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两只眼圆瞪着董老三,“三爷,朱县令他不是每天都出来,昨天刚出来过,今天这么大风,他指定不能出来,那个……唉哟!”

小伍话没说完,就被董老三一巴掌拍在头上,“你他娘的,跟着老子混了这几年,你他娘的都白混了是吧?他能不能出来你听他的?要是听他的,老子让你在这儿一守三四天干嘛?让你看热闹的?”

“啊?噢!三爷,唉哟三爷,别打了,我懂了,我刚才,那个啥,见到三爷太高兴,我懂了我懂了,我走了!三爷放心!”小伍被董老三连着几巴掌打的唉哟连连,转身就跑。

“放心个屁!不行,老子得盯着,这事儿要是办出了差错,老子可交不了差。唉,你小子等等!”董老三从胡老大想到郭大爷,从郭大爷想到那位云彩眼里的爷,头皮一阵接一阵发紧,今天这差使,可半分错不得!

临近正午,太阳露了下脸,就又埋入厚厚的云层中。

一群三四百灾民,散在一处背风朝阳的洼地里,老病幼三五成堆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取着暖,年纪轻一些,能挪动的,散在四周,挖虫挖草根,寻找一切能填进肚子里的东西。

东城根方向,一溜十几辆装的满满的独轮车,不紧不慢的走过来。

车队旁边,跟着个穿着半旧棉袍,戴着皮帽子,揣着手的老者,老者旁边,跟着个穿着打扮的差不多的老仆,同样揣着手,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

“别看啦,”老者声气和缓,“朱县令怕冷,这样大冷的天,请都请不出来,不是一回两回了,从来没出来过,放心,没事儿。”

“我这心里七上八下,那姓朱的发了好几天的狠劲了,说是说啥也得逮着着老爷您,要不,老爷您回去,我跟过去就行。”老仆忧心忡忡,他家老爷年纪大了,身子骨又不怎么好,真被捉进大牢,可熬不了几天。

“你看看这天,捂雪呢,我不放心。”老者仰头看看天,连叹了几口气。

“您不放心,又能有什么法子?这一群人,从这个县赶到那个县,现在连家都回不去了,姓朱的一门心思就想着把他们赶走饿走冻走,满县城谁敢救济?谁救济谁就是跟县太爷作对,老爷能有什么法子?唉,这天道这么好,这世道人心,怎么能坏成这样?”

老仆说着,猛啐了一口。

“这个天,一场大雪,真能冻死人。”老者没理会老仆的抱怨,忧虑忡忡的再次仰头看天。

“老爷可别打没用的主意,小少爷刚进了学,邻县的赵大爷,就因为这事被革了秀才,这辈子都别想功名的事儿了,老爷您可不能害了小少爷。小少爷多聪明,状元之才!”老仆急忙提醒。

“我知道。”老者再次叹气,“一会儿你去看看,数数,有几个孩子,有多少老人,多少病人,等天黑了,再悄悄来一趟,送几件棉衣服,送点药。”

“行。”老仆听老者这么吩咐,放下了心,痛快答应。

说话间,几辆人两个人就到了背风的洼地旁,老仆伸手拦住老者,“老爷,您就在这儿看着,别过去了,真就有什么事,您就当不认识我,您就说您是路过看热闹的。”

老仆说着,挥手示意独轮车继续往前。

洼地里的灾民看到老仆和车子,急忙聚拢过来,缩在洼地里挤团取暖的老弱病幼也急急挪着,努力要挪过来。

“别急,都别急,跟前儿一样,人人都有,谁抢谁没有。”老仆看起来常做这样的事,驾轻就熟,一边招呼着独轮车成竖一字停好,一边招呼众人,“跟前儿一样,老幼妇人排前头,大男人往后排,都有。”

三四百人很快排成歪歪扭扭几队,一个接一个,从推车的壮汉手里接过一个个巨大的杂面硬馒头。

刚发了几十个人,远远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大呼小叫传过来。

“快快!往那边!”

“你!往那边,快,围住!”

……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老仆急忙冲老者挥手大叫,“老爷快走!快!快走!”

