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醉,一夜也醒了,多谢太外婆,太外婆你太好了!天底下的外婆太外婆中间,太外婆你最最好!”李文楠得了许可,奉承话儿一堆一堆捧出来。

霍老太太大笑,徐焕走在最前,一边走一边笑,这个楠姐儿,有她在,比一台大戏还热闹。

霍老太太定下的赏月位置高远敞亮,席面已经摆好,见众人进来,两个酒娘取了酒出来,请了示下,加了少许冰糖,温起了酒。旁边几个乐伎按琴抚笛,乐声悠悠扬扬。

京城的规矩,中秋有两件大事是一定要做的,一是尝新酒,二是听曲子。

徐焕酒量浅,喝了一两杯,就不敢再喝,霍老太太酒量极好,李夏姐妹几个,敬一杯,她就喝一杯,李冬酒量竟然不错,被李文楠拉着连喝了五六杯,又敬了霍老太太几杯,竟然还没醉倒。

李夏酒量也不差,见霍老太太来者不拒,她这酒上就存了心,李文楠酒量一般,酒品极好,最先倒下了。

霍老太太搂着醉的只顾笑个不停的李文楠,吩咐撤下酒,换了醒酒汤上来,慢慢抿着听了一会儿曲子,夜风渐凉,就起身往回走。

婆子叫了软轿过来,抬了醉倒的李文楠和脚步不稳的李冬,霍老太太不愿意坐轿子,牵着李夏,跟在轿子后面,一边走,一边赏着月说着话儿。

走到一半,李夏一眼瞥见江延世的小厮枫叶站在路边,冲她招了下手,又招了下手。

李夏急忙回头看向霍老太太,霍老太太的目光从枫叶身上移回,看向李夏,“是哪家的?”

“江公子的小厮。”李夏又扫了眼枫叶。

“要是去,得让单嬷嬷陪着。”霍老太太看着前面,语调淡淡。

“好。”李夏松开霍老太太,招手叫了端砚,霍老太太示意单嬷嬷跟着,往旁边几步,枫叶急忙迎上来。

“什么事?”李夏站定,等枫叶过来,微笑问道。

“我们爷说,他欠了姑娘一曲笛子,今天中秋,正好应景还了这债,我们爷就在旁边,不过几十步,是块清静地方。”枫叶忙陪笑道。

李夏看着单嬷嬷,犹豫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示意枫叶带路。

果然不过几十步,就看到江延世一件雪白长衫,手里转着管玉竹笛,站在月光下,连人带笛子,仿佛都发着光。

看到李夏,江延世笑容如姣姣天上月,急步迎上来。

第三百二十八章 天上人间

李夏站住,赞叹无比的看着江延世走近,轻轻叹了口气,低低道:“月华似水,公子如玉。”

江延世一个怔神,随即笑的弯下腰,顺势冲李夏揖了一礼,“姑娘真是……”江延世直起上身,脸上的笑容浓的化不开,侧身往前让着李夏。

“咱们往这边,独乐冈后山赏月更好,又十分清静,就是,”江延世顿了顿,再次欠身,“要多走几步路,姑娘要是……”江延世指了指旁边一顶青竹小轿。

“这么好的月色,走走吧。”李夏背着手,侧头看着江延世,多么难得的月色,坐轿子有些煞风景了。

江延世笑起来,迎上李夏的目光,片刻避开,抬手轻拍着额头,笑个不停。

她肆无忌惮成这样,他竟然觉得……如此美妙。

“前一阵子,听说你受了伤,我很担心。”两人并肩走了一段,江延世开口道,声音听起来隐隐有几分硬涩。

“嗯,看热闹凑的太近了些。”李夏看了眼江延世。

江延世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点头,“看热闹这事,不凑近了,看不清楚,也看的不热闹,凑近了,”江延世侧头看向李夏,“说是伤了半边脸?哪半边?”

李夏微微蹙眉,“好象……忘了,不疼的时候,就忘了哪边了。”

江延世纵声笑起来,“阿夏,你这个,算好了伤疤忘了痛吗?看这样子,下次有热闹,还是要照看不误了?”

