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来了。”沈夫人多看了李夏好几眼,“这俩孩子这样好,淘就淘点儿了。我家老大那俩孩子,比她俩还淘,小孩子都这样。”

这根簪子,顺顺当当插上,李夏上了车,掀起车帘子,看着扶沈夫人上了车,踩着上马石坐到马上的董三少爷,满意的叹了口气,放下了车帘子。

……

傍晚,李文山就和陆仪一起,赶往南水门码头,接到金拙言,一路陪着送到驿馆门口,看着金拙言进了驿馆,各自回去。

金拙言是钦差,回到京城,觐见皇上缴还旨意之前,也就能这么接一接。金拙言在驿馆歇了一晚,第二天早早起来,赶往皇城。

天色大亮,金拙言散了早朝,和秦王陆仪等人以目相视打了招呼,跟在翁翁金相身后,往中书过去。

永宁伯府,严夫人带着几个儿媳妇,刚刚听了两三个管事婆子回事,外头门房禀报,徐家舅爷送了十几个人过来,说是徐家老太太送给冬姐儿和阿夏的使唤人。

严夫人听的怔神,急忙请进,徐焕进来,远远站在台阶下,扬声转达了太婆的吩咐,上回见冬姐儿和阿夏身边的使唤人不多,知道伯府有伯府的规矩,可太婆还是心疼难安,就从自己身边,挑了几个妥当人,送来给冬姐儿和阿夏使唤,这些人一应支出用度,都由太婆按月打发人送过来。

第二百九十章 要惹你去

严夫人听到一半,就淡定平和了。

阿夏和冬姐儿身边各只有两个丫头,刚出了正月,她就提出了要挑人给两人使唤的事,两人都回了,说不急,嗯,怪不得不急,人在这儿呢。

严夫人客气热情的谢了霍老太太和徐焕,又让人拿了几包新茶和新鲜吃食,让徐焕带回去给老太太尝尝鲜,再吩咐婆子,徐舅爷带来的十几个人,不必带来给她看,直接带去明安院,交给三太太安置。

严夫人回到议事堂,当天的事儿刚理了一半,姚老夫人就打发人来传话,请严夫人过去一趟,老夫人有事找她。

严夫人冷着张脸,慢慢啜完了一杯茶,才站起来,吩咐三个儿媳妇接着处理余下的家务,自己带着蔓青,不紧不慢的往荣萱堂过去。

姚老夫人一张脸阴沉的能滴出水,冷冷盯着不紧不慢进来的严夫人,看着她曲膝见了礼请了安,再盯着她看了半天,才冷声问道:“听说人家又上门打到你脸上了?”

“母亲这话,媳妇儿没听懂。”严夫人微微欠身,声气平和。

“听不懂?你这么个有眼色的聪明人,这话都听不懂了?”姚老夫人一脸讥笑,“你主持中馈几十年了,这府里,这会儿连使唤人也用不上了?还得人家送人给你使唤?一应用度还得人家支应,这府里,什么时候穷酸成这样儿了?我怎么不知道?”

“母亲这话,媳妇儿更听不懂了。”严夫人直视着姚老夫人,“刚才也就是徐家老祖宗打发徐家舅舅送了几个人过来,长辈心疼晚辈,怕身边人侍候不周,打发信得过的下人到晚辈身边侍候,这不是常理儿么?母亲不也打发过人到大哥儿身边侍候?就是老爷,成了亲之后,母亲不放心,不也时常打发人到老爷身边侍候?”

“你跟我讲这个刁理儿。”姚老夫人冷笑连连,“你这个家理的不怎么样,这脸皮倒是厚的吓人了,你跟我说说,这京城,哪家长辈隔府送人使唤了?我替你要脸,你自己倒是不要脸。”

“是我见识浅。”严夫人欠身认错,声音里听不出半丝怒气,她早懒得跟她生气了,“老祖宗既然说没有,那必定是没有的,请老祖宗示下,这事儿,怎么处置才好?”

“这样的事儿,你还要问我?”姚老夫人上身微微前倾,怒目严夫人,“这样的事儿,还用问?这永宁伯府里,有的是使唤人,容不得她伸手进来!”