老者站着没动,。

不是他不想逃,而是逃无可逃。

他逃了,老仆逃不了,推车的十来个长工也逃不了,被捉进牢里,还是一样要把他交待出来,他们敢不交待,朱县令就敢打死他们,都是蝼蚁一样的人。

几乎就是一眨眼,十来辆独轮车和老仆,以及老者,就被十几个衙役,一二十个护卫长随小厮,围在了中间。

朱县令四十来岁,裹着厚厚的狐皮斗蓬,戴着狐皮帽子,裹的象只皮毛的球,喘着粗气,越过小厮长随的围拱,勒马停在老者面前,“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老混头。”

“县尊。”老者长揖见礼。

“赵老头,咱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到这临平县四年了,对你还算照顾吧?至少没难为过你,你今天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和我为难,真把我当成泥菩萨木神像了?”朱县令没理会老者的见识,几句话说的咬牙切齿,他是真的一肚皮愤怒。

这一堆麻烦窝在他临平县不动步了,从这群麻烦不知道怎么聚到这里那天起,他就没睡过安稳觉,严防死守,只盼着和领县一样,把这帮麻烦赶紧饿走冻走,只要不在他临平县境内,他就得罪不了上头。

唉,上头哪有一个他能得罪得起的。

可这帮祸害麻烦竟象在城外扎了根一般,光见来不见走了,从最初的几十一百,到一两百,又到现在三四百,他急的起了一嘴大水泡,让人盯了几天,才发现是有人偷偷摸摸的给这群祸害送吃的。

可他抓了几次,可每次都差了那么一点点,今天总算赶个正着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老者干巴巴说了句。

他知道朱县令那一番质问,跟上天有没有好生之德半分关系也没有,可他实在没什么话好说。

“带走。”朱县令窝火了那么多天,又赶着今天这样的大冷天骑着马跑到这荒郊野外,满肚皮都是邪火,听到一句好生之德,更是气儿不打一处来,半句不想多听,恶声恶气的挥手吩咐。

“拿回来!”衙役头儿吩咐几个衙役,几个衙役跳下马,冲进人群,从或是吓傻了的,或是正急急往嘴里塞杂面硬馒头的老幼手里抢那个巨大的馒头。

人群顿时一片混乱惨叫。

“县尊,您就发发善心,积点阴德吧。”老仆愤怒极了,冲着朱县令怒吼。

朱县令气的脸都青了,扬起鞭子抽在老者身上。

“住手!都住手!”更远的地方,接二连三的厉呵声飞快的由远及近。

怔神的朱县令手里的鞭子还没来得及放下,背上就挨了重重一鞭子,“让你住手!老子的话没听到?”

“秦王爷有令:都住手!”最后一声厉呵响起时,从朱县令到衙役长随,几乎人人挨了鞭子。

陆仪治下的护卫队伍,不管是骑术还是挥鞭子的技术,比朱县令带的这帮人……完全没法比,一根根鞭子精准的抽在动了手的诸衙役和长随头上身上,却丝毫没有伤及哪怕正在争夺馒头紧挨一起的灾民。

秦王马速极快,从护卫群中冲出,冲过傻呆了的朱县令,勒住马,纵身跳下,弯腰扶起被朱县令一鞭子抽倒在地上的老者,“您怎么样?伤着哪里了?”

“没事,没事,您……”老者被这变故冲击的有几分张惶。

“这是秦王爷,来江淮一带清查调度赈济灾民一事,刚刚赶到,让老人家受累了。”陆仪也下了马,一边解释,一边冲老者长揖到底。

“不敢当不敢当。”老者急忙摆着往旁边躲,“那就好那就好,这些人……王爷您看,可怜哪,您看这天,要下雪了,王爷真是救命菩萨……”老者惊吓意外惊喜交加,语无伦次。

“先把老人家带来的吃食分给大家,有伤的让大夫诊治。”秦王吩咐可喜,可喜急忙招手叫了几个人,飞快的分着馒头,挨个查看伤者和病人,安顿救治。

“老汉给您磕头了,活命菩萨啊。”老者就要跪倒磕头,秦王一把扶住他,“小王当不起,江淮受此劫难,多亏了老人家这样的贤者善人,要说活命菩萨,老人家当得起,小王当不起。”

“王爷圣明,圣明。”老者激动的嘴唇抖动,一把抓住秦王的手,指着惊恐中透着惊喜和希望的那群灾民,“王爷,您看看,这不是村氓无赖,从前都是殷实人家,都是本份肯干的人家,前儿他们跟我说,能让他们回家就行,能过了这一冬就行,王爷,咱江淮富庶,只要……”

