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歪着头,想了好半天。

她记忆中从前的陆将军,好象有些模糊了,可这份模糊里,那份温和却没有一丝苟且的严厉,却棱角分明、清晰无比。

从前,阮夫人刚成亲没多久就怀上了,生产不顺,一尸两命,听说是个男胎,直到她一跤摔回去,陆将军还是孤身一人,常年住在侍卫房……

现在,李夏想象着陆仪对着阿果想帮又不敢帮的样子,笑容渐浓,“这事阮夫人做的对,是该好好教训。”

话没说完,李夏想到了言哥儿和毛毛,“这两天事多,我有好几天没见到言哥儿了,还有毛毛。”

秦王呆了下,唉了一声,明天要是言哥儿和毛毛领了教训,不能怪他吧?

那位陆将军之二

“对了,这孩子,起了大名没有?”

沈氏正要退出,陆老太爷又问了一句。

“还没有。”沈氏看了眼紧紧抿着嘴,一眼不眨的看着她的凤哥儿,移开目光,垂首退出。

“到翁翁这里来。”陆老太爷看着紧紧抿着嘴的凤哥儿,笑着示意他。

凤哥儿没说话,两只胖胳膊搭在高到他胸口的榻沿上,回头看向陆佶,陆佶失笑出声,忙弯下腰,将凤哥儿抱到陆老太爷身边。

“这孩子是聪明。”陆老太爷伸手抚在凤哥儿头上,看向三老爷陆明画,“你看看,他找他大哥,不找你,这孩子多明白。”

陆明画被陆老太爷这一句话憋的眼睛都瞪起来了,不过还真是,他在凤哥儿左边,阿佶在他右边,他看向阿佶求援,不看他!

“老太爷,三太太来了。”外头传来安顺的禀报。

帘子掀起,三太太周氏进屋,一眼就落在了紧挨陆老太爷坐着的凤哥儿身上。

一来这孩子太好看太招人眼了,二来,他可是坐在陆老太爷怀里的。

听到三太太来了这句禀报,凤哥儿就开始往榻沿边挪,陆老太爷松开手,只看着他要做什么。

周氏给陆老太爷见了礼,凤哥儿也挪下了榻,挪来挪去,找了个算是正对着周三太太的地方,闷声不响的跪下磕头。

“这是?”周三太太惊讶的看着冲着她磕头磕的简直磕出声儿的凤哥儿,急忙要伸手去扶,却被陆老太爷抬手止住,“叫你来,就是因为这个孩子,他叫凤哥儿,是老三的孩子……”

陆老太爷将刚才沈氏那些话说了,“……这是老三的错,老三,给你媳妇赔礼!”

陆明画垂着头,冲周氏长揖到底。

周氏没理陆明画,弯腰拉起凤哥儿,“好孩子,起来,错不错的,和你无关。”

“阿娘说,我要是能回陆家,让我以后要好好孝敬您,阿娘说,她和我最对不起的,是您。对不起。”凤哥儿被周氏拉着手,仰头看着她,奶声奶气。

“这孩子,这可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阿娘的错。”周氏弯腰蹲下,抱了抱凤哥儿,“这孩子长的跟……真是可人疼。”

陆明画讪讪的直起腰,讪讪的看着抱着凤哥儿说话的周氏,神情尴尬。

“叫你来,就是商量这孩子的事,还有他阿娘。”陆老太爷暗暗松了口气。

虽说老三媳妇一向大度明理,可这突然来了个三四岁的男孩子,还这样长相,这样聪明伶俐,他还是有几分担心的。

“陆家子嗣,断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孩子的事,媳妇儿听老太爷作主,沈氏,听老太爷刚才的话,这沈氏也是个有主意的,还是听听她自己的意思最好。”

陆家老大一家一直在京城,老二一家在任上,周三太太一直在老宅当家理事,是个拿主意的。

“嗯,我也是这个意思,这孩子我带着他去见见族老,沈氏那边,你去看看?”陆老太爷和周氏商量道。

“是。”周氏垂眼答应,“这孩子起名了吗?”周氏一边说,一边低头看着一直仰头看着她的凤哥儿。

“既然小名叫凤哥儿,就叫仪吧,陆仪,凤凰来仪。”陆老太爷已经想好了名字。

这孩子长相心智,都不简单,又是这样的离奇身世,陆家这一代,往后,只怕要数他最为出色了。

想到这个,陆老太爷心情往上扬起,佶哥儿这一代几乎个个资质平平,这件事已经让他扰心了几十年,这会儿,他看到了希望。

陆老太爷牵着凤哥儿,往祠堂里面进去,凤哥儿另一只手轻轻揪着陆老太爷宽大的衣袖,不时偷偷往后面瞄一眼,看着站在屋门口的周三太太,一直瞄到陆老太爷牵着他转了弯,也没看到阿娘过来,凤哥儿心里一阵委屈,要不是答应了阿娘,他想哭一场,大哭。

