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太后点头,不得不佩服慕容寒枝的聪慧,“哀家当年入宫求先皇开恩之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后来因为哀家悲伤于许靖远的被驱逐,动了胎气,因而凌翊又早了一个月出世,先皇便开始怀疑起凌翊究竟是不是皇室血脉来。”

太后犹自记得,凌翊出生之时,正是安兴九年的腊月,那一晚,雪下得特别大,一天一夜都不曾停歇,直将天地之间都铺成一片耀眼的白。先皇抱着初生的凌翊,龙颜大悦,一个劲儿说要封凌翊为太子,让他极尽荣华,并即刻下旨,将还是妃子的太后晋升为皇后,以示荣宠。

“安兴九年腊月?”慕容寒枝瞬间想到什么,下意识地去看凌翊,后者接触到她如水的目光,身子一震,條地移开了视线,“王爷,无心之言其实也暗藏玄机,是吗?”

想当初,他两个在查到“魅影”案可能跟安兴九年的事有关之时,凌翊曾笑言自己是安兴九年出生,但与此案并无瓜葛。现在看来,他这句话说得太早了,他的出生不但与此案有关,而且关系匪浅,确切的说,一切的根源,都在这里。

太后自是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说过什么,兀自青着脸色,说着当年的事,“在隔了一天之后,先皇察觉到异样,逼问凌翊是不是龙种,哀家自然是又惊又惧,咬着牙说是,不然还能是谁的孩子。先皇半信半疑,便说要想办法验明凌翊的身世,哀家当时是害怕得紧了,怕先皇会真的查出凌翊的身世,哀家母子便绝不可能有活路!”

自打许家被赶尽杀绝,许靖远被驱逐,太后其实已成未亡人,她死是无所谓,可她含屈忍辱才保留下许家这一点血脉,怎能任由凌翊再死在先皇手上。战战兢兢了一个晚上之后,太后便决定铤而走险,将这件事彻底解决。

“怎么解决?”凌翊的心直要收缩成一团,难受得要命,就算他此时身心大乱,头脑也一片混沌,但已经多少猜到一些什么了。

“哀家在先皇酒中下了媚药,”太后青着脸冷笑,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那媚药药力很强,先皇在一夜之间连续临幸十几名妃子,体力透支、血管爆裂而亡!”

轰!

凌翊只觉得脑子里似乎有响雷炸开,身子晃了晃,几欲晕倒:就是说,太后当年弑、弑君?!天哪,这怎么可能?

“那,没有人怀疑到太后吗?”因为早已料到几分,所以这事情尽管可怕,慕容寒枝却还能勉强维持着镇定,但脸色也已经发白,心也跳得厉害,不时往帘外看,怕有什么人会突然闯进来,将这些给听了去。

“不会,”太后拿锦帕轻拭了一下唇角,相当镇定,“先皇本性好色,后宫佳人无数,夜夜笙歌、白日宣淫之事人尽皆知,谁会怀疑?”

于是,经太医诊断,先皇是过度淫乱而驾崩,没有人怀疑到太后一丝一毫,更因为太后的身份而唯她之命是从,她报得大仇,自然身心大快,但表面也装出处处维护皇室颜面的态度来,说是对外不要说出真相,只须说皇上是暴病而亡,也就是了。

于是,群臣都没有异议,将先皇风光大葬之后,接太子顺理成章登基为王,尊称皇后为太后,移居嘉宁宫,三月国丧之期过后,一切恢复如常,安兴九年的事也就慢慢沉寂下去,时间一长,人们就都忘了许靖远之案,忘了许家的冤案。

但,别人会忘,太后不会忘,尤其是害得许家家破人亡的七大臣,更是让她时时恨到咬牙切齿,原本也想利用太后之尊,寻个机会将他们除去的,可那时曲天昭初登大宝,也不是多么英明的皇上,对七大臣还是很倚仗,她跟曲天昭之间又没有多少情份可言,没过多久之后,她便打消了这一念头,另寻他法。

“这时候,许公子便找上太后了吧?”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事,慕容寒枝淡然一笑,慢慢恢复镇定,“于是太后便假许公子之手杀七大臣,为许家报仇?”

