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侍候新娘子把这一身大礼服换下来吧。”看着秦王出了屋,阮夫人看着唐夫人笑道,唐夫人一边笑一边点头,“亏得是这样成礼,要是照一般人家的规矩,阿夏这一身大礼服午正前就得穿上,这会儿还在前头坐帐呢,真要那样,王爷得心疼成什么样儿?”

“别说王爷心疼,我也心疼。”阮夫人和唐夫人说着话,看着端砚等人和几个喜娘忙着给李夏一样样去了珠翠,往前凑了凑,弯腰仔细看着李夏笑道:“没累着吧?”

“还好。”李夏动了动脖子,沉重的珠翠一样样取下,已经压的酸起来的头和脖子顿时舒爽了不少。

“先前听世子说,王爷想亲迎,我还和将军说过,要是王爷亲迎,我是一定要到永宁伯府看热闹的。”阮夫人见李夏轻轻活动着脖子,倒了杯茶递过去笑道。

“毕竟是皇家大婚,哪能跟平常人家一样,不过这样也好,又热闹了,又不至于太累着。”唐夫人接过话,这皇家的婚礼,永宁伯府那边还好,这秦王府,实在是太端庄威严有余,几乎没什么热闹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话儿,看着李夏去了头饰和大衣服,进了净房,唐夫人和阮夫人坐到旁边椅子上,喝着茶,说着闲话,等李夏净面洗漱出来。

前院,陆仪瞄着金拙言从二门进来,迎上去低低道:“出什么事了?”

“没有。”金拙言答的极快,“没什么事。”

陆仪微微蹙眉看着他,金拙言迎着陆仪的目光,“真没什么事儿,明天,或是后天,闲了再说吧,不能算事儿。”

听他这么说,陆仪明显松了口气,“没事就好,这几天我有点心神不宁,这样大喜的事……”他这几天总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乐不可极,身在好事中时,总有几分不安,人之常情,别多想。”这几句话,金拙言说的极快。

陆仪嗯了一声,随即笑起来,“我从小就这样,后来打仗也是,连胜两场,我就睡不着了……王爷出来了,你去陪一陪,我往那边看看。”

陆仪话没说完,看到秦王出来,忙顿回去,和金拙言说了句,转身进去招待宾客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嫁四

新房里一切齐备,连设在后院的小厨房都一应俱全,李夏很快更衣出来,丫头婆子摆了几样清爽小菜和粥饭上来。

李夏从永宁伯府出来的时辰晚,中午是正正经经吃了饭的,这会儿不饿,再加上几张紧张,也就是勉强喝了两三口清粥,就放下了。

阮夫人抿嘴笑看着,并不多劝,唐家珊唐夫人眉梢微挑,带着几分惊讶,她出嫁那时候,饿了差不多一整天,可她紧张的哪还顾得上饿不饿的,别说清粥,就是一口水都紧张的喝不下,阿夏从小就不一样。

“我早上吃了,中午也吃了,真不饿。”李夏见唐家珊微挑眉梢,忙解释了一句。

唐家珊失笑出声,“不是,九姐儿这份定力真是不得了,我出嫁那会儿,饿了一天,到这会儿还是一口水都喝不进去,太紧张太害怕了。你呢?”唐家珊转头看着阮夫人问道。

阮夫人话没说出先笑起来,“我是从南边千里迢迢远嫁过来的,累了好几个月,都累的麻木了,不过,成亲那天看到将军……”阮夫人顿住,解释了一句,“我是成亲那天,才头一回见到将军,从前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后来我也是一口水都没喝,不过,是看将军看直了眼,喝水吃饭都顾不上了。”