“请老祖宗示下,倒不是这样的事儿还用得着请老祖宗示下,是因为徐家那位亲家祖宗,媳妇儿害怕,至少媳妇儿是不敢惹的,只好请老祖宗出面,把这打脸的事,再打回去。”严夫人看着姚老夫人,似笑非笑。

姚老夫人紧紧抿着嘴,怒目着严夫人,胸口不停的起伏,突然抓起炕几上的杯子,扬手用力砸向严夫人,严夫人急忙闪身避过,杯子里的茶水扬洒了一路,杯子落在地上,砸的粉碎。

严夫人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姚老夫人,“老祖宗,惹不起的人,就退一步,放一放,何苦把自己逼进绝地里呢。

徐家老祖宗,我是不敢招惹,老祖宗要是敢,老祖宗自己去。小三房,我也不敢招惹,老祖宗要是敢,老祖宗自己去。

凡事,老祖宗也要多想一想,老祖宗要把冬姐儿送到蛮荒之地和亲,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吧?和亲这事,已经作罢了。江家的茶叶,老祖宗喝出味儿没有?

老祖宗不为儿孙,也要想想自己,老祖宗要是有个好歹,老爷,二老爷,和三老爷这痛不欲生得痛上两三年,可孙儿们,毕竟隔了一层了。”

“她敢怎么样?”姚老夫人猛的往前一扑,“他们敢怎么样?她敢到礼部,我就不敢了?这不孝的状子,我看哪个受得起!”

“老祖宗说的极是,老祖宗请自便,媳妇儿不敢多打扰老祖宗,媳妇儿告退了。”严夫人一个字不想再多说,曲膝退后,转身走了。

李夏得了信儿,几步转到明安院,站在廊下,先看着站了满院子的小丫头们,挨个看了一遍,才进了上房。

上房里,霍老太太身边得用的管事婆子单嬷嬷正和徐太太说着话儿,见李夏进来,急忙站起来见礼,“给九娘子请安,九娘子今天这一身真是好看。”

“单嬷嬷好,单嬷嬷今天这一身也好看的很。”李夏忙还了半礼,语笑盈盈的回夸了一句。

单嬷嬷笑个不停,“怪不得我们老太太一提起九姐儿,眼睛都是弯着的。老太太让跟九娘子禀一声,九娘子要的那些东西,她已经打发人去找了,说是不好找,让九娘子耐心等一等。”

“不急,谢谢太外婆,谢谢单嬷嬷。”李夏紧挨徐太太坐下笑道。

“听说九姐儿昨儿个又淘气了?”洪嬷嬷接过丫头递上来的茶,递给李夏。

“没有!”李夏拖长声音坚定的否认,“姐姐来了,不信你问姐姐。”

“你把屋顶拆了,你姐姐都得替你掩饰说:她正想晒晒房子!”洪嬷嬷不客气的堵了李夏一句,单嬷嬷噗一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迎着李冬曲膝见礼,“恭喜六娘子。”

李冬忙还了半礼,一张脸上绯红一片。

“太外婆看过董家哥哥没有?”李夏一根眉毛飞起,看着单嬷嬷问道。

单嬷嬷笑个不停,“怎么没看,昨天得了信儿,急的坐不住,打听着董家少爷在什么枫院的会文,急急忙忙就去了,给掌柜塞了这么大一块银子,硬是挤了个雅间出来,你太外婆就趴在雅间门上,隔着门缝看了小半个时辰。”

李夏听的哈哈大笑,李冬一张脸涨的通红,想笑又不好意思笑,苏叶笑的手里的托盘乱抖,托盘里的茶水全洒出来了。

徐太太一脸的无语无奈又想笑,洪嬷嬷一边笑一边和单嬷嬷道:“老太太还是年青时候的脾气。”

“可不是。”单嬷嬷看着李夏笑声停了,才接着道:“老太太说,一共二十四个丫头,说是让太太先挑几个,余下的给六娘子和九娘子,老太太还说,”单嬷嬷看向李夏,“这些丫头里,有几个不怎么驯服的,让九娘子挑出来用。”