“是,”太后点头,“后来的事,你们便都知道了,哀家不必再说。”是不必再说,再说下去,就该说太后弑君是弥天大罪,应该将她交给皇上处置了。

凌翊痛苦得咬牙,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泪已将落。

慕容寒枝看了他一眼,脸上有明显的不忍之色,突又想起自己先前的问题,转向太后道,“那么,太后就是因为亲手害死了先皇,所以于心有愧,不想雪池国子民因连相乱政而无辜受难,所以才悉心教导王爷,要他尽力护雪池国安宁吗?”

“是,”太后点头,想起这些年心上负担,她亦觉得身心俱疲,背也弯了下去,“哀家就算再恨先皇,却也不能因此而毁了雪池国,何况哀家也算亲手为许家报了仇,就更不能再做出没有人性之事,便让凌翊在朝中与连相抗衡,只为稳住朝纲和人心。”

即使因为凌翊的权势渐大而招致太子的误解,太后也绝不辩解半句,不让凌翊解释一句,因为太子生性多疑,容不下人,若是去跟他说,太后和凌翊对雪池国一片忠心,他是说什么都不会相信的,又何必多费唇舌。

慕容寒枝沉默了一下,突然道,“王爷,我明白你的一片苦心了,对不起。”她咬紧了唇,只觉得心中无比歉疚,简直没有脸面对凌翊!

想她初回雪池国时,因为跟世人一样,以为凌翊居心叵测,拥兵自重,再加上相信曲云暮兄妹是正直之士,事实上他们确实没有坏心,只不过在权势面前,人性总是经受不住一些考验,所以她那时候处处针对凌翊,对他疑心颇重,根本不曾给过他好声色,想想真是汗颜。

而更要命的是,她曾不止一次拿话挤兑凌翊,要他放弃手中权势以示绝无二心,凌翊虽不想被她误解,却仍咬牙坚持,受下所有的委屈,而不卸下这身重担----不是不愿,而是不能,那时候的他,每被慕容寒枝逼一次,心就流血一次吧?

而且他曾说过,有朝一日,慕容寒枝总会明白,他对皇室绝无二心,事实证明,他对雪池国之忠心,天地可鉴,她怎能不为自己曾经的言行而羞愧----尽管基于不知者不罪这一点,她的罪过其实没有那么大。

“不,”凌翊咬着嘴唇,齿缝间已经有血丝渗出,“我…臣不敢当…”他从来不会在意别人如何误解于他,即使是慕容寒枝,他也不曾对她有半句怨言,只是如今所有的事都已被她知晓,她到底会如何做?

若是她硬要将许玄澈,他的哥哥和太后一并交于皇上处置,他何以自处?

“这有什么不敢的,”慕容寒枝倒不为意,似乎没看出他的彷徨和绝望,自顾自笑了笑,“王爷,这么多年你为雪池国尽忠,也着实累了吧,有未想过放下这一身重担,逍遥自在去?”

“嗯?”凌翊一怔,怎么也没想到慕容寒枝会说出这般没着没捞的话来,下意识地看了太后一眼,后者也有微微的疑惑,他又把目光转了回来,“公主是说…”

“那么,太后呢?”慕容寒枝只是淡然笑着,却并不解释,“太后对雪池国一片赤诚,如果不是您教导奉阳王成大器,堪与连相抗衡,便没有雪池国如今的安生,可谓劳苦功高,太后这么多年劳心费神,可曾想过放下吗?”

功苦功高?劳心费神?难道在她眼里,太后就只有功,没有过?太后可是亲手杀了先皇之人,难道这不是大罪,不该将她处以凌迟之刑吗?还是说,这个凤吟公主心思与常人不同,更没打算将这些事禀报皇上知道?

第133章 谁比谁更痛苦

太后就算再冷静沉着,这一时半会的,也捉摸不透慕容寒枝话中之意,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眼神落寞,“哀家何尝不累!连相时时处处想要除去凌翊和哀家,这番苦楚也是哀家活该要受,只是哀家还是不曾想过放弃,这些年换不来皇上的感激,哀家也认了,可现在,无所谓了,皇上不但不再信任哀家,反而开始怀疑哀家和凌翊,哀家真是万念俱灰,只想着一死子之!”

