花灯,确实只认出自己妹妹和周素卿的字迹。

孟蕴兰今日作了一首《上京元夕》,看得出是卯足了劲。旁边的周素卿恰好也作了首《元夕竹枝词》,以金戈铁马咏叹良辰美景,能窥出几分洒脱。而周素卿旁边的《咏元宵》也不错,温婉灵动,一看就是女子作的,跟水似的,又柔又美。三首放在一处,在众人眼里,还真有些血雨腥风之势,至于其他诗作就逊色太多。

孟安再扫了一遍,视线落在那画了几个元宵的花灯上面,暗忖,难道这是茹表妹的?

他先掏银子赶紧定下孟蕴兰的花灯,再转眼看其他人如何。

就见傅铮站得不近不远,这会儿他略略抬眼,眸色淡淡,目光不知落在其中哪一盏上。

“殿下。”孟安上前见礼。

傅铮点了点头,孟安问道:“不知殿下如何品评?”

孟安一问,其他人也一并侧身听着——实在是因为傅铮经明行修,整个士林学子年轻一辈只怕也无出其右者,但可惜他就是个赋闲王爷,两手空空,虽有满腹经纶,也只能闲来写写诗,作作画,打发下时间罢了。

景云楼上的众人瞧见了,忽然也有了兴致。

若得了他的青眼,自然不同。

却见傅铮不知说了什么,又上前搁下银子,那周焕章便在纸上记下来。

众人愈发好奇,傅铮到底说了什么?谁第一?谁第二?又买了谁的?

又猜,大约是周素卿的。他二人算得上青梅竹马,如今周素卿已入及笄之年,若没有变故,这二人的婚事明年也该议下了。

雅间内,一时众人心思各异,连带着气氛都低沉了些。

就见那周素卿虽端坐着,嘴角却已隐隐弯起笑意。

梅茹看在眼里便觉得无趣,她起身道:“二姐姐,四妹妹,我下去逛逛,待会儿再回来。”

正说着呢,有丫鬟上来回道:“各位姑娘的诗作里,燕王殿下点了梅府二姑娘的《咏元宵》第一,说是最美,周姑娘的第二,孟府二姑娘的第三。”

梅蒨第一?

听到这个结果,众人一时错愕怔楞住,谁都忘了说话。

要知道梅蒨的才学在京城贵女中只能算一般,突然一下子…变成翘楚了?

梅茹看了周素卿一眼。只见她嘴角虽仍抿着笑,却已是勉力支撑之势,想来快要挂不住了,梅茹心里难得痛快,她笑着对梅蒨道:“二姐姐,咱们家这回也出了个才女。”

梅蒨轻轻唬了她一眼,道:“不过是偶得妙句,不足挂齿。”

这一唱一和,真能将周素卿气死,她攥了攥帕子,不得不再堆出一个笑意。

梅茹又是一笑。

她这回连傅铮都顺眼了半分,想到他将来要做自己的二姐夫,如今也算有些眼光。她偏过头,从窗边望过去,恰好见到傅铮抬起一只手,往上稍稍一够,便托下一盏灯来,如先前替她解围那般,那手素净,如佛前探下的一缕慈悲温柔。

梅茹一怔。

就听那丫鬟继续道:“燕王殿下却买了梅府三姑娘的花灯。”

“为何?”众人齐刷刷问,显然比先前更加不可置信。

梅茹也不信,这会子只冷冷瞧着。

许是她的视线太冷,戳身上又跟刀子似的,傅铮略略抬起头,一双英俊的眼往她这儿望过来。他整个人映在一团晕黄里,周身是柔柔的淡淡的光,衬得眉眼越发精致出挑,亦衬得那张薄薄的唇越发的勾人,像是沾了毒,抹了血,引得人去吻一吻。

丫鬟回道:“殿下说这盏花灯上的字最别致,亦最有趣。”

傅铮的原话是如此说的,这些诗作都好,唯独这帖《灵飞经》有些意思。那一个个字原本该是这样长得,到这位笔下却多了些魏晋风流之态,好比一雅士宽袖长衫,横卧榻上,醉醉憨憨,不算最好,却最别致,亦最有趣。

这算什么评价?

众人蹙眉。

傅铮原本是不知道是谁写的,这会子倒是知道了。

他收回视线,将花灯递给长随石冬,只吩咐拿回府去。

梅茹气急,到处找意婵呢。

意婵不过偷懒看了会儿杂耍,一回头,就知道坏了事,谁能想到无人问津的那盏灯突然就转到燕王殿下手里?她连忙过去,恭谨问道:“殿下,这盏灯我们姑娘早就看中了,不知能不能…”

话未说完,傅铮冷冷垂眸道:“不能。”

意婵一噎,也知道不好在这地方为一盏灯争执,只悄悄抬头看了眼楼上的小姐。

这会儿人散去不少,楼上雅间内的众人便下楼来。

梅茹落在众人之后,她冷冷拂了傅铮一眼,又淡然别开眼。不过一盏灯罢了,不和这人多做计较,如此想着,梅茹只懒洋洋的看着那排花灯。

这些贵公子的花灯也不乏人在猜,而更多的是在猜傅铮的一盏。人人都知道他字画精湛,见过的却不多,一时眼风纷纷往最好的那个扫。

梅茹略略一扫,笑了。

她走到梅蒨身旁,问道:“二姐姐,你要挑一盏么?”