看着陆老太爷牵着凤哥儿,以及陆明画、陆佶等人走远了,周三太太轻轻叹了口气,吩咐婆子,“请沈氏过来。”

沈氏跟着婆子进来,听婆子说了句这是三太太,就急忙跪下磕头。

“起来,凤哥儿刚才也象你这样,见了我就磕头,这事不怪你,更不能怪他,身为奴婢,你能怎么样?快起来。”周三太太上前两步,弯腰扶起沈氏。

“太太慈悲。”沈氏站起来,再次深曲膝几乎到底。这一福,是因为她这几句话,一句身为奴婢,让她真心实意想再次给她磕头。

“凤哥儿跟着老太爷去祠堂见几位族老,给列祖列宗磕头去了,让我问问你,你有什么打算?”周三太太也不多说,直截了当问道。

“三老爷当时悄悄赏了民女一百两银子,后来民女脱身,假托了是三老爷让人赎身,姚县令又赏了民女一百两银子,民女到了兴安城之后,置了四十亩上好的水田,还有处小宅子,民女生活无虞,请太太放心。”

沈氏解释的十分清楚,三太太刚才那几句,以及这份坦然真诚,她也须报以真诚,而且,她觉得眼前的三太太,是个值得信任的。

“那凤哥儿呢?你不打算再见他了?”周三太太微微蹙眉。

“来建昌城前,民女有好些打算,刚才见了老太爷,这会儿又见了太太,把凤哥儿交给您,交给老太爷,民女放心得很,民女进府,一来对凤哥儿没什么好处,二来,为奴为婢非民女平生所愿。”

沈氏垂着眼帘,顿了顿才接着道:“民女视凤哥儿爱逾性命,疼爱太过,难免娇纵,实在不忍心,民女不在身边,对凤哥儿只有好处。”

周三太太看着她,她言谈清晰,条理分明,这是打定了主意的。

“既然这样,我也不多劝你,你要是不介意,凤哥儿就记到我名下。至于你,兴安城离建昌城太远,只怕照应不及,你孤身一人,万一有点儿什么事儿,陆家就不提了,只怕要伤了凤哥儿的心,要不,你搬到建昌城外,离建昌城十来里路,有片小庄子,山清水秀,是我的嫁妆,你到那里去住,只说是我家远房亲戚。”

周三太太想了想,建议道。

“好。”沈氏沉吟片刻,爽快答应。

第六百三十二章 人之将死

大理寺后头也有片不大的牢狱,大理寺这牢狱比起刑部大牢的阴森,要好太多了。

朱喜一只手提着个食盒,一只手拎着一坛子酒,不紧不慢的进了大理寺后面的牢狱,穿过一排排狭小低矮的牢房,进了后面两间屋的一处小院。

牢头已经等在小院门口了,见朱喜过来,忙上前开了门,等朱喜进去,掩上门,进了旁边的小屋等着。

盱眙军蒲高明的幕僚胡先生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看着拎着食盒和酒坛子,带笑进来的朱喜,“朱先生又来了。”

“来找你说说话儿。”朱喜答着话,提着食盒放到院子中间的一张小方桌上,打开食盒,一样样拿出里面的下酒菜。

“上回你说盱眙的白切肉一绝,尝尝京城的白切肉,肯定不比盱眙的差。”朱喜端起碗白切肉,又拿出碟子香油蒜泥。

胡先生踱过来,搭手拿筷子酒杯,拍开酒坛子上的泥封,往杯子里倒了酒。

“这酒不错。”胡先生先抿了口酒,满意的赞了句。

“正宗绍兴状元红,绍兴最好的状元红,想着今天要来,昨天特意找一位老友讨来的。”朱喜也抿了口酒,满意的咋着嘴。

“怎么?要结案了?”胡先生拿起筷子,挟起块白切肉,少少沾了沾香油蒜泥,慢慢嚼着。

“早就能结案了,不过前儿又出了件大事,耽误了。”朱喜一筷子挟了三四片白切肉,沾上浓浓的蒜泥,又抿了口酒,享受的眯着眼。

胡先生看向朱喜,却没张嘴问。

“没什么不能说的,二爷头七那天,秦王爷从二爷府上回到秦王府门口,被人伏击了,动用了十一张弓弩,也就是一两息之间,听说就射出了二三十箭。”