“太后!”知道她要说什么生无可恋之类的丧气话,慕容寒枝适时接过话来,不过她也知道,太后如今是身心俱疲,且早有死意。别的安慰之语怕是没用,唯有一事可以。“太后自是想要放手求个解脱,难道不想跟王爷还有许家父子寻个清静去处,过些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日子吗?”

太后还未及反应过来,凌翊一听简直大吃一惊,脸色瞬间煞白,“公主别说!”一直以来,许玄澈都不曾告诉太后,许靖远还活着的事,可慕容寒枝这么一说出来,不是摆明了想让太后急死吗?依她如今的身份,她怎可能跟许靖远相会?

然太后已将这话听了个仔细,禁不住身心狂震,唇上已一处青紫,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公主是说许靖远还活着,而且就在京城?”天哪。这怎么可能?!难道她朝思夜想的人,其实离他并不远,甚至伸手可及!那,这么多年她受尽思念之苦,又是为了什么?

“许将军的确还活着,”慕容寒枝不顾凌翊惊怒的眼神,继续说道,“不过----”

“太好了!”太后颤抖着叫,禁不住地喜极而泣,“他真的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想不到啊,她跟许靖远在有生之年,还有相见之日,上天是不是真的这么仁慈,了她一份牵挂?

“一点都不好,”相较于她的惊喜,慕容寒枝是绝对的冷,一瓢冷水泼下来,让太后瞬间浑身冰冷,“虽然凤吟也不知何故,但许将军被困二十多年,已是命不久矣。”

太后一呆。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眼神惊怒,就在凌翊和慕容寒枝以为她要大哭大叫,或者受不了这等打击而晕倒之时,她却突然惨青着脸笑了,“哀家早就想到了,这么多年含冤莫白,亲人死于非命,他就算不死,也必定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反不如死了,来得仁慈。”

慕容寒枝吁了一口气,一颗心“通”地落了回去,还好太后这么多年诵经念佛,已是心如止水,加上她在当年做下那等事之后,就早已料到不会有好结果,因而将一切都瞧得很淡,也不会有过激的反应了。

凌翊打了个哽,太后反应如此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差点回不了神。

“太后能这般想是最好,”慕容寒枝伸袖擦了一把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渗出的汗,“那太后打算如何做?许公子杀了那么多人,难逃天网恢恢,太后真要看着他再去杀人吗?”

“那公主呢?”太后不答反问,神情坚决,显然还是没打算收手,“是不是打算把今日听到的一切禀报皇上,以替先皇报仇,正国法,扬国威?”

慕容寒枝咬咬唇,摇了摇头,笑得别有意味,“太后何必拿话试凤吟,什么是国法,什么又是公理正义,难道良将冤死,无辜丧命,就是应该的吗,谁又为他们说过一句公道话?”

万未料到慕容寒枝会有此一说,而且她明显是要向所有人隐瞒此事的,更不打算禀报自己的父皇,他们才是一家人!太后和凌翊同时怔住,彼此对视一眼之后,都说不出话来。

“太后莫要怀疑凤吟,凤吟如果要出卖太后跟王爷,便不会等到现在,”将他二人的反应看个分明,慕容寒枝也不多做解释,“凤吟如今只是担心王爷要如何向父皇交差,难道太后要眼睁睁看着王爷跟许公子兄弟相残?”可恶的连相,如果不是他从中挑拨,父皇也不会逼迫王爷到如此份上,可如何是好?

其实话又说回来,曲天昭为了江山社稷,是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对他有危险之人,他既已怀疑到太后跟凌翊,会向他问罪是早晚的事,也不在乎一个连相从中搬弄是非了。

“没有区别的,公主,”短暂的沉默过后,太后也学她的样子,摇了摇头,“就算哀家阻止许玄澈杀最后一名朝臣,他一样会死,而且会死得很不甘愿,灵魂生生世世不得安息,这又何必?反正那个人该死,而皇上又绝不可能杀他,公主也说公理正义何在,既然如此,那就让许玄澈去做他要做的事,死也死得安心。”

慕容寒枝苦笑,无言以对。许玄澈杀了最后一名朝臣,他倒是可以死得安心,那些朝臣的家人,哪一个不是悲痛欲绝,以泪洗面?想想刚开始接手“魅影”之案时,祁家长子祁云海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等着她破获此案,替父亲报仇,而她也曾有过承诺给他,会尽力抓获凶手。