老者回头看向顶着半脸血,浑身上下除了惊恐还是惊恐的朱县令,“他们肯抬抬手,不过大家一起紧紧手,王爷,您一定要管到底。”

“老人家放心,小王从扬州入境,除了亲自挨个州县查看,还派人出去暗中查访,只要看到,必定一管到底。”

小厮已经拿了只马扎过来,秦王按着老者坐下,陆仪亲自查看了老者挨的那一鞭,见只是抽破了衣服,脖子上带出道浅浅的血痕,放了心,退后两步,站在秦王身后。

秦王蹲在老者面前,“老人家贵姓?”

“免姓姓赵,贱名平安。”老者急忙答道。

“我看先生带来的这馒头,想的十分周到,先生常做这样的善事?”

“是。小老儿小时候穷极了,托菩萨的福,发了财,小老儿自觉没那么大福份,修桥补路,散财济人,以求心安。”赵平安心绪渐渐平复,看看秦王,再看看负手站在秦王身后,迎上目光,就冲他微笑致意的陆仪,只看的眼花。

眼前这两个人,好看的不象真人。

“先生既然精熟于赈济之事,这几百人,小王想托付给先生。先生也知道,江淮一带,象今天这样的惨事,比比皆是,小王不能久留。小王留下两名护卫,先生只管做赈济之事,余事由他们两人处置,至于这位朱洪年县令。”

秦王回头看向朱县令,朱县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不已。

“你生而为人,这一颗人心,却不知道丢哪儿去了。你忘了自己是人,也忘了什么叫父母官。弹劾的折子,等我巡查后,会替你单写一份。至于怎么写,只看从这会儿往后,你能不能找回人心,重新做回为人,知道什么叫父母官。”

秦王直视着朱县令,声音虽低,却一字一句。

朱县令大睁着双眼,片刻,磕头如捣蒜,“王爷放心,必定找回来,必定为人,王爷大恩大德,大恩大德,”

“我知道你的难处,今天这事,你只管放心做回人,做好人,此事,一切有本王承担。”秦王冷声说了句,不再理会朱县令。

陆仪上前拖起朱县令,将他拖到旁边五六步,俯耳低声,话里带笑,“王爷菩萨心肠,本将军可不是,有一点不好,本将军就送你归西。江淮兵荒马乱的,小县令死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了。”

朱县令吓的脸色煞白,只拼命点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王叫了两个中年护卫过来,指给赵平安,“就是这两个,先生放心,象先生这样的贤者栋梁,只要小王还在,还有口气在,必定护卫先生家族平安。”

“王爷放心,这不过三四百人,王爷放心。”赵平安心里滚烫,连连点头。

“银子……”

“银子的事,王爷不用管,堂堂临平县,连个三四百人都救济不了,那不是笑话么?小老儿自家都养得起,养几个月还是养得起的,不用不用,咱临平县不是没有善人的地方,要不是……王爷放心,放心。”

赵平安摆着手,他们临平可是出了名的富庶厚道!

秦王又仔细交待了一会儿,再和赵平安一起,查看了一圈灾民,就留下两名护卫,上马疾驰而去。

他要趁着江淮一带三司都被困在驿站的空档,安置好各处的灾民,时间很紧。

第五百一十四章 生而为什么

谢余城前半夜就被叫起来,不停不歇的赶了两夜一天的路,皮开肉绽一眼没合,累的趴在凳子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过睡着归睡着,却没法睡沉,刚要睡沉,一翻身就掉地上了,摔的屁股大腿痛的简直的是连哭带叫。

连摔了三四回,谢余城再也不敢睡沉,就这么趴在凳子上,迷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这一天过去的既漫长又飞快。

眼看太阳落山,谢余城挣扎着爬起来,正要出去找人问问,只见几个长随小厮,抬了七八张竹榻进来,又抱了被褥枕头,在诸人的瞪目中,沿着棚子四周放了圈,铺好了床。

领头的长随冲众人团团拱手笑道:“诸位帅司漕司宪司,刚刚我们将军打发人来说,他和王爷被困在桥仙镇上了,今儿个只怕赶不回来,诸位请在这里安心歇一晚。”

“什么?”谢余城顿时火冒三丈,这是拿他们耍着玩儿吗!