第二百九十一章 她很忙的

“哪几个?”李夏眉梢微扬。

“我出来得急,竟然忘了问了,想着九娘子必定挑得出来,怕耽误了时辰,就没再回去问老太太。”单嬷嬷笑眯眯看着李夏。

李夏斜着她,哈了一声,转头看向李冬,“姐姐先挑吧,让苏叶和姐姐一起挑。”

“我不少人用,让你姐姐多挑几个,她陪嫁的人还缺得多呢。”徐太太嘱咐了一句。

李夏答应了,拉着姐姐出来,单嬷嬷,洪嬷嬷和苏叶跟在后面出了上房。

走近台阶,李夏松开姐姐,往后退了半步,回头示意苏叶上前,自己又退了半步,站在廊下阴影中,仔细打量着站了满院子的小丫头们。

单嬷嬷出了上房门就垂手站住了,洪嬷嬷往前走了一步,犹豫了下,也站住了。

李冬走到最前,挨台阶沿站住,看了一遍,回头看向李夏,“还是你先挑吧,我觉得都挺好。”

“姐姐先挑,规矩不能错了。”李夏一脸的严肃认真。

苏叶噗一声笑出来,李冬跟着笑起来,边笑边轻轻拍了下苏叶,苏叶一边笑一边看着李夏打趣道:“九娘子也讲起规矩了,真是难得。这一回,姑娘无论如何都得先挑,咱们九娘子难得规矩一回,姑娘可不能辜负了。”

李冬一边笑一边往前下了一级台阶,仔细的挨个打量起来。

李夏瞄着姐姐的目光,随着姐姐的目光,一个个看着垂手侍立,都是一模一样打扮,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分别的小丫头们。

李冬挨个看了一遍,指了几个,一个个细问起来,叫什么,多大了,哪里人,怎么个来历,一边问一边挑。

李夏看了三四个,暗暗松了口气,姐姐也就是性子太好,太能吃亏,别的,可是哪儿都不差。

李夏不多理会姐姐这边,开始挨个打量小丫头们。

李冬挑了五六个,看着李夏笑道:“你挑几个吧,让我歇一歇,喘口气。”

“好。”李夏爽快的答应一声,往前两步,站在台阶边上,看着众小丫头吩咐:“你们一个一个走到我这里,说说叫什么,今年多大了,识不识字,会做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就这些,好了,开始吧。”

站在后排的,和头一排中间的小丫头们还好,依旧规规矩矩垂手站着,第一排的两头的两个丫头,一个低着头出前曲膝答话,另一个却瞄向低头出前的小丫头,见她往前,立刻垂下了头。

第一个小丫头答好了话,垂手正要退回队伍,李夏点了点旁边:“站到这边吧。”

小丫头抬起头时,李夏的手指已经点完了,不再理她,第二个小丫头已经上前一步回话了。

第一个小丫头顿时紧张了,急忙看向单嬷嬷,单嬷嬷没看她,小丫头再看向李夏,又飞快的四下看了眼,急的脸色都有些变了。

第二个小丫头上前一步时,脚步微斜,不易觉察的往旁边推了下第一个小丫头,第一个小丫头下意识的往旁边让了半步,听第二个小丫头已经开始回话,更着急了,李冬怜惜的看着她,往旁边指了指。

第二个小丫头答完话,稍稍抬头看着李夏,李夏手指点了点,“你站到那边。”

第二个小丫头应了句是,转身走到队伍另一面,面对队伍垂手站定,第一个小丫头瞄着第二个小丫头,赶紧和她一样,面对队伍垂手站定。

后面的小丫头挨个上前答话,李夏几乎是一言不发,只是听完了往东指一个,往西指一个。

也就一盅茶的功夫,院子里的小丫头,就东一堆西一堆分成了两堆,李夏指着西边一堆四个丫头,回头看着单嬷嬷,“我先挑这四个,余下的,等姐姐和阿娘挑好了,都给我吧。”

单嬷嬷笑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九娘子这眼力可真是没话说。”

“阿夏净挑有主意的。”李冬一直看着,忍不住笑道。

单嬷嬷转头看向李冬,“六娘子这眼力也没话说。”

