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跟老陶他们出去,”朱参议一身半旧棉袍,微微抠搂着背,看起来活象私塾里的老学究,“有个京城的旧友,就是江南东路李漕司府上的管事赵大,从前在京城时,闲的时候多,那时候他也闲,我俩常凑一起,温一壶老酒,能闲唠半夜。”

朱参议在闪参议对面坐下,闪参议沏一杯茶,双手捧给他。

“赵大这趟来,特意和我说了件事,”朱参议交待了和赵大的关系,直入正题。“李漕司的幼弟,如今是咱们两浙路横山县县令,这你是知道的,李县令请的两位师爷,一位叫卜怀义,一个叫陆有德,说是从前在令兄闪知府门下做过钱粮师爷。”

闪参议听朱参议说到这里,想起刚刚黄县令那番话,脸色就有些变了。

“你也听说了?”朱参议一向极擅长查颜观色,闪参议点了点头,“说是替家兄背了黑锅被迫另谋生路。”

“就是这话,如今横山县衙不少人都听说过这话,你既然知道了,那就好!”朱参议站起来,又交待了一句,“横山县也是个手眼通天的地方,可别大意了。”

“多谢朱兄!”闪参议长揖到底。

李夏和两个哥哥赶到和阿爹约定的茶楼不远,就看到梧桐满脸红光,正和一名锦衣华服的管事拱手客套,一眼看到李文山,急忙示意管事,“我们五爷来了!五爷!这是王同知府上管事,来给咱们送礼的!”

“这是什么话!”李文山顿时脸一沉,发火了,他看到梧桐就没好气。“王同知是上官……”后面的话,李文山还没想好怎么说,梧桐比他更恼,当场撂了脸子,“当真是……五哥儿大了,不比从前,如今这脾气,可见涨的厉害!算我多事儿!”

梧桐是钟老太太的干儿子,一向觉得,整个李家,除了老太太和老爷,就数他最有脸面,这会儿当着王同知府上管事的面,被李文山这一沉脸一呵斥,只觉得大跌面子,不翻脸不足以挽回颜面。

“请五爷安!给六爷请安,给九姑娘请安!”王同知府上的管事灵动之极,急忙上前,高声见礼,打断了梧桐的翻脸,“五爷真是风采出众,都怪小的,是小的没说清楚。我们太太听说两位爷和两位姑娘都到杭城来了,就说要请五爷六爷和两位姑娘们过府洗尘,可我们老爷说,五爷六爷和姑娘们这趟来事情多,只怕没空,我们太太就打发小的送几匣子点心,另有几样玩意儿过来,我们太太说了,人虽没见到,礼数可不能短了。”

“多谢你家老爷太太,这趟确实匆忙,下趟再来,一定专程登门给你们老爷太太请安,只是,这些礼物……”李文山正要推辞,李夏从后面悄悄拉了拉他,李文山的话顿住,阿夏拉他,这意思是……收?

“……实在不敢当。”李文山这话到嘴边,就变了。

“一点小玩意儿而已。五爷天姿出众,他日必定青出于蓝……”管事见李文山这么爽快,意外之下,赶紧奉承客套。

李夏紧拉着六哥李文岚的手,目光越过管事,看向已经开始往他们车上搬东西的几个长随,这些礼物,可不是几匣子点心和几样小玩意儿那么简单。

王富年家资巨富,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极擅理财的,她把他压在户部侍郎的位置上好些年,为的是留给儿子提拨重用……

又想远了,嗯……这真是送上门的好机会,王同知是上官,却给她们送礼,嘿嘿……

李夏眼珠慢慢转过去,再转过来,看看客气恭敬的管事,再看看一脸恼怒不自在的梧桐,心情愉快,这个王富年,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去杭州时,李县令心情忐忑,回去时却是意气风发。

回去路上,李县令看着朝气蓬勃的儿子,越看越满意,忍不住催马和儿子并行,将公使钱的事说了,“……钱不钱的都是小事,”李县令虽穷却是个有骨气有格调的,一向不怎么把钱放眼里。“关键是这份爱重,没想到你竟然投了王爷的脾气,王爷是出了名的贤王,他身边也都是些少年俊才、博学之士,你跟在他身边,肯定能有不少长进,这是你的……福份所致。”

第二十九章 半途不能废

李县令是想说这都是因为儿子才气出众,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么说未免显的太轻狂,话到嘴边又改成了福份。

李文山想着和李夏商定的大策略:要随时找机会进言,把阿爹拉回来。这会儿正是好机会!