“这些都是朝廷重臣,掌着一路一地民生安危,须臾离不得的!王爷这样戏弄我等,是想干什么?就算是钦差,是亲王,也不能如此儿戏国法!”谢余城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要弹劾他!”

“爷说的极是。”长随头儿态度好极了,“不过爷说的这些,小的不懂,小的是大门外粗使用的,爷说的极是,就是得请爷等我们将军和王爷回来,跟王爷,或是我们将军说。”

“你!”谢余城一顿猛拳打进绵花堆里,只闷的想要吐血。

刘漕司咯的笑出了声,急忙用力咳嗽几声掩饰住,“这位小哥,能不能让人拿些热水来,我们赶了几天路,骑马又磨的一身伤,能洗个澡最好,要是有金创药,也请给一些。”

刘漕司比谢余城想得开,来都来了,还是先洗个澡,抹点药吧。

“有有有!”长随头儿连声答应,“还请这位爷见谅,小的一向在大门外当差,就是因为没有眼力价儿,这位爷您稍候,小的这就让人抬热水过来,这位爷您是在这儿……”

长随头儿指着一览无余的棚子,颇有几分迟疑,在这儿洗澡,大家伙儿看着,好象哪儿不对劲儿。

“那个,烦劳小哥找间空屋子。”

“空屋子没有,半间都没有,这驿站小,我们将军和王爷带的人不多,可还是不够住。”长随头儿老实答道。

“那,能不能拿什么围一围,就在这儿吧、”刘漕司两只手划着圈,又指明了地方,人家都说了,没眼力价儿,他还是什么事都说清说明吧。

“那成。”长随头儿难为了片刻,勉强答应了,转身正要走,旁边江南东路苗帅司叫住了他,“这位小哥,烦劳你,我也想洗个澡,再抹点儿药,要是有干净衣服,也请给找一件两件。”

其余几位也赶紧上前提要求,都说了没眼力,还是自己操心,自己说一句吧。

长随头儿两只手摆的风车一般,“等等,等一等,我记不住,反正也得一个一个洗,这位爷您先,等这位爷好了,再下一个,说多了,小的记不住。”

连谢余城在内,一群封疆大吏只觉得喉咙发甜,那位神仙一样的陆将军,这是从哪儿找来的活宝啊!

一群人,要一个接一个的洗澡,偏偏这位没眼力价儿的长随头儿,说一句做一件,说拿澡豆,没说拿澡豆盒子盛着,他就手里捧着几粒澡豆倒进你手里。

这个人说了,下个人没说,还是只有澡豆没盒子,一群一方诸侯头一回觉得,使唤人这事,真是累死人。

好不容易都洗了澡,抹上药,趴到了床上,远远的,三更都已经敲过了。

那长随头儿傻归傻,拿来的药却管用无比,众人洗了澡,上了药,伤口就清凉舒服极了,来回挪动时,也不怎么痛了。

伤口不那么疼了,洗干净换了衣服,被褥干净松软,厚薄正正好,累极了的诸位大员,一头睡下去,就睡了个昏天暗地,直睡到第二天午时前后,才先后醒了起来。

一觉好睡,上了药的伤口已经有了结痂的迹象,长随头儿送了鲜美的黑鱼汤,浓香的米汤,绿豆芽芹菜肉丝肉沫炒粉丝,以及一大盘子薄薄的蒸饼。

几个人围桌子站着,放绿豆芽肉沫炒粉丝卷起一张饼,吃一口喝一口,这一顿极其平常的市井人家的饭菜,众人竟吃出了熊掌玉液的味儿。

吃饱喝好,长随头儿带人收走东西上了茶,没等众人开口,一个小厮一溜烟跑进来,利落的一个长揖,“诸位爷,刚得的信儿,我们将军侍候着王爷,说是傍晚前后就能回来了。”

众人长长舒了口气,总算要回来了。

棚子里七八个人各有阵营,彼此防备,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少说一个字就少说一个字,各自闷头抿着茶,等秦王回来。

一直等到夕阳西下,没等回秦王,却等来了两个紧绷着脸,如临大敌的护卫。

护卫一左一右笔直站在棚子外,没眼力价儿的长随头儿畏畏缩缩的进来,缩着头道:“诸位爷,说是我们将军和王爷这会儿再怎么也该到了,可是没到,也没个信儿,派出去了好几拨人,几个方向都找了,找出几十里,都不知道我们将军和王爷是怎么回事,怎么样了,外头军爷们快急眼了,几位爷别急,千万别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我,面面相觑。

苗帅司只觉得一阵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卤门,要是王爷在这一带出了事儿,他苗氏一族,是不是就得就此没了?