朱喜说的极其爽快。

“秦王爷……”死了两个字,胡先生没说出口。

“王爷真正的福大命大,阴差阳错,王妃的兄长李五爷正好到王府找王爷,正正好在府门口碰到,李五爷替王爷挡了箭,不知道李五爷身上中了几箭,只听说整个后背没个好地方。”

朱喜说着,连叹了好几口气。王爷是真真正正的福大命大,要不是李五爷,王爷要是没了……朱喜想一想就觉得心里透不过气。

王爷要是没了,他们就全完了。

“一两息之间就是二三十箭,这在军中弓手中间,也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好手,这是……”胡先生硬生生咽住了后面的话。

“说是江阴军,隔天,就有人投案了,江家那位大爷,江延锦,和他媳妇,江阴军冯福海冯将军家大闺女,说是为冯家报仇,弓手都是从前冯福海旧人,唉,”朱喜况味不明的长叹了口气,“江延锦递折子投案前,他媳妇冯氏已经吊死在家里了,他递了折子,也当场把自己捅死在宣德门前,唉。”

“冯福海那桩事,怎么能算到秦王府头上?”胡先生皱起了眉,“那事儿我知道,这桩案子就这么结了?”

“嗯,折子是递进宫的,这桩案子不在陈侍郎手上,是派到柏小将军手里的,强弓硬弩这事,是大事,江延锦投案自杀那天,柏小将军到迎祥池痛哭了一场,唉。”

迎着胡先生疑惑的目光,朱喜噢了一声,“对,你不知道,李五爷是个好人,最爱帮人,他走那天,就有人到迎祥池替他烧纸,后来人就没断过,唉,好人哪。”

“江阴军冯福海手里是有不少好手,可这一两息之间就能射出两三箭,都是硬弓?”胡先生皱着眉。

“一石五以上,陈侍郎感慨过几句,我听到的。”

“冯福海手里能开一石五弓的人,也就三五个,这三五个人,没有能一两息之间就射出两三箭的,早七八年前,因为争几个猎户家孩子,我往江阴军去过七八趟,论弓箭,江阴军远不如盱眙军,可就是盱眙军,唉,”

胡先生长叹了口气,“如今的盱眙军,也凑不出十个以上这样的弓手。唉,”胡先生连声长叹,“当年的盱眙军,这样的强弓手至少过百,盱眙军当年是被赵将军训过弓箭的,当年的盱眙军……不说了不说了。”

胡先生摇着头,眼泪下来了。

“当年盱眙军的事,这一阵子我真是听了不少,赵老夫人那个侄儿,丁二爷,因为这案子,常来找我们陈侍郎说话,回回来,都得说一会儿当年的盱眙军,说是苗老夫人还掉过眼泪,当年的盱眙军,真是英武。”

朱喜冲胡先生竖着大拇指。

“当年苗大将军麾下五军里,我们盱眙军排第二,只比赵将军亲领的中军差一点点!”胡先生骄傲的昂着头。

“秦王爷跟丁家算是姻亲,这你知道,丁二爷的媳妇儿是秦王妃堂姐,从小儿一块儿长大的,听丁二爷说过好些回,说是王妃和王爷都十分痛心如今的盱眙军,当初是打算和其它两军一样,直接北上调到关大帅麾下,丁二爷说,因为这事儿,苗老夫人还跟丁大爷捎了信,让丁大爷替她盯着盱眙军,她当年带过的五军之一,不能给她丢了脸。”

朱喜唉了一声,抿起了酒。

“那怎么调往京城了?”胡先生忍不住问道。

“这我真不知道,不过前一阵子,听丁二爷跟我们陈侍郎闲话,说是王妃说,蒲氏父子在地方也许是祸害,可到了两军阵前,却是难得的虎将,悍不畏死,越到危急绝境,越镇静有急智。真是这样?”