“确实是儿子的福份,也多亏了大伯,若没有大伯提携,咱们哪有机会认识王爷?那一趟去江宁府,肯定是大伯特意安排的,就是今天这份公使钱,一半是看在儿子要陪王爷读书的份上,另一半,肯定也是看在大伯的脸面上呢,阿爹你说是不是?”

李文山边说边观察着阿爹的神色,李县令脸上的喜气凝滞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他不过是为了兄友弟恭的虚名儿……当年阿爹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熬出条命,也是多亏了你姨婆日夜不合眼的照看,你太婆就惨死在他们手里……我不是要提当年的事,他不是真对咱们好,不过是顺水的人情。”

李县令虽然这么说,却没什么底气,他不是完全不辩是非的人,江宁府之行,老大确实是用心替他安排了的,要他完全视而不见否认掉,他做不出来,可要他承认这是老大对他们好,他又绝不愿意承认,只能扯出从前,含含糊糊扯的很没有底气。

“阿爹,老太太常说的那些话,其实经不起推敲,真要象她说的那样,伯府人人都想害死阿爹,我觉得阿爹肯定活不下来,不说伯府,就说咱们家好了,象岚哥儿,还有阿夏,这么大的小人儿,要是阿娘,不说阿娘,就算我好了,想害死岚哥儿,谁能防得住?还有老太太总说,日夜不合眼,人又不是铁打的,日夜不合眼能撑几天?我……”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李县令恼了,“那都是你姨婆亲身经历过的,老太太还能说假话?我看你是得了点儿便宜,就忘本了!”

“这不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你恼什么?算了,不说了。”李文山也有点恼了,作为他爹最大的骄傲,他以前就不怎么怕他爹,现在就更不怕了。

李县令被儿子这一句话噎住,看着纵马直往前冲的儿子,颇有几分后悔,刚才那几句话,是有点重了……

回到横山县后衙的家里,李文山兄妹四人都累坏了,连晚饭都没吃就歇下了。

李县令却没觉得累,和钟老太太对面在上房榻上,两人抿着小酒,一边看着徐太太和洪嬷嬷、琼花三人一件件拆着王同知送来的礼物,一边说着闲话。

“这王同知不是老爷的上峰吗?怎么反倒给老爷送了这么多东西?”徐太太拆出一堆贵重衣料,以及其它贵重东西,困惑而担忧。

钟老太太想说句什么,张了张嘴又咽回去了,老爷后头有个一品大员……

李县令眯眼笑着,王同知这礼是因为山哥儿要陪王爷读书,他这是先行交好!不过这话,在路上他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山哥儿陪王爷读书这事,一句话也不能多说。

山哥儿在王爷身边侍候,这名声好不好极其重要,最好是不亢不卑,视权贵如浮云,要淡定再淡定,家里更是万万不能轻狂了,确保家里不轻狂最好的法子,就是什么也别跟她们说,她们不知道,自然也就淡定从容不轻狂了。

“能有什么,王同知家资巨富,人又大方,在他手里,这些都不算东西。”李县令含糊了一句。

“他是老爷的上峰!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没有这个理儿。”徐太太眉头拧的更紧了,忧心忡忡,自从老爷当了这个县令,跟从前比,可张狂了不少,这样下去,要招大祸的。

李县令得意的嘿嘿笑了几声,“你只管放心收着,我心里有数。”

“老爷多稳妥的人,都说了让你放心,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钟老太太心里,一半跟徐太太一样疑惑,另一半却又觉得自己是明白的,不管明不明白,照惯例,板起脸先训斥徐太太,徐太太陪着笑,不敢再多话。

明涛山庄,陆仪跟着小厮进了秦王书房,带着股子分不清是要笑还是恼的神情禀报道:“是万松书院的古山长,说是罗帅司今天请他过去,嘱咐说李文山是要科举入仕的,制艺解经的学问不能丢。”