可是到头来,却是祁祥瑞先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又怨得谁来?从“魅影”案浮出水面,安兴九年的事被重提起之后,那些被杀朝臣的家人似乎都知道,是朝臣们先对不起许家,所以都没有了动静,似乎都不盼着能够讨回这笔血债,只要“魅影”不再继续找他们麻烦,他们也只能将丧亲之痛和血吞下了。

“公主,凌翊,你们回去吧,皇上正派人监视哀家,你们不便久留,”听到外面有异常动静,太后神情一凝,使个眼色给他们,意即先不要多说,“走吧。”

“是,凤吟告退。”慕容寒枝本想再问一问她,要如何做才能避免凌翊跟许玄澈动上手的,但也知道太后心中定然也无计较,只能顺从地施礼,与凌翊一起退了出来。

其实要说起来,自打太后说出当年的事,凌翊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神情瞬息万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也难怪,一个人如果在被骗了二十多年之后,突然知道自己还有如此离奇的身世,换做是谁都不可能面不改色地承受下来,即使是深沉内敛的凌翊也不能。

出了嘉宁宫,慕容寒枝一路走,一路偷眼去看凌翊的反应,怕他想不开或者怎样,她有很多话想要问,又不愿过分刺激于他,只好先保持沉默。

凌翊似乎有所察觉,虽然不回应她的目光,但再开口时,声音很平静,只是有些嘶哑,“公主真的相信太后所说的一切吗?”

包括是太后下药害死了先皇,还有关于许靖远的一切。要知道,这件案子的真相他们就只听太后与许玄澈说过而已,如果他们是在骗慕容寒枝,她也无从得知,不是吗?

“太后没有必要骗我,”慕容寒枝淡然一笑,显然对此深信不疑,“那于她又有何益处呢?不过,王爷,请恕我直言,我倒是想知道,你如今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打算如何做?”

“臣…”凌翊身子震了震,他本就极力回避这件事,可偏偏问这话的人是慕容寒枝,他难道还能一个巴掌打过去吗?“臣不知道。”别问我好不好,我心里好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别逼我!

“就是说,王爷并不打算跟太后母子相认吗?”似乎看出他对太后有所怨恨,慕容寒枝的目光越发深隧,“王爷,你方才难道看不出,太后这么多年隐忍得有多痛苦?”

“那我呢?”凌翊條地停下来,脸色煞白,眼神痛苦,“我不痛苦吗?公主,你知不知道,当我得知当年的一切时,我有多伤心!我一直以为,太后要我忠心为国,是因为她胸怀天下,不想子民受奸臣所苦,却原来、却原来…”

却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太后对先皇有愧,而他凌翊则只是太后拿来向先皇赎罪的工具!他真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受尽太子排挤敌视,与连相抗衡更是耗尽了他的心神,他所坚持的、所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看到他眼里强烈的痛苦之色,慕容寒枝喉咙哽了哽,说不出话来。是,凌翊说的都对,他也很苦,可是----

“臣无礼,公主恕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凌翊苦笑,一直挺直的背陡地垮了下去,“方才太后也说,她已对一切心灰意冷,臣何尝不是----”

“你也想离开,是吗?”似乎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慕容寒枝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如今皇上怀疑防备于你,连相更是借机打击报复,欲让你同‘魅影’相互残杀,他坐收渔人之利,你是不是也像太后一样,万念俱灰?”

凌翊咬着嘴唇,尽管知道如果回答了,他就将失去什么,他还是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是,臣已经厌倦了这一切,这么多年臣之所以坚持,是因为太后要臣这么做!可如今,太后已有心放弃,臣又有什么理由继续留下?!”

慕容寒枝看着他,知道多说无益,陡地想起一件事来,“那么,你打算如何向父皇交差?你难道真要杀许公子?”

“怎么可能?”凌翊的身子颤抖着,犹如风中落叶,自打慕容寒枝认识他以来,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惊惶无助,“他、他是我的亲生哥哥,我怎么下得了手杀他?!”

即使因为怨恨太后对他的隐瞒,他一时无法认这个娘亲,但对许玄澈,他却轻易就叫出“哥哥”二字,这份浓于水的血缘,毕竟是天生的,抛也抛不掉!

