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军冯福海被人大张旗鼓告了这事,不过两三天,就飞鸽传书递进了京城,送到了江延世面前。

江延世对着细小的一张纸条上密密麻麻的禀报,看了一遍,又仔细看了一遍,沉着脸,紧攥着的拳头猛的砸在长案上,捏着纸条走到门口,又一个急转身回来,命人端了焚纸盆过来,将纸条丢进火中,看着纸条眨眼化作一截灰烬,又消散不见了,才转身出门,带人上马,直奔宫中去寻太子。

太子站在门口,看着急步进来的江延世,江延世脸色有点儿阴,太子的脸色也不怎么好。

“两浙路袁海刚刚飞鸽传书,说是有人告冯福海剿杀江阴百姓,谎称剿匪,现在又杀人灭口,告诉的人叫莫壮。”江延世见了礼,还没站直,就语速极快的禀报道。

“冯福海用军中的鹞鹰递了封信给我。”太子示意江延世坐,“说是有人处心积虑算计了他,算计他的人,除了两浙路,只怕京城也有。”

江延世拧起了眉头,“京城也有,他这话什么意思?莫壮所告之事呢?有还是没有?他没叫冤枉?”

太子摇头,“你喝口茶平静平静。”

江延世嗯了一声,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看着太子,等他说话。

“冯福海剿匪,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东南一带海匪猖獗,误将平民当海匪剿灭,不只江阴军。”太子看着江延世。

江延世眉头皱起,片刻又舒开,各地驻军,只怕江阴军还算是相当不错的,不过,这话没法说。

第四百六十五章 事起和事了

“从利安被刺案到翻出这桩十几年前的剿匪案,步步深入,冯福海说被人算计,我觉得也是这样。”太子看着江延世。

江延世一声冷笑,“利安一案,是他算计别人吧,看中了人家的坟地,强买不成,随便找个由头,一顿乱棍打死了人,还要往人家身上泼一盆污秽,革了人家秀才功名,这是头一步吧?他要的是坟地,可不是只是利平一条人命,这一条,瞎子也能看明白吧?利安进杭州城求的不是明冤,是利家满门的活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是别人算计他冯福海?”

“嗯。”太子看着江延世,眉头微蹙。

“利安被刺案,是王富年接下的,为这事,王富年专门给古翰生写了信解释前因后果,您也看到了。张成尾随利安到杭州城,就是为了杀了利安,再找个人嫁祸,竟然找到了胡磐石头上。”

江延世冷笑连连,“可真是会找,冯福海在两浙一带横行到什么份上,由此可见一斑,胡磐石是秦王府门下之人,他冯福海难道不知道?要不是他目中无人,张成怎么敢把胡磐石这样明晃晃的秦王府门人,都看成他们砧板上的鱼肉?

就是这样,胡磐石也只是把张成和利安交给了王富年,冯福海这积威,在两浙一带有多浓厚,可以想见。”

“你的意思呢?”太子眼皮微垂,江延世和异母兄长江延锦一系的积怨有多深,他知道的很清楚,冯福海的大女儿,嫁给了江延锦。

“我没有要发私怨的意思。”仿佛看出了太子的心声,江延世皱着眉头道:“一,这件事是冯福海一而再,再而三的作死,自作孽不可救。二,就算如冯福海所言,是别人算计他,算计到这会儿,这一口已经咬死了,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嗯,咱们,你的意思呢?”太子轻轻叹了口气,确实如此,这件事上,他更愿意是冯福海自己作死,真要是被人算计,这份算计,是借着冯福海,算计的他……

“杀平民充海匪邀功谋财这事,必定假不了,让冯福海上折子老实认罪,递上折子之后,交出家财,自己抹了脖子吧,一来,武将世家的这份担当和些许颜面,至少还能保住一二,二来,用他一人之命,和这几十年积下的浮财,替冯家其它人,留出一条生路。”

江延世声音冷淡,太子呆了片刻,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江阴军不能落到别人手里,”江延世看着太子,接着道:“得挑一个能接掌得下江阴军的人。这事比冯福海要紧。”

“嗯,我也在想,事发突然……”太子烦恼的拧起眉头,枢密院掌在柏景宁手里,这种变动,对他们来说就十分被动了。

“我去找魏相商量商量。”江延世站起来,“冯福海这边,既然他把信送到您这里,您让人捎话过去更好一些,我捎话过去,怕他想多了,再生出什么事来。”