李夏挑了四个,李冬将余下的丫头,挑了四个给徐太太,指了六个给李夏,自己留了十个,带回各自院子里。

……

严夫人没回议事堂,直接回到自己院里,端坐在南窗下的炕上,隔着大开的窗户,看着院子里盛开的山茶,一肚皮闷气。

刚喝了一杯茶,闷气还没开始散,孙忠媳妇禀报了进来,见了礼,瞄了眼左右,见只有蔓青在屋里侍候,上前半步,低声禀报道:“夫人,刚刚老夫人身边的胡婆子来说闲话,说夫人刚走,老夫人就打发人把二老爷叫过去了,让二老爷给大老爷写信,好好说说夫人不孝的事,说是一定要大老爷拿个章程出来。”

严夫人紧紧抿着嘴,片刻,冷笑一声,示意蔓青拿了两个小银锞过来,吩咐孙忠媳妇,“拿给胡婆子,就说是我赏她的。”

孙忠媳妇答应一声,拿了银锞子垂手退出,蔓青上前给严夫人换了茶,低低劝道:“夫人别往心里去,大老爷是知道夫人的,也知道老夫人。”

“我不是往心里去,也不担心你们大老爷,我是……”严夫人的话戛然止住,她是怕她把小三房惹急了眼,惹到不可收拾!

……

下午的课上,郭胜和李夏把上房让出来,让李文岚象正式考试那样,写一篇经论,一篇文章,一首诗,不过考试要一整天,这会儿,郭胜只给了李文岚一个半时辰。

李夏那张桌子搬到了院子里的银杏树下,郭胜站在旁边,瞄着上房里的李文岚,和李夏低低说着话儿。

“……老太爷交往的人不多,除了几个清客闲人,也就是几家伯府,也没见他有什么爱好,平时也就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人家放生他也放生,人家赏春他也赏春,实在闲了,就去听听小曲儿。”

关于永宁伯府这位老太爷,郭胜觉得简直没一句话能说,这么乏味的人,他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人,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李夏抬头看了眼郭胜,郭胜微微颔首代替欠身,以示恭敬,“盯了这几天,富贵说,一想到这位老太爷,他就呵欠连天。”

“喜欢听谁唱的小曲儿?”

“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他习惯去翠云楼,我觉得,也就是去习惯了。”

李老太爷在翠云楼听小曲儿时,他特意过去看过两趟,李老太爷听小曲儿时那幅样子,跟他平时过日子一样,就是没滋没味四个字。

“嗯,老夫人那边呢。”李夏对这位翁翁知道的真不算多,她只知道当年在他眼里,她和姐姐,还有五哥,就是三坨令人恶心到不能再恶心的东西。

“有点儿眉目了。”郭胜立刻振作了不少,“老夫人身边有一个姓胡的婆子,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府里的庄头,小儿子叫二贵,今年十七,极得胡婆子夫妻疼爱,心头肉掌中珠,说是一直生病身体不好,从来没领过差使,每天就是鬼混到处玩儿。这个二贵,和东大直街上的帽店孙家的二媳妇,勾搭在一起了。”

李夏知道这个胡婆子,最会梳头,是那位老夫人身边说得上话,也很得她信任的人。

“能用吗?”

“能,孙家老二没了小十年了,这个二媳妇当年要殉夫,差点一头碰死,很有几分贞洁名声,二贵是跟孙二媳妇那个独养儿子一起玩耍,才入了巷的,这事儿闹出来就是大丑闻,搭进几条性命都是常事儿。”

李夏嗯了一声,“就用这个胡婆子吧,越快越好。”

郭胜应了句是,迟疑了下,低声问道:“请姑娘指点,姑娘用这胡婆子?怎么用?”