“嗯?”秦王两根眉毛一起抬起来了,惊讶看着陆仪,陆仪一脸苦笑,“刚刚,关副使也遣人过来和我说:他已经让人去查李家京城和下里镇两处了,很快就能查个清清楚楚。看来,你邀请李文山入读万松书院这事,这杭州城大概没人不知道了。这真是……是我没想周全,王爷身边,就是多只苍蝇,这苍蝇也得查清楚三代。”

陆仪欠身认错。

秦王一脸恼怒,将手里的书摔到了桌子上。

“要不,我去澄清下?”陆仪瞄着被摔在桌子上的那本书。

“不用,让他进。”秦王一肚皮的恼怒,可到底恼什么,他又不怎么说得上来,本来,就是一件小事,小到不能再小了,连事都算不上……可再小,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第二天,李夏早早就起来了,吃了早饭,写了几篇字,又帮姐姐绕了几卷线,这才一溜烟出来,跑去找五哥。

“秦先生给你回话没有?昨天递话递的怎么样?”这是李夏最关心的事,李文山点头,“刚刚来人回了话,说都办妥了。”

“那就好,我回去了。”李夏松了一大口气,转身要走,李文山叫住了她,“有件事。”

“嗯?”李夏一个旋身。

李文山把妹妹抱到桌子边上坐着,自己拖了拖椅子坐到她对面,“阿爹说,我进了万松书院,虽说罗帅司打了招呼,可跟着王爷,这制艺解经肯定不是主业。现在有了公使钱,阿爹说想请个先生给我看文章,要不,把秦先生推到明处?先跟阿爹说大伯那儿有个不错的先生闲着,看看阿爹什么意思。”

“嗯!”李夏连连点头,“我赞成!”

从五哥书房出来,李夏往后厨去找小九儿,她那件大事,也要动手了。

第三十章 童言最真

钟老太太从角门进了县衙后宅,看起来神清气爽,心情舒畅,穿过菜园,直奔正院。

刚进了正院,就听到茶水房传出一声惊呼:“真的?”钟老太太吓了一跳,脚下打个弯,直往茶水房就要训斥,这个家里,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没等她走近,茶水房里又传出一声惊呼:“啊?真的真的?真的吗?那些东西是因为……啊?真的?四品官呢!才三十岁!嗯嗯嗯嗯!你真看到了?象神仙一样!真的啊!那么有钱,四品官,长的又好看……我知道我知道!我肯定不乱说……”

小孩子的声音,有点儿象小九儿,另一个人是谁,听不清楚。窗户关的严严实实,钟老太太两步迈过去,猛推了几下没推开,却惊动了屋里的人。

“快跑!”侧门咣的一声,一阵脚步声从侧门跑远了。

钟老太太赶紧绕过去,可是人早看不见了。钟老太太叉腰站在屋角,想着听到的这几句话,略想一想,就心头一阵接一阵乱跳,三十岁的四品官,长的好看,有钱……只有议亲才会说这些,这是谁要议亲?还能有谁!

这事她怎么不知道?这事她竟然不知道!

钟老太太被这几句话勾的心里跟猫抓一样,略一多想又恼怒无比,这个家里,竟敢有事瞒着她!

钟老太太直奔后厨,小九儿没在后厨,钟老太太抓着个婆子问了,直奔后园,转了大半圈,捉住小九儿,拎着耳朵将她拖到一处僻静地儿。

“死丫头!你老实跟我说!刚才你跟谁在茶水房闲磨牙?快说!”钟老太太拧着小九儿的耳朵往上提,直提的小九儿只有脚尖连着地。

“老祖宗饶了我!我没有……没在茶水房,我跟九娘子在一起,不信你问九娘子,我一直跟九娘子在一起,刚刚九娘子让我过来摘几朵花……”小九儿疼的哭的没人腔。

钟老太太甩开小九儿,拍了拍手,九娘子,那就全合上了,那个死妮子,人小鬼大。钟老太太不理小九儿了,转身往前衙去找梧桐。

钟老太太一路风火找到梧桐,劈头问道:“王同知送的那一车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实跟我说!”

“什么怎么回事?”梧桐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

“你是真糊涂,还是跟老娘我装糊涂?”钟老太太火气往上窜,这个家里,一个两个的,都敢欺瞒她了!