朱喜看着胡先生,好奇的问道。

胡先生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五味俱全,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这位王妃?我常听先生说起,不象常人。”

“确实不是常人,苗老夫人最敬服的,不是王爷,是王妃,我们陈侍郎也是,对王妃是真真正正的心服口服,唉,蒲将军这事儿,陈侍郎已经查明了,唉,听陈侍郎的意思,明天他就要递折子了。”

朱喜往胡先生杯子里添了酒,举杯子示意胡先生,“以后只怕没机会再跟先生喝酒聊天了。”

“能说说吗?”胡先生没端杯子,看着朱喜,神情还算平静。

“先生说的,调盱眙军入京,是为了治罪蒲将军这事,查无实证,朝廷从来没议过这个,不过,这个查有实证还是查无实证,无关紧要。

胡三越狱,刑部那边,十七爷已经查明了,是刑部一个寒门小族出身的主官动的手,不过这个主官跟帮他的七八个人,有一两个,带到面产有,他都不认识。

这七八个人中间,有一个将胡三的斩期擅自提前到清明的,有个外室,这个外室,是一个明州的珠宝商人,在南安城买下,又从南安城里,托了阮家往京城给阮家十七爷送东西的船,带进京城,送到这个刑部小吏身边的。

婆台山那晚上,闹的阮十七爷不得不烧了陆家书楼示警的李家二房那位太太,和罗家从前的姻亲陈家大夫人,插一句,罗家和陈家现在已经断了亲了,罗家递状子到官府,判了义绝。这两位太太在山上,是为了给她们家被人家把下身阉得干干净净的儿子,配能长出下面这一堆的仙丹灵药。”

胡先生眉梢攒起来,一脸无语,这还能长出来?真是无知妇人!

“这药方,是从前江家海船上一个船工给陈家那位夫人的,还有,陈家和李家那两个儿子,是被江大公子阉的,这个,京城都知道,因为陈家和李家那两个不成器的,给太子献春宫图,偏偏献到了皇上手里。”

朱喜干笑了几声,接着道:“胡三那个军师,黑茂,搭上陈州门主事吴有光,吴有光是苏相夫人谢氏娘家亲戚,这你知道?这事是你牵的线?”

胡先生摇头。

“吴有光说是秦王妃父亲李三老爷牵线认识的黑茂,不过,吴有光有个相好,逃跑时正好撞上了府衙的吴推官,这个相好,是被人送到黑茂手里,再由黑茂送给吴有光,搭上了吴有光,这个相好说,送她到京城的人,是做珠宝生意的,极有钱。”

朱喜叹了口气,“大体就这些吧,别的详情,有些我不知道,有些实在不宜跟先生说,我们陈侍郎的折子上怎么写,这我不知道,不过,蒲家不论老幼男女,肯定一个不留,这个,是必定的。”

胡先生脸色青白,好半天,端起酒,仰头一饮而尽,看着朱喜,惨笑道:“先生,这一串儿是个连环套,偏偏……”

胡先生满嘴苦涩,将军全军覆没在婆台山,他看到赵将军带着苗大将军旧旗到军中时,就知道他和将军中了人家的圈套,成了被人家握在手里,一定要用折的一把刀了。可这会儿听朱喜明明白白说出来,这份苦涩,还是不能自抑。

“我说句不好听话,”朱喜冲胡先生举了举杯子,“老话说,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象咱们做幕僚的,一事不慎。累死主家啊,先生,蒲将军和蒲家,唉,先生这个幕僚,唉,事已至此,来来来,喝酒。”

胡先生头微微往后仰起,两行眼泪缓缓流下。

是他害死了将军和蒲家。

“别多想了,是人都会犯错,不过先生这个错大了点儿罢了,好在,先生跟蒲将军也快能见面了,见了面,蒲将军必定不会怪罪先生,喝酒喝酒。”

朱喜给胡先生满上酒。

“我想见见陈侍郎。”胡先生仰着头,好一会儿,缓缓垂下头,看着朱喜道。

“怕不容易。”朱喜皱着眉,“陈侍郎正忙着写折子,再说,先生见不见陈侍郎,又能怎么样?这案子,已经结了。”

“陈侍郎结这个案子,必定是把一切过错,都放到将军头上,放到蒲家头上。”胡先生声音微哑。

“审到现在,只能是这样。”朱喜点头。

“将军是有错,罪不可恕,在下更是有罪,死不足惜。可那诱惑拨弄之人,不该这样清清白白,一幅全然无辜模样!”胡先生咬着牙,神情愤然。

“当初,要不是那一句调进京是为了治罪,要灭了蒲氏满族,我也罢,将军也好,怎么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将军从来没敢奢求,当初,和后来,所求,不过能让蒲家留一脉香烟,一个机会,原本,一切好好儿的!

