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看向古翰生,他是户部尚书,代理一下三司使,极为顺便。

“皇上,臣一向愚笨,接任户部,直到今天,还十分吃力,就是户部的事,还要时常请教侯计相和王富年。”古翰生迎上皇上的目光,立刻推辞,他是真兼不下来。

皇上皱起眉头,又看向严相,严相立刻躬身苦笑道:“苏相病重,臣兼顾苏相和臣手中诸事,再要顾及三司使,只怕顾此失彼,误了国家大事。”

皇上脸色沉下来。

“不如让王富年暂代实务,再让魏相兼顾一二,皇上看呢?”柏景宁上前半步,躬身建议。

“你看呢?”皇上脸色缓和,看向金相。

“臣以为妥当。”金相欠身赞同。

魏相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这么安排,岂不是责全是他的,回头有了功劳,倒不一定是他的了。

唉,就这样吧,好在,这计相的位置,不算落到他们手里,只能这样了。

“皇上,今天早朝的折子,臣等已经理出来了,总计……”

金相的话没说完,就被皇上打断,“议的怎么样?先择要紧的说。”

“是。”金相将自己怀里的折子递给内侍,“这十二份,说婆台山惨案,和昨天的劫杀,皆是皇上纵容所致,请皇上下罪已诏。”

皇上脸色变了,上身猛的直起,眼睛微眯,从金相起,挨个看向低眉垂眼抱着折子的众臣,“真是混帐!你们说说。”

皇上先点到了魏相。

“历朝历代,总少不了这样哗众取宠以博名的小心,皇上不必理会。”魏相忙欠身道。

皇上轻轻舒了口气。

“这十二份折子言词中肯,皇上应该好好看看,臣以为,下罪已诏是有些过了。”金相迎着皇上看过来的目光,欠身答话。

皇上神情顿时转厉,眯眼盯着金相,冷哼了一声,看向柏景宁,“你说说。”

“婆台山一案和昨天的劫杀,陈少和柏乔还在清查,臣以为,应该等查清楚之后,再论责任。”柏景宁垂眼道。

皇上似有似无的冷哼了一声,斜向严相,又从严相斜向几位尚书。

“诸位朝中重臣,一个个疏忽应付,私心重重,你们扪心自问,这臣子,你们做的怎么样?算来算去,倒是朕的不是了!也是,是朕过于慈悲了。把折子放下,朕自己看,都退下。”

皇上看起来十分恼怒,最后一句,声色俱厉。

金相脸色不变,垂手应了,往后退出,诸人也忙将折子交给内侍,跟在金相后面,依次退出。

第六百二十五章 算大事不

看着诸臣退出了殿门,皇上转眼看向一堆堆的折子,挨堆打量了一遍,冷哼了一声,看向垂手立在大殿一角的崔太监,“这事儿,你怎么看?”

“朝廷上的大事,老奴不懂。老奴只是想起来先皇常说,为君者不可逆大势,要顺势而导,不可逆流而行。”崔太监往前一步,垂手笑道。

皇上脸上的神情更加不好看了,冷哼了一声。

“从婆台山一案,到昨天的事,看起来,朝廷内外,都吓坏了,不瞒皇上说,老奴也吓着了,实在是过于暴烈了,得压一压了。”崔太监看了眼皇上一脸的心情不好,接着道。

“怎么压?”皇上烦恼的拍着炕几上的一摞折子,“二哥儿走了,朕若打压太子,秦王府这边怎么办?你看看这几天,老二跟疯狗一样,见谁都亮着牙,整座秦王府都跟疯狗一样,朕压都压不住。偏偏四哥儿和五哥儿一对儿没出息,四哥儿跟在太子后面,唯命是从,五哥儿跟在老二后面,唯唯诺诺,哪象是朕的儿子?”

皇上越说越气,“真是太没出息了!朕让他俩一起领差使,一起出府,甚至两处座府,都特意挑了相邻的两片宅子,不就是想让他俩互相扶助,谁也别靠,立起来,朕也好……”

后面的话,皇上咽住了,“你看看现在,朕这样扶助,这两个也没能立起来。二哥儿三哥儿先后没了,你看看这两个,也是一对儿蠢货,朕什么都给了,可他俩连自己都护不住!现在成了这样,两边都是乌眼鸡一样,一个暴烈,另一个能好到哪里?不也疯狗一样?动了哪个,另一个就是一支独大,偏偏,唉!”皇上一声长叹,“这五六年,宫中一点动静都没有!朕手里,一个能从中调和,稳一稳的人都没有!”