“我的亲娘唉,您老到底问的什么事?我哪敢跟您装糊涂?”梧桐是真糊涂。

“那一车东西,送来的时候,怎么说的?”钟嬷嬷打量着梧桐,看样子真不知道,也是,他一直跟在老爷身边……

“是王同知府上一个管事送来的,说是他们老爷太太给两位爷和两位姑娘的见面礼,刚说到这里,五哥儿就到了,没说啥,就收下了,就这些!能有什么?干娘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梧桐被钟老太太劈头盖脸问的莫名其妙。

“你真不知道?”钟嬷嬷疑惑了。

“知道什么?干娘有话明说,您又不是不知道,儿子最不会猜哑谜儿。”

“我听说……”钟老太太把梧桐揪到角落里,叽叽咕咕将从小九儿那儿听到的几句话说了,“……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

“唉哟我的干娘唉!从进了城,老爷和两位爷两位姑娘就分成两路,我一直跟着老爷,蹲在帅司衙门口一步不敢动,我哪知道爷们和姑娘那边的事儿?我也奇怪呢!王同知那么大的一个官,跟咱们老爷差……至少这么远!”

梧桐尽力把两只胳膊往两边伸,“怎么反倒给咱们老爷送上礼了?干娘你不知道,那管事那客气的,啧啧!怪不得,怪不得!”梧桐拍着巴掌,恍然而悟,怪不得五爷一句客气话都没说完,就把东西收下了。

“那王同知你见过没有?听说才三十岁?”

“亲眼见!他跟老爷一起出来,长的是好!哪象三十岁,看着最多二十出头,我在门房里跟人说话,听他们说,这位王同知在咱们两浙路,除了罗帅司就是他了!那位关副使虽说比他品级高,可关副使不管事,听说罗帅司最信任这位王同知,王同知在罗帅司面前说一句是一句,他们还说,王同知这样的人,是当丞相的大才,早晚位极人臣。”梧桐眉飞色舞,越说越兴奋,好象就这么说一说,这未来的丞相,就能粘上共同荣耀了。

“他府上有几房小妾?太太脾气性格儿怎么样?大度不大度?”钟老太太问的都是关键问题。

“王同知家里豪富。”梧桐说到豪富两个字,羡慕的啧啧不已,“听说他最爱美人儿,家里……得有好几房小妾吧,听说王同知和太太是自小订的亲,太太娘家虽说也是豪富,却到现在都还是商户,听说贤惠的很,也不敢不贤惠不是!”梧桐一脸的意味深长。

钟老太太满意的舒了口气,忍不住笑起来,“就是这样的人家最好!商户出身的太太,这正妻的位置她坐着也心虚!这是姐儿的福气。唉哟哟!这真是运道来了,挡都挡不住!这事你任谁也不能提,别露了风,这年头,嫉人有笑人无的人多,下绊子使坏的人更多!要是让人知道了,指不定就坏了事!”

梧桐连声答应:“干娘您就放心吧!我这嘴巴你还不知道,撬都撬不开!”看着钟老太太转过身,梧桐忍不住又叫住她,“干娘,您不是想……姐儿可是官家娘子,再怎么……”

“闭嘴,你懂个屁!”钟老太太训斥了梧桐一句,甩开他的手,转身进去内宅了。

钟老太太回到后宅,兴奋的坐立不安,没能忍耐到李县令下衙回去,就叫小九儿去前衙把老爷叫过来,她有要紧的事。

她原本还是有点耐性的,可这十几年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原本不算太多的耐性早就张扬的一点也没有了。

第三十一章 底线还是有的

李县令进了屋,钟老太太坐在榻上,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示意李县令坐下,“这趟去杭州城,有件大喜的事儿你没跟我说?”

“哪有什么大喜的事儿。”李县令以为她说的是山哥儿到王爷身边伴读的事,努力要显的泰然自若,可喜气却无论如何屏不住,四溢而出。

“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还不知道你?你看看你这高兴样儿,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不跟我说?”一看李县令的样子,钟老太太立刻就笃定了,高兴中掺着不少恼怒。

他竟然也敢欺瞒她了!先是那一箱子绸缎,再是这件大事,说不定还有别的……钟老太太越想越恼,在太原府时他可不敢这样!当初她就该咬紧牙,不让他谋这什么县令,果然这官当大了,人就变了……还有,她没想到那府里老大竟然在江宁府……

“老太太,其实这事……不算什么喜事……”李县令压着喜气,含含糊糊想着怎么解释过去。

不等李县令想出来怎么含糊过去,钟老太太阴沉着脸开始训斥:“这事你告诉你媳妇了?连九妮子都知道,这事就单单瞒着我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媳妇的意思?我就知道,从那箱子衣服料子起,我就觉出来了,如今你发达了,当了官了,不得了了,这是嫌弃我了?嫌弃我老了?是个奴儿?”