李夏一边笑一边点头,“我觉得是,只是,下次再看热闹,不能凑的这么近了,实在太痛了。”

江延世一边笑一边摇头一边叹气,“阿夏,你这脾气……真好,以后若有机会,我陪你看热闹,一定让你好好看了热闹,又不会伤着。”

“你要是陪着,那不是看热闹,那是热闹。”李夏侧头看了眼江延世,“我听七姐姐说,有一年上元节,江公子沿街巡查,看江公子的人,把御街都堵满了?”

“哪有的事!”江延世矢口否认,连声唉唉,“阿夏,你不要听人乱说,没有……”

“真没有啊?”李夏拖长声音,打断了江延世的话。

“好好,是我错了,那是我头一年领督办巡查上元节烟花这桩差使,大意了,在御街上有人扔花,我顺手接住……后来,就乱了套了。”江延世一脸的无奈。

李夏笑个不停,“真是可惜,这么热闹的事,我竟然没看到。”

“阿夏。”江延世叹着气,带着一脸无奈的笑,看着李夏,“你要是真想看,明年上元节,我带着你,一点热闹也不让你错过。”

“那可不行,我不是说了,跟着你,哪是看热闹,是被人家看热闹才对,我还是和七姐姐一起,站在街边看热闹最好。”李夏笑着摆手。

“那等你七姐姐出嫁了,我来陪你看热闹。”江延世侧头看着李夏,语调轻快随意,神情却十分郑重。

李夏笑着别过头,没答这句话。

“我从小跟着阿娘住在四明山的庄子里,头一回看热闹,是到明州城里考童试,考完出来,正赶上一家酒楼开业,请了明州城里几乎所有的红伎歌舞造势,我凑上去看热闹,结果,也是凑的太近,跟人打了一架。”

江延世几乎立刻转了话题。

“打赢了没有?”李夏扬眉笑问道。

“输了,被人家打的很惨,不止半边脸,从头到脚都是伤。”

“那后来呢?你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李夏追问道。

“我们明州民风算得上彪悍,有一条规矩,约定的生死之搏,那就生死自负,第二天我在文庙门口堵到他,向他挑以生死之搏,他答应了。”

江延世突然往前跑了一步,跳起来,从路边斜伸出来的桂花树上,折下一枝桂花,闻了闻,递给李夏,“山里的桂花,香味儿格外好。”

李夏接过,仰头看着江延世,“你把他杀了?他是你的仇人,还是你家仇人?”

“怎么这么说?”江延世睁大眼睛看着李夏,满眼满脸的期待。

李夏斜着他,嘴角往下撇,“在明州啊,敢跟你打架的……也姓江吗?”李夏说到一半,突然问了句。

江延世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冲李夏长揖到底,“姑娘之聪慧,在下……咳,佩服的很。是。”江延世站直,背起手,看起来十分自得,“是我异母兄长,被我杀了,我回到山上隔天,祖父就亲自到山庄里,接了我和阿娘,到了京城。”

李夏有几分怔忡。

江延世的家世,她知道的不多。

江延世的父亲江会贤是个由着性子,却没什么大本事的人,有个青梅竹马,海商出身,家里脱籍还没过三代,江家自然不会让他这个长房嫡长娶这样人家的女子回来,给他定了明州书香大家魏家的姑娘,就是江延世的母亲。

刚定下亲事,江会贤就一声不响把青梅竹马杨氏接到了家里,把生米做成熟饭,纳了杨氏。

魏氏听说性子极傲,定了亲,拖了四五年,才嫁进江家,不过一个来月,就从江家大宅,搬进了江家在四明山上的庄子里,江延世是在四明山上出生,在四明山上长大的。

他还有个异母兄长,这个,她没听说过。江延世的过往,她知道的不多。

“唉。”李夏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江延世低头看向李夏。

“你阿娘带你住到山里,退避三舍,你那个时候,还小,肯定还肯听你阿娘的话,能打起来,肯定不是你挑事,嗯……”李夏侧着头,斜往上看着江延世,“照你的脾气么,大约他在你面前摆长兄的谱了,挺蠢的,能教出这样的儿子,生母可想而知,怪不得你阿娘避到山里,是挺烦人的。”

江延世高高挑着眉毛,笑个不停,“阿夏,我真是,佩服得很。只是,我现在也听阿娘的话。”

“真的?”李夏脚步顿住了,惊讶无比。

江延世抬手扶额,“阿夏你不要这样,我是说,阿娘要是说的对,我肯定是听的。那你呢?你阿娘的话,你听不听?”