“程氏一族,从迁到中原以来,就子嗣不丰,象皇上这样,生了六位皇子的,除了皇上,也就两位,子嗣上的事,皇上还要放宽心。”崔太监这几句劝,虽说委婉却十分明白。

皇上更加烦躁,连拍了几下那摞折子,连声长叹,“唉!不放宽心又能怎么样?程氏一族,没有能多过六个儿子的。可六哥儿走了,宫里还是没能添丁。后来三哥儿也走了,这一年多也是全无动静,现在二哥儿也没了……唉,朕是不想了,你说的是,象朕这样,生了六位皇子的……唉。”

皇上又是几声长叹,这几声长叹里,充满了难过郁结。

象他这样,生有六位皇子的,到最后成家立业,传宗接代的,最多的那位祖上,也只有一半,这一半三个儿子中,有一个还下半身瘫了,不过,那是因为这六位都是年纪极小就上了战场,死的都是战死,瘫的那位,也是因为战中坠马,又被践踏……

唉,不管怎么说,这是程氏的命数。

“从前二爷三爷在的时候,诸朝臣眼中,只见得到太子,和二爷三爷三位爷,如今皇上身边只有三位皇子,这就大不一样了,就是四爷五爷,如今的心境,只怕和二爷三爷在时,也大不一样。”

崔太监看一眼皇上,接着道:“皇上,婆台山一案,已经过于暴烈,皇上心慈,就有了昨天的强弓硬弩,要是……唉,这话老奴不该说,可,事关皇上安危。

皇上,人的胆子和妄心,是一步一步生出来,长起来的,皇上若是再不压一压,只怕,这胆子和妄心再长一点,就不可收拾了。”

崔太监再看了眼紧紧抿着嘴的皇上,声音落轻,“再说,还有个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三年复归的典故呢。”

“嗯。”皇上神情缓和了,“这倒是,压一压,却不必压到底。唉,真是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朕这子嗣,就算再多,又有什么用?”

崔太监看着皇上,陪着笑,跟着叹气。

“你替朕看看这些折子。”皇上心情看起来好多了,厌烦的看着一堆一堆的折子,示意崔太监。

“皇上,这些可不是老奴该碰的东西,再说,老奴也看不懂,这是只能皇上您亲力亲为的事儿。”崔太监陪笑道。

“唉,朕最信得过你,就是因为你这份守份不逾越,可这守份不逾越,又实在讨厌得很。”皇上拍着折子,满脸满身的厌烦苦恼。

“老奴给皇上沏碗稍稍浓些的茶吧。”崔太监陪笑道。

皇上嗯了一声,挪了挪坐好,开始一份一份看折子。

……

金贵连走带跑冲进小院,一把揪起个小厮,“老大呢?”

“屋……”小厮一边说一边抬手指向上房,金贵看到小厮一抬手,不等他说完,松开小厮,往上房直冲进去。

“老大,出事儿了!”金贵一头冲进来,瞪眼看向正和富贵对面坐着吃早饭的郭胜。

“出什么事了?”郭胜刚咬了一口包子,瞪着金贵含糊问了句,急急忙忙伸长脖子,咽下那一大口包子。

富贵刚喝了一大口菜粥,赶紧吐回了碗里,可还是呛的咳了两声。

最近净出事儿,出的全是大事儿!

“也不算太大。”金贵迎着瞪着他的四只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好象有点儿小题大作了,“就是,杨承志那个闺女,杨大娘子,在迎祥池边上,给李五爷烧纸钱呢,哭的什么似的,围了好多人在看,我觉得……这应该是大事吧?”