“那该怎么办?”一时之时,这情形如此纷繁复杂,即使聪慧如慕容寒枝,也没了法子,只是徒劳握紧了双拳感觉相当无力。

“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凌翊摇头,紧紧才起眼睛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想一个静一静!

“魅影”之案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人人尽知当年许靖远之案被重新提起,前面六大朝之所以被杀,就是许家后人下的手,是在为许靖远报仇呢。

如此一来,当年联名诬陷许靖远的七大臣当中,唯一活着的那一个,侍郞谭东岳吓得魂不附体,惶惶不可终日,不惜花重金请了十几名好手昼夜保护自己,偏偏那“魅影”却不肯露面,直让他每天每夜都不敢合眼,唯恐在睡梦之中就让人割了脑袋去。

其实他又何必怕成这样,“魅影”当真想要他的性命,他怎么可能防得了,何况如果真能在睡梦中偿还了这笔血债,他倒可以省去临死之前的恐惧。反正他是必死的,那样于他而言,倒是一种幸运。

可话又说回来,即使一个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死有余辜,他仍是不想死的,生命于每个人只有一次,能活着,谁不愿意活?在提心吊胆地过了十几日之后,谭东岳简直觉得自家府上处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实在受不了这种活罪,跑进宫去求曲天昭的庇护。

“臣启皇上!”谭东岳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又是极胆小的一个人,跪在地上之时,头也深深磕下去,看去真像一个乌龟,可笑又可怜!“‘魅影’目无法纪,任意妄为,皇上应尽早将其缉拿归案,以稳民心!”说的好听,明明就是稳了他的心,这一点谁不知道,他又何必拐着弯儿说话。

“谭爱卿不必惊慌,朕已着令奉阳王追捕‘魅影’,假以时日,必能将其正法,谭爱卿放心就是。”曲天昭现在才知道,那个唯一幸存的人是谭东岳,对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随意敷衍几句完事。共系庄才。

谭东岳一听这话,欲哭无泪:假以时日?这要到什么时候啊?可皇上有这话,他也不好说什么,期期艾艾的,“是,是,皇上,可臣、臣这条命虽然不值钱,还想留着它替皇上效命,可这‘魅影’----”

“朕明白你的意思,”曲天昭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的贪生怕死相当不屑,“谭爱卿请宽心,朕会加派禁卫军保护谭爱卿,绝不让‘魅影’害了爱卿性命。”

“谢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谭东岳一听这话自是大喜,重重磕了几个头,千恩万谢的去了。

曲天昭看着他的背影,不屑地骂一句,“无胆鼠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过,也是该将那帮歹人千刀万剐,免得坏了我雪池国基业!”

担心这雪池国基业的,可不止曲天昭一个人,还有太子曲云暮,父皇要凌翊缉拿“魅影”之事,他亦已知道,更约略猜到凌翊和慕容寒枝跟“魅影”之间肯定有某种关联,可从慕容寒枝那里问不出什么,他又不能逼她怎样,一时气极,便直接去了奉阳王府,不问出个所以然来,他是不会罢休的。

府中侍卫一来报,凌翊立时怔住,“太子殿下?”真是稀客,自从他得封奉阳王,在朝中权势渐大,太子就视他如仇敌,根本不屑踏足他的王府,今日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慕容寒枝因为不放心凌翊,这几日天天都会过来看他,这时候她自然也在,一听这话,心念电转之下,已经想到什么,眼见太子已往这边而来,她低低地说一声“稍安勿躁”,便与凌翊一起迎了出去。“凤吟见过皇兄。”

“臣参见太子殿下。”

看到慕容寒枝在,太子冷冰冰的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挥了挥手,叫他们起来,而后看着凌翊道,“奉阳王,父皇不是命你缉拿‘魅影’,你办得如何了?”

果然是为“魅影”之案而来。凌翊心下了然,面上更是一片平静,“回太子殿下,臣正在加紧追查当中。”

“加紧追查?”太子冷笑,“只怕是你早已查到什么,却出于私心,什么都不肯说吧?”

凌翊心下暗惊,没想到太子会把话说得如此直接,是想跟他决裂吗?这些年太子不忿于他的专权,两下里虽时有摩擦,却从来不曾正面交锋过,太子对他还是相当忌惮的,今日这是怎么了?“太子殿下此言何意,臣不明白。”

“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太子半句不让,边说边逼了过去,眼神森寒,“奉阳王,你当本宫是傻子吗?你查‘魅影’之案这么久,许靖远之案也被牵扯出来,你既已知道凶手是谁,所为何来,自当采取行动,将凶手捉拿归案,却直到如今还按兵不动,是何道理?”