可他想来想去,一点儿办法没有。

苗帅司下意识的缩紧身子,闷头一声不愿吭,唉,真是多事之秋。

众人谁也不敢多话,两个侍卫竖在棚子口,明晃晃是看着他们,可是谁都没敢吭声,王爷要是有点什么事儿……可千万别有什么事儿,王爷要是有什么事儿,那真是要死一起死啊。

提心吊胆过了一夜,又过了半天,护卫撤走了,满眼红丝的长随头儿念着佛,过来报信,找到王爷了,不过王爷陷在一伙乱民中间了,别的,长随头儿就是一问三不知了。

江淮两路三司加两浙路谢宪司和刘漕司,就这么上午一个口信,下午一个不好,状况百出之下,直等到第六天,驿站大门外一阵杂乱,满脸疲惫的秦王走在最前,身后紧跟着一张脸绷的紧紧的陆仪,大步进来,看都没看从棚子中急急涌出来的诸位司们一眼,径直往里进去了。

一群人说不上来,也不愿意去想哪儿心虚,却个个心虚的瞄着秦王从他们面前经过。

秦王疲惫的样子,和陆仪身上那份隐忍不露的寒气,压得等急了眼,发过不知道多少回狠的众人,半声没敢吭。

天黑下来,长随小厮们四处插上火把,头一回,入夜之后,驿站内外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那位没眼力价儿的长随头儿,带着几个人,搬走了棚子里的几张床,将两张八仙桌并到一起,再将横七竖八的几条长凳整齐的排在两边,看都不看棚子里诸人一眼,垂眼垂手退了出去。

诸人等回了秦王,心却高高提起,下意识的偷瞄着别人,心虚而忐忑。

这一等,又是一个多将近两个时辰。

半夜,众人等的口干舌燥,浑身发硬,棚子外,两队侍卫过来,两两相对,面无表情,一个挨一个从棚子口直钉出去。

众人急忙站起来,下意识的拉了拉衣服,整理仪容。

陆仪已经换了一件月白长衫,只穿了件薄薄的长衫,先进了棚子,站在中间,似笑非笑的挨个打量着一个个站的很零散的众人。

众人看着他那幅明显不善的样子,想主动见礼,直觉中,又觉得他不会理他们。可不主动见礼吧,好象又不怎么象话。

在众人的犹豫不定中,陆仪已经将诸人打量了一遍,背着手,施施然走到棚子口,负手站好。

秦王一件黑底绣金龙斗蓬,大步进来,径直走到上首,转过身,阴沉着脸,挨个打量着众人。

“拿给他们看。”一个挨一个看过一遍,秦王抬手示意。

可喜捧着一摞折子,挨个递给众人。

“诸位在这间方寸棚子里,呆了六天,一定很想知道本王为什么一拖六天不回驿站,不见诸位,都在折子里。”秦王声调平平,却充满了隐隐的怒气。

谢余城翻开折子,目瞪口呆的看着折子上的地名,灾民人数,流离过程,各在哪州哪县,以及,各州县官供述的为何没有救济。

他手里的,矛头所指,都是谢余城三个字。

“江淮两浙,一来有早年间柏枢密剿尽海匪,以无数将士之血挣下的清平乐世,二来,这三四年风调雨顺,连小灾都没有过,是吧?”

秦王声音更加平和缓慢,听在众人耳朵里,却如寒风利刀一般。

“江阴军废弛多年,一丁点儿精锐全数被冯福海带走为匪,暴乱之时,邱贺部快捷如风,一天之内,剿灭了十之八九,其余匪徒,被唐帅司赶入太湖,围困至今。

江淮两浙之乱,不过数天,不过数地,几个月之后,竟从江阴平江一线,绵延至整个江淮两浙,处处饥民,真是江阴暴军之错吗?”