金贵一边说一边看着郭胜由瞪而斜过来的目光,和富贵越瞪越大的怒目,以及错的咯咯有声的白牙,一点点缩起了头。

“你可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富贵一筷子砸在金贵头上,心疼的看了眼他那碗菜粥,好好的一碗菜粥,喝不成了。

“这事儿……”郭胜抬手挡住富贵要砸出去的第二只筷子,“这会儿不是大事,不过……”郭胜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得赶紧去见王妃,你去迎祥池看看,先别让人打扰,一会儿我就让人去寻你,快去吧。”

郭胜说着,伸手抓了两只大包子,一边咬,一边大步流星出去了。

富贵又看了眼他那碗菜粥,虽然不舍还是赶紧放下,也抓了两个包子,一边往外走,一边踢了金贵一脚,“没你的事儿了,赶紧去吃饭,吃了饭去找丁二爷,今天还要查铺子,老子没空,你去跟着,凡事听丁二事吩咐就行。”

“放心放心!贵爷您放心!”金贵见郭老大这么重视,饭都没吃完,就去见王妃,胸膛早就挺起来了。

他就说么,这是大事。

富贵脚步很快,赶到迎祥池时,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经聚了不少。

迎祥池这地方,是整个南城的市井小民们没法到亲人坟前时,烧纸送钱的最佳地点,一来这里是神佛之地,灵验,二来,也只能这里烧,在家里肯定不行,在街头巷尾烧,要被城门司还有京府衙门抽鞭子的,万一着了火怎么办。

除了清明七月半冬月送衣什么的,平时这里也几乎天天有人悲哭烧纸,毕竟冥寿祭日各有不同,就是今天,阔大的迎祥池,烧纸的也有三四处,原本不该有人围观看热闹,可这处烧纸的人,是杨大娘子。

经过两次告状,特别是前几天放生显灵那件事,杨大娘子在京城算是个大名人了,南城的闲人,几乎人人认识她。

见是她一身孝服,和弟弟抱着两大堆比两人还高的纸钱元宝串儿往迎祥池过来,路上就有闲人跟着看热闹了。

再等到跟到迎祥池,听杨大娘子的哭诉,竟然不是祭祀她爹娘,而是……好象是昨天死的极其惨烈的那位李家五爷,秦王妃的兄长,这就非常值得好好看一看了。

这会儿正是闲人外出溜弯喝吃早饭喝早茶的时候,富贵到的时候,围着杨大娘子,已经算是里三层外三层了,附近的茶楼酒楼,对着迎祥池这一边的,也是间间窗户大开,人头闪动,往迎祥池看着热闹。

富贵游鱼般挤进人群,看着泣不成声的杨大娘子,和跪在杨大娘子身边,不停的抹着眼泪,将元宝一把把扔进火堆里的杨兴,杨大娘子另一边,杨婆子半跪半蹲,一张张划开黄裱纸,一张张扔进火堆里。

富贵挤到杨婆子身边,轻轻捅了捅她,杨婆子回头见是富贵,神情不变,接着低头划开纸扔进火堆里。

富贵挨在她后面,低低道:“让杨兴回去,家里有一个人抛头露面就行了,省得让人指指点点。”

杨婆子头也不回,又划了几张纸,挨近杨大娘子,低低说了几句,隔着杨大娘子,拍了拍杨兴,“你回去,该上学了。”

杨大娘子也推了把杨兴,杨兴嗯了一声,低着头往后退入人群,回去了。

郭胜打发来传话的人到的极快,富贵两根眉毛一起一落动了几个来回,倒退着往后,找了个高处打量了一圈四周,看好了,四下瞄到他那帮闲人,袖着手踱了过去。

杨大娘子抱来的两大堆一人多高的元宝和纸钱,虽说富贵捅了把杨婆子之后,杨婆子就不动声色的放慢了速度,元宝和纸钱还是很快烧完了。

把余下的元宝和纸钱都抖进火堆里,杨婆子站起来,去扶杨大娘子,“大娘子别哭了,咱回吧,人死不能复生。”

没等杨大娘子站起来,一阵哭声由远而近过来的很快。

“恩人哪!这是什么世道啊!老天哪,你这是瞎了眼了吧……”

杨大娘子忙站起来,旁边已经有闲人扬声在叫,“这也是给李五爷送纸钱的。”

“这边这边!一块儿送,别让李五爷麻烦,还得两处收钱。”有闲人一边招呼叫着,一边推开众人,让进新来的比刚才杨大娘子那两大堆元宝纸钱还要高的三四堆纸钱,示意他们看那堆还在燃烧的纸钱堆。

杨婆子拉着杨大娘子往后面让了让,新来的是一个中年人架着个婆子,后面跟着两个十几岁的憨厚少年,四个人围着火堆跪下,婆子拍着手哭诉,中年人闷声不响的划开纸钱往火堆上添,两个少年低着头,一把一把往火堆里撒元宝。