“嗯。”太子这一声嗯尾声往上,“我看,让老爷子捎句话最好。”

“是我疏忽了。”江延世立刻拱手躬身,“我先回去一趟,再去寻魏相。”

太子应了,看着江延世出了屋,呆了片刻,叹了口气,他的执拗和他阿娘的执拗,没有分别。

苏烨手里拿到的竹影纸,比江延世拿到的更细密,谢余城亲笔所写的这封密信,没说细节,却肯定无比的说了句,这案子,能置冯福海于来灭族之境地。

“说说。”苏广溢看起来心情极其愉快,满眼笑意的看着一目十行看完密信,又细细看了一遍的儿子。

苏烨却有几分怔忡出神,呆了片刻,才看着父亲道:“阿爹,郭胜身边两个人,叫富贵和银贵的,两三个月前不知所踪,郭胜说是打发两人回绍兴处理几件私事,我让人去了趟绍兴,没找到富贵和银贵,肯定没回绍兴,儿子觉得……”

苏广溢皱起了眉头。

“冯福海算计利家,却牵扯到胡磐石身上,这一步,儿子觉得,更象是阴差阳错,可后来,只怕就是秦王府有意而为之了。”

“你真觉得这事背后是秦王府?”苏广溢眉头拧紧了,见苏烨要解释,忙抬手示意他,“你既然这么说,这事儿大约差不太多,我是在想,秦王府想干什么?如果是这样,这事儿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必定是个连环套。”

“秦王府到底想要什么,要做什么。”苏烨看着父亲,声音低低。

“二爷和三爷生的太早了。”好一会儿,苏广溢低低叹了口气,苏烨寒瑟般轻轻颤抖了下。

“秦王府要是也这么想,”苏广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挑得咱们和太子争斗不已,两败俱伤……做的都是火中取栗的事,不过看谁手快罢了。”

“儿子也是这么想,冯福海这桩案子,把唐继明拉进来才最好,舅舅?”苏烨看着父亲,他舅舅谢余城见识眼光差了些,只怕以为这是桩大功劳,不肯让别人分润。

“来不及了。”苏广溢明白儿子的意思,可京城离杭州距离遥远,但凭飞鸽传书的只言片语,万一说不清楚,反倒坏了事,派人过去,等人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郭胜从永宁伯府二门里出来,站在伯府门口,眯着眼睛四下看了看,永宁伯府大门刚刚油漆过,鲜亮到夺目,离姑娘出嫁的日子没几天了,郭胜一边看一边往后退,一直退到巷子口,背着手,看了一会儿,转个身,悠悠闲闲的往秦王府过去。

这桩差使总算顺顺当当的办好了,之后,象姑娘说的,就随便他们两家怎么你来我往了。

这种站在暗地里时不时扔一泡屎出来,看着一堆人你撕我打的感觉,真是不错。

郭胜想的一脸笑眯眯,脚步一转,往朱雀桥过去,去买包花生,晚上找老徐好好喝几杯。

第四百六十六章 嫁一

离大婚的日子没几天了,礼部郑志远将大礼细节,诸般琐屑细细过了一遍,又事无巨细亲自查看了一遍,才舒了口气。

郑家和金家从前朝就相交极好,这百多年来,两家姻亲不断,虽说时不常有些小过节,可两家从来没生份过。

这生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郑志远站在廊下,看着忙碌的竟有几分喜气的礼部院子,有些出神。

他七八岁的时候,小叔成亲,他记得清楚,长沙王府和他家几乎一样热闹,金家子弟和他的兄弟,以及堂兄弟们混在一起,分不清,也不用分你我,这生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象是先皇登基之后,金太后嫁进皇家,成了先郑太后的儿媳妇之后,金家,长沙王府,就和郑家一天比一天疏远……

郑志远长长叹了口气,他不知道金家为什么要疏远郑家,先皇和金太后这一对夫妻是不怎么和美,和这关先郑太后什么事儿?又关他们郑家什么事儿?