“老夫人太闲了,让胡婆子跟她说说,老太爷在外面风流快活得很,最爱小曲儿唱得好的小美人儿,怜香惜玉什么的,怎么香艳怎么说。”

小美人儿和香艳几个字从李夏嘴里说出来,没有一丝香艳味儿,倒听的郭胜一身鸡皮疙瘩。

“姑娘,这个……”郭胜闷了片刻,鼓起勇气道:“世人讲究一个孝字,姑娘身在世间,这个……孝这个,这个规矩,这个……”

总得守点儿规矩吧。

“孝字怎么了?规矩怎么了?”李夏抬头看向郭胜,“那些太祖们,在世人眼里嘴里,不都是最英明神武最圣明的么。”

郭胜眼睛瞪大又赶紧收回去,连眨了好几眨,嗯,姑娘圣明!

“在下懂了,姑娘放心。”郭胜说完,咳了一声,喉咙稍稍松驰些,才接着道:“陆将军问了五爷和姑娘见江公子的事,听他那意思,是要我提醒五爷……五爷和姑娘,跟江公子不宜多来往。”

“嗯。”李夏随口嗯了一声。

郭胜听出李夏这一声嗯里的浑不在意,一直纠结在他心头的疑惑又涌上来,郭胜下意识的左右瞄了眼,压低声音道:“王爷,江公子,还有几位皇子,未来,姑娘的打算?有什么打算?在下不敢妄窥姑娘的意旨,只是,姑娘若是能指点一二,在下心里有数,行事说话,也能稳妥些。”

李夏抬头看向郭胜,片刻,垂下头,“你想的太多了。”

郭胜呆了呆,他想的太多了,这是什么意思?

片刻,郭胜咽了口口水,接着道:“陆将军说,好好打一仗,夺回两座关的事,朝廷已经议定了。统兵之帅,这几天大约就要定下来,陆将军说,和贺将军比,关将军诸多不如,只怕要点贺将军为主帅。姑娘说过,关将军才是最佳之选。”

“贺武也不算差,不是大事。”李夏笔尖流畅,“如今建国不到百年,正是国运昌盛之时,一场小战而已。”

这会儿的北边,刚刚经历过将近十年的权力争战,整个部族疲惫成了强弩之末,夺下两座关,余力已经用尽,那对大头领夫妻正急切的要用这点子胜利,把还没能紧紧拢在手心里的诸部族笼络起来……

可这一回,没有了和亲,没有了之后十年,北边蛮族休养生息的时间和机会,朝廷也不是经历了之后十年惨烈的争位绞杀、四分五裂的朝廷。

现在的朝廷和那位乙辛大头领,如同上一回的那个休养生息了十年,将各个部族紧紧握在手心里,如臂使指的乙辛大头领,和当年的她。

上一回,她艰难成那样,照样看到了她乙辛的人头,这一回,有什么好多理会的?

这会儿,她想做的,是看一看从前心仪而不能得见的人事和物,比如江延世,从前她只在那个晚上远远望了一眼,之后十来年,她听古玉衍说过无数次江延世,江延世的人,江延世的画,江延世的那管笛子,江延世的才能谋略,江延世的风华绝代……

这一回,她见了江延世的人,还没见过他的画,他的笛声……

除了江延世,还有龙津桥的夜市,贡院放榜的盛况,奇货聚集的马行街,快活林纵马追逐的轻狂少年,华严庵尼姑们的素斋,崔府君庙会,重阳夜登独乐岗……

无数的繁华热闹,她很忙。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一对好朋友

金拙言面见皇上,出来去见金相,详细禀报了,又进宫见了太后,再到枢密院禀报,再到吏部交还钦差印信等一应物什,到兵部销了差使,忙了整整一天,临近傍晚,才进了秦王府。

金拙言进到秦王府那间书房院子时,秦王正站在上房门口,手里转着折扇,一幅悠闲模样,金拙言转过垂花门内那座巨大屏风,看到秦王,笑意从眼底往外流溢,径直穿过院子,大步过去。

秦王看着他大步过来,手里的折扇愉快的转了几圈,丢给内侍,迎上几步。

两人站在廊下,看着彼此,同时笑起来,秦王命人赶紧摆饭上来,示意金拙言进屋,“你忙了一整天,先吃饭,吃好饭咱们再好好说话。”