“这也是给李五爷送纸钱的?”闲人堆里,嗡嗡声扑天盖地,都拼命踮起脚,伸长脖子,竖直着耳朵,想看清楚听清楚,得赶紧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看热闹不能看个明白,看成一团糊涂浆子,那就落了下乘了。

“我知道他们家,先是在戴楼门外头搭个棚子,后来,就阔起来了。”

“她家在戴楼门外时,我老娘还给过她们一包衣服,那时候,真是可怜,说是家里七八十亩上好的水田,让人来回量了两回,就量成人家的了,哪,那婆子是娘,旁边是她儿子,这是最小的儿子,那两个是她孙子,大儿子家的,刚到戴楼门时,那两个小的才这么点儿,大冬天的光着脚,她家老头子和她家大儿子去告状,死了,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后来在戴楼门外支个摊子卖卷饼,挺有名的。”

“哎!我认出来了,是卖卷饼的韩婆子,她家卷饼好吃,我一口气能吃四五个!”

“你是饭桶!哎,这位大哥,你接着说,她家哭李五爷,李五爷替她们报仇了?”

“报没报仇不知道,反正她家阔起来,搬到城里置了宅院,是因为她家那七八十亩地,要回来了,韩婆子卖饼不少挣钱,听说把地卖了,在京城置了宅子,还买了间铺面。”

“原本是这么回事,唉,这事儿我知道,李五爷有好几年,就是到处查这事儿的,这种凭良心的事儿吧,真就得李五爷这样的人去做,李五爷这个人我认识,真是好人哪。”

“可不是,李五爷这一走,不知道多少人给他送纸钱呢,好人哪!”

……

富贵不远不近的站着,支着耳朵听了一大会儿闲话,慢慢悠悠踱开,往旁边看过去,嗯,这几个小猴子,事儿办的不错,再历练几回,就能派些大点的用场了。

第六百二十六章 决定既承担

郭胜从暖阁出来,让人去给富贵递了话,让人赶着辆车,自己却跳到车夫旁边坐着,往殿前司过去。

这会儿还早,柏乔应该正在殿前司,早朝散了之后,才会带着人接着抄查。

柏乔果然正在殿前司,丁泽安和金贵已经到了,正一个坐一个蹲在廊下,头挨着头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看到郭胜进来,金贵一弹而起,丁泽安也急忙站起来,郭胜冲两人摆着手,示意不是找他们,径直进了上房。

柏乔坐在长案后,看到郭胜进来,双手按着长案,却没站起来,往殿外抬了抬下巴,“已经来了两个了,怎么,还不放心?”

“他们那是小事,我来,是给你送样好东西。”郭胜带着丝笑。

“又是从哪儿扒出来的旺炭?”柏乔不客气的问道。

“这话……”郭胜冲柏乔拱了下手,“还真是,不过这块旺炭真是只能往你这儿送,你看看就知道了。”

郭胜说着,环顾左右,“就这样?还是让人避一避?”

柏乔抬手往外挥了挥,郭胜既然说了这话,这事儿,还是谨慎些,避着些人最好。

见人都退出去了,郭胜一脚踩出门槛,冲外面挥了挥手。

两个护卫提着只黑布袋子进屋,将布袋子放到屋子正中,转身出去了。

郭胜上前抽开布袋上系的绳子,拎着另一头,猛一用力,从布袋里抖出个蜷成一团,衣着整齐的精壮汉子。

“昨天劫杀的弓手,一共十一个,就这一个活口,被陆将军的蛇咬了,昨天我亲自劝了半天半夜,现在想开了,知无不言。”

郭胜将布袋随手扔到屋角,看着柏乔道。

柏乔呼的站起来,急上前几步,围着目光焕散,如同散了架一般萎顿在地的精壮汉子看了一圈,“你审过了?怎么说?”

“你自己问吧,反正他知无不言。”郭胜背着手看着汉子。

“是死士?”柏乔听郭胜这么说,就不急着审问了,站起来,先问郭胜。

“十一个都是,都是嘴里咬着毒的,这一个多亏了陆将军那蛇,实在是快,咬毒都没能来得及,其余的都死了。为了不打草惊蛇,摆了十一具尸体出去,知道你忙,所以撬开了嘴才给你送来。”

郭胜心平气和。

柏乔两根眉毛挑的老高,再次蹲到那汉子身边,仔仔细细的看。

死士他见过不少,死的活的都见过不少,活着的死士,带着股无视一切的空寂,他见过他们对身边同伴的死伤视而不见,眼里只有目标,见过他们缠紧手腕之后,挥刀斩断自己被压住无法脱开的手,没有丝毫迟疑,仿佛那手不是他们自己的……