是谁更丧心病狂?为了倾轧党争,一步一步威逼利诱,诱着将军,和我,将蒲家带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婆台山满山的血泊,将军和我的罪有十成,那他们,就是百成!”

胡先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直震的满桌子碗碟跳动乱响。

“凭什么他们连点儿污脏都不用沾上?世间哪有这等好事儿?”胡先生一声冷笑,又一声冷笑,“蒲家满门灭绝,我胡家也是灭绝满门,这些血,这无数人命,我和将军承担不起,这污血,不是他想不沾,就能半丝儿不沾染的!”

“先生要出面指证?这没用,先生没有证据,陈侍郎也没有,这不是一般的案子,就是铁证如山,也不见得,不是不见得,而是全然无用……”

朱喜连摇头带摆手。

“我知道,那是太子,未来的君上,是不能怎么样,我没敢奢求怎么样,我只是要撕破他那张脸,我一个死人,蒲家和胡家满门死人,还怕什么?我不连累陈侍郎,我是五品,就算下了狱,也能请见面圣,请你转告陈侍郎,我要面圣。”

胡先生端起杯子,一口喝了杯中酒,将杯子砸向几乎紧挨着两人的院墙。

第六百三十三章 一口入骨

胡先生要面圣的请求,当天递上去,当天就被皇上驳回了。

隔天早朝后没多大会儿,陈江关于婆台山一案的案情折子,附带着胡先生的一份折子,一起明发出去,送到各部,被无数留在京城的各路官员的幕僚、家人,迅速抄出来,十万火急往各路各处送出去,甚至京城的各家小报,也都在这一正一附两份明折递上去之后片刻功夫,就拿到了抄本,立刻排版开印,一边印一边开始卖,这样的大事大生意,赶上一件就能赚上至少一年的钱啊。

江延世拿到陈江那份只陈述查到的实情,和胡先生那份直接了当的说蒲高明和他所作所为,全是奉了太子口谕,铁口钢牙一口咬死的折子时,满京城已经无人不知了。

江延世脸色微青,看着拿着胡先生那份折子,连手带人,都在微微抖动的莫涛江,“先生稳一稳,也算预料之中……”

“这份折子不在预料之中!”莫涛江将胡先生那份折子用力拍在高几上,“这一口咬的,入骨透髓!”

江延世沉默了好一会儿,看向莫涛江,“先生以为,这事,会怎么样?”

莫涛江站起来,来回走了几趟,压下满腹说不出哪儿的愤怒,深吸了几口气,稳定了心神,沉声道:“昨天陈江替胡庆求见皇上,皇上是驳回了的。”

“嗯,婆台山一案,皇上催过好几回了,话里话外也说明了,是一群亡命匪徒无法无天,乃地方官教化不利,几位相公督导不利。胡庆想见皇上,皇上大约也想到了他要说什么,皇上不想听到胡庆的话,不想知道婆台山一案的真相,他想要这件事安安稳稳,尽快过去。”

江延世眼睛微眯。

“既然想掩过去,就该给胡庆面见的机会……唉。”莫涛江一声唉里透着说不出的味儿,这些年,他越来越觉得皇上实在愚蠢到让他多想想就气短气粗,唉,不能这样,那是圣上。

“明折要经过一圈流转,至少要到午后,才能送进宫里,要是没人提醒,只怕要到傍晚,皇上才能看到。”

莫涛江叹了口气,这样的一份折子,明知道会让皇上暴跳如雷的折子,谁敢提醒皇上去看呢?皇上的脾气,提醒他的那个人,只怕要比递折子的陈江,更加可恶,要是宫里的内侍,除了那位崔太监,别的,直接拉到慎刑司打死,都太寻常了,崔太监从不听闻政事。

“皇上至少要到傍晚才能看到这份折子,也许明天早朝前,他也看不到,皇上最近伤心老二的死,几乎不怎么看折子了。”