算了算了,不想这个了,想了几十年也没什么头绪,再想上百年,大约也一样没头绪,不想了。

作为郑家如今的当家人,他极其怀念郑家和金家如兄弟一般的时候,秦王爷的大婚,是这几十年来,唯一一个他能靠近靠前,尽心尽力的机会,他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尽好这份心,向金太后和金家,表达自己和郑家的善意。

礼部如家人般的体贴,事无巨细的周到,让严夫人轻松了不知道多少。

正日子前几天,严夫人和徐太太,以及霍老太太,亲自去了趟秦王府,在陆仪的陪同下,再次查看新房院子各处,确定了陪嫁家俱抬进来后,能够处处妥当,又往院子里转了一圈,回到永宁伯府,再看了一遍陪嫁家俱,这才落定了一处心,赶紧去忙别处。

大婚前两天,旨意一份份降临至永宁伯府,作为秦王妃,李夏的阿爹李学明,封了一品虚衔,徐太太成了徐夫人,霍老太太成了霍老夫人,李文松领了从七品衔的恩荫……

永宁伯府里,如烈火烹油。

李夏带着端砚,站在一间绿树掩映的亭子里,看着眼前有多热闹,就有多繁华的永宁伯府。

明天就要发送嫁妆了,这会儿的永宁伯府,处处崭新亮丽,张灯结彩,能站人的地方都搭满了芦棚,她的嫁妆已经一抬抬摆放整齐,从二门内,一直延伸到园子中间,没摆上嫁妆的地方,就都是人了,丫头婆子个个脚底生风……

李夏看的一阵阵恍惚。

前生今世,这是她看到的最热闹最喜庆的场面了。

从前,她三十岁生辰那天,宫里好象也是这样,处处张灯结彩,宫人女使个个衣履鲜亮,衣带生风,笑容明丽……

只是,没有这份触手而暖的热闹,那些喜庆,和眼前的喜庆比,好象差了什么。

李夏出了亭子,慢慢下了台阶,走到那排成蜿蜒一条的嫁妆旁边,慢慢的一抬抬的看着,信步往前。

“九妹妹!”隔着嫁妆队伍,八姐儿李文梅兴奋的叫了一声,踮起脚尖,左右看了看,提着裙子从前面空出来的缝隙中挤过来,迎着李夏笑道:“我正找你呢,这么大大方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看自己的嫁妆的,除了七姐姐,也就是你了。”

嫁人之后,李文梅话比从前多,人也比从前胆大开朗了不知道多少。

“八姐姐那时候不也是这么看的?”李夏笑道。

李文梅笑出了声,“我那时候是被七姐姐硬拽去的,唉,七姐姐没在京城,要是七姐姐在家多好,没有七姐姐,再怎么,总觉得少了东西,不够热闹。”

“八姐姐可是越来越热闹了。”李夏挽住李文梅,和她一起往前走着看嫁妆。

“唉。”李文梅不好意思的唉了一声,“刚才,大伯娘跟三婶抱怨我呢,说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八姐儿也这么吵闹,其实我也没说几句话。”

李夏笑起来,“你们家两位老夫人不嫌弃你就行了。”

“那倒不嫌弃,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以前在家的时候,也没这么多话。”李文梅一口气没叹完,就笑起来,“都怪二郎,我少说几句话,他就得追在后面问:怎么不说话了?不高兴了?谁惹你生气了?是不是闷了?我实在烦他问个不停,只好多说几句。”

李夏笑出了声,“八姐夫闷声不响的,没想到这么体贴。”

“体贴什么啊,烦死了。”李文梅嫌弃了句,又笑起来,“这个人,心眼可细了,”李文梅顿了顿,叹了口气,“不是他心眼细,是我心粗。听说四哥要恩荫的时候,我就和二郎说了,二郎问我,三哥有没有,我说我不知道,家里有大伯娘,还有你,哪用得着他多操这个心?他说当局者迷,让我提醒一句,说是多说比少说好,还真是。”

李文梅声音落低,靠近李夏,“就刚刚,父亲拦住我,说让我找大伯娘和你探探话,这恩荫,就只有四哥这一个,还是还有别的,你们不肯给三哥,你听听。”

李夏眉头微蹙,没等她说话,李文梅接着道:“还有件事,二郎让跟你和大伯娘说一句,二郎说,罗三娘子那个小叔子,陈家老五,叫陈眙的,上回惹了事,陈家不是把他也送到书院去了,说是现在跟三哥十分要好。”

“嗯,这事我知道,大伯娘也知道,没什么大事。”李夏伸手在一只古玉鼎上摸过,“二伯让你探的话,你跟大伯娘说一声,要多读几年书,是三哥自己的意思,他连秋闱都考不出,就是恩荫,也不过一个九品不入流,放出去,最多一个教谕,三哥要是愿意,那倒求之不得。”

“我看三哥现在既不想领差使,也不想念书,就是这么鬼混,多舒服自在。”李文梅紧拧着眉,十分烦恼。

“二伯不就是这样,只不过,看起来,三哥可不象二伯命好,老太爷和老夫人百年之后,分了家。”李夏顿了顿,叹了口气,“哪家没有枯枝?”