梅蒨偏过头来。她这会子斗篷略戴了戴,有些松,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晕在灯下,让人看着就有些晕眩。旁边早有些浪荡子偷偷往这儿打量,明芝过来,悄悄拦住跟前,又整理一番。梅蒨道:“三妹妹可是有合意的?”

梅茹摇头,只是悄声道:“我觉得那盏画元宵的花灯一团欢喜,想着老祖宗喜欢,不如二姐姐买回去?”

梅蒨疑惑道:“既然欢喜,循循你怎么不买?”

梅茹无奈摊手:“老祖宗若是看见我送,就得说我了,若是看见二姐姐送,便是喜笑颜开,我做什么要去惹老祖宗动怒?”

梅蒨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依你。”说着,转头吩咐明芝去买了下来。

梅茹见状,淡淡笑了笑,道:“二姐姐,我和蕴兰去旁的地方逛逛,待会儿再来寻你们。”

梅蒨点头。

梅茹与孟蕴兰便手挽着手,往旁处去。

孟安不放心这两个妹妹,自然要跟过去,他跟傅铮拱手辞别。

傅铮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到一个明媚欢喜的背影,浅金桃红二色百蝶穿花褙子,月白色软缎百褶罗裙,不知说了什么,她笑起来,摇头晃脑的,娇娇俏俏。

傅铮收回视线,就见自己画的那盏元宵花灯被一个丫鬟买走了。

这是梅府二姑娘的贴身丫鬟,他见过一次。

先前梅府两个姑娘避在众人后头嘀嘀咕咕,以为旁人看不见,也不知在说什么,大约是在说他的这盏花灯么?

傅铮默了默,又抬眼往那儿看了看。

灯影摇曳,人影茫茫。

他淡淡别开眼,只对石冬道:“咱们回府吧。”

这会儿周素卿走过来,一双眼望着他,盈盈笑道:“慎斋哥哥,我那首诗逊色在何处了?”

傅铮步子一停,如实道:“太过匠气,难免失了自然意思。”

周素卿嘴角的笑意滞了滞,仍好脾气的点头:“如此受教了。”又抬手一指,问道:“那这帖《灵飞经》又好在何处?慎斋哥哥告诉我,我也好受教一番。”

傅铮往石冬手里提的花灯打量过去,顿了一顿,才回身道:“她的字比不上你,沛瑾你无需受教。”

“慎斋哥哥,你知道是谁的?”周素卿问。

傅铮回道:“知道这做什么?无名氏最好。”

这话一说,燕王殿下买了盏无名氏花灯的事儿便传得街头巷闻,而梅茹靠他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便被他一句话给扼杀了。

自然,梅茹也没想着靠傅铮的抬举来博个好名声。

傅钊来燕王府里,对着那盏花灯看来看去,疑惑道:“这字好看在哪儿了?值得哥哥你花银子买?为何不买周姐姐的?哥哥,你不是…”

傅铮头也没抬,只是道:“见着有趣罢了,问那些做什么。”

傅钊挠挠头,又问:“哥哥,你真不知道是谁的?”

彼时傅铮正懒懒倚在榻上,姿容惬意,他从书中抬起眼,定定看了看对面的十一弟,又垂下墨黑的眸子,淡淡的说:“我真不知道。”

、第 21 章

过完十五,梅湘就该被送去姨父那儿。

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若站的时间久一些,后背还会抻的疼。

乔氏这两天又在偷偷抹眼泪。梅湘是她和梅寅唯一的儿子,她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但说出去的话,跟泼出去的水似的,哪儿收得回?只是见到小女儿在身边晃悠,乔氏会忍不住埋怨两句:“都是你这个小冤家出的馊主意,送你哥哥去那种地方受苦!”

“娘亲,你不是也答应的么?”梅茹回道。

见乔氏瞪过来一眼,她缩了缩脖子,连忙钻到娘亲怀里哄她:“娘亲,姨父肯定会看顾哥哥的,你莫担心。再说了,哥哥又不是不回来,就是不得空、回不来,咱们还能过去瞧嘛。”顿了顿,梅茹又故作无意的问了一句:“娘亲,过些时日是老祖宗寿辰,往年你可早就上心了,怎么今年到了这会子还不提…”

乔氏一听,不由暗暗心惊,自己从年前病到这时候,又忧思湘哥儿的事,一时竟忘了这等大事!

她从榻上慢悠悠坐起来,轻轻点了点梅茹的脑袋,嗔道:“你这个小机灵鬼!”

梅茹眉眼弯弯,顺势劝道:“如此娘亲更该好好养好身子了。”

除了哥哥嫂嫂,她最担心娘亲的身子,梅茹这辈子可想要娘亲长长久久的活着哩。

正月十九,梅湘离京。

乔氏早已经哭得恨不得岔过气去,梅寅也是老泪纵横。梅湘跪在床边,难得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乔氏见状,那泪越发止不住,最后还是梅寅狠狠心,一拂袖子赶梅湘走了。

那帘子一挑一落,哪儿还有什么心心念念疼着想着的儿子身影?