唐家珊噗的笑起来,李夏也笑起来,满屋子的喜娘丫头跟着笑。

“夫人嫁了将军那样神仙一样的人,真是好福气。”唐家珊这一句真心实意,阮夫人这福气不是因为陆将军生得好,而是,陆将军的品行,以及那份体贴周到。

“要说嫁了神仙一样的人,阿夏坐在这儿呢,这话只有阿夏敢说。”阮夫人接过端砚托盘里的茶,亲自捧给李夏,“不怕你们笑话,我从小到大,最羡慕的,就是青梅竹马这四个字,我有个堂姐,嫁给了表兄,就是这样的青梅竹马,两个人一块儿长大,两家觉得好,成了亲,好的没有不好的地方,我们一帮姐妹,没有不羡慕的。”

“阿夏跟王爷就是这样的青梅竹马。”唐家珊接过杯茶,往后退了半步,仔细看着李夏,十分感慨,“真是一恍,阿夏也出嫁了,我记得头一回见阿夏,她才六岁,不爱说话,能说一个字决不说两个字那种,两只眼睛扑闪扑闪,亮闪的漂亮极了,现在还是这么好看。”

“我头一回见九姐儿是什么时候?”阮夫人一根手指抵着下巴,认真的回想,“那时候九姐儿也小得很呢……”

阮夫人和唐家珊你一句我一句,说着闲话,好象没说几句,垂花门的禀报声传进来,王爷回来了。

阮夫人和唐家珊忙往后退,悄悄退出了屋。

几个喜娘上前,将李夏头上的珠玉身上的衣服快而仔细的整理了一遍,另外几个喜娘,捧出了结发的金剪红绳匣子等物。

秦王两颊泛着不算薄的红意,进了屋,站住看了一圈,再迈步,就有几分僵硬紧张。

满屋的喜娘说着吉利话儿,两个喜娘引着秦王坐到李夏对面,饮了合卺酒,再行结发礼。

李夏的头发已经梳过,喜娘早就留一缕抿在边上,撩出来搭在手上,看着对面的喜娘从秦王鬓角间分一缕头发出来。

秦王看着对面低眉顺眼的李夏,看着搭在喜娘手上的那一缕头发,再看看喜娘从自己鬓角分出来的一缕头发,突然抬手摸了下从喜娘手里垂下来的阿夏的那缕头发,脱口问道:“要剪多少?有什么讲究?”

“剪一小缕儿就行,讲究……”喜娘急忙笑答,话没说完,却被秦王打断,“我是说,多少有讲究吗?”

“那倒没什么讲究,不过,那恩爱夫妻这结发,这人一样,都讲究生生世世带在身边,有一时半会出门在外的,常常分一半随身带着。”喜娘有几分摸不清究竟。

“嗯。”秦王嗯了一声,再次审视了一回喜娘手里阿夏那缕头发,表示了认可。

喜娘小心的剪了两缕头发,用红丝线仔细缠好,放到匣子里,压在了枕头下。

看着喜娘都垂手退了出去,秦王长长舒了口气,站起来,挪到李夏旁边侧身坐下,低头过去看她,“累着没有?阿凤说阮氏成亲那天就累坏了。”

“没,规矩少,累不着。”李夏带着浑身说不上来,也从来没有过的窘迫不自在。

“用过饭没有?饿不饿?”秦王身上散发着不算淡的酒意,倒比李夏放松许多。

“嗯,你喝了多少酒?要不要用些醒酒汤?”李夏轻轻抽了抽鼻子。

“没多少……我也不记得了,比平时多,我平时几乎不饮酒,不过没醉,算了还是喝一碗吧,酒味重不重?我记得你说过不喜酒味,我去沐浴。”秦王抬胳膊闻着衣服上的酒气,没等李夏嫌弃,自己先皱起眉头,站起来,走了两步,顿住,转身看着李夏,看着看着,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往后退,退进了净房。

李夏轻轻呼了口气,示意端砚扶她下了榻,慢慢走了两步,活动开腿脚,转了一圈,左右看了看,走到那张她这是第二次看到的雕花架子床前,踏上脚踏,看着满床的锦绣,弯下腰,伸手摸到那只装着两人头发的匣子,握了握,重新放回去,往后退下脚踏,看着端砚等人,再次呼了口气,“侍候……那个,先给我通一通头发吧。”