凌翊脸色不变,眼神却有刹那的惶惑,随即恢复一片冷然,“太子殿下何必咄咄逼人,臣查案自有章法,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奉阳王!”一听这话,太子勃然大怒,“啪”一个巴掌拍到了桌子上,碗盏一阵叮当响动,“本宫对你一再忍让,你却越加嚣张,是不把本宫看在眼里吗?”够了,他真是受够了!奉阳王,今日不叫你知道,谁才是雪池国的主子,你就不知道收敛!

第134章 受刑

凌翊一惊,本能地后退一步,“臣不敢,臣是皇上的朝臣。效忠的是雪池国江山,太子殿下是未来储君,臣怎么敢对太子殿下不敬。”

“好,很好!”太子咬着牙笑,“那你倒是说,‘魅影’如今在何处?”

凌翊咬牙,暗暗握紧了拳,“臣不知道。”

“你再说一遍你不知道?!”太子眼里的怒火直要燃烧起来,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来,慕容寒枝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惊,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凌翊闭紧了唇,一声不出。

“好!”太子哈哈一笑,眼神狠毒,“奉阳王,你公然忤逆本宫,本宫若不教训于你。你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来呀!”

旁边有侍卫立刻轰然响应。“在!”

“奉阳王以下犯上,罪无可恕,罚杖责三十,以示惩戒!”

太子不问青红皂白就要罚人,慕容寒枝又惊又怒,上前一步,神情凛然,“皇兄不可!王爷为国忠心耿耿----”

“阿凤,你知道什么?”太子是打定主意不给凌翊好声气,可每次他要对凌翊动手之时,都是慕容寒枝横挡竖拦,他早已心中有气,现在更是不客气地骂回去,“奉阳王恃宠而骄,根本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今日本宫若是不教训他。他便不知道自己是谁----还愣着做什么,动手!”

侍卫才要响应,慕容寒枝柳眉一竖,“你们敢?!”她虽是假公主,但一直以来在众人心中是有未卜先知之能的,是转世天女,她这一怒,侍卫还真就怕了,嗫嚅着不敢上前,又不敢不听太子的命令,真是左右为难。

“阿凤!”

太子气极。才要说什么,慕容寒枝已抢着道,“皇兄请三思,奉阳王并无过错,何况你若是责罚王爷,太后面前你如何交代?”太子是不是忘了,奉阳王是听命于谁的,他若动了凌翊,岂非公然跟太后做对,于他有什么好处?

“哼哼!”谁料慕容寒枝不说这话还好,太子一听之下,立刻冷笑。嘲讽之情溢于言表,“太后?阿凤,你是不是糊涂了,太后与‘魅影’勾结在一处,图谋不轨,父皇正为此事震怒,她自顾尚且不暇,还有空向我要交代?”

这话一入耳,凌翊眼神一寒,條地抬头直逼视过去:怪不得太子敢明目张胆来找他的麻烦,原来是吃定这一点!曲云暮,你好卑鄙!

不止凌翊如此想,慕容寒枝更是意外而震惊,更有着强烈的失望,“皇兄,你怎么能…”他怎么能如此无耻,做出这等落井下石之事,还洋洋得意,难道这才是太子的真面目吗?

“没话说了是吗?”见他两个谁都不再言语,太子得意不已,向后一挥手,眼里有狠辣之色闪过,“来呀,给本宫好好招呼奉阳王。”

“是。”侍卫自然不敢轻慢,也没人敢替奉阳王求情,提着刑棍走了过去,“王爷请。”他们自然是要凌翊跪倒受刑,虽然他们也不忍动奉阳王,但太子有命,谁敢不听。

凌翊不动,也不言语,更不去看太子脸上是何表情,如同一尊雕像一般。

“怎么,奉阳王,你是不把本宫的命令看在眼里吗?”早料到他不会乖乖受罚,太子却不急不躁,甚至还微微笑着,事实上,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如果凌翊反抗,那就正好以犯上之名将他拿下,除了这一祸患,如果他不反抗,那就狠狠打他一顿,出一口恶气,反正无论怎么样,太子今日都是赚了。

慕容寒枝咬着嘴唇,一时也无法可想,太子连太后都不再忌惮,谁还能制得了他?