乔氏不忍再看,又伏在那儿哭。梅寅舍不得妻子,扶着乔氏安慰几句,还是狠狠心,转头吩咐梅茹:“循循,你替爹娘送送你哥哥。”

梅茹也抹泪,一双眼肿的跟秋日里的桃核似的,这会子点点头,忙追出去。

梅湘院子里那几个姨娘侍妾在外面也哭哭啼啼的。赵姨娘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了,她本来想对梅湘说些什么的,见到梅茹出来,又畏畏缩缩避回去。梅湘见到了,摸了摸她的肚子,转头看看梅茹,一双清俊的眼也有些发红。

梅茹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道:“哥哥,我知道的。”

这是哥哥的骨肉,她再不喜欢这些人,也不会为难哥哥的血脉,更会尽力照看。

梅湘叹了一声,挥了挥袖子,拔腿往外走。

几个姨娘侍妾哭的越发凄惶。

梅府的马车准备送到城外十里亭,梅茹坐在上头正垂眼抹泪,忽的,前头有人过来传话道:“三姑娘,大爷还想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梅茹问。

那人打量了一眼四周,压低声回道:“董府。”

梅茹转瞬明白过来,哥哥走之前只怕还想去见见瑶姐姐。这一去山长水远,若是见不到,只怕会抱憾许久。

暗暗叹了一声,她道:“咱们一起去。”

董家听到梅府的大爷又来了,自然没什么好气,董家大爷根本不愿没露面。当家的钱氏看在梅府三姑娘的面子上,勉强请他二人进来坐了坐。

梅湘对她道明来意,说自己要离京,想再见见董氏。

“梅大爷这话倒有些意思。”钱氏呵呵冷笑,“原来我那妹妹如花似玉在你们府里,有什么见不着的?如今休了她,倒想起来了?你们梅府一休了事,倒是我们府里又添了一个人!”

梅湘实在臊得慌,他素来知道钱氏是厉害的,如今被这么一说,竟连一句话都回不了。

钱氏又冷冷道:“如今梅大爷既然已经休了我那苦命的妹妹,那便是婚姻嫁娶各不相干,还来做什么?我这几日正打算替我那妹妹再寻个好人家呢,也请梅大爷莫再来了。若是给旁人看见,算怎么回事?”

一听这话,梅湘霍的抬起脸。

“再寻个人家?”他愣愣质问。

钱氏哼道:“不再寻个人家,我那妹妹难不成一辈子不嫁了?就我们府里一直养着?”

听出话中深意,梅湘默了默,道:“若是嫂嫂不嫌弃,瑶儿的药钱、月份、冬日的炭、夏日的冰、一概用的、吃的、首饰皆由我来出,每月月初就会送来,直到…”他稍稍一顿,声音微微发颤:“直到瑶儿再嫁。”

“不敢当,我是你哪门子嫂嫂?”钱氏驳了这一句,却没有退回后头一句,那便是答应了。

梅湘看了眼梅茹,梅茹悄悄点头,这桩事便就挂到她头上。

和穗听说梅府大爷和三姑娘来了,躲在厅堂外头悄悄听了一会儿,又连忙一溜烟小跑回厢房。

因为梅茹给的银子,和穗悄悄添了不少炭火,这屋子里暖和许多,已经不再冷了。

董氏的病还没好透,这会子披了件半旧的袄子坐在床上。她没有问银子的事,但心里通透,对梅茹越发感恩和喜欢。她如今打算绣个小香囊,装些艾草兰花干儿什么的送给循循。循循那丫头的女红差了些,常眼红旁人的丝绦、香囊、手绢。

这会儿董氏正半靠在软枕上,拿着绷子绣呢,和穗进来道:“姑娘!姑娘!大爷和三姑娘来了,如今在那边呢。”——没什么人的时候,和穗就称呼钱氏为“那边”。

拿针的手停了一下,董氏垂眸道:“他们来做什么?”

和穗回道:“听说是大爷今日要离京了,想着来瞧瞧姑娘。”

董氏这一回停得更久了些,沉默半晌,她又问:“还说了什么?”

和穗道:“那边还说要做主给姑娘你再寻一门亲事呢。”

董氏一听,怔住了,末了,懒懒搁下绷子,又重新躺下。

她一个被休回家的弃妇,要哥哥嫂嫂他们养着,嫂嫂怨言肯定多,总归是要想办法将她另嫁的。

这么一思量,她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背过身,悄悄擦了擦泪,她吩咐和穗道:“你出去跟大爷说一声,刀枪无眼,让他在那儿避着些。还有,我与他早就两清,以后请他莫要再来、再惦记了。”

他再来,也只是徒惹伤心罢了…

和穗将这几句话学给梅湘,梅湘滞了一下,最后只生硬的别开脸,看向旁处。

攥了攥手,他一言不发的翻身上马,两腿一夹,往前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