端砚用力抿住笑意,低头应了一声,侍候李夏在妆台前坐下,去了头发上少少的几支簪环,用一只羊脂玉梳,仔细的给她一下下通起头发。

秦王进去出来的很快,李夏忙转头看过去,秦王散着头发,穿着件素白长衫,没系腰带,看起来却十分整齐,仿佛束起头发,系上腰带就能出门了。

“你……”秦王的整齐让李夏莫名的心里一松,下意识的要站起来,秦王紧前几步,一把按在她肩上,“我替你梳。”

秦王一步上前时,端砚已经敏捷的退到一边,见秦王这么说,急忙将手里的玉梳捧上去,又忙搬了只锦凳过来。

“照理,应该我给你梳头发。”李夏说着,却没有半分要站起来的意思。

“后院三寸之地,不照常理,照咱们的理儿。”秦王坐在锦凳上,伸手握了把柔韧乌黑的头发,低头闻了上去。

第四百七十章 过不去的结1

前院,金拙言站在廊下阴影中,看着依旧灯火通明,却热闹消退的院子。

小厮踮脚靠近,离了四五步,垂手禀报:“爷,夫人出来了,说里面一切妥当了,问您这会儿回不回去。”

“跟夫人说,我还有点儿事,晚点回去。”顿了顿,下意识的落低声音,接着道:“我有点儿事儿,让她等我回去再歇下。”

小厮答应一声,垂手退下。

金拙言仰头看向天上明亮的半月,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或是要出什么事,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心里充满了惊悸,甚至是隐隐的恐慌。

翁翁交待他时,神态如常,声调如常,他不过是告诉他,今天晚上在王府多呆一会儿,过了戊时再走。

可今天一早,魏国大长公主突然病倒了,翁翁没来,太婆过了午时就走了,韩尚宫没来,早几个月前,太后就安排了韩尚宫过来这里,安排主持今晚明天后院里的一应事务,黄大伴早上来了一趟,之后,一直到现在,太后宫里,再没人来……

金拙言轻轻打了个寒噤,他想的多了,太后身体好得很,魏国大长公主这大半年里,十天有八天是病着的,她今天早上又病倒来不了,没有任何人觉得意外……

“唐夫人已经回去了。”陆仪一句话把金拙言吓了一跳,他太出神了,竟然没留意到陆仪的靠近。

“想什么?这么出神?”金拙言这份惊吓,让陆仪十分惊讶。

“韩尚宫没来。”金拙言看着陆仪,声音极低,“从早上到现在,就黄大伴来过一趟,再没有人来。”

“嗯,午初前后,我就打发人往宫里走了一趟,见到黄大伴了,说一切安好,看起来也是一切安好,这一天咱们忙得很,太后打发人来,看一眼就走,咱们都不一定知道。”陆仪眉头微蹙,神情也有几分凝重,他也有些不安。

“翁翁让我进了亥时再走。”金拙言看着陆仪,陆仪眼里闪过丝惊愕,盯着金拙言,“金相说是病了?”

“没病,一早上就出去了,我问了太婆,太婆说没事,让我安心,可太婆……”

“没到午时就走了,出什么事了?你们府上?宫里?”陆仪接的飞快。

“不知道,都说没事。”金拙言看着四周,“能有什么事……”金拙言的话没能说完,那个老秃驴到京城了,肯定是他,这老秃驴就是个瘟神,他所到之处,绝无好事!

陆仪看着金拙言脸上隐隐约约一丝怒气,敏锐问道:“想到什么事了?能说吗?”

“不能。”金拙言眼皮微垂,答的干脆直接。

“嗯,那该怎么办?要……”陆仪看着四周,“往哪儿防范?”

“不知道,只怕也防不了,我到戊正再走。”金拙言声音低落,他一直想杀了那个老秃驴,他早就该杀了他!