江延世冷冷的声音里,透着丝丝厌恶。

“这份折子,只怕还要被往后挪一挪。”莫涛江叹了口气,宫里那些内侍,当然是希望皇上这一场大脾气,先在早朝上发泄出来,要是傍晚,甚至宫门落钥后,再让皇上看到这份折子,那对于皇上身边的内侍宫人来说,就是一场大灾难。

他们想让皇上看到这份折子,要付出代价,可不想让皇上看到这份折子,却简直就是举手之劳。

“明天早朝上,必定有一场风暴。”莫涛江声音沉落里透着郁结。

他一直觉得,秦王争位这一场大危机,由小而大,直至今天不可收拾,至少七成是因为皇上处置不当,这七成中,有九成是因为皇上自己的德行有亏,至少,他的孝字,从来没做好过,他对金太后,从来没有过一个孝字。

金太后的不慈,有情可原,皇上的不孝,只有德行有亏四个字。

对金太后不孝,对秦王这个幼弟,也从无兄友之情……

莫涛江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无谓的感慨。

“只看明天的早朝。”莫涛江看向江延世,“皇上的脾气,不知道要怎么发作陈江……”

“陈江性命难保。”江延世声音清淡,“皇上会说陈江失仪,当场廷杖,或是别的什么过错。”

江延世嘴下往下,扯出满脸鄙夷。

“不管陈江是不是秦王府的人,他这份折子,这一场担当,是替秦王府出头,只看秦王府,看金相要怎么做,虚张声势,却眼看着陈江赴死,对秦王府最有利,要是这样,皇上一口恶气出来,太子,”

莫涛江叹了口气,“就算能保住太子之位,只怕别的……这得看皇上的心情。”

莫涛江一脸苦笑。

“要是秦王府力保陈江,保下了陈江,太子一时无虞,可未来,却更加泥泞难行。唉。我总觉得,她会保下陈江。”

最后一句,江延世说的极轻。

莫涛江沉默片刻,轻轻点头,“我也这么觉得,秦王已经树起了明君这块招牌,保下陈江,一来可得天下士子之心,二来,也是展示给朝堂内外,但凡为他出头担当的,他都要护下,后一条,最可怕。”

“嗯,这件事,还有办法吗?”江延世垂着眼皮,好一会儿,看着莫涛江问道。

“已经到这一步了。唉。”莫涛江摇头叹气。

“嗯,那就这样吧。”江延世语调倒有些轻松往上了,“不可为就放手。胜负成败,并不在这一件事上,只要太子还是太子,就足够了,往后,要是成王,太子的未来长着呢,有的是时间收拾人心,收拾时局,要是……”

江延世咽下了后面几个字,“天下是清明太平,还是洪水涛天,反正也看不到了不是?”说着,江延世笑起来。

莫涛江神情晦暗,长长叹了口气。

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怎么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样大逆不道的境地,他往后回想,竟然一团乱麻。

从前他鄙夷过身不由已这四个字,总以为那是借口,是蠢人的自我安慰,这会儿,他的身不由已,他竟然理不出是怎么一步步身不由已的。

这一场局中的人,有多少是身不由已四个字?

“我去一趟太子宫,明天早朝上,太子怎么应对,得议一议。”江延世声音平和。

“不过被人诬陷四个字,其余不必多说。”莫涛江低低说了句。

江延世嗯了一声,出屋走了。

那位陆将军之三

周三太太叫了心腹陪嫁黄嬷嬷进来,和沈氏笑道:“她姓黄,自小儿就跟在我身边侍候,细心稳妥两样最难得,凤哥儿回来,我想先让她跟过去侍候。

今儿陆家祭祖,事儿多,我不能多留。凤哥儿日常起居上要留心注意的,您和黄嬷嬷说一说,正好,您也看看黄嬷嬷。”

周三太太和沈氏说了话,又吩咐黄嬷嬷,“等沈太太交待好了,你带她去随大管事家里,回头我吩咐随大管事送她回去。”

沈氏再三谢了周三太太,送走周三太太,和黄嬷嬷详细无比的一样样交待凤哥儿的饮食起居。

这个突如其来的子嗣,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就得到了陆氏族老等诸人的的认可,接着就是祭告祖先,启族谱录入等等琐细规矩,再由陆老太爷带着陆仪,挨个磕拜陆氏列祖列宗,再认了族中长辈,见了同辈以及晚辈,诸事之后,天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