“咱们不说这个了,大喜的日子。”李文梅跟着也要叹气,急忙咽住,挺直后背,露出笑容,“反正,有大伯娘呢,还有大伯,咱们看嫁妆,这个石榴盆景儿真好看……”

李文梅扯开话题,李夏顺着李文梅的惊呼,看向嫁妆抬子上那一盆榴绽百子盆景,拉着李文梅紧前几步,弯着腰仔细看起来。

第四百六十七章 嫁二

黎明的曙光照进万胜门外一间小小的土地庙里,盘膝端坐在廊下,枯干的仿佛只剩一把枯骨的老和尚睁开眼,迎着朝阳,眼睛渐渐眯起,阳光越来越刺眼了。

高大的白衣僧人衣服有些污脏,端着只盛满水的斑驳的铜盂,从土地庙后面过来,“师父,喝口水吧。”

老和尚站起来,示意僧人将水倒到他手上,慢慢净了手,再用手接水,一下一下擦在脸上。

一盂水用完,僧人急忙往后,又取了一盂水过来,连取了四五盂水,老和尚才抖了抖手上的水,吩咐僧人,“把那件干净衣服拿来。”

僧人脸上闪过丝惊愕,应的却极快,“是。”

僧人放下铜盂,从廊下脚落里拿了个小包袱,取出件干净僧衣,上前侍候老和尚换了衣服。

“这些年,多谢你的照应。”老和尚动作缓慢的系着衣服带子,声音和动作一样缓慢。

僧人带着丝丝惊恐,眼睛一点点瞪大,“师父,你……”

“我要进城了,你不用跟着,以后也不用了。”老和尚看着僧人,缓缓却郑重的欠了欠身,“这些年,多谢了。”

“师父,”僧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师父,我发过誓愿,此生此世追随您,要一直追随您,您不能……”

“我知道,你的誓言,到今天就圆满了,此生此世就到今天。”老和尚没扶僧人,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合什,微微欠了欠身,正要转身走,僧人膝行两步,拉住了老和尚的衣襟,“师父,您身边不能没有弟子,弟子……”

“这一次不行。你不能跟着,我没法带你。”老和尚转回身,看着急切中透着惊恐的弟子,微微闭了闭眼,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吧,三天,等到第三天,等不到我……或是,等到了什么,你就知道了,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好了,松手吧,到时辰了。”

僧人松开手,直直的跪着,看着老和尚步履缓慢的出了土地庙,往万胜门过去。

黎明的阳光洒满京城,喜庆的鼓乐声中,头一抬嫁妆上放着太后赏赐的金嵌玉如意,出了永宁伯府大门,精神抖擞的往秦王府过去。

霍老夫人和徐夫人并肩站在二门里,看着一抬抬一嫁妆从眼前抬出去,徐夫人看着看着,眼泪出来了,“连阿夏都出嫁了。”

“这就是为什么都要养儿子,不肯养闺女。”霍老夫人也有几分感慨,“这闺女养大了,就得嫁出去,真是摘心一般。幸好,嫁的不远,也就隔了几条街。”

“可不是。”顿了顿,徐夫人声音落低,“七姐儿回南的时候,大嫂难过极了,虽说……唉,唐家也真是,贤哥儿在京城,非得让七姐儿回南干什么?真是想不通。”

“这事儿你别多话。”霍老夫人斜了眼徐夫人,“你大嫂是明白人,唐家这是为了七姐儿好,你别多问。”

“嗯。”徐夫人低低应了声,这些年,她还是不懂朝里朝外那些曲里拐弯的事,不过,她至少知道了,不多问不多听。犹豫了片刻,徐夫人往霍老人人身边挪了挪,靠近些,低低问道:“听大嫂说,大老爷年里年外要回来了?”