“我再去看一圈。”陆仪交待了句,转身走了。

正院上房,端砚打发走众小丫头,自己和湖颖垂手立在帘幔外,等着听里面的吩咐。

帘幔内灯火通明,两支一人来高的龙凤喜烛光亮闪闪,照规矩这喜烛傍晚点上,就一直到燃尽,代表着夫或妻的那一支先熄灭,就意味这一生就要先走一步。

皇家与众不同,自然不会任由这两支喜烛有一个先烧没熄灭的,这种宫里特制的喜烛,又粗又高,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时,最多不过燃烧过半,就由小丫头们齐齐吹熄,一切吉利。

李夏专心坐着,秦王专心梳着头,“我记得去年有过一根白发,后来又有过吗?”秦王用梳子用下面托起梳过,任由乌亮的头发散落在另一只手上。

“有,今年拔了两根。”李夏答着闲话,却没有平时的自在不拘,“太医诊平安脉的时候问了,说人之常情。大伯娘说没事,阿娘说肯定是想事想多了,人操心多了,头发就白,大伯娘头发就白了好多。”

“嗯,你大伯娘就太操心了,身在皇家,也有好处,至少不用象你大伯和大伯娘那样,一辈子聚少离多。”秦王一下接一下梳着手里的一把头发。

“这边。”李夏指了指另一边头发,秦王放下手里的头发,拿起李夏指的那一边,梳了几下,瞄了眼滴漏,“明天五更就要拜堂,之后进宫,至少要忙未末,咱们早点歇下。”

“好。”李夏一个好字里透着紧张,“叫她们进来……”

“不用,我侍候你。”秦王放下梳子,从后面抱住李夏,两只手往下摸索到丝带,轻轻拉开。

前院,金拙言看着下人收拾的差不多,转了半圈,正要往去寻陆仪,刚走了两步,就看到黄太监脚步急匆的冲进来,一眼看到金拙言,匆忙欠了欠身,金拙言急冲一步,一把揪住他,“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太后娘娘急宣王爷和王妃进宫,立刻。”黄太监急而快的交待了句,金拙言急忙松手,看着黄太监大步往里急进,呆了片刻,只觉得浑身僵硬,寒毛都竖起来了。

不是没出什么事,而是,出大事了。

“去找陆将军,快,让他立刻过来,立刻!”金拙言急急吩咐小厮明镜,明镜答应着,人已经冲了出去。

秦王抽开那根丝带,衣服散开,秦王松松拢着衣服,看着半露的春光,低头吻在李夏白细的脖颈,满足的叹了口气,“小阿夏总算长大了。”

李夏在他怀里转个身,伸手拎起他那件披着的长衫衣襟,额头抵在秦王胸前,举起长衫掩在头上。

秦王失笑出声,刚要说话,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婆子和黄太监的声音一起传进来,“王爷!宫里来人……”“王爷,娘娘让您立刻进宫,还有王妃。”

秦王和李夏几乎同时往帘幔外冲,秦王一步冲出,急忙伸手拦在李夏面前,急切之下,脱下身上的长衫,裹在李夏身上。

端砚已经举起帘幔,“姑娘,是……王爷,是黄大伴,说是……”

端砚话没说完,黄大伴已经冲进来了,摆手示意端砚,“你们出去。”端砚急忙看向李夏,见李夏示意了,急忙带着湖颖垂手退了出去。

“娘娘病了,病的突然,让您和王妃立刻进宫,还有,娘娘交待,规矩不能错了。”黄太监看着秦王,紧促的呼吸中,透着掩饰不住的惊恐。

“烦大伴略等片刻。”秦王急匆的交待了一句,话音没落,李夏已经扬声叫了端砚,“端砚湖颖。”

端砚和湖颖一起挤进来,惊慌的看着李夏。

“没什么事,我和王爷要赶紧进宫一趟,侍候更衣,挑端庄些的。”一句话间,李夏已经转了不知道多少念头,娘娘病到这会儿宣秦王和她进宫,必定不是小事,太喜庆的衣服不好,太素净更不好,端庄最不容易出错。

“请陆将军,看看世子走了没有,没有一起请进来。”秦王一边坐下,由着湖颖利落的梳头挽头发,一边一迭连声吩咐,“阿娘病了这事,金相知道了吗?皇上呢?”