两人对坐吃了饭,小厮沏了茶送上来,垂手退出。

“这一趟都还好?你瘦了不少。”秦王再次打量金拙言。

“还算顺当,原本咱们的打算是清理五路驻军,只清了三处。”金拙言声调里透着遗憾,秦王低低嗯了一声,他们当初想的简单了。

“虽说只清了三处,这一趟,还是比咱们预想的收获好。”金拙言前后动了动肩膀,松泛着身体和心情,舒服的往后靠在靠枕上,“一是运河和胡磐石,胡磐石是个人才,看似粗豪,其实心眼多的很,小心眼也很多,心里极其有数,光这一条运河,这一趟就足够了。”

秦王也露出笑容,点头笑道:“阿凤也这么说,运河是大事。这个胡磐石唯郭胜马首是瞻,郭胜到京城这两三个月,和阿凤时常往来说话,阿凤说他很不简单。”

“嗯,这是咱们的福运。”说到福运,金拙言眼底闪过丝黯淡,“接了你的信,我就找胡磐石,递话要见霍二爷。”

金拙言顿住话,看着秦王,笑容中带着几分惊叹佩服,“这个郭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的霍连城,除了霍连城,也不知道他手里搭的还有哪几条线。

高邮军丢的那几船军械,是郭胜指使胡磐石偷走的,我到高邮那天,郭胜找到我,实话直说,他就胡磐石那点子人手,运河里打打架还行,到了海上就不够看,柏景宁遇险那回,他是从霍连城手里借了两船人,办成的大事,他当时许了十万银子。”

金拙言一幅说不清什么表情,秦王眼睛微瞪,“十万?”

“他说他反正是一文钱没有,就十万八万随便许,反正许多少都是没钱。”金拙言摊着手,秦王失笑出声,“这个……胆大包天!”

“也无法无天,他说没想到柏景宁福运好,真冲过了那一关,他也没死,事成了人没死,麻烦就来了,这许下的银子得还。正巧碰到高邮军倒卖军需,他就打上了黑吃黑的主意,跟我说,这五船军械,说什么也得留个一船两船让他还债,要不然,就让我给他十万银子。”

秦王哭笑不得,金拙言也笑,“霍连城这一支,劣迹最少,自从柏景宁到福建之后,几次遭遇,都是远远避开,我就答应了,留了两船军械,给他还债。这事没敢写信,这两船军械,帐上是糊弄过去的。”

“嗯。”秦王低低应了一声,这两船军械的事,郭胜刚到京城,头一回见陆仪,就告诉陆仪了。

“两船军械是经胡磐石的手送到霍连城手里的,头天午时前后,我让胡磐石捎的信,隔天一大早,外头就有人递帖子请见,落了徐连城的名字,我就让人请进来了,霍连城一件青布长衫,象个冬烘先生,就那么背着手悠悠闲闲的走进来了,后头跟了个五大三粗的长随,那个长随,是大当家邱贺。”

秦王听呆了,“就这么,进了你的衙门?”

“嗯。”金拙言看着秦王,眼里亮光闪动,“出门一趟,真是极长见识,江湖之中,人才辈出。邱贺年纪不大,四十出头,那样子很象胡磐石,看似粗笨,有几分傻气,其实精明之极,霍连城坐着,他就一直垂手站在旁边,一脸憨笑。霍连城中过秀才,学问极好,也很有见识,这两个人,都是不顾一切的赌徒。”

金拙言顿住话,看着秦王,“霍连城的意思,他们只认人,只认王爷,只听命效力于王爷一人,愿为王爷倾尽身家性命。”

秦王脸上的笑容敛去,直视着金拙言,金拙言迎着他的目光,“我替你应下了。”片刻,秦王移开目光,低而沉厚的嗯了一声。

已经到这一步了,只有前路没有其它。

“北边的战事,已经定下来了。”两人沉默半晌,秦王先开了口,转开了话题,“太子本来就署理户部,这一趟战事,钱粮调度,由太子统总,除钱粮外,各种兵将调度,军械马匹,由我统理。”

“领兵之人呢?”金拙言皱眉问道。

“还没定下来,阿凤说,郭胜认定北方那位大头领,就是那个叫乙辛的女人,说乙辛夫妻能够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当上这个大头领,一个与众不同是占定了的,既然与众不同,熟悉蛮族,年纪又大了的贺武,就不如关铨合适。”