“我也这么听说。”霍老夫人也落低了声音。

“大哥儿媳妇前儿跑我这里哭了一场。”徐夫人又挪了挪,紧挨着霍老夫人,她性子柔和脾气好,又事事处处替人着想,如今这家里从大奶奶赵氏,到几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有什么事都喜欢找她说说。

“又是为了大爷纳的那个小妾?”霍老夫人明了的问了句。

“嗯,生了个儿子,老大媳妇抱怨上大嫂了,说是老大当初跟着大老爷去秦凤路时,她就想跟着去,是大嫂不肯,要是她跟去了,哪会有什么小妾不小妾的。”徐夫人连声叹气,老大媳妇抱怨大嫂,大嫂有什么办法?大老爷不也纳了个什么书香人家的才女,也不知道生下一男半女没有。

“这男人要纳妾,她跟不跟在身边都得纳,这怎么能怪得着她婆婆?老大媳妇是个糊涂人。唉,”霍老夫人叹了口气,抬手在徐夫人胳膊上拍了几下,“你那个大嫂,就是看着光鲜,真论这日子,她可比不上你,比你差得太远了,唉,也是个可怜人。”

“我也这么觉得,从前在太原府的时候,不是,是到横山县之前,也不对,在横山县的时候,我不羡慕大嫂羡慕的不得了,唉,想想,也就是这几年,我才觉出来,大嫂真是太不容易了,别的不说,就大老爷这小妾一个接一个,从从前到现在,就没断过,就这一条,唉,阿夏说大嫂早就不放心上了,这话我是不怎么信,就算现在不放心上,那当初呢?年青的进修呢?年青的时候,肯定放不开,当年,大嫂是怎么熬下来的?我仔细想过,换了我,我是熬不下去,这事不能多想,一多想,就替大嫂难过的睡不着觉。”

徐夫人越说越感慨,“难得大嫂,从来没抱怨过。太婆,阿夏嫁的是王爷,这以后……阿夏那性子,这事儿,我都没敢想过,阿夏得多煎熬?我简直……”

徐夫人眼泪又要涌出来。

“大喜的日子,你瞧你,这都是哪跟哪?”徐夫人这话,霍老夫人没法答,也不愿意多想,斜着徐夫人,将话题扭歪过去,“这嫁妆早呢,站了这一会儿,脚就酸了,这人上了年纪,真就不中用了,想当年,我站着听戏能听一天,走吧,到你大嫂那边看看。”

徐夫人忙上前扶着霍老夫人,两人沿着路边,逆着嫁妆队伍进了二门,往严夫人理事的花厅过去。

一抬抬嫁妆流进秦王府,二门以内,阮夫人统总,和长沙王世子妃唐夫人一起,安排王府内诸事,王府的总管事婆子们各司其职,看着一抬抬的家俱抬进院子,摆放进各屋。

一大早就出门,在礼部的陪同下祭祀这里那里的秦王回到王府时,家俱已经都抬进去摆好,正往里王府里抬进来的,是一抬抬的金银玉器。

秦王站在二门里,看着流水般一抬抬进来的嫁妆。金拙言落后半步站着,看着那些闪动耀眼的嫁妆,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正院已经布置好了,阮氏让府里的人都出来了,照规矩,到明天新娘子嫁进来之前,那院子里谁都不能进去了。”陆仪从二门里迎出来,看着秦王先笑着禀道。

“要明天才能嫁进来?”秦王脱口一句出来,立刻觉出不妥,“我是说,礼部是说明天不用亲迎?”

陆仪两根眉毛一起挑的老高看着秦王,金拙言干脆笑出了声,“明天就嫁进来了,就一天了,多少年都等了。”

“咳,”陆仪拳头抵着嘴,先用力咳了一声,努力显的若无其事道:“是,王爷不用亲迎,这是礼部拟定的,原本礼部是拟了亲迎,后来是皇上发了话,皇子都没有亲迎的理儿,王爷应该比照皇子,这个,前儿跟王爷禀报过。”

“我不是……这没什么,阿夏爱热闹,没什么事儿。”秦王被金拙言毫不客气的笑声笑的有些窘迫起来。

“王爷还是不亲迎的好。”金拙言笑的不客气,话也不怎么客气,“这几年,京城这拦门的风气,越来越不得了,都是阿夏挑起来的,你要是亲迎……”金拙方撇着嘴,斜着秦王,“只怕连傧相都挑不出来,谁敢哪。”