对上这种无视一切的死士,就是活口,他也只能杀之了事。

可眼前这个,眼神和身体都显示着崩溃和焕散。

“你是怎么……劝的?”柏乔陪着一脸讨好的笑。

“这可是不传之秘。”郭胜干笑一声,拍了下柏乔的肩膀,“人交给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对了,早上金贵出去买汤包,说是看到那位杨大娘子在迎祥池烧纸钱祭奠五爷,先说一声,别被你拿了。”

“这又不犯宵禁令,迎祥池边上就是太学、国子监,带有贡院……”柏乔话没说完就皱起了眉头,“你又想干什么?”

“没什么,人心而已。我先走了。”郭胜说着,冲柏乔拱了拱手,抬脚走了。

柏乔盯着瘫在地上的汉子,犹豫了片刻,叫了人进来,他还是先审清楚这汉子再说其它。

……

阮十七长长的斗蓬下摆沾满了泥点,在秦王府门口下了马,抬头看着秦王府大门上的匾额,马鞭在手里飞速转了十来圈,猛的收了马鞭,抬脚大步上了台阶。

阮十七一口气冲上了那间暖阁的台阶,看着垂手侍立的暖阁门口的天青,手指往暖阁里点了点,天青点了点头,示意李夏在,上前一步,打起了帘子。

李夏从书案后抬起头,看向一身泥水,眼圈有些发黑的阮十七,“没拿到江延锦?”

“是。”听李夏一口问出来,阮十七倒松了口气,“接到案子时,我就让人盯着江延锦了,说他一直在城外他媳妇陪嫁的那间别庄里,前天晚上还见他从城里喝了酒回去别庄,昨天得了信儿,我就让东山赶紧先过去,江延锦每天都是辰末前后出门,可昨天一直等到巳正前后,还是不见人出来,我觉得不对,抓了个婆子问了,说是江延锦天没亮就启程回去明州了。”

阮十七看了眼李夏,“那会儿,昨天那场事江延锦不可能知道,所以,回明州这话,不可信,我就闯进了别庄,江延锦确实不在别庄里,不好用刑,去哪儿了没能问出来,多找了几个地方,刚刚才确定,江延锦现在在京城江家大宅里。”

后面的话,阮十七没说,看着李夏的意思却十分明显,京城江家大宅不比城外,不是能随便动手的地方,这个江延锦,抓还是不抓,怎么抓,她得说句话。

李夏凝神听完,眼皮微垂,沉默了一会儿,才沉声道:“我知道了,江延锦的事你不用管了,回去换身衣服,去看看五哥吧。”

“好。”阮十七喉咙猛的一哽,急忙低下头,转身走了。

……

傍晚,江延世阴沉着脸进了江府大门,直奔居于后园中的江老太爷的院子,没多大会儿,江延世从江老太爷的院子里出来,径自回去他那间书房了,一个老仆跟着出来,去请江延锦。

江延锦脸色不大好,跟着老仆进了江老太爷那间院子。

这间院子,从杨承志那个女儿在迎祥池边闹出那场动静起,他就求见想进,一趟一趟的请见,听说是阮谨俞接下了那桩案子,他甚至在院门口长跪不起。

昨天他极早就进了城,原本是想趁着老太爷早起到园子里散步时,无论如何也要见一面老太爷,可他没能堵到老太爷,昨天早上,老太爷竟然一反常态,没到园子里散步。

可没多久,他就听到了秦王府门口那场劫杀,接着就听说了李文山的死,以及,阮谨俞堵住了他在城外的别庄大门,接着,又听说了秦王进了宫,那场劫杀一败涂地。

他这心里,从听到劫杀,到最后听到秦王平安无事,起起伏伏,忐忑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和这事相比,他被人告了这件事,一下子微不足道了。

这会儿老太爷却突然叫他过去,原本迫切无比想见到江老太爷的江延锦,却生出了满腔惊惧,老太爷要见他,只怕和他要见老太爷,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

江老太爷坐在南窗下的榻上,往后靠着靠枕,脸色阴沉。见江延锦进来,看着他见了礼,沉着脸示意江延锦,“坐吧,叫你来,是有件要紧的事,得跟你说说。”