“当然听啦,我跟你可不一样。”李夏甩了几下胳膊,“阿娘说天热也不能多吃冰,我就不吃了,阿娘不能贪凉,冰盆要少放,我就少放了,阿娘说什么我都听的。”

“那你阿娘除了不能多吃冰,不要贪凉,还说过别的没有?”

“别的?别的还有什么?”李夏笑眯眯斜着他。

“比如,让你在家学针线厨艺,足不出户?”

“阿娘自己都不擅针线,厨艺也不好。我们小三房,说起来是伯府出身,其实跟市井之家差不多。

当初我们在太原府时,住在府学旁边,对门是镖师家,左领是张大仙家,张大仙的老娘,可凶了,我不记得了,五哥说,张大仙老娘隔三岔五翻墙过来偷我们家种的菜,有一回,刚翻到一半,撞上了钟嬷嬷,张大仙他娘就骑在墙上,和钟嬷嬷对骂,五哥说,足足骂了两个时辰,没停过。”

李夏连说带笑,江延世听的先是瞪大了眼睛,慢慢垂下了头,看着笑声飞扬的李夏,心里酸楚难忍。

她受过的苦,他听的如刀割心,自今日往后,他要将她托在手心里,细细的呵护。

“……我阿娘除了柴米油盐,别的都不懂,我也是。”李夏看向有怔怔看着她出神的江延世,最后几句话,说的很慢。

“前面到了。”江延世迎上李夏的目光,象是受到了惊吓,急忙指着前面道。

前面一间算得上阔大的四角亭,亭子前面,一片平坦突伸出去。

亭子后面是山,前面空远广阔,圆圆的月亮挂在亭子前,清泠的月光洒落满地,微风穿过林木。

李夏跟在江延世后面,穿过亭子,前面一片平坦正中,铺着厚厚的白色毡毯,李夏走到毡毯中间,坐了下来。

江延世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坐在毡毯中间的李夏,呆了片刻,又往后退了一步,欠身笑道:“想听什么?”

“都行。”李夏仰头看着和天上圆月相辉映的江延世,一阵酸涩涌上,心慢慢抽紧,疼痛起来。

江延世微微垂头,举起笛子放到唇边,一缕乐音如微风,穿过林木,欢快中带着骄傲不羁,飞扬而上,卷裹着月光,铺洒满地,片刻安静,又直飞往上,冲入云霄,片刻之间,遍游五湖四海,婉转而落,归于微风月光中。

江延世放下笛子,看着端坐在毡毯正中,直直看着他的李夏,下意识的避开目光,心里竟生出几分羞涩之意,轻轻咳了一声,“还要听吗?”

“啊。”李夏恍过神,这一曲已经够了,她得回去了。

“该回去了。”李夏站起来,向江延世深深曲膝,“人世间的美好,都在公子这一支曲子里。李夏谢公子赏曲。”

“姑娘客气了,姑娘想听,在下这一管笛子,只听姑娘吩咐。”江延世赶紧长揖还礼。

李夏站直,笑看着他,“晚了,该回去了。”

“嗯。”江延世低应了一声,和李夏并肩,穿过亭子,沿着来路,往山下走。

走没多完,江延世远远看到背着手四下张望的徐焕,顿住,低声笑道:“是你舅舅,去吧。我看着你。”

李夏嗯了一声,迎着徐焕过去。

江延世看着李夏走到徐焕面前,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越走越远,站了好一会儿,才转上另一条路,回去城里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倒霉的阮十七