钟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哭起来。

李县令急了,“太太也不……老太太这是哪里话?没有老太太就没有我,没有这一家子……老太太……”

“从你非要当什么官,我就知道……”钟老太太一把一把抹眼泪,“我就害怕,你是个傻子,你还没被人家祸害够啊这是!啊?人家当了大官,你以为你腆着脸,舍着媳妇孩子就能巴结上去了?人家看得上你?看得上你这个奴儿生的庶孽?你怎么就不掂量掂量?你怎么能做出这种没脸的事?你说!你不是冲着那个坏种当了大官才来的?啊?你的骨头呢?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老太太,没有……我不是……真不知道,是到了江宁府那天,才知道的,他让人请我……”李县令急的都有点口吃了,他真没有。

“他让人叫你?他叫你就去了?你是狗啊?你在他眼里连狗都不如!叫你去你就去了,你连狗都不如!”钟老太太喷了李县令一脸接一脸的口水。

“是我错了,老太太您消消气,是我错了,我……”李县令扑通跪在地上认错,象以往每次一样,解释是解释不清的,就是他错了。

“你知道错了。”钟老太太长长抽了口气,好象缓过来些了,“那好,这门亲事,你没瞒住,现在我知道了,这事我作主!这是门好亲,这是冬妮子的福气!”

“亲事?”李县令愕然,“什么亲……”

“你这装模作样的本事真是见涨,我知道的一清二楚。”钟老太太居高往下斜着李县令,“王同知那聘礼你都收了……”

“老太太,王同知早就有妻有子……”李县令哭笑不得。

“有妻有子?你可真敢妄想。”钟老太太一脸冷笑,“你先想想你自己,什么出身!但凡讲究一点的人家,谁肯跟咱们这种庶孽结亲?冬妮子这亲事,你要是被你媳妇怂恿,非得什么明媒正娶,我告诉你,那就得往下九流去找!冬妮子被你们养的娇成这样,你让她怎么活?”

“老太太,不是……”

“不是?你当你做了个芝麻官儿,不得了了?你就是官身了?那冬妮子就是官家小娘子了是吧?你可真敢想!哪家结亲不得论三代,不用论三代,论到你娘头上,就是个奴儿,奴!”钟老太太接着往李县令脸上喷唾沫星子。

“我打听过了,那王同知家资巨富,阔绰的不得了,年纪青青就是四品官了,往后多大的前程呢?人生的又好看,姐儿爱俏,冬妮儿肯定喜欢,太太又是商户出身,我跟你说,冬妮子过了府,一年两年生了儿子,什么妻不妻妾不妾的……”

“老太太您别说了!”李老爷呼的站起来,这一会儿他是真急眼了,没有老太太就没有他,老太太让他怎么样都行,可要是让他的女儿给人家做妾,他宁死也不能答应!

“老太太,您要怎么样都行,可冬姐儿,还有阿夏,无论如何不能给人家做妾,我就是死了……”

“你这是跟我说话呢?你竟敢跟我说这样的话?当年我没日没夜的护着你……我舍了命……”钟老太太顿时泪如雨下。

“老太太,是我的错,刚才有点儿急了,不该跟您这样说话……”李县令立刻软下来,低声下气了几句,就说不下去了,只垂头丧气站在钟老太太面前。

“……宁做富家妾,不做穷人妻!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我什么没经过没见过?在伯府那个恶人窝,我舍了命护着你长大,我经过见过的多了,我告诉你……”

“老太太!无论如何,哪怕我死了,也不能让冬姐儿和阿夏与人为妾!无论如何都不行!”李县令声音虽低,却极其坚定,这是他的底线,他的孩子,是他的底线。

钟老太太不哭了,瞪着李县令,李县令低垂着头,不响不动,钟老太太瞪了一会儿,双手一拍大腿,放声哭起来。

李夏听到这里,掂着脚尖屏着气跑出十几丈,回头看了眼那间这座后宅最居中的上房,愉快的转了几个圈,连蹦带跳走了。

她知道怎么对付阿爹和这位老太太了。

李县令回到前衙没多大会儿,钟老太太就病倒了,徐太太急忙让人去请大夫,带着李冬赶紧过去,问候侍候。

晚饭时,李县令闷闷不乐,李夏不时瞄他一眼,李文山瞄一眼李夏,再看一眼阿爹,阿爹这不高兴,跟阿夏有关?