“大头领真要是乙辛,这话说的极有道理。”顿了顿,金拙言皱眉看着秦王,“我在高邮时,写信说到北边风调雨顺,大头领更替的事,就是郭胜的提醒,他说是从运河上往北边跑生意的商人嘴里听到的,我怀疑他在北边也有一条两条线,他这话,只怕不是凭空猜测。”

“这个人,阿凤想让人盯死,盯出他的底细,我没让他盯,这样的江湖异人,拘是拘不住的。”秦王低声道。

“嗯,这是个无牵无挂,无拘无束,无法无天,肆无忌惮的人。”

“阿凤也这么说,可我总觉得,他有牵挂,身上牵的有根绳,只是不知道牵在哪里。”秦王声音低的几不可闻,“阿娘有句话,人活在世上,很艰难,总得靠点什么支撑着,才能走下去。郭胜必定有他的支撑,只是,我们还没看到。”

金拙言看着秦王,片刻,移开目光,低低嗯了一声。

第二百九十三章 祖孙

金拙言回到长沙王府,已经是人定时分,金相身边的老仆张喜安从二门内小门房里迎出来,“世子爷,相爷吩咐老奴在这儿等世子爷,说世子爷要是亥正之前能回来,就请世子爷过去说说话儿。”

金拙言瞄了眼屋角的滴漏,翁翁亥正两刻歇息,这会儿还早。

金相那间正院里,灯光温暖,闵老夫人站在上房门口,迎着紧几步上前见礼的孙子,拉起来仔细看了看,轻轻拍了拍金拙言的胳膊,往西厢指了指,“你翁翁等你呢,去吧,我让人拿碗酥酪给你吃,你瘦了不少。”

“没瘦多少,晒得黑,看着瘦,太婆别担心,明早儿我和太婆一起吃早饭。”金拙言笑答了几句,退后一步,进了西厢。

金相一件半旧家常长衫,没系腰带,坐在把舒适的圈椅上,看着掀帘进来的孙子,指了指旁边一把圈椅,“你是瘦了不少,坐吧,岩哥儿怎么样?还好吧?”

“好。”金拙言挪了挪那把圈椅,离翁翁近些,笑容里流露出几分依赖,金相看着他,笑起来。

“你说有事要跟翁翁说?是岩哥儿的事?”金相这首相做了二十来年,常年累月的繁忙之下,就是这会儿和孙子聊天,也是直入正题。

“嗯,到京城前两天,他来找我。”金拙言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神情凝重的看着翁翁。

金相上身一下子直了起来,“他?”

“嗯,他说,王爷的命数还在,杭州之行,没用!”金拙言咬着牙。

金相冲他摆手,“去杭州城之前,他就说过,是有一线希冀,你接着说。”

“是。”金拙言深吸了口气,“他说,让王爷和李家姑娘定亲,说,和杭州城之行一样,一线机会,只有一丝……”金拙言声音低落下去,透出无尽的悲伤,“翁翁,这命数,真有命数吗?”

“前朝仁宗时,周家出过一个出家的皇子……”金相看着孙子,金拙言脱口道:“唯心大师?”

“嗯,大师后来离开福音寺,周游天下时,收了一个徒弟。那年他来说命数时,是跟他师父一起来的,那位师父,说是承自唯心大师,这命数,是那位师父批出来的。那位师父不是寻常人,他的话,我信。”

金相声调沉重,金拙言上身慢慢挺直,好半天,又萎落下去,“翁翁,只有一线……”

“有一线,就是缝隙,就有了机会,有一线就好,李家那位姑娘,今年多大了?”

“十一。”金拙言低低答道。

“太小了。”金相皱起了眉,“岩哥儿今年已经十九了,你姑婆看中了魏家姑娘。”

“看定了吗?”金拙言露出几分焦急。

“还没拿定主意,不要急。”金相声音温和,欠身伸手,在金拙言手背上轻轻拍了下,“再急的事,都不能急,心一急,方寸就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