凌翊深吸一口气,“太子殿下要罚臣,所为何事?臣受命于皇上,尽快将‘魅影’捉拿归案,殿下若是责罚于臣,臣恐怕有负圣命。”

拿父皇来压本宫?做梦!太子暗里冷笑,面上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来,“这样吗?那就杖责二十,小惩大戒吧。”

凌翊怒极,霍然抬头,目中有杀气一闪而过。

“王爷!”看出情形不妙,慕容寒枝已猜到太子的险恶用心,突然出声,“身为臣子,自当对为君者惟命是从,自古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何况皇兄只是在惩罚王爷办事不力,王爷难道还不服吗?”

凌翊微一怔,一时未会过意,眼神有刹那的茫然。

两害相权取其轻,今日之事实难善了,与其让太子逮到把柄,而置凌翊于死地,不如受他仗责,也好想办法救许家父子一命。否则若是凌翊被太子抓到牢中,就什么都无可挽回了。

不过转瞬间,凌翊已明白慕容寒枝的意思,为免太子起疑,他还是装做不服样,“公主,臣并无过错,实在是‘魅影’做案数起,狡猾之至,太子殿下不问缘由就要责罚臣,臣心中不服。”

“不服便又怎样?”慕容寒枝冷笑,还真像那么回事,“王爷就算手握重权,也是为人臣子,父皇一直那般信任王爷,难道王爷还要公然犯上做乱不成?”公然犯上是不好向各方面交代的,可要暗地里使些什么手脚,对这些只知道索取,不知感恩的皇室中人来说,一点都不过份。

说的正是。太子一听这话,真是说不出的受用,看向慕容寒枝的眼神里便多了些赞赏之意,到底是阿凤,还是跟他一心。“奉阳王,你怎么说?”

凌翊咬着嘴唇,似乎是在权衡轻重,最终一撩前襟,屈膝跪倒,“臣对皇上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若太子殿下非要以这般方法试探臣的忠心,臣无话可说。”

就是要打你个无话可说!太子得意地冷笑,“打。”

侍卫答应一声,不敢怠慢,手起棍落,“通”一声闷响,这一棍便重重打在凌翊背上,疼痛从背上一寸一寸传进心里,他上身一晃,蓦地咬紧了辱。

不等他缓过来,侍卫手上不停,刑棍不停落在他背上,他已来不及感受那真真切切的疼痛,下一棍已经击在背上,那痛直要入心入脾,就算再坚忍,也晃禁煞白了脸色,唇上也已咬出血来。

看他如此痛苦,太子自是觉得无比解恨,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凌翊的脸,似是要将他的痛苦一丝不落地看进眼里一眼。慕容寒枝看到他这般心性,心是彻底凉了,再不想同他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也没有了半分情意可言。

十几棍一过,凌翊已是摇摇欲坠,只是不愿在太子面前失了傲骨,兀自咬牙苦撑,只是现在的每一棍落下,都比上一棍难捱何止十倍,到得后来,他每承受一下,身子便剧烈地震颤一下,眼看着就要承受不住。

桑雨就算武功再高,毕竟是女儿家,何况这些日子以来,她对奉阳王的看法已大大改观,实不忍心看他受这等苦楚,几次要上前求情,都被慕容寒枝暗里扯了回来,再加上哥哥桑霖虽站在太子身后,也死死瞪着她,意即让她不要多事,她只好咬紧了牙,硬逼自己不要出声,免得坏了大事。

便是在这时候,慕容寒枝陡然厉叱一声,“住手!”

所有人正自绷紧了心神,尤其是奉阳王府侍卫,个个又心疼又着急,然太子在此,他们又怎敢造次,先前正自咬牙替王爷不甘,慕容寒枝这一突然出声,令得他们齐齐身子一震,转目看向她:是了,也只有凤吟公主,才能救王爷逃过这一劫吧?