李冬托了只炖盅送到李县令面前,“这是人参老鸡汤,隔水炖了三四个时辰,阿爹这些天太辛苦了。”

第三十二章 姐姐的性子

“阿爹不辛苦。”李县令接过参鸡汤,爱怜的看着大女儿,“你赶紧坐下吃饭,让琼花她们侍候就行,山哥儿,把那碟子酸菜笋丁端过来,我记得大妹最喜欢吃这个。”

李冬受宠若惊,作为四个孩子中的老二,又是女儿,加上她那闷声不响的性子,在四个孩子中,她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个。

“姐姐最喜欢吃这个!”李夏站起来,托起那碟子红烧肉送到姐姐面前,“姐姐才不喜欢吃酸菜咸菜呢,大家都喜欢吃红烧肉,姐姐也喜欢吃红烧肉,我说的对吧姐姐?”

“哪有!我是喜欢……”李冬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每次你都把盘子里的肉汁刮出来拌饭吃,吃的可香了。”李夏进一步戳穿姐姐。

“噢!”李文岚一声惊呼,“怪不得一吃红烧肉你就先拨过去好些,你不吃还不让别人吃,你是给姐姐留的啊!”

徐太太怜惜的抚着李夏的头,“我们阿夏最细心体贴。”

李县令的脸红了,“冬姐儿,阿爹太不关心你了,你放心,以后……阿爹绝不会让人委屈你,更不能让人欺负你、作践了你!谁都不行!”

李夏眼睛瞪大,又慢慢弯下去,弯出一眼的笑意,看向五哥,冲他眨了眨眼。

李文山没看到她的眨眼,他正一脸惊愕意外的瞪着他爹,阿爹最疼他们,这他知道,可对儿女说出这样的话,还是头一回!阿夏使了什么手段?

徐太太眼圈一红,眼泪忍不住往下掉,“自老爷说的……老爷这是怎么了。”

李冬的眼泪一串串往下掉,一个劲儿的点头,却说不出话,她太感动了。

吃了饭,一家人又喝着茶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各自散开。

李文山和李夏悄悄溜进李文山的小书房里,两人头抵着头说悄悄话儿。

“我找到阿爹的命门了!”李夏十分得意,“就是咱们,嘿嘿。”

李文山一脸纳闷,“怎么找到的?……这还用找?我早就知道,你不知道?你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阿爹刚才不对劲儿的很。”

李夏趴到李文山耳朵边,嘀嘀咕咕从她装小九儿的声音说话说起,“……我就紧盯着她,五哥,她太坏了,坏的……唉,又蠢又坏又没耐心。现在,我跟你说,咱们一点也不用怕她了,最多半年……不行,半年太长,我要在……三个月吧,最多三个月,我一定要把她赶走!”

“阿夏,我觉得,上一辈子……就算上一辈子吧,你肯定比我厉害,你……”李文山敬佩不已。

李夏伸手堵住他的嘴,“才不是呢,五哥最厉害,五哥,以后咱们别提这样的话了,我不想提,而且,万一让人家听到……太可怕了。”

“五哥记住了,你放心!”李文山赶紧点头。“对了,你不是让盯着她出衙门都去哪儿,盯到了一个地方。赵大来找我,说今天一早她出去,去了衙东巷从北头起第三家,那家姓杨,一家八口人,杨大夫妻,五个孩子,还有个老太太,说是杨大的姑姑。她是去找杨婆子的,两个人在院子里,喝酒说话,酒菜都是她带过去的。

赵大说,他打听过了,她今天是第三趟去,你说的那天,她也是去了杨婆子家。还有,那杨婆子不是扬州人,而是地地道道的横山本地人,据说挺小的时候就去了扬州,去年孤身一人回到横山县,依附侄儿一家过活,据说杨婆子带了不少银钱回来,那座两进的宅子,就是杨婆子拿钱买下来的。”