第二天是李文岚考试出场的日子,这一场出来,秋闱就考完了,李夏等人要去接李文岚出场,一大早,就收拾好出来,往山下走。

刚走出几十步,隔没多远的一个院子里,阮十七打着呵欠出来,一眼先看到了李夏。

李夏也看到了他,弯眼笑起来。

徐焕也看到阮十七了,硬着头皮上前见礼,“十七爷早,真是巧。”

“不能算巧。”阮十七片刻意外之后,一脸的笑容无可挑剔,“今儿个,只怕京城一半的人,都在这独乐冈。给老太太请安。”说着,冲霍老太太拱手长揖下去。

“不敢当。”霍老太太欠身,徐焕在旁边替霍老太太答了半礼。

“常听阮家姐儿说起你,”霍老太太一边往前走,一边和阮十七攀话,“一说起她十七叔,那孩子眉眼里全是笑,一看她那个样子,不用问,就知道你必定极其疼她。”

“我和玉姐儿差不了几岁,我这个叔叔,从小到大,倒是她担待的多些。”

霍老太太这话说的亲近,阮十七也十分客气。

“听阮家姐儿说的,都是你这个叔叔如何疼爱照顾她,你这话,这会儿看,好象是这样。”霍老太太说着笑起来。

阮十七跟着笑起来,“可不是,一进京城,面没见,先添了乱,累的她……好在她早习惯了。”

阮十七咽回了累得她到处和人陪礼后半句,打了个呵呵。

“阮姐姐说,有一家嫌她不好退亲的人家,你把人家打了,就冲这个,连累就连累了。”李文楠从霍老太太旁边探出头,接了一句。

阮十七两根眉毛一起抬起,随即落下,一边笑一边摇头,这永宁伯的小娘子,一个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跟他那个侄女儿一样……这京城不好呆,得早点回南边去……

“听说十七爷早就考出了秋闱,到京城来,是备考明年春闱的?”见阮十七不说话了,霍老太太再找话题,这位阮家老十七,阮氏的小叔,陆将军的好友,她们家和他这份关系,能交好最佳,就算不能交好,也要能缓和多少,就缓和多少。

阮十七一个怔神,才想起来明年春闱这件事,至少目前,他没打算入仕,春闱不春闱的,他好些年不关心了,他来京城,可不是为了考春闱,不过,要说不是,他到京城这原因,不大好说……

“原本是有这个打算,不过到京城这几天,会了两回文,这考春闱的念头,已经熄了,还得回去再好好多读几年书。”

“咦,你不是刚从王府侍卫处当值出来,最多两三天的功夫吧,就会了两次文了?”李夏接了句。

徐焕一阵猛咳,阿夏这话,这是往人家鼻孔里捅麦杆!

“阿夏!”李冬急眼了,阿夏这也太不会说话了。王爷罚阮十七爷涮马桶这事,她听阿夏说过一回,也听阮氏说过一回,一桩惨事。

霍老太太斜着李夏,这丫头打的什么主意?

阮十七瞪着李夏,李夏迎着他的目光,一派天真坦诚,“跟哪些学子会的文?你们南边的士子吗?舅舅,他们南边的士子,你上次,哪几个文章学问不错的?”

阮十七脸都有点儿青了,“姑娘也太认真了,我这就是句推辞话儿,文是没会过,不过我自己的斤两,自己还是知道的,离考中春闱差得远,就不凑热闹了。”

从徐焕到霍老太太,再到李冬和李文楠,都被阮十七这干脆直接的几句话,说的瞪眼无语。

“那你到京城,也不是因为要考春闱,君子有所言有所不言,可是不该胡说八道。”李夏立刻不客气的接道。

“我不是君子。”

“那也不能胡说八道。”阮十七话音没落,李夏就堵了回去,“我一会儿就去跟陆将军说,你跟我太外婆胡说八道。”

“你!”阮十七气的错牙,这小妮子可恶之极!