秦王一边说,一边脚步极慢的从诸人面前走过。

这短短几句话,只听的谢余城头脑嗡嗡,口干喉紧。

得了皇上指了秦王为钦差,要到江淮两浙赈济调度济灾一事时,他和几位先生商量了好几回。

江淮两浙灾情严重,不是他一个人上这样的折子,各路三司,大同小异,区别只是指责的人不同。

秦王这个钦差,认可这个已经描述出来,也确实满目疮痍的巨大灾情,这份调度救济,才是一份大功劳。

如今的秦王,失去了最可依恃的太后,正是最需要大功劳的时候。

没想到秦王竟然将这灾情大事化小,甚至准备小事化了,将责任,直指到他们每一个人头上。

“本王没打算在你们到来之前,先行巡查,可。”秦王的话顿住,眼睛微眯,“本王出了这驿站,就让被你们四处驱赶的饥民困住,被在你们恐吓威压之下,伴虎为伥的州县之官驱使,想回而不能,不能不理,不忍不理,不敢不理!”

秦王手指点向众人,“你们手里的折子,都看过了?哪一处不实?哪一句不实?这些饥民,这些灾荒,到底是出自江阴暴军,还是出自你们这些翻过圣贤书,写过无数悲天悯人诗词文章的那双手?”

挨谢余城站着的刘漕司瞄着脸色青灰的谢余城,垂下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下官,有罪。”

见刘漕司跪下了,其余诸人急忙跟着跪下,垂着头,有一两个说有罪,多数却是一言不发。

“本王知道你们的难处,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处处驱赶那些拖家带口的可怜良民,生生把他们逼成饥民暴民。”

秦王没理会诸人的跪与不跪,声音放缓,寒意却更加浓重起来。

“不过是各自有其主,都想着皇上百年之后,让你们自己,你们家,你们族的荣华富贵,兴旺发达,更加一层楼。”

谢余城听的一颗心缩成一团,抬起头,愕然看着秦王,这样的话,他怎么敢说?怎么敢就这样当众说出来?

“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驱逐残害的,今日是皇上的子民,异日,同样是皇上的子民。

法网恢恢,何时漏过?

你们身后之主,是能欺之人么?是能容你们残害皇上子民之人么?

不用异日,就是今日,本王倒要看看,这一份份的折子上去,你们抛掉良心,抛掉人性,化身食人之恶虎之所作所为,你们所为的那些主子们,是和你们一样,化身为禽兽护下你们,还是作为一个人,替那无数枉死之子民,讨个公道!”

谢余城后背冷汗淋淋,趴在地上,浑然不知秦王早就走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生米熟饭

京城的腊月,半点热闹的意思也没有,京城的官宦权贵之家,都在惴惴不安于三皇子一案,满城的市井小民,不明就里,却有足够的敏感和聪明,感受到那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要热闹,也是关着门自己家里热闹。

柏景宁想把这件根本无法深查的案子推到大慈恩寺这个至少不会牵连太多的苦主头上,却遭到了太子一系和苏相一系的强烈反对,特别是二皇子,伏在大殿上,哭诉怒斥,几乎晕厥过去。

胶黏凝滞的案情,以及陈江极其没有眼色的提上来的关于熊家和赵家的案情折子,火上浇油,让几位相公在皇上面前吵成一团,就连修养最好,一向不争不抢做老好人的严相,也动了火气,和魏相苏相直着嗓子呛上了。

案情好象越来越扑朔迷离,朝堂上越吵越凶,弹劾的折子越来越多,弹劾的范围越来越广,某家几十年前家族出过爬灰叔嫂私通这样的事,也被翻出来再弹一回。

皇上被乱成一团的朝堂搅的头大如斗,烦躁无比,对着再次在他面前吵成一团的几位重臣,抬手掀飞了炕几,“看看你们,成什么样子?一个一个,跟泼妇有什么分别?”

皇上一个个点着呆立不敢动的诸人,“去,到金卿府上,去跟先生学学怎么为人臣子!让先生好好教导教导你们!”

皇上说完,拂袖而去。

从魏相到枢密柏景宁,计相赵长海,你斜我一眼,我斜你一眼,一声没吭转个身,一起往外走。

皇上这意思,是让他们找金相拿个主意,再顺便把金相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