侍卫本能地停下手来,漫天疼痛顿时一窒,跟着扑天盖地而来,凌翊身子一晃,终于承受不住,向前倒去,还好及时伸右手撑住地面,便维持着这个姿势,粗重地喘息着,几欲晕去。

太子正瞧得痛快,闻言看向慕容寒枝,“怎么,阿凤又想替奉阳王求情?本宫不是说过…”

“二十棍,够了,”慕容寒枝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皇兄不是说过,罚王爷二十棍,小惩大戒吗,凤吟方才数着呢,够了。”

哦?太子愣了愣,倒是忽略了这一点,冷然问侍卫,“公主所说,可是实情吗?”他只顾着解恨,没有计数。

侍卫明显迟疑了一下,因为他们也没有计数,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立刻点头,“是,太子殿下。”

“好,”既然教训奉阳王一顿的目的达到,想必也足以令他十天半月好受不得,太子也就送个顺水人情给慕容寒枝,“奉阳王,本宫今日就饶你这次,若办‘魅影’之案再有差池,十日之内缉拿不到犯人,本宫自有严惩等着你!回宫!”

他方才何尝看不出来,慕容寒枝对凌翊颇多回护,而奉阳王府上下更是护主心切,只是慑于他之威,所以不敢乱来而已。而事实上,他估计错了这一点,侍卫们不是因为怕他才不动手,而是因为凌翊早有言在先,不得对太子和皇上无礼罢了。

所以说,奉阳王得人心之深,出乎他意料之外,也越加确定了一件事:奉阳王不除,他就不用想安安稳稳地继承大统,一统雪池国!还有,既然阿凤要护着奉阳王,那就让她护,很快她就会知道,谁才是她可以依靠之人,谁才能给她想要的一切!

看到这般情景,桑霖也明白太子对奉阳王是恨在骨子里,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他一直效忠的就是太子,在不明白真相的情况之下,他自然不会觉得太子这样做是错,可妹妹却似乎对慕容寒枝这个假公主动了真心,若是日后太子跟慕容寒枝反目,他要如何自处?难道还要跟妹妹兵戎相见吗?

太子一帮人浩浩荡荡远去,慕容寒枝眼里射出强烈的怒意和恨意,随即上前去扶凌翊,目光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温柔,“王爷,撑得住吗?”

桑雨也赶紧过去扶住他另一边肩膀,却又不大敢碰触到他的身子,更是将视线落在别处,大气都不敢喘,唯恐亵渎到他一丝一毫。

凌翊脸上已是冷汗如雨下,身上也被疼出的汗湿透,脸色更是惨白得可怕,双眼微睁,连点一下头的力气都没有,“还好…”好什么好,看他这气若游丝的样儿,只怕下一秒就会昏死过去。

慕容寒枝心里疼得如同刀绞一般,眼里已有泪,这心疼无关情爱,只是不忍看他受这等苦楚。她紧咬了下唇,免得自己会哭出来,轻声吩咐一句,“桑雨,扶王爷起来。”跟着主仆两个一起用力,将凌翊扶到床上去。

俯卧床上的凌翊一动都动不得,紧紧闭上了眼睛,紧抓着枕侧被单的手指苍白得胜雪,且微微的抖着,还好能够说得出话,“公主还不回去,这样会被殿下误会…”他又不是笨蛋,岂会看不出太子对他的猜忌和恨意,而慕容寒枝却一力相护于他,这不是非要让太子兄妹反目吗?共系庄技。

“不妨事,”提起太子,慕容寒枝面容一冷,眼里有明显的厌恶之色,“王爷不必担心,我虽是弱质女子,但会分是非黑白,总不会跟太子一般不识忠奸,王爷放心就是。”

你这般说,我岂非越加不放心。凌翊无声苦笑,疼痛一波一波涌上来,似乎无穷无尽,更无法忍受,他闭上眼睛,没了动静。

“王爷?”桑雨吓了一跳,脸色煞白,“王爷!”

“没事,”慕容寒枝还相当沉得住气,“王爷只是昏了,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桑雨,去问府上的侍卫,哪里有伤药,快去!”

桑雨赶紧答应一声,飞也似的跑出门去,问了句什么,就有侍卫争先恐后地带着她跑去拿伤药。

慕容寒枝坐在床边,看着凌翊煞白的侧脸,毫不掩饰眼里的心疼之色,低声道,“情非得已,王爷恕我得罪了。”话落她拿剪刀将凌翊背上的衣服剪开,露出他布满伤痕的背来。