李冬已经不拉李夏了,拉也没用。

李文楠兴奋的看看阮十七,再看看李夏,再看看阮十七,阿夏跟人吵架的本事最厉害,不过这位十七爷什么时候惹着阿夏了?阿夏脾气很好的,不是惹急了,肯定不会这样,他什么惹着阿夏的?她竟然不知道!

徐焕看向霍老太太,霍老太太也是一脸莫名,她从来没听阿夏提过这位阮十七爷,可看阿夏这样子,这过节肯定不小……

“别过。”阮十七迎着李夏满眼的挑衅,咽下口气,拱手扔了句,大步流星一路冲了下去。

“阿夏,你怎么能……”李冬抬手轻拍在李夏后背。

李夏甩着手,脚步轻快,看起来十分愉快,没答李冬的话,也不看霍老太太。

阮十七冲到山下,上马回到阮家在京城的宅院,吩咐收拾东西,启程回南,站着犹豫了片刻,出门去寻陆仪,这辞行,还是当面说一声的好。

霍老太太一行人坐车进了京城,直接往贡院街过去,李文山和李文松已经等在龙门外了,这第三场散的早,没多大会儿,李文岚就提着考篮,蓬头垢面的出来,一头扑到霍老太太车上,霍老太太吩咐赶紧赶紧,先往永宁伯府过去了。

李文山和李文松则等到二爷李文林出来,一起回去了永宁伯府。

阮十七直奔秦王府,等了小半个时辰,陆仪才陪着秦王,散了朝回来,看到阮十七,似笑非笑打量着他:“我正要找你。”

阮十七心猛的往上提起,看怀慈这神情,事情不对,那小丫头告状……不可能这么快,出什么事儿?不管了,他辞了行,赶紧走,今天就走!

“你在台州,砸了半条街?”陆仪上下打量着阮十七,阮十七一脸干笑,“咱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还不知道我?哪有这本事?是柏家那小子,仗着人多势众,怀慈,我来找你,是……”

他得赶紧告辞赶紧走!

“你们府上老爷子写了信过来,说你肯到京城备考春闱,他十分欣慰,让我看着你,好好备考。”陆仪截断阮十七的话,慢条斯理道。

“我来,是跟你辞行的,老父老母年岁已大,我不能久留在外,得赶紧回家尽孝了,一会儿就启程,你不用送了。”阮十七一听这话不对,扔了一句,拱了拱手,转身就要走。

“十七叔,你还是回去安心准备明年的春闱吧,咱们多年的交情,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从现在起,没有我的许可,不许出京城,否则,”陆仪看着阮十七,笑容温和,“我就在侍卫处放张桌子,让你在那儿温书习学。”

“哎!怀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

陆仪不等他说完,转身就走,“我一堆的事,有什么话,你去找阮氏说。”

“哎!你!”见陆仪说走就走了,阮十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连连跺脚,这是谁在坑他?

第三百三十章 多想

隔了一天,枫叶送了个花梨木圆筒到永宁伯府,转了江延世的话,他家爷说,得了幅画儿,送给九娘子赏玩。

严夫人对着那密密封了一圈的大红封漆,数了一遍一个接一个盖满封漆,清晰无比的宜静宜缓四字小印,看了一刻多钟,吩咐蔓青拿着,送去了明萃院。

李夏转圈看着封漆上的印记,宜静宜缓,这是他祖父的告诫,还是他对自己的告诫?不管是哪一种,这枚小印,都应该是他自用把玩的。

李夏拿过裁刀,一点点挑开封漆,从花梨木筒中,倒出一个卷轴,卷轴上,缚着莹润无比的田黄小印。

李夏解下小印,印底刻着宜嗔宜喜四个字,刻痕清晰,凸起上印泥新鲜湿润,李夏伸手指点了下印底,鲜红的印泥从印章上,店到了手指。

李夏转着小印,看了片刻,放下,拉开卷轴。

卷轴不大,是一幅画,疏风朗月,远山清淡,正中一个少女闲闲安坐,侧着头,带着隐隐的笑意,神情专注,酡颜长裙轻柔明媚,耳边那串珊瑚耳坠,那一点红,艳丽而飞扬。

李夏呆看了半晌,找个地方挂起,退后几步,怔怔的看出了神。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好看到这样。