“相爷已经在宫里了,皇上和江娘娘那边,老奴出来时,已经有人去禀报了。”

李夏和秦王急忙却不乱,黄太监心底的那片惊恐慌乱一点点下落。

陆仪和金拙言到的极快。

秦王在帘幔外,正伸直胳膊,由着湖颖带着几个小丫头手脚极快的穿衣服系纽绊系腰带,见两人大步进来,不等两人站稳,就迎着两人道:“说是阿娘突然病了,召我和阿夏立刻进宫,别担心,金相已经在宫里了,皇上和江娘娘那边,也去禀报了。”

“我陪王爷进宫。”陆仪立刻道。

“让陆将军陪您去。”不等秦王说话,金拙言上前半步,语气坚定道。

“不用。”李夏的声音从帘幔里传出来,“娘娘在宫里又不是鱼肉。”

“阿夏说的对。”秦王接话道:“真要是……那就是天罗地网,你一个人能抵什么用?倒不如在外面。”

金拙言点头不说话了,陆仪欠身应了,“我送王爷到宫门口,留承影守着。”

秦王应了,湖颖等人已经侍候秦王换好衣服,几乎同时,帘幔掀起,李夏头发简单挽起,只用一支金步摇,宝蓝裙子外一件靛蓝长衫,端砚也换了身靛青衣服,抱着件靛蓝薄斗蓬紧跟其后。

秦王伸手拉住李夏,刚要迈步又顿住,看着金拙言,郑重交待道:“不要轻举妄动。”

金拙言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只低头欠身应了。

李夏被秦王拉着,一路小跑,直奔二门,车已经备好等着了,李夏和秦王上了一辆车,陆仪上马紧跟在车旁,直奔宫城。

秦王拉着李夏,几乎赶在宫门下钥前最后一刻,冲进宫门。

会通门里,一个小内侍提着琉璃灯,焦急的等在宫门内,见秦王和李夏直冲进来,黄太监紧跟其后,猛的松了口气,忍不住露出笑容。

秦王紧盯着赶紧抿回笑意,躬身见礼的小内侍,心里一松,只觉得腿脚酸软,看样子,就算有事,也不是他不敢想的那些事。

李夏扫了眼小内侍,环顾四周,见四周看不出任何异样,也松了口气,萱宁宫的人能接在这里,一切如常,至少局面都在太后掌控之中,在掌控之中,就没有大事。

两个人心神都放松下来,这才发觉,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汗浸浸一片冷凉。李夏从秦王手里抽出手,将帕子塞到他手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伸手过去,在秦王衣袖上蹭了蹭。

秦王擦了手,将帕子递给李夏,两人脚步不停,一路紧走进了萱宁宫。

江娘娘从门房里踱出来,带着一脸说不出的表情,“娘娘说是突然病了,太医早就到了,我也早就到了,你问问太医,娘娘的病到底怎么样,打发人跟我说一声。”最后一句,江娘娘是看着李夏说的。

李夏低眉垂眼,曲膝应是。

“娘娘辛苦了。”秦王恭敬欠身,脚步却只顿了顿,往旁边斜了斜,绕过江皇后,往里进去。

李夏再次曲膝低眉,紧跟在秦王身后,一溜小跑往里进。

江皇后转身看着沿着走廊大步小跑的两人,眼睛微眯,心里堵满了困惑和忐忑。

这座看着风平浪静的萱宁宫里,必定出了极大的事,才会把这一对正该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新婚夫妇,这么急急慌慌的召进来。

可是,出什么事了?病重?哈!江皇后露出一脸讥笑,真要是病重就好了,可除了病重,还能是什么事儿?她想干什么?