“那倒是。”陆仪笑出了声,“阮氏听说你不用亲迎的信儿,念叨了好几天,说要是你亲迎,她说什么也得到永宁伯府看这份热闹。”

“皇上不让你亲迎,真是替你着想,要不然……”金拙言拖长声音,“连我都想出几个主意,让那帮小娘子好好热闹热闹。”

秦王看看金拙言,再看看陆仪,看看陆仪,再看看金拙言,哼了一声。

“明天很快的,睡一觉就是明天了。”金拙言又笑出了声,往秦王靠近一步,带着几分体贴低声道。

一天的热闹忙碌之后,摆满半个永宁伯府的嫁妆都送进了秦王府,永宁伯府中阔朗了,仿佛也安静了许多。

除了明萃院。

天还没暗下来,明萃院里就灯火通明。

明萃院里有点儿乱。院子里,三四拨人你对着我,我对着你,谁都不想退让,谁也不敢往上,只看着上房的纱帘,等着从里面发一句话出来。

来侍候新娘子沐浴开脸换上吉服的人,金太后挑了几个人过来,礼部照规矩从官媒中挑了七八个人过来,严夫人先前不知道,早就请了这京城有名香水行和开脸婆子,三拨人面在相对,各自干笑,不敢退让,又不敢上前。

一院子的人站的腿都酸了,上房帘子掀起,端砚出来,笑容温婉谦恭,先冲众人团团见了礼,“我们姑娘说:诸位嬷嬷辛苦了,都请进来吧。”

端砚说完,退一步站到门侧,伸手打起帘子,欠身往里让满院子里的嬷嬷。

李夏坐在榻上,端着杯茶慢慢抿着,看起来十分安然闲适,见诸婆子都进来了,放下杯子,坐直,冲站了满屋的婆子微微欠身笑道:“烦劳诸位嬷嬷了。”

满屋的婆子急忙此起彼伏的曲膝行福礼还礼见礼七嘴八舌,“姑娘言重了。”“不敢当,姑娘客气了。”……

李夏等诸人见了礼客气完重新安静下来,才微笑道:“嬷嬷也知道,我年纪轻见识少,今天这事……”李夏眼皮微垂,带着几分羞涩难堪,“实在不知道怎么办,还请嬷嬷们帮我拿个主意。”

端砚已经跟进来了,垂手立在门旁,微笑着看着诸人。

三拨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领头的三个婆子都是经多识广,人精中的人精,几个目光对视之后,三人前后不差什么的冲李夏曲膝笑道:“姑娘出嫁,是咱们京城这几十年最热闹的事儿了,我们这一行的,也不瞒姑娘,能来侍候姑娘出嫁,那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若论侍候沐浴,是香水行最好。”领头的三个婆子几句话,几个眼神之间,已经达成共识,领了金太后吩咐,从宫里出来的婆子瞄了眼香水行几个婆子,曲膝笑道:“请这几位嬷嬷先侍候姑娘沐浴,姑娘看可合适?”

“我也觉得这样最好。”李夏微微欠身,十分客气。

领头的三个婆子暗暗舒了口气,这大喜的事,是无论如何也要喜庆无比的。

李夏洗了有生以来最复杂最讲究,也最花时间的一次沐浴,之后她好象睡了一会儿,又好象就是一眨眼,就又起来,端坐在铜镜前,由着她已经分不清是太后指派出来的,还是礼部那些官媒,或是大伯娘重金请来的两个婆子,一个手指着缠着大红绵线,一边咬在嘴里,一边缠在两根指头上,开始绞去脸上的汗毛,另外两个婆子,各自飞快的从滚烫的开水中捞出鸡子,飞快剥开,在李夏脸上滚来滚去。

红绳绞在脸上,一阵阵刺痛,不等刺痛坐实,滚热的鸡子就按上来,一阵说不上来的舒服感觉在脸上铺开,这份刺痛和舒服的飞快的交替,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红绳绞的很快,鸡子也滚的很快,婆子举着铜镜送到李夏面前,镜子里的那张脸,也不知道是因为这灯光,还是因为被滚烫的鸡子滚过,显的比平时红润了许多,因为红润,而显的格外容光焕发。

李夏深吸了口气,几个婆子笑起来,放下铜镜笑道:“时辰还早,姑娘还能歇一会儿,丁家二奶奶她们在外头呢,姑娘是睡一会儿,还是叫她们进来说说话儿?”