江延锦没坐,垂手站着,目光里带着几分惊惧看着江老太爷,提着颗心,等着听着江老太爷的话。

“昨天早上的事,你都知道了?”江老太爷打量了一遍江延锦,迎着他微微惊惧的目光,缓缓移开,看向屋角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

“是。”江延锦喉咙有点儿发紧。

他找他的事,和他要找他的事,果然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

“阮谨俞一直堵在城外庄子门口,到处找你。”江老太爷的话顿住,轻轻叹了口气,“大约是想到你身上了,这很好。”

江延锦心里生出股恐惧。

“刚刚阿世回来说,死士中间,留了下活口,招了。”江老太爷看着江延锦,仿佛昨天那场猎杀,真是他安排的,他现在是在告诉他,他的计划出事儿了。

“这……”江延锦眼睛一点点瞪大,这不可能!

“不可能是吧?阿世也这么说,”江老太爷叹了口气,“咱们江家的死士,来不及死,被人拿了的,不只一次,可开了口的,这是头一回,阿世没想到,我也没想到,秦王府里,真是能人如云,能拿到活口,还能撬开口,实在不简单。”

江延锦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的不可能,不是这个不可能,他不关心老太爷说的这个不可能,他哪还顾得上关心这个不可能呢?他只关心他的不可能。

“翁翁。”江延锦声音干涩,虽然知道只怕他说什么都没用了,可他还是想用尽全力的挣扎搏命。

“你跟你媳妇情份极深,这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你媳妇的性子,从前议亲时,你媳妇这性子,我就不大喜欢,过于执拗了,冯家灭门,你媳妇迁怒到秦王府,她又掩饰不住,你爱她疼她,一心一意要替她出了这口气,唉,这是你们的情份。”

江老太爷一番话充满情绪,语调却平直没有起伏,声音里透着清冷冷的冷漠。

江延锦直直的上身一点点往下萎,眼里充满了绝望,“翁翁,他做了事,他连承担的胆子都没有?翁翁要我做这只替罪羊,连句明白实话都不愿说么?”

“这件事,是你姑姑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阿世做的很好,只是,这样的事,跟咱们江家海上的生意一样,四分人力,六分天命。这是咱们江家的事,大家各自尽力而已,阿世已经尽了力,你也该尽尽力。”

江老太爷直视着江延锦。

“他尽力?他的尽力是尽力要了我的命!他是故意的,他算计的不是秦王府,他算计的是我!他要我死,要我阿娘,要我们都死!从他回到江家头一天,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这个!”

江延锦脸都有点儿扭曲了。

“你想多了。”江老太爷目无表情的看着愤怒恐怖痛苦的一张脸扭曲的江延锦,心里生出股鄙夷和厌恶,他们江家人,怎么能这么懦弱没出息!换了阿世,绝不会如此失态。

“我没想多!怪不得我留在京城,他一言不发,他那一脸的笑!他就是算计着这一天,他……”

江延锦的嘶吼被江老太爷冷声打断,“既然想到了,怎么不立刻回明州?我催过你,不只一回,你既然一定要留下,那就要承担,每一个江家人都是如此,你的决定,就是你的承担。”

江延锦喉咙咯咯了几声,绝望的看着江老太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是的,江家的规矩就是如此,胜者为王,输者要有风度。

那位陆将军之一

对建昌城来说,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不是春节,而是端午,因为这一天,是陆家祭祀祖先,游龙舞狮,满城派送点心果品的日子。

陆家的端午祭祀,要延续三天,头一天庄严肃穆。第二天欢庆热闹,有附近几十个府县来的舞狮舞龙队沿街献艺,争奇斗艳,有陆家的流水席,有老人孩子的鞋帽利是,有无数杂耍;第三天则是几乎满城醉倒,陆家在各个街口放着巨大的酒桶,经过的皆奉酒一杯,感谢大家一年来的辛苦。

嘉佑十八年的端午,第二天的热闹和往年一样,正午前后,外面大街小巷正热闹到不堪,阔大非常的陆家祠堂里,一桌桌的家宴刚刚摆上,陆家家主陆老太爷有几分疲倦的坐在用来休息的厢房里,正和远途归来的长孙陆佶说着京城的闲事。

“……太后身子骨不大好,阿爹说,大约也就这两年了,阿爹说,太后很忧心金娘娘。”陆佶声音很低。

“金娘娘的病好了?”陆老太爷皱着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