要不要请皇上来,借着皇上冲进去看个究竟?

可这万一就是她的打算呢?

这事太突兀,也太荒唐,她实在想不出是她要干什么?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她现在一片茫然,全无头绪而有所行动,只会坏事。

江皇后深吸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转个身,一步一步进到门房,坐下,她就坐在这里等着,她倒要看看,她要干什么,她想怎么样!

秦王大步在前,进了垂花门,绕过雕花屏风,这才顿住,看着急迎出来的韩尚宫,张了张嘴,那一瞬间,他喉咙干哑,竟然没能说出话。

“娘娘没事吧?没什么事吧?”李夏赶上一步,压着声音问道。

“这会儿没事,快进来吧。”韩尚宫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急步往里。

秦王脸色变了,步子比刚才快多了,越过韩尚宫,直冲进去。

李夏没跟上去,一把拉住韩尚宫,低低问道:“皇上没过来?”

“娘娘吩咐,说她只是高兴之下,多喝了几杯酒,犯了点儿老毛病,没什么事,安静歇一歇就好了,皇上要上早朝,让他不必过来了。”韩尚宫答的很仔细。

李夏嗯了一声,指了指外面,“江娘娘一直守在门房?”

“江娘娘那边,听说要立刻请王爷和您进宫,就过来了,娘娘说头疼心烦,要静一静,没让她进来,她不肯走,一直守着。”韩尚宫放慢脚步,声音压的更低。

“让人守好,防着她闯进来。”到正殿门口,李夏最后吩咐了句。

“已经安排下了。”韩尚宫答应着,紧跟在李夏后面进了正殿。

正殿内,烛光温暖,花香宜人,金太后和平时一样,斜靠在榻上,一身家常打扮,笑容隐隐,温和的目光落在李夏身上,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秦王笔直的站在榻前,李夏甚至能透过衣服,看到他浑身的紧绷,李夏顿住,顺着秦王的目光,看向屋角灯影下盘膝而坐的枯瘦老和尚。

老和尚一双清澈而亮,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李夏。

老和尚的目光温暖而安宁,可说不清为什么,李夏的心却缩成一团,下意识的靠近秦王,将手塞进秦王手里。

秦王握紧李夏的手,移开目光看向金太后,声音微哑,“你叫我来,是为了他?”

“不是。”一丝一丝的悲伤,渗进金太后的笑容里,“过来坐吧,还能说好一会儿话呢,咱们好好说说话儿。”

“他来干什么?你怎么能让他到宫里来?你……“秦王的愤然更多是担忧急切和丝丝的惧意。

李夏心底那丝说不清的惧意更浓,有一瞬间,她恍恍惚惚,好象不是秦王牵着她的手,好象是她牵着儿子的手,正走在往那张宝座的路上,不过那时候她没有惧意。

”阿夏坐这儿。“金太后没答秦王的话,向李夏伸出手,示意她坐到她旁边,那是李夏平时常坐的地方。

李夏暗暗吸了口气,用力握了握秦王的手,松开,侧身坐到金太后旁边。

金太后抬手按在李夏肩上,指了指老和尚,声音平和的仿佛在说这茶不错,“这是岩哥儿的父亲。”

“阿娘!”秦王呆了一瞬,失声惊叫,她怎么能跟阿夏说这句话!

李夏的愕然比秦王更甚,片刻,心里生出股极其不详的感觉,没看老和尚,只直直的瞪着金太后。

“你比岩哥儿强。”金太后避开李夏惊恐的目光,拍了拍李夏的手,转头看着秦王道:“你坐下,听我说完,有好些话呢。”

秦王脸色苍白,没坐到金太后指向的椅子,往旁一步,紧挨李夏坐在榻上。

“咱们就说说古话儿,你是个聪明孩子,有什么不懂的,你问就是。”金太后看着李夏,李夏急忙点头。

“就从……我八岁那年说起。我八岁那年,有一回和阿娘,还有大哥到婆台寺上香,回来的路上,有人拦在车前,一个男孩和一个小姑娘,还有两三个仆从,说是金氏族人,来认祖归宗的。阿娘不知根底,就带回了长沙王府。”