顿了顿,李文山又接了一句,“我已经让赵大去打听这杨婆子在扬州的事了,还有,你上次特意说她是扬州人……”

“你问赵大了?”李夏歪头看着五哥。

“没,我问先生了,先生说,扬州出瘦马。”李文山看着李夏,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

“她不象良家,阿爹的生母,只怕也不是。”李夏看着五哥,神情漠然。

李文山垂下头,看起来十分低落难过,好一会儿,才低低的嗯了一声。

“秦先生的事,你跟阿爹说过了没有?”李夏用手指捅着五哥的肩膀。

“还没!”李文山边说边站起来,将妹妹从桌子上抱下来,“我现在就去,现在正是大好时机!”李夏仰头看着哥哥,笑着不停的点头,哥哥果然还是那个哥哥,对时机还是那么敏锐。

李夏回到后罩房,推门进屋,姐姐李冬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榻上做针线。

“又闹腾五哥去了?”见李夏进来,李冬忙放下手里的针线,站起来拉着她坐下,接过苏叶递上的湿帕子给她擦手。

“没闹腾,我看着五哥写字。”李夏转个身,后背靠在姐姐怀里。

“可不是,没你看着,五哥写不好字。”李冬失笑,在李夏额头温柔点了下,“晚饭的时候,阿爹都说了姐姐喜欢吃酸菜笋丁,你怎么又要说那些话?这样不好,幸好是阿爹,要是别人,人家岂不恼你?”李冬柔声细语的教导李夏,李夏歪头看着她,“那姐姐喜欢吃酸菜笋丁吗?”

“以前喜欢过的,阿爹一直记着。”李冬有几分不自在。

“可是你现在不喜欢,还有,昨天挑衣服料子,洪嬷嬷说你喜欢红色,你就说是,我记得你明明不喜欢红色的。还有今天晚饭前,阿娘说裹粽子,大家都说甜粽子好吃,咸粽子难吃,你也说甜粽子好吃,可是我记你明明最喜欢吃咸粽子的。”

“这些都是小事,何必因为这点小事,让大家不高兴。“李冬被妹妹一件件说的脸色红涨。

“才不是小事呢。”李夏犹豫了下,这些话相对于她的年龄,懂事的有点妖孽了,可是,姐姐今年已经十三了,她再不赶紧把她这样的性子扭过来,以后她的日子,再怎么样都过不好。

“姐姐,你明明喜欢那个,不喜欢这个,人家问你,你偏说喜欢这个,这是说谎。”她尽可能的迂回。

第三十三章 从上往下

李冬哭笑不得,苏叶却很赞成,“我觉得九娘子说得对,这就是说谎。”

“阿娘那么疼姐姐,要是知道姐姐没吃上最喜欢吃的咸棕子,肯定难过的要哭的,我现在就难过的快死了。”李夏接着道。

“六娘子,我觉得九娘子说得对,六娘子这样,这不是体谅别人,这是给老爷太太添堵呢。”苏叶侧身坐到两人旁边。

李夏不停的点头,她真是太喜欢苏叶了!

“还有我,我也很难受,难受的要死!还有五哥,五哥更难受,还有六哥,六哥最难受,大家都心疼姐姐,大家都难受,苏叶也难受,是吧苏叶?”

“九娘子说的对,六娘子,你这脾气得改一改,替别人着想,就站在别人的地步想一想,要是九娘子象六娘子这样,六娘子难受不难受?”

李夏简直要替苏叶鼓掌了,她知道苏叶明理懂事,没想到她现在就这么明白事理了。

李冬脸色有些发白,强笑道:“看你们两个……我知道了。”

李文山敲门进到李县令书房时,李县令一脸的抑郁还没散去。

“今天衙门里不大顺当?”李文山看着阿爹,一脸关切,李县令勉强打点起精神,摇头笑道:“衙门里有两位师爷,能有什么事?是……昨天夜里没睡好。”

李县令胡乱找了个借口搪塞,又赶紧岔开话,“万松书院的古山长和那些先生都是博学之人,离考试也没几天了,你不专心读书,怎么又跑出来了?”

“我就是因为读书的事才来找阿爹的。”李文山笑道:“儿子这几天读书习文,困惑的地方多得很,越看越多,有些地方简直就读不下去了,儿子想,还是得找位先生指导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