李夏犹豫了片刻,看向端砚道:“请八姐姐进来说说话儿吧,我有点儿……怕。”

“是。”端砚抿嘴笑着,曲膝应了,后退几步,出门去请李文梅等人。

几个婆子凑趣的笑着,说着吉祥话儿,垂手往后退了几步,退进净房,等着吉时到了,再来侍候梳理打扮。

第四百六十八章 嫁三

这一场婚礼比照皇子成亲的例,却又照皇上的意思,这儿改一改,那儿变一变,礼部又尽自己所能,要让这场婚礼尽可能的隆重繁华喜庆,这么一来,这一场婚礼,从礼部到永宁伯府再到秦王府,人人忙个不停,除了两位正主儿。

秦王不用亲迎,一应礼节也就都没有了,他只要等在秦王府,等新娘子来了,那些请新郎高坐什么的热闹,都是没有的,他只要被新娘子牵着进到后宅,之后出不出来和诸人应酬这一圈喜酒,就随他的意思了。

没有亲迎以及之后的热闹,礼部照新娘子到秦王府的时辰定的发嫁时辰,就比平常人家晚了许多,李夏照平常人家的规矩沐浴之后,就几乎有一整天来好好睡一觉。

李夏觉得自己也就是躺着歇一歇,肯定很难睡着,就是睡着,也睡不沉,可等她经过繁杂的沐浴流程,躺到床上,没多大会儿,就睡着了,不但睡着了,还睡的香甜无比。

李夏一觉睡到夕阳开始西斜,没有热闹的催妆,没有满屋的小姐妹,安静从容换了衣服出来,她这出嫁,除了醮女这一样,别的都没有。

芦棚搭在正堂前,挤满了人,李夏礼服厚重,满头珠翠,沿着厚实的大红毡毯,进了芦棚。

芦棚正中上首,李老太爷穿戴打扮的光鲜亮丽,嘴角却垂着珠莹晶的口涎,混浊的眼珠看着李夏,拧着眉,也不知道是因为看不清,还是看清楚了,却想不起来这究竟是谁。

李夏扫了他一眼,目光落在端坐在李老太爷下首的李三老爷李学明,和紧挨他坐着的徐夫人身上。

李学明坐的端正到几乎僵直,目不转睛的看着李夏,一张脸上混着高兴、激动。难过、感慨诸般种种,混出一种似苦似笑极其复杂的表情。

徐夫人不时用力眨几下眼,把不停涌上来的眼泪,眨下去,或者眨出来。

两人身边站着礼部官员,这场出嫁醮女一板一眼,规矩极了。

李夏三跪三起,成了礼,站起来,挪了挪,转身面向坐在另一边的严夫人,往严夫人面前挪了两步,深曲膝几乎跪到地上。

严夫人急上前一步扶起李夏,张嘴想说话,眼泪却先涌了出来,“好孩子,以后好好儿的,时辰差不多了,去吧。”

李夏退了两步,两个喜娘急忙上前扶着,出到二门,上了车,吹吹打打,往秦王府过去。

秦王这一天过的缓慢极了,他是一丝一丝数着日影,一滴一滴看着水滴,数的简直地老天荒了,简直觉得等不到那一刻了。

喧嚣热闹起来的鼓乐,从王府外漫延进来时,秦王竟有些恍惚不敢相信。

李夏在秦王府大门外下了车,洒豆谷的阴阳先生是钦天监,庄重到严肃,当然,在钦天监看来,这确实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儿。

鼓乐声中,李夏进了大门,进了大殿,从大殿起,牵着红绸,一路倒退退进了她亲自选定,作为两人日后起居之处的正院。

李夏被两个喜娘扶着,端坐在新房榻上,秦王正要坐到李夏对面,一个喜娘不动声色的拦在他面前笑道:“恭喜王爷,再有大半个时辰就要行结发礼。”

“王爷先到前院,礼部说是还有些礼数呢。”阮夫人忙笑着上前,一边笑言一边往门口指了指。

秦王坐到一半,不怎么情愿的站直,看着微微垂着头,满头珠翠压的几乎看不清面目的李夏,走到门口,顿住,看着阮夫人笑道:“要是不违规矩……太重了。”

阮夫人想笑又忙忍住,和没能忍住笑出声的金世子夫人唐氏,一起曲膝回道:“王爷放心。”

秦王瞄了眼一动没动的李夏,转身出了屋,往前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