金太后声音轻缓,这是李夏从来没听说过的事,秦王似乎知道些什么,别过了头。

“还得说远些,才能说明白。我们金家,是从古氏太夫人起,才富贵绵延,古氏太夫人是个妒嫉性子,当年据说有个庶出子,被族中送出海外,这兄妹两人,就是那一支的血脉,说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古氏太夫人之前,金氏族中就有遗训,海外一支非金氏子孙,永不许认祖归宗。

那一对兄妹,女孩儿跟我差不多,说是六岁……”金太后一脸讥笑,看着李夏,“过了好些年,我才知道,她不是六岁,她是九岁,她那个哥哥也不是十岁,而是,十四了。”

李夏已经知道她说的这一对兄妹是谁了,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头皮都有些麻了。

“阿爹说祖宗之训不可违,是大哥……”金太后干笑了几声,“大哥从小儿就想当个圣人,他跪在阿爹面前,说当年就是古氏太夫人妒嫉不贤的错,以势压人,如今不能再一错再错。”顿了顿,金太后干巴巴的夸了句,“说的真好,后来,那兄妹两个就留下了,他们不姓金,姓全,几代人都姓全。”

“全具有。”秦王低低的说了个名字。

“金家和郑家是世交,百年之中,联姻不断,我二姑姑嫁的就是郑家,是郑太后的嫂子,先皇兄妹几个,常到长沙王府,我和魏国在一起念书,那时候,我和大哥一样,也觉得,一笔写不出两个金字,那一对兄妹,是我们的亲人。阿爹和阿娘待全氏兄妹,跟我和大哥一样,一起念书,一起进出。”

后来,先皇就迷上了全柔,柔姐儿,人如其名,水一样的柔软,碰一碰就盈盈带泪,怯怯动人。“

金太后一字一字说的冷漠无比,李夏下意识的看向一动不动团坐在阴影中的老和尚。

“我没妒嫉,”金太后上身微微前倾,看着李夏,“因为我不喜欢先皇,那时候,我最喜欢和四哥一起玩……”

李夏心里如闪电划过,她知道这老和尚是谁了,他是晋亲王,出生时生母难产而死,养在先郑太后膝下,和先皇亲逾骨血的四皇子,传说中刚成年就早死了的晋亲王!

金太后看着李夏圆瞪的双眼,露出丝丝笑意,抬手在李夏手上拍了拍,“你是个聪明孩子。我没打算嫁给先皇,我想嫁的,是皇四子,可后来……”

金太后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悠悠叹了口气,“我和先皇订了亲,订亲前一个月,全具有和阿爹说,他姓了金,全氏往上几代人,就失了祭祀供奉,这是不孝,他不想再认祖归宗,他要为全氏立族。阿爹很感动,大哥更是击节赞赏,半年后,全柔哭成泪人儿,要以滕妾的身份随我出嫁时,阿爹就答应了,让她入了族,姓了金,进宫当月,她就做了金贵妃。”

李夏指尖冰凉,下意识的握住了秦王的手。

“我和全柔差不多时候怀了身孕,全柔生下了皇上,三天后,我生下了大哥儿。”金太后声音低而慢。李夏看着金太后浑身的悲伤,心里说不出的悲凉。

“我不知道全柔怎么说服的先皇,先皇听她的,先皇在她的眼泪里,就是一堆烂污泥!”金太后从牙缝中挤出了烂污泥几个字,“先皇把皇上抱过来,把大哥儿抱给了全柔,是我太傻,我看出了那孩子不象我的孩子,我压根没想到,我就觉得自己太多疑了,我就是……”

金太后猛的哽住,好一会儿,才透过口气,“两天后,是阿妙,她给皇上洗澡……我还坐着月子,冲到全柔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