呆看了半晌,李夏拿下卷轴,铺到桌子上,画上一角,印着一方宜嗔宜喜的章,画下角,宜静宜缓的印章旁,写着乙卯中秋四个字,字迹飞扬。

这是江延世的画。

他的画,他的章,他的字。

好半天,李夏慢慢叹了口气,慢慢卷起卷轴,缚上那枚小印,装回花梨木筒,吩咐端砚将木筒锁进厢房那只大箱子里。

九月初五寅正时分,秋闱放榜,李文山亲自挤到最前,高举灯笼先看五经魁,一眼看到最上面写的最大的李文岚三个字,激动的眼泪都下来了,急忙放低灯笼再往下看,看到几乎最后李文栎三个字,高兴的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赶紧往外挤。

李文山还没回到永宁伯府,严夫人等人就已经得了报喜,岚哥儿得了头名,她隐隐约约是有几分预感的,倒还好,老二这回能考中,她是真没敢多想,得了信儿,再三问实确定了,只觉得心里一阵热辣酸涩。

她三个儿子中,老大最会读书,却早早断绝了仕途,老三松哥儿最不会读书,现在老二能考中举人,以后就算走了恩荫的路子,有个举人的底子,一个从三品总能熬到的……

小长房,也算有个勉强能支撑一二的了。

严夫人心情复杂的忙个不停,先吩咐李文栎给他爹写信报喜,再让李文松往姚家霍家严家黄家唐家诸亲戚家跑一圈报喜,一边让人散赏钱,一边严厉约束家下人等,不可轻狂,不可得意的过了……

李家二老爷李学珏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差点被郭二太太挠出个三花脸。

她家林哥儿,照她的意思,今年无论如何也要下场考试的,是李二老爷凡事都和她逆着,不让林哥儿去考,看看,那俩都考上了,她家林哥儿要是下场去考了,那也是必定高中的啊!

李二老爷觉得媳妇儿这句话说的很对,他的儿子,跟他一样,就是时运不佳,没想到今年科考时运绝利李家,确实是他误了儿子。

李二老爷心里愧疚,闷声不响任郭二太太一通臭骂,出到二门,遇到个不长眼上前恭喜的门房,一个漏风巴掌,把门房打的嘴角出血。

郑志远郑尚书看着挂好秋闱桂榜,交了差使,回到府里,让人去请袁先生。

袁先生一进门就笑着拱手恭喜,“主考不易,东翁这一趟差使,十分难得。桂榜我看了,尚书慧眼识珠,这一榜,公道得很。”

郑尚书笑着让袁先生,“这一场主考,士子们考脱了一层皮,我是脱了两层,先生坐,我就不起来了,实在是累的不行了。”

袁先生哈哈笑着坐了,“东翁好好歇一歇,晚一会儿,这一榜学子,就该上门拜座师了,别的不好,那位解元,东翁可得好好见一见。”

“请先生来,就是说这位解元的事。”郑尚书神情轻松,“李文岚文章学问,算是当得起这个解元,公子的托付,不过顺水推舟,不瞒先生说,看了李文岚的文章,我当时,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如蒙大赦。”

“我也担心得很。”袁先生低低叹了口气,“如今看,咱们这眼光,比之公子,确实有所不如。唉。”袁先生又叹了口气,“大有不如啊,本朝英才多出少年。听说明尚书当年,公子曾经告诫过他,取士以才为本,可做,不可过,明尚书……唉。”

郑尚书低低叹了口气,好一会儿,往上直了直后背,笑道:“咱们说远了,请先生来,是想问问先生,李文岚这个解元,李家兄弟秋闱双中的事儿,秦凤路那边?”

“这个我想到了。”袁先生捋着胡须笑起来,“人情做到无人知晓,也就不是人情了,这事儿,东翁不必出面,我写封信给莫涛江,叙叙旧,说说闲话。”

“好。”郑尚书笑容轻松,“先生写信,我去睡上片刻。”

袁先